狼稻荷

3个月前 作者: 坂口安吾
    庭院一角奉祀的稻荷神,是母亲的信仰寄托。母亲在世时,无论风雨一定早晚虔诚祭拜。就算外出晚归,也会匆促地和家人打声招呼后,赶紧参拜稻荷神,要是没有每天按时参拜,内心就无法安宁。不过家里除了母亲以外,没人在乎这种事。


    打从母亲卧病在床到临终之际,约莫一个月,都是由利子奉母之命代为参拜。


    母亲临终给由利子的遗言,除了期望她健康平安,最后还补上一句:


    “一直到你嫁人为止,每日早晚务必要参拜稻荷神,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后的愿望。”


    衰弱身躯充满恐怖又深沉的祈愿,仿佛要是忘了参拜,她就会变成幽灵来责备由利子。


    某天由利子走近病房时,“难道你不怕报应吗?我死后你也一定要拜,至少一天拜一次。”听见母亲歇斯底里的吼声,由利子走进病房一看,原来她是在对父亲说话,只见父亲面无表情坐在母亲枕边。可是母亲死后,父亲还是没有遵从母亲叮嘱。由利子也逐渐忘了母亲的叮咛,根本忘记每天要参拜一事。


    这尊稻荷神称为“狼稻荷”,是听经理川根八十次说的,不过也因此惹恼了母亲。蛭川家很忌讳听到“狼稻荷”这名词。


    “说到狼稻荷,本家是在哪儿?埼玉吗?”由利子问哥哥。


    “应该是吧!”哥哥敷衍地回答,他对狼稻荷根本毫无兴趣。和父亲一样,根本不信什么报应说,也不会恐惧。骨子里是个道地现实主义者的他,从小在他眼里那些拥有权势威望的达官贵人根本算不上什么,只有钱才是万能的,当然也不需要求什么学问,这就是他的想法。


    于是他在十七岁那年辍学,前往京都、大阪跟著别人学习经营和服店。花了两年时间学得经营之道,开始在父亲店里帮忙。


    父亲的店一直都是经营秩父和两毛等地织品的买卖,哥哥则以京都为主要经营据点,后来举凡采购买卖等全由哥哥一手包办,先进大量货物后再分批卖出。


    哥哥还雇了一些小伙计,亲自教导、差遣,业绩可说蒸蒸日上。由他一手培养的小伙计,个个都像装了弹簧似的人偶,十分勤快。


    这么一来,跟随父亲一路奋斗、在秩父和两毛等地负责采买的川根,更显得毫无用武之地,他那略显消极的经营方式对小老板而言,无疑是绊脚石。后来他慢慢成为蛭川家管家,在店内地位更显微不足道。


    虽然父亲很有生意头脑,但毕竟出身乡下,无论性格和作风都趋于保守,缺乏冒险心。受到儿子大胆作风影响,让他开了眼界,摇身一变成了霸气十足的富商,儿子却对此颇有微词。


    “不清楚对方底细就一股脑地买卖是不行的,锱铢必较是经营的不二法则,以后请不要不和我商量就擅自做决定。”


    久雄有时会严厉地责备父亲。那时久雄才二十三岁,常常可见父亲气得七窍生烟,浑身发颤向他怒吼:“你这小子,对一手创造这间店的老父吼什么!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凭什么支使老子</a>听命于你!”


    愤怒在自尊心受创的父亲心底深沉地扩散,于是他故意和儿子唱反调,向老友进了大量秩父与两毛的织品,没想到运气不好,物价暴跌,让儿子久雄更有立场反驳他,父亲的脾气也愈来愈大。


    “什么?你说我存心毁了这间店?这店可是我一手打造的心血,你这小子没资格批评!好啊!干脆烧了我那些货好了,你给我看清楚!”


    父亲就像个任性小孩,只见他抱起火盆,一连三次扔向堆积如山的货箱。


    久雄倒是一点也不慌乱,还对著那些赶忙扑灭四散火花的店员说:


    “别慌,一箱箱慢慢收拾就好。只不过是一点零星小火,闹不了什么火灾啦!反正那种像垃圾的货物,就算烧了也不足惜。”


    父亲闻言脸色骤变,竟负气离家,成天流连酒馆,常常好几天都不回家。就算没和久雄发生冲突,父亲也一天到晚在外喝闷酒,长久下来当然花了好一笔钱。


    对于父亲偶尔冲动决定的大宗交易,川根也恕难抗命,只能遵从。毕竟这本来就不是他能负责的,久雄也没法子责备他,不过每次川根来向他报告父亲又在酒店喝得烂醉,久雄就会毫不客气地踹他发泄,所以川根曾从楼梯摔落,还因此摔断手腕,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治愈。甚至被火钳割伤,留下一条如蚯蚓般的伤痕。


    父亲离开故乡准备上京开店时,相中了在当地小织品店帮忙的川根,于是带著他一起上京。那时父亲曾说过打算将店务传给川根,但他现在终日沉迷杯中物,店里也全由久雄和那群小伙计掌管,川根毫无立足之地,更别提继承店务一事。已届不惑之龄的川根,和妻小一家五口挤在附近租来的小房子,一想到前途就忧心忡忡的他,为了不让妻子担心,回家绝口不提这事。


    那是个春来樱花盛开的清朗早晨,由利子前往参拜稻荷神。


    平常总是紧闭的祠堂,门扉却敞开著。


    “难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来过吗?家里又没有会恶作剧的小孩啊!”


    由利子一边想一边关上门,突然瞥见一个白色不明物。


    “咦?这是什么?”


    以前她曾巡过祠堂,里面连祭祀神器都没有,怎么会有这东西呢?


    拿起那东西一看,上头有行字。


    “蛭川真弓享年四十八岁”


    这不是牌位吗?蛭川真弓是父亲的名字,上面写著“享年四十八岁”,正是父亲现在的岁数。她惊愕地一愣。


    这究竟是谁的恶作剧?还是父亲为自己除厄所设的呢?她无意间翻面一看,整个人像浸在血池中,惊骇不已。


    “大加美稻荷大明神”


    大加美就是狼的意思。仔细一看,笔迹宛如一条蛇。错不了,这是狼稻荷的神符。


    由利子瑟缩地将神符放回原处。父亲在外喝酒还没回来,哥哥也一早就外出谈生意,由利子只好跑去找川根,悄悄拉他到祠堂,拿那东西给他看。


    川根仔细瞧著神符正反面,听了由利子的叙述后,说:


    “这的确是大加美稻荷的护身符。也许小姐认为狼只是野兽,其实古书所言不虚。那是我和老爷出生的故乡贺美郡贺美村称为‘贺美’的神明。因为邻村就是那珂郡,所以也有人称为‘上’和‘中’(译注:日文中“贺美”与“上”字音同,“那珂”与“中”字音同),因附近四方都是神山,所以像是石神等,很多东西都会加个神字。这个称为大加美稻荷的神明,是个自称为大神子孙的讨厌氏族,而且……十分恐怖。”


    川根随即面色沉重,不发一语,由利子更加好奇。


    “为什么?以前也曾发生过这种事吗?”


    “不晓得该不该向小姐说,我看还是算了。之前告诉小姐‘狼稻荷’这名字,结果被重重斥了一顿,绝对不能再犯同样错误了。总之,狼稻荷是个会下诅咒的恐怖之神。”


    “诅咒?”


    川根并未回答。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东西还给由利子,一副将被邪灵诅咒的恐惧模样。


    不知所措的由利子只好将东西放回原位。


    “我懂了。不过刚才我来时,这扇门敞开著,虽然有三、四天没来参拜,不过我记得门应该是关著的,况且昨天下午还下了场倾盆大雨,要是那时门打开,这东西应该会被雨淋湿,可是并没有,所以我想一定是谁昨晚偷偷放进来。”川根并未回答,一副不想深究的样子。


    久雄用晚餐时,一旁帮忙添饭的由利子对他说了此事。


    “真是愚蠢至极,你看!”


    他看了一眼由利子拿来的神符,拨弄一下火盆中的火,将那东西丢入火中。纸质很厚,得花点时间才能烧尽,房间烟雾弥漫,连眼睛都无法张开,过了一会儿才化成馀烬。


    “这就叫诅咒,狼稻荷被我惹哭啦!”


    久雄根本不以为意,而这一夜倒也相安无事。


    翌日午后,父亲喝得烂醉回来,立刻上床睡觉,不过大家用完晚餐时他又醒了过来,嚷著要喝酒。


    由利子亲自下厨备酒菜,父亲只有在女儿面前才会展现慈父的一面。


    明知神符一事最好别告诉父亲,但内心实在很在意的由利子,还是忍不住开口问:“狼稻荷是指贺美村的稻荷神吗?”


    因为对象是由利子,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显得很坦率,只见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狼稻荷是种邪教,我也只在家谱和古书上看过相关记载,说穿了都是人类自己捏造的东西,可能只有六、七十年的历史,却被夸大成两千年之久,记得在儿玉郡和秩父郡交界的深山里有座小祠堂……”


    “和我们家有关吗?”


    “曾经有过吧!现在没有。庭院那座小祠堂是你母亲盖的,看了真想放把火烧掉!”


    “那可不行!母亲临终前交代我每天早晚都要参拜,她似乎很怕诅咒之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诅咒啊?”


    “什么诅咒啊?”真弓爽朗地咯咯大笑,“狼稻荷不是神,是疯子。不但可以像山中之狼宾士,或许也能在东京街头搞怪吧!搞不好他会顶著一张天狗(译注:一种想像的妖怪,呈人形,有双翼,脸红鼻高)脸,在大街上昂首阔步呢!”


    “天狗脸?”


    “哈哈!狼稻荷神官有张世上少见的天狗脸,而且代代都长得一样呢!”


    虽然父亲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似乎没什么好担心的,由利子总算暂时松了口气。父亲十一点左右用完晚餐,接著泡澡。这时由利子将遮雨板关上,铺好床。十一点半左右,由利子前往父亲寝室,帮他倒了杯热茶,熄掉油灯点上纸灯笼。因为父亲半夜会上洗手间,必须留盏小灯。


    忙完父亲的事情,由利子回到自己房间,躺到床上后不久便听见壁钟敲了十二下。直到那时,蛭川真弓应该还活著。


    翌晨,发现真弓倒卧血海,早已断气。


    不但被箭矢射穿心脏,脸上还被覆了一只像天狗般有著高鼻大眼的面具,应该是张猿田彦(译注:传说上古日本伊势川五十铃河川的守护神,容貌魁伟,鼻长七尺,身长七尺)面具。


    由利子第一个发现父亲遇害,久雄和川根随后赶来,只见川根似乎忘了一旁的兄妹俩,双脚颤抖,不停往后退,大吼著:


    “是狼稻荷干的!和那时一模一样!被神的箭矢一箭射穿而死!而且还被覆上猿田面具,都已经过了十五年,难道那诅咒还没破解吗?”


    ※※※


    案发两天后,新十郎一行人前往蛭川商会。现场已收拾干净。


    真弓的房间位于离店面最远的别馆,穿过走廊有扇门,门的另一头就是真弓的房间,先是看到洗手间,再来是约十二叠大小的地板房里面摆放长桌椅,北边则是仓库入口。


    最里面分别是一叠大的起居室和六叠左右的小房间,尽头是十二叠大的卧房,南边还有个小庭院,庭院一角有间稻荷神祠堂。北边也有个小庭院,西边是面围墙,后门因为没有门把,所以无法从外面开启。


    凶手似乎是打开六叠小房间的北边窗户逃走,或经由后门逃逸。因为窗户敞开著,因此逃脱路径相当明显。北边则因为有座仓库挡著主屋,应该不可能选择从这里逃走,问题是推敲不出来究竟是从哪儿侵入。


    由利子趁父亲入浴的时候,关上每间房间的遮雨板,六叠小房间的遮雨板也有关上,而且还不忘将上下门栓锁上,也没发现从外头硬要撬开遮雨板的痕迹。


    虽然走廊的门可以从父亲房间那头锁上,不过一直都没有上锁的习惯,案发当天早上也没锁。


    走廊另一头面对中庭的是由利子的房间,登上楼梯还有久雄的房间,四名女佣则睡在紧邻由利子的小房间,对面有厨房和浴室,另外楼上楼下都有空房,还有间厨房用的收纳室。


    与店面隔著一座中庭,店里也有两间仓库。六名小伙计和打杂工一起睡在仓库入口旁的房间。


    连接店与主屋的走廊以一扇门区隔,由利子就寝前一定会检查这扇门有没有锁好。母亲死后,管理店内仆人生活操守的责任,便落在由利子肩上。那天晚上睡前她也检查过,那扇门的确上了锁。


    翌晨六点第一个起床的女佣阿立,七点左右打开走廊那扇门,因此那扇门绝对是锁住的。


    若由店内侵入,势必得穿过那扇门,加上主屋各处的门扉也没发现任何异常,因此凶手究竟如何侵入,依旧是个谜团。


    新十郎还勘查了别馆各房间、壁橱以及洗手间等等,仓库的门一直都是上锁状态,洗手间里的化粪池口也没有什么不寻常。


    依由利子陈述</a>,她收拾好父亲用过的晚膳时(女佣们已经先入睡),父亲正在洗澡,在她关上雨板前,别馆应该有几分钟呈无人状态。


    那间六叠大的房间自从母亲死后便空著,房内壁橱呈半开启状,里面根本没什么值钱货,不过有口长箱子,倒能足足躲进一个人。凶手会不会趁别馆无人时,迅速潜入藏身于此,这是大家的共同看法。


    “那口长箱后面掉了一个像是小护身符的东西,打开包著的纸一看,里头是个镀金的护身符,上面写著大倭大根大神字样,好像是狼稻荷的祭名。”古田巡警在一旁说明。


    “没听过大倭大根大神这神名啊?”新十郎喃喃自语。


    古田答道:“是的。听说这是狼稻荷神主家先祖的神明,他们也不知为何会有个这样的护身符掉在这里。”


    新十郎点点头。


    看来这个案子似乎围绕著狼稻荷这名字打转。刺穿蛭川真弓心脏的箭矢是将六寸箭头的尖锐物,箭身涂著朱漆,箭羽则是使用雉鸡毛制成,这是狼稻荷独有的箭矢。


    “依经理川根所言,距今约十五年前,蛭川家落脚于武藏国(译注:日本旧国名,今东京都、埼玉县等地一带)贺美郡故乡时,听说之前经理今居定助也是被神箭射杀。”


    于是新十郎请经理川根过来。四十岁的川根看起来的确有几分经理架势,不过身材娇小结实的他,却难掩朴实乡土味儿。


    “我是在老爷上京后才在蛭川家当差,所以不太清楚那时的事,不过曾听说被杀的上一代经理曾和狼稻荷发生过纠纷。我调查过维新后各神社的家谱和古文献,当时身为儿玉郡村长的老爷曾命人收集各神社的古文献。有一次,老爷亲自出门借阅关于狼稻荷的家谱和古文献,当晚却发生火灾,除了五间仓库幸免于难,房子全都烧毁。最糟糕的是,那些关于狼稻荷的古文献都带回家里,还来不及拿去郡公所保管,可能是老爷想多了解狼稻荷的缘故,打算先放在家里好好研究,没想到那天深夜却发生大火,不但烧光房子,连那些古文献也付之一炬。自称大神子孙的狼稻荷好心出借的珍贵传家宝</a>居然烧毁,当然十分恼怒,不愿接受老爷的道歉。后来这纠纷周旋了好长一段时间。某天夜里前经理今居定助被发现陈尸于狼稻荷先祖的古坟,而且是被神箭射杀的,凶器同样也是涂著朱漆的箭,而且尸体脸上也被覆上猿田面具。对了,因为案发当天有狼稻荷的祭祀仪式,神主必须于神前奉祀到深夜,还有许多人前去参拜,因此神主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大家才会传说蛭川家受到稻荷神诅咒,老爷之所以离开故乡来到东京,大概就是受不了大家的绘声绘影吧!老爷上京后,很忌讳听到‘狼稻荷’这字眼,死去的夫人之所以在庭院一隅设了个小祠堂,早晚虔诚参拜,也是唯恐神灵作祟。”


    “来到东京后有继续和狼稻荷谈判吗?”


    “后来并无听闻。不过到东京之前,曾听说老爷将一些传家之宝供奉给稻荷神作为赔偿。”


    “狼稻荷神主不曾来东京吗?”


    “东京人比较不熟悉稻荷神,也不太信仰这个守护土中金矿的神明,但对于那些山探掘金矿的人、以及山上居民而言,却是相当重要的信仰。神主长年闭关山上修行,听说他行走山路时,如狼般迅捷。”


    “那涂著朱漆的神箭是何时使用的?”


    “因为老家村人并不信仰狼稻荷,从以前就视其为邪教,所以不是很清楚其典故,只是听说每年祭典都要在黑暗中向四方群山发射约三十枝神箭,因此神主得花上十天亲手制作每把神箭。”


    “猿田面具和稻荷有关吗?”


    “我们是称作猿田面具,不过听说狼稻荷的祖先大倭大根大神有著天狗长相,后代子孙和当今神主也长得像猿田面具,高鼻大眼,有张宛如柿漆纸般紫黑的脸,就连住在那附近的村民也很少有人看过神主的模样。稻荷神祠堂位于儿玉郡与秩父郡交界一处偏远深山中,和村民很少往来。虽然所在地隶属于儿玉郡,不过江户幕府时还是个人迹罕至的神秘地方,并未编入村落行政体系,只听说有条山中男妖的秘密通道通往那里之类的传言。”


    “这附近有什么可疑人士徘徊吗?”


    “没特别注意。”


    真弓用膳的起居室在别馆,最里面则是寝室。在他陈尸处的北边窗外树荫下,有坨不知谁留下的粪便,会在那里留下秽物的应该只有凶手,可是没发现擦拭过的纸,倒在一旁树干上发现手指擦过的痕迹。


    更奇怪的是,室内没有遗留任何脚印,也没有泥土散落;更无任何物品失窃或被翻找过的迹象。


    “店内员工还有哪些人是埼玉县出身?”


    “除了我以外都不是。”


    “每个人的来历都很清楚吗?”


    “老爷应该都很清楚。”


    “蛭川家的财务状况如何?”


    “老爷搞砸了很多生意,所以损失满惨重的,这事让他很心烦,不过基本上还不至于影响基本开销。”


    “这间店是何时开业的?”


    “来到东京后不久赚了钱,便买下这里开店,记得是明治六年,店里只有我是从开店之初待到现在的老员工,其他都是最近四、五年才聘雇的。”


    “会有家乡的人来访吗?”


    “因为老家地处荒僻,几乎与世隔绝,来往的人只有生意上的伙伴,像是邻近秩父郡,邻县群马、栃木一带的人。”


    “你们应该也会往返洽商吧?”


    “这方面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位职员一起负责。”


    “当天你留在这里过夜吗?”


    “不是。九点左右结束营业便回家,早早就寝。”


    新十郎伫立于庭院的稻荷神祠堂前,那是尊常见的小小稻荷神像,打开门扉一看,里面空荡荡,倏地新十郎目光一闪。


    “咦?这是什么?从以前就是这样吗?这里应该没必要特地弄个板子吧!”


    正面嵌著一张五寸大小的四方木板。要是不仔细的话,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块板子,不过仔细想想,这块板子摆放的位置的确令人费解。


    幸好找到当初帮忙盖这间小祠堂的工匠,一问之下,“没错,一开始就做了这块板子,而且还是夫人拿著这块板子,请我将它钉在正面中央位置。”


    新十郎试著将板子拆卸下来,发现板子背面写著如下两行字:


    “大加美稻荷大明神


    今居定助明神”


    今居定助就是和蛭川真弓一样,被神箭射杀的前任经理。


    “被杀的前任经理和神明一起奉祀于此,应该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为何要将板子反过来钉呢?总之得跑一趟狼稻荷本家,不然根本摸不著头绪。”


    翌日,新十郎一行人便出发前往。


    ※※※


    现在的埼玉县儿玉郡包含贺美郡、那坷郡,若搭乘火车,要搭上信越线于本庄下车,也就是昔日武藏野北边。北与东紧邻著群马县,西与南则与秩父相邻,塙保己一(译注:江户后期的国学者)即出身于此郡中央一带的村落。


    这里古时为武藏七党割据之处,与此郡有渊源的有儿玉党、丹党和猪俣党等三党。这三党都是历史久远的家族,也在各村落陆续发掘象征他们当年祖先生活情景的古坟群,大多属于圆坟,出土陪葬品也与关东其他地区古坟的出土物大同小异,多为日前、今水、今居等本地姓氏,属于丹党后代。


    像是贺美郡贺美村、宇贺美或神山等,地名多以神字命名。迄今还流传贺美村的石神是日本道祖神的总本家。流过此境的河川称为神流川,从信浓翻越蓼科和八之岳来此,为古时的交通要道。


    邻近神流川流域的二之宫一地,有间叫作官币中社金钻的神社,在武藏国境内是继大宫的冰川神社后规模第二大的神社。


    不过在武藏较荒僻处和秩父交界一带,则称二之宫为“一之宫”。由此可知住民的家谱亦可能记载成不同名称,不过不太清楚这“一之宫”的位置在何处。


    而自称为正统一之宫的就是狼稻荷一族。


    郡内各村也有金钻神社,亦传说古时有五处北向明神神社,当然也有许多古老神社,像广木村的长蕤神社就被视为当地居民的祖神。广木村旧名为弘纪,长蕤神社也称为美贺神社或美贺玉神社。


    依狼稻荷之说,官币中社金钻神社也是隶属北向明神统筹的神祇之一,总本家就是狼稻荷的前身大加美神社,大加美神社自古就是广木村的美贺神社,现在则成了一处名为曝井旧址的大神社遗迹。村人谣传万叶集古和歌里出现的曝井就是指此处,但只有狼稻荷自称这里是大加美神社遗址。


    而且狼稻荷还保有能证明此事的古文献、古代地图以及绘有神域和神社一带的平面图。他们的先祖是称为大倭大根大神的神祇,当时为统治日本全国的君王,但随著战役落败,一族便逃难至此。历经几世后代,称为儿玉党、丹党和猪俣党等下臣子孙,不但烧毁总本家大加美神社,还追杀神人子孙。神人子孙们仅带了几个装有古文献的包袱,和少数侍从往深山奔逃,这就是狼稻荷的由来。


    亘古历史中,当年随神君逃难的侍从们,逐渐离开深山迁徙至乡里定居,只剩神人子孙还留在深山,守护著稻荷神祠堂,保存太古流传下来的祭祀风俗。


    不过依此地古老传说,七、八十年前村人才得知那座深山里住著长得像天狗,称为狼稻荷的家族。


    金钻神社是金与铜的神社,包括金钻神社、美贺神社、甚至连北向明神神社也隶属稻荷神麾下。北向明神神社是阪上田村麻吕所建,当年臣下子孙集党将神人子孙放逐时,神人子孙命侍从背著许多黄金,逃进赤城山中,将黄金埋于地下。之后侍从秘密回到村落,盖了五间北向明神神社,而且每处明神神社都面朝北方赤城。据说五处神社正面交集的一点便是黄金隐埋处。不过目前北向明神神社只剩两处,其他已不可考。而狼稻荷称其流传下来的一本古书里明确以图标示这五处神社所在地。


    因为有此传言,不知何时起陆续聚集了许多上山探寻黄金的人,姑且称其为远方来的信众,反倒是当地人完全不信这套,因为狼稻荷引以为傲的先祖神话并未出现于各村落的文献,和其他神社谣传的内容也大异其趣。


    虽然未出现于村落的古文献上,不过这里和秩父一带的神族家谱已经改变,确是不争事实。就算由现今残存下来的地名追溯,也极有可能误将神之一族视为当地土著,就算狼稻荷的神话多为浮夸之说,不过也有人认为肯定有什么根据才是。他们的祖神称为大和大根大神,在这片土地上有间叫作长幡部的神社,是和其有关的神社之一,主要祭祀日子坐王子之子“神大根王”。身为人皇九代开化天皇之子的日子坐王子,以及其子神大根王,古书上面记载他们是三野国造、长幡部连等的先祖。虽然古传祭祀大根王的长幡部神社一说与史籍所载相符,却找不到狼稻荷的人和大根大神就是大根王的证据。


    虽然当地人完全不信狼稻荷之说,不过倒也没人对古文献提出疑问。可想而知对狼稻荷而言,古文献全化为灰烬是何其严重之事,神主自是怒不可遏。


    新十郎一行人从熟知当时经过的村人口中听到这番话。那是一段相当久远的过去。


    “这郡里住著加治景村和蛭川真弓两位大财主,也许他们都会受到神箭诅咒而亡吧!若真是神的诅咒,那可真是恐怖!”


    “这么说,被神箭射杀的不只蛭川家的人啰?”


    “虽然只有蛭川家的两个人惨遭杀害,但是村人认为加治大财主之所以没落,也是受到神明诅咒。记得刚好是维新不久后,加治家的仓库遭人破坏入侵,盗走二十二箱黄金。那时加治家正门中央还被射上一枝狼稻荷那涂有朱漆的箭。后来接掌家业的经理瞒著当家主人,和加治家的亲戚打官司,结果败诉。当家主人因而心情颓丧、自暴自弃,加上诸事不顺,不到六、七年便眼睁睁看著偌大家业逐渐没落,搞到后来连房子都拱手让人,土地也被夺走,加治与蛭川两富豪曾经风光一时的宅邸,只剩几间仓库风吹日晒伫立于荒烟蔓草。虽然加治景村和蛭川真弓年纪相仿,但不知加治景村是否因为畏惧诅咒临身,竟成了狼稻荷的信众,还在狼稻荷住的深山中盖了座茅舍,甘愿啃树皮草根过活。”


    “有逮捕到盗侵仓库的犯人吗?”


    “没有。蛭川家的经理定助惨遭神箭杀死一案,也还没水落石出。”


    “还有其他因为神箭而引起的事端吗?”


    “我们所知的只有加治和蛭川这两位富豪的事。因为这两件事连续发生,只要查查村里纪录就能知道正确日期,记得应该是发生于这郡被划归为熊谷县不久后,约明治五年的事。那时各村社寺等纷纷提交古文献,在一次村长所召开的集会上,经蛭川先生提起,大家才想藉这个机会一窥天狗家谱。后来蛭川先生决定亲自登门拜访借书,说这么做是为了说服天狗安心将书借给他,于是带著经理定助,还有两名村干事同行。天狗除了被他的诚意感动,当然也是因为听到此次将调查全国古文献,因此十分高兴地出借许多古文献、典籍资料等。其实就连神主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上上一代先祖于七、八十年前制作的赝品,还以为全都是真货。因为这本来就是蛭川先生的提议,所以想先睹为快的他,便将那些古书全带回家。蛭川先生的宅邸位于贺美村,也就是现在儿玉郡东边稍微偏远处。狼稻荷则住在西边与秩父交界的一处荒僻山区,可说是郡内相隔最远的两处地方。


    “总之蛭川先生那趟可说是满载而归,一大清早出发,直到傍晚顺利达成目的返回,碰巧那天村子里面有三、四个对于历史方面特别感兴趣的人全都聚集在蛭川家,就著昏暗灯火仔细阅读那些珍贵文献和设计图,兴奋得一副额头都快贴上去的模样,众人吵嚷喧嚣直到深夜,说来这就是诅咒事件的缘由,因为客人在的关系,因此就算夜深仍不能熄灯,所以那场火根本是因为一时疏忽引起的。火灾发生于天将亮时,偌大宅邸就这样付之一炬。慌乱中完全没想到那些狼稻荷所出借的文献资料,只是拼命搬出家中其他贵重品,那些称为古文献资料就这样化为灰烬,这就是纠纷的起因。”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古文献资料都不是真迹?”


    “基本上那些人都是乡巴佬,称不上什么学者,不过那晚一同勘验古文献资料的人除了蛭川先生外,都是村内十分热心、长年喜欢探究这类事物的人。那些人一看便察觉是赝品,因为像村名等都是用现今文字书写,用的是今日的假名,因此被识破。所以那些人对于天狗要求蛭川先生赔偿一事,都寄予同情,我想蛭川先生一定也没料到事情会落到这般田地吧!真是老天爷开的天大玩笑。”


    “不久后经理定助便惨遭杀害吗?”


    “只要查一下纪录应该就知道。”村人拿出一叠年代久远的资料。


    定助是于火灾发生后一个月惨遭杀害的。命案现场是狼稻荷古文献中记载的一处称为祖神之陵的古坟,涂著朱漆的神箭由背后射穿胸部,当场毙命。虽然案发地点颇耐人寻味,但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是在手握锄头、正将古坟挖开窟窿时,遭人由后方射杀。为何要在这地方挖洞呢?没人知道原</a>因。之后众人在定助挖开的小窟窿四周试著挖掘,并无所获。


    “这只是村里谣传罢了。大家猜测可能是神箭主人盗走加治家仓库的黄金,埋在声称是狼稻荷祖神的陵墓,所以定助才会趁四下无人的深夜去偷挖。不过没人可以确定这臆测是否属实。”


    “那座古坟位于定助家附近吗?”


    “不,有段距离。如先前所述,蛭川先生和定助所居住的贺美村,和狼稻荷隐居处刚好在反方向,可说是郡内两处相隔最远的地方,而那一座古坟恰好位于两者间,不论是从定助家还是狼稻荷算起,大概都得走个三里路吧!”


    “那加治家又位于何处呢?”


    “就位于古坟附近,隔了十二、三町吧!比起古坟,加治家比较靠近贺美村那方向。所以村人推测,定助可能以为狼稻荷因为没办法将二十二箱黄金一次运回山里,所以先埋在祖先圣地。”


    “黄金失窃是何时发生的事?”


    “这里有纪录,是在蛭川家失火前大约一个月。蛭川家发生火灾的这一个月之间,神箭一共出现两次,第一次是盗走黄金,第二次是杀人。过去神箭只出现过这么两次,没想到隔了约十五年后,这次竟然在东京现身。”


    “蛭川家是什么时候迁居东京?”


    “定助死后约三个月吧!人称大财主的蛭川家家业日趋式微,不复昔日显赫。他们将仅存五座仓库里堆满的珍宝悉数送给别人,作为古文献遭毁的赔偿。还拿了传家宝刀和其他几样珍贵东西奉祀给狼稻荷。好歹蛭川家从以前就是大富豪,搬家时行李还是多得吓人呢!只剩些不值钱的东西和五间仓库而已。”


    “惨遭杀害的经理定助的遗族如何呢?”


    “几年前遗孀病死,只留下独子伊之吉,母亲死后他就失踪了。”


    关于这片土地的古老传说,以及狼稻荷一事,仍是所知有限。


    新十郎一行人离开贺美村,前往加治家遗址和定助陈尸的古坟进行勘验,傍晚时分抵达太駄之里,这里是群山环抱的最后一处村落,因为从此就要进入狼稻荷隐居的深山。向当地居民请教关于狼稻荷的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这村子只有一个人是狼稻荷的信徒,还搬到深山里面住,信众人数也不是很多,大概四、五十人吧!听说大多是从阿久原那边来的。”


    只探听到这些而已,如今惟有直捣黄龙才能一探究竟。


    “也许对方施了什么法术在等我们。泉山先生,到时就麻烦你了。”


    新十郎笑道。虎之介脸色却益发沉重,点点头,一副没什么自信的样子。


    ※※※


    翌晨,一行人在当地居民引领下,进入山中。沿著蜿蜒山路步行约三小时后,终于来到狼稻荷的根据地。眼前根本不像山顶,地势稍微平坦,以自诩大神子孙的神主居所为中心,四周散落著十几间简陋小屋,应该是信徒居所。稻荷祠堂距此约五、六町路,位于更高处。


    只有神主的居所看来较像一户人家,但也只是以木头和树皮搭建而成的简陋房屋,迎面墙壁也没有。


    新十郎一行人终于与神主见面,还真是吓了一跳,那个模样简直就是天狗的化身。虽然鼻子没天狗那么长,但也不像大鼻子情圣西哈诺的鼻子那么丑就是了。脸上挂著一对典型铜铃眼,看起来就像两个并排的圆形火山口,镶在眼窝深处的瞳孔闪著慑人光芒,脸色确实像柿漆纸般紫黑。


    天狗亲自出来迎接,自称是大和大根大神子孙大加美太比古。有娶妻,但无子嗣,看样子年纪应该超过五十岁。他说,看来大根大神血统会灭绝在他手上吧!家谱和古文献也全都佚失,内心肯定悲痛万分。有股阴沉的悲伤在他体内沸腾流窜。


    “东京发生稻荷神箭射杀的命案,不知您是否有线索?”新十郎问。


    只见天狗那凹陷双眼环视众人,显得相当警戒。


    “以前也有个男子被神箭射杀,而且是死在大神陵墓。每年十一月十五日,我照例会从山上社殿向四面八方射出三十枝神箭。神箭要飞往何处、射杀什么人,都是依照神的旨意,我也不清楚神箭踪影。”


    照理说,长年隐居于此的天狗只和少数信众来往,应该不解世事才是,看在我们世俗人眼中,他却拥有出乎意料的狡智。


    “除了十一月十五日,还有其他放神箭的日子吗?”


    “不可能,因为制作三十枝神箭的工程得花一年时间,不能多做也不能少做,除了祭祀用三十枝神箭外,不可能留下任何多馀的箭。”


    “那有可能拾获祭祀用的神箭吗?”


    “自古以来,从山上神殿射出的神箭会自然消失,况且是在半夜射的,连我也不知道神箭到底往何处飞去。”


    “目前已造了几枝神箭呢?”


    “十一枝,再六天就可以凑成十二枝。”


    一行人获准拜参观神箭。意外地,制作神箭的地方竟是间朴实的泥巴地房间,看起来很像工厂,角落摆著一只木箱。


    果然和射杀蛭川真弓的箭矢一模一样。箭头是六寸长的尖锐刀刃,还摆著制造箭头用的古老制铁器具,这就是工厂的主要道具。


    “一次只能造一个箭头。虽然一次做比较方便,不过这是自古定下的规矩,一次只能做一枝箭以及一个箭头。”


    新十郎一边算箭的数目,一边问:“您说造了十一枝神箭是吧?”


    “是的。”


    “您算算看,只有十枝哦,会不会是记错了?”


    “没这回事。”天狗自己也算了一算,的确只有十枝,只见他脸色深沉。


    “会不会是住在这里的人藏起来了?”


    “请看清楚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让众人确认,还是找不到。


    新十郎不客气地质问:“以前也发生过类似情况吗?”


    “从来没有。”


    “有算过箭头数吗?”


    “一年只能制造三十枝神箭,无法多做也无法少做。”


    “可是现在不就少一枝吗?”


    天狗没回答,只是一脸阴沉地环视众人。


    一行人向天狗辞行,前往山上祠堂。不同于挂著匾额与绘马(译注:绘著马图案的木牌,为了祈愿和谢神奉祀于神社内)的一般祠堂,这里挂满了猿山面具。不但祠堂里有,连外面也挂著许多面具,而且每个面具样子都不太一样,看来是不同的人所制作的。原来这里有奉祀自己做的面具的习惯。


    以新十郎为首,一行人沿著岩壁往山谷方向走去。


    “你们看!那里也有,这里也有,都是那些不知射往何方的神箭呢!”


    “真的耶!”花迺屋大喊。


    新十郎拾起一把箭,“虽然掉落的箭有可能被别人捡走,不过射死蛭川真弓的箭,并非曝晒风雨中的旧东西,而是从箭厂箭箱里偷走的箭。可是与其偷制箭厂的箭,到谷底捡不是更轻松吗?也不须顾虑会被人发现。”


    一行人由谷底往上攀,再次回到住家这头。


    “听说加治景村就住在这里,可以和他见个面吗?”


    原本以为加治应该是副狂人模样,没想到看来十分沉稳,留有昔日翩翩气质。看上去约莫五十来岁,外表看来却比实际年龄苍老。


    “内人带著小孩回娘家,为求心灵平静,我选择抛弃尘世一切来此居住,每天都过得安稳充实,现在的我已非从前的我了。”


    “那您靠什么维持生计呢?”


    “做些神符、护身符,和远道而来的信众交换些食物。旁边那间小屋放著许多镀金护身符、面具、福神和金山神等。”


    一旁小屋内有手工木版印刷道具和一些神符、护身符的成品。


    “要是没来这里,这些神符和护身符可是拿不到的吧?”


    “是啊!只有来这里领受、布施才能得到。”


    “听太駄之里那边的人说,每年来此参拜人数不过四、五十人,能维持基本生计吗?”


    “借由口耳相传,其实信众人数比那些居民看到的还多呢!所以勉强还能靠信众的布施过活。他们多半是天色昏暗时抵达,天亮前离开。”


    “那位长得像天狗的神主一直都住在这里吗?偶尔应该也会出趟远门吧?”


    “神主白天大多待在工厂制造神箭,只要是制造神箭的期间,他一定都待在工厂。”


    “现在是制造神箭的期间吗?”


    “是。从岁末到翌年十月是制作神箭的期间,这期间一定会待在工厂里。”


    “那晚上呢?”


    “晚上不工作,都是待在家里。”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每个人都有间小屋吗?”


    “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在这里搭建小屋住下来。真正有意愿的人才会搬来这里生活,这些小屋住的都是从邻近乡里迁居来此的人,不过有些人应该原本就住在山里,早就习惯了。小屋居民大部分是从儿玉郡来的,其中和神箭有关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是被神箭杀死的今居定助的独子伊之吉,几年前他也搬来此居住。”


    还真是出人意料,难道遭神箭惩罚的人都会自然而然聚集在神膝下吗?


    “您每天都会和伊之吉碰面吗?”


    加治景村微笑道:“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是追求心灵平静之人,所以小屋的居民们不像世俗那般来往,伙伴间谨守仁义与礼节规范,没有什么交际活动,喜欢茶馀饭后闲聊的人恐怕待不下去吧!平常准备三餐或如厕时,偶尔遇到同伴也只是默默地点头示意,同伴间很少交谈,顶多和那些晚上到此参拜的信众们闲聊几句。”


    “神主先生是位值得尊敬的人吗?”


    “当然,没人能像他那样全心奉献,专心一志。”


    告别昔日富豪生活、顿悟一切的他,随新十郎一行人前往伊之吉的小屋。今年二十七岁的伊之吉,是个朴实却有双慧黠双眼的年轻人。他态度从容地接待新十郎一行人。


    “何时开始定居于此呢?”


    “二十一岁那年,足足有七个年头了吧!”


    “什么原因让你想来此定居?是受到别人的怂恿吗?”


    “因为不想再待在村里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是免不了受那些人指指点点,在这里却没人会对我这样,还真是不可思议。”


    “为何觉得来这里就不用受别人异样眼光对待?是听了加治先生的例子吗?”


    新十郎有些疑惑,只见伊之吉也露出不甚明了的表情。


    “经你这么一问,我也觉得奇怪呢!不过要是有人处境和我一样,也不会想待在那村子的。”


    “没想过要去别的地方工作吗?”


    “当然有。不过在那之前想来这里游览,就决定定居于此了。”


    “原来如此。来这里游览之前,应该怀疑过是这里的神主杀了令尊吧?”


    “我没想过这种事,只是对于小时候杀死父亲的神明感到好奇、心想一定要去看看。”


    “你突然想来这里,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真的没有。母亲死后,我孤零零一人,可以自己作主张。”


    “我可以理解。父亲是在你几岁时过世的?”


    “十二岁那年,已经不算小了,所以清楚记得那时的事,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是在案发那天傍晚。他从蛭川家回来后,便换上农事时穿的便服出门,还说不清楚晚上什么时候回来。虽然他有时会留在蛭川家过夜,不过那还是他头一遭换上工作便服出门,母亲也觉得奇怪。记得他空手出门,没带锄头出去。要说我们家有什么东西不见的话,就是大背笼吧!可是那天父亲也没带背笼出去,况且那个背笼早就不见了。”


    新十郎和伊之吉相互凝视。


    “令尊是趁天还没黑时出门的吧!”


    “是啊!天空才刚铺上一层薄薄晚霞。不知为何,我愣愣地看著父亲离去的背影,有种他不会再回来的预感,正好是现在这个时节。虽然父亲空手出门,死时在他身边却发现锄头、佛坛明灯和灯笼。那盏灯笼没有写名字,在乡下很少有那种没有署名的灯笼,就连锄头也是,连个普通的姓氏烙印都没有,总之每项工具都没有署名。我一直到长大后,才突然想到这问题。”


    伊之吉露出一抹哀伤苦笑。“不论是佛坛明灯还是灯笼,蜡烛都尚未烧尽就熄掉了,也没有任何翻倒迹象,应该是某个人灭了那东西吧!虽然村人都谣传父亲是去挖黄金,但既然准备了佛坛明灯和灯笼,却连个用来搬东西的工具都没有,不是很奇怪吗?难不成他打算将装有黄金的箱子挟在腋下,提著明灯和灯笼走回来?”


    “那你认为令尊应该是在做什么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苦笑地吐出这句话。之后也没认真回答其他问题,开口次数愈来愈少。


    辞行前新十郎问了伊之吉一件事,“你家的田应该离你们家很远吧!”


    “没有,就在旁边而已,所以才觉得奇怪啊!”


    离开伊之吉的小屋,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


    “伊之吉的那番话可真是意味深长。回去贺美村仔细查查定助惨死时的样子,也许能厘清什么。”


    花迺屋听到新十郎这么说,“我也是这么想,当我听到两具尸体都覆著天狗面具时,就觉得有点奇怪。要是天狗那家伙穿上宽大的棉袍,和宽松的和服衣裤,再戴个天狗面具,梳个全发(译注:日本江户时代老人、苦行僧和医师等梳的一种发型),就算是天狗老婆也不见得认得出她先生。况且那间工厂一到晚上不但四周昏暗,而且离小屋有段距离。”


    “嗯,这听来颇有道理。”


    被新十郎这么一夸赞,花迺屋笑了笑,“所以那个家伙出了趟远门。即使走夜路,还是怕被别人瞧见,戴著面具总是比较保险。虽然他那一张脸根本和面具一个样,不过戴上面具好像就能遮掩住本性,不是吗?”


    “什么?你是说他像狼一样宾士在山路上,只花一夜往返东京杀人?”虎之介惊道。


    花迺屋咯咯笑道:“只要速度够快,往返五十里的夜路应该不难吧!”


    新十郎也声援花迺屋,“你的观点至少已超出一般人的看法。仔细调查的话,搞不好真的有人看过戴著天狗面具的家伙走在大街上呢!”


    回到贺美村调查所有命案纪录,证实定助尸体旁确实留有伊之吉所说的每样东西,除此之外没其他的。毕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那些东西也不知流落何方。


    那天晚上,新十郎莫名失踪,直到深夜都还没回来。待大家醒来时,新十郎才刚好返回。


    众人凑上前一看,只见新十郎悄悄拿出藏在身后的东西,右手是个猿田面具,左手握著一枝神箭。


    “没有狼那般迅捷脚力的平地人,想要趁天未亮时往返狼稻荷,还真是件苦差事!虽然尽全力冲刺,还是在天亮后两小时才赶回来。”


    新十郎边笑边补充说:“趁我还没累瘫,要不要再去一次狼稻荷?也许会有什么变化。依我们平常的步伐,得在太駄之里停留一晚才能抵达。待明天中午左右到达狼稻荷时,或许会发生什么出人意料之事。”


    (到此休息一下,请猜猜凶手是谁吧!)


    ※※※


    在太駄住了一晚。依预定在隔天中午抵达狼稻荷隐居处。


    新十郎先前往伊之吉的小屋。敲了半天门,却无人回应。


    开门一看,屋内空无一人。


    对于伊之吉失踪一事,新十郎似乎早就料到,他环视屋内各处,拿起一张纸,阅毕之后流露了然于心的模样。


    “也许我正在期待发生这种事吧!我就将伊之吉的信念给大家听听。‘结城新十郎先生,你已识破一切。杀害蛭川真弓的凶手就是我。我来这里时还不知道当年杀害父亲的人就是蛭川真弓。约莫两年前,加治景村先生的小屋被风吹倒,所以来我这儿过夜。当晚从他口中得知当年侵入加治家仓库的嫌犯所遗留的东西时,便知道杀父仇人是谁,只要问问加治先生应该就能了解。于是我开始构思计画,往返东京三次,确定有充分胜算后,亲手制裁了杀父仇人。我不认为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反正我会离开这里,一山搬过一山,度过馀生,所以你们大概也逮不到我。因为对某种人而言,山就是最好的隐蔽之所。伊之吉草草。’”


    新十郎看了众人一眼:“你们觉得他为何留下这封信不告而别呢?”


    “因为你偷了神箭和面具。”虎之介有点不耐地说。


    新十郎摇摇头,“非也。若只是偷走神箭和面具,不见得有人察觉,那个自信满满的天狗不会确认箭数,况且神社里的面具也多到数不清,他之所以留下这封信逃走的理由……就是这个!”


    他走出小屋关上门,指著门上一处地方,好像留有什么痕迹。


    “我偷走两枝神箭,其中一枝使尽全力刺向门板。我们就依伊之吉所言,去问问加治先生吧!”


    一行人前往加治的小屋。新十郎向他叙述在东京发生的神箭杀人事件,还给他看了伊之吉留下的信,加治看完后露出惊讶神色。


    “原来是这样!那晚我的小屋被风吹倒,在他那里借宿时的确聊过,不过早忘记这回事了。我并未特别说明关于那名凶手的线索,不过依这封信所言,若是由侵入仓库的嫌犯所留下的物品而激发灵感,应该就是指那只陈旧的背笼吧!毕竟那是谁家都有的东西,就算遗留好几个月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况且那背笼距离被盗走的金箱有段距离,如果太晚发现,问村民也没人晓得是谁的。”


    新十郎很满足地颔首,“这下就一清二楚了。当他察觉杀父仇人是谁时,忽然想起家中背笼不见一事。”


    “侵入仓库的凶手不就是伊之吉的父亲吗?我觉得蛭川真弓应该和那个笼子无关。”


    “是的,的确与那笼子无关。嫌犯大概想利用那笼子分批将盗走的金箱暂时藏在某处,却没想到金箱已经搬完还剩一个笼子,于是若无其事丢弃背笼,两手空空地走了。要是知道金箱没了,就不会再回仓库。就现场遭丢弃的背笼来看,更能证明已经不需要背笼的事实。毕竟腋下挟著一个金箱,总比背著笼子逃跑来得轻松。况且丢弃一个笼子,表示还有其他笼子可用,但一个人不可能背著两个笼子,一个已经知道是伊之吉父亲,那另一人是谁呢?我想经由其他事情应该能解开谜团。”


    大家兴趣盎然地盯著新十郎,倾听他分析。


    “案发那天傍晚,定助特地换上工作便服离家,穿过自家田地,往更远的地方走去,那时穿著工作便服走在路上并不突兀,想必他是要前往古坟,而且还先绕到别处拿了锄头、佛坛明灯和灯笼,不过一个人拿两盏灯是有点怪。偷金箱时定助带著笼子,案发当日却是空手离家,而且陈尸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用来搬运物品的工具,可见他并非要从那里运出什么。当时他所挖掘的洞穴还很小,后来大家在他挖的洞穴四周挖掘,也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可见那里本来就没有什么,所盗出的金箱也没有暂时藏在那里。其实那些被藏在某处的金箱是要运往蛭川家仓库吧!他们之所以在古坟挖穴,并非要挖出什么,而是为了埋东西。


    “但是现场并未留下任何要埋的物品,这是因为真正目的根本不是要埋东西,只是要让定助挖个洞穴而已。也就是说,骗定助在那里埋东西而驱使他前往古坟,目的就是为了在那里解决定助。既然要叫他在古坟挖洞,肯定有什么让他信服的理由。因为那里是狼稻荷子孙的陵墓圣地,在那里就算挖到金箱也不奇怪,因此真凶绝不会惹上麻烦,定助才会中了对方诡计。盗取金箱时如果穿著工作便服,肯定引人注目,案发那天他却换上便服出门,正是因为地点是狼稻荷陵墓,所以不会有人特别注意,便随性换上工作便服前往墓地。虽然往返需要走六里的田间小路,不过因为是晚上,大概也没人会留意有个穿工作便服的怪人走来走去。若当时一同侵入仓库的同伴也在场,那么杀死定助的肯定就是那个人。为何这么说?定助明明是在挖洞时惨遭杀害,现场却未遗留任何欲埋之物。若非盗金箱的同伙下的毒手,就会知道定助要埋的东西,由此就能推测另一名共犯,就算不知道,也会狙击他的遗族同伙,认为金箱一定在定助家中。


    “总之,一切都是为了钱。我还是赶快解释凶手究竟是谁吧!和侵入仓库时一样,也是利用神箭犯罪,可见一定是事先就决定以神箭和猿田面具犯案,而且知道定助那天会去那里挖洞,所以杀死定助的凶手就是和他一起侵入仓库行窃的共犯。首先他让定助相信,狼稻荷祖神的陵墓里埋有金箱,然后用神箭射杀正在挖掘陵墓的定助,如此一来凶手不但能够永远封住定助的口,也可以将行窃一事的罪名全赖给定助。蛭川真弓主动表明要向狼稻荷借阅古文献,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机会,也许烧毁自宅让古文献全都付之一炬,也是预定计画之一吧!反正二十二箱金子已到手,只要烧了自家,假装受到狼稻荷的诅咒,便能有个不让人起疑的借口,顺利离开故乡迁居东京,这就是凶手的计画。为何如此肯定?因为他根本是个对古文献完全没兴趣的功利主义者,要不是因为其他目的,根本不可能会对记载狼稻荷一族的古文献那么热衷。从贺美村出发前往狼稻荷居所,带著随从的他却能一日往返,可见脚力极佳。对我而言,花一整夜往返盗取神箭和猿田面具可不是件容易事,况且拼命赶路还是拖到天亮后两小时才赶回来。但对晓通这一带地理环境的凶手绝非难事。


    “蛭川真弓的确是个狡猾至极的恶棍,晚年受儿子欺压算是报应。当我看到蛭川家那块背面写著狼稻荷神明与今居定助明神的板子时,便直觉杀死定助的人可能是蛭川。若因为怕受到狼稻荷诅咒,犯不著在旁边多写个名字吧!可见这才是他们真正害怕的,否则没理由私下将定助立为明神,和狼稻荷并列一起祭祀,因为蛭川太太知道杀死定助的人不是狼稻荷,而是自己的丈夫,比起狼稻荷的诅咒,她更怕定助怨灵来报复,也许她口中的狼稻神指的就是定助稻荷明神。”


    语毕,新十郎对花迺屋说:“你的推理也很精彩。我再重申一次,除了那位长得像大狗的神主外,若有人戴著猿田面具旅行,目的也许就是让人误以为和信仰有关,毕竟身为侦探,有时思考模式得超脱一点,但基本上还是不能偏离正统思考模式。”


    花迺屋闻言得意极了,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开心笑著。一旁的虎之介却生起闷气,噤声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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