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3个月前 作者: 海因莱因
Ⅰ
套房里,一个男人坐在窗口阴郁地向外眺望。房门打开,男人回过头问:“妈的,你是什么人?”
“祖先,我是约翰逊家族的艾拉·韦瑟罗尔,家族代理董事长。”
“这么久才来。别叫我‘祖先’。为什么来的是代理董事长?”椅子上的男人咆哮道,“董事长本人有那么忙吗?来见我都没时间?难道我连这都不配?”他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也没请他的客人坐下。
“抱歉,尊长。其实我就是家族的首席执行官,不过……以备您随时现身主持大局,人们还是习惯把首席执行官称为‘代理董事长’,这习惯已经有好一段时间——几个世纪了。”
“什么?荒唐。我都有一千年没主持过董事会的任何会议了。‘尊长’这称呼没比‘祖先’好到哪儿去,还是叫我名字吧。两天前我就召见你了,你现在才到,难不成走的是观光路线?还是赋予我召见董事长的权力的规定撤销了?”
“我不知道有那样一条规定,老祖,或许是早在我出生以前制定的吧。不过,随时听候您的差遣是我的荣幸和职责,我非常乐意这么做。若您愿意告诉我您现在的名字,我也十分乐意如此称呼您,并为此感到万分荣幸。之所以现在才到,是因为接到您的召见之后,我花了37个小时学习古英语。我听说您只讲这种语言。”
老祖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确实,这儿的人说的语言叽里呱啦的,我不太擅长。最近我的记忆</a>力老是跟我对着干。有时候,就算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我也不爱搭理。至于名字,我也忘了当初来这儿登记的是什么名字。我儿时叫‘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不过这名字我也不怎么用。我最常用的应该是‘拉撒路·朗’,叫我‘拉撒路’好了。”
“谢谢您,拉撒路。”
“谢我什么?别那么拘束。你又不是孩子了,不然你也不会当上董事长。你多大了?真因为来拜访我特意学了我的家乡话?而且不到两天就学会了?是从零开始的?我掌握一门新的语言至少需要一周,要摆脱口音还要再花上一周。”
“回拉撒路,我生下来有372个标准年了,不到400个地球年。我接下这份工作之初就修习了古典英语,但从未用它和谁交流过,只是靠它来阅读最原始的家族记录。直到接到您的召见,我才开始学着开口说这门语言,并且去理解它。按照您刚才用的20世纪北美洲的词儿来说,也就是您的‘家乡话’。经语言分析仪判断,您如今使用的就是这种语言。”
“这机器很聪明嘛。也许我现在的口音和年轻时别无二致,他们说那是大脑永远无法忘记的一门语言。不过,那时候我说话一定跟住在玉米带[1]的人似的,像生锈的锯子般刺耳,而你说话有得克萨斯州人慢条斯理的腔调,还带着点英国牛津口音。奇怪。我想这机器应该是从语言库中挑了和输入样本最贴近的版本给你。”
“应该是这样吧,拉撒路,我对其中的技术并不清楚。我的口音不会对您的理解造成障碍吧?”
“哦,完全不会,你的口音没问题。跟我儿时学的相比,反倒是你的口音更接近当时受过教育的美国人。反正从布鲁冈姆到约克郡,所有地方的口音我都听得懂,所以这完全不是问题。倒是让你费心了,非常感谢。”
“这是我的荣幸。我有语言天赋,并不觉得费神。在和每位董事交流时,我都尽量使用他们各自的母语,所以我习惯了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掌握一门新语</a>言。”
“是吗?不过你这么做确实很有礼数。在这之前,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关在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没有人可以陪我说话。那俩呆瓜——”拉撒路说着朝两个回春技师歪了歪头,那二人都穿着隔离服,戴着单向头盔,在房间里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听候吩咐,“——不会英语,我都没法子跟他们说话。哦对了,那个高个子还懂一点英语,但和我聊八卦就不够用了。”拉撒路吹了声口哨,指着高个子说:“嘿,你!给董事长搬把椅子来!麻利点儿!”他用手势清晰地传达出了他的意思。于是,高个儿技师按下了附近一把椅子的控制钮,椅子下的小轮儿带着它缓缓移动,然后在一个和拉撒路对谈比较舒适的位置停了下来。
艾拉·韦瑟罗尔说了声“谢谢”——是对着拉撒路说的,而不是对着技师——然后落了座。椅子依照他的身形略微调整,妥帖地拥着他。拉撒路说:“舒服吗?”
“非常舒服?”
“来点儿什么吃的喝的吗?抽烟吗?你可能得帮我把你的需求翻译给他们听。”
“不用了,谢谢您。您需要我为您点些什么吗?”
“现在还不用。他们一直像填鸭一样地喂我,甚至有一次还强制我吃东西,浑蛋。既然现在你舒舒服服地坐下了,那我们就开始聊聊这回春巫术吧。”他突然咆哮起来,“妈的,为什么要我在这监狱里待着?”
韦瑟罗尔轻声回答:“这不是‘监狱’,拉撒路。这是位于新罗马的霍华德回春诊所的VIP套房。”
“我说这就是‘监狱’,只不过没有蟑螂罢了。这窗户用撬棍都撬不开;这门除了我谁都能凭声音进出。我要是去解手,这俩哑巴中就会有一个跟过来,显然是怕我溺死在马桶里。妈的,我都看不出那个护士是男是女。反正不管他是男是女,我都不喜欢。我可不需要尿尿的时候有人搀着!真是受够了。”
“那我来看看怎么改善现在的情况吧,拉撒路。不过,这些技师谨小慎微也情有可原,毕竟他们都清楚,人非常容易在卫生间里受伤。要是您发生了任何意外,受了伤,当值的技师就会受到非比寻常的残酷惩罚。虽然他们都是志愿者,还拿着高额奖金,但还是免不了提心吊胆。”
“所以我说这是‘监狱’啊。如果这是回春套房的话,那我的自杀开关在哪儿?”
“拉撒路,‘死亡是每个人的特权。’”
“这是我说过的话!这儿应该有开关,你都能看出来哪儿是之前安开关的地方。这么说未经审判我就入狱了,连我最基本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凭什么?天哪,我真是要气死了。你没意识到自己此时有多危险吗?千万别逗弄一条老狗,不然被咬一口可别后悔。像我这么老的人,没等那些白痴赶过来,就能把你双臂撅折了。”
“如果撅折我的胳膊能让您消消气,尽管动手。”
“什么?”拉撒路?朗似乎有点蒙,“不,费劲干这事儿可不值当。他们只花30分钟就能让你完好如初。”他突然咧嘴笑起来,“不过我可以折断你的脖子,然后踩碎你的脑壳,这和撅折胳膊一样快。这样的伤,回春术也救不了。”
韦瑟罗尔毫无退缩之意,也不紧张。“我知道您做得出来,”他轻声说,“但是我认为,您不会不给您的后裔一个为自己的生命谈判的机会就把他杀死。先生,您是我的祖辈,七份族谱都可以证明。”
拉撒路咬着嘴唇,一副不爽的样子。“小子,我的子孙多得很,血缘关系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不过你说得不错,我这辈子若非必要从不杀人。”然后,他咧嘴一笑,“但是,如果你不把我的自杀开关找回来,我就让你成为一个例外。”
“拉撒路,如果您想的话,我可以立刻让人把开关安上。但是,请允许我再说——‘十个词’可以吗?”
“啊——”拉撒路表现得极为傲慢,“好啊,就‘十个词’,多一个都不行。”
韦瑟罗尔犹豫了一下,便掰着手指头边数边说:“我/学习了/您的/语言,以便/解释/我们/为什么/需要/您。”
“按规矩是十个词,”拉撒路表示认可,“但你要解释的话恐怕需要五十或五百个词吧,甚至五千个词都是有可能的。”
“或者一个词都不需要。”韦瑟罗尔补充道,“就算您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我也会把开关给您装上,我保证。”
“哼!”拉撒路说,“艾拉,你这个老无赖,现在我相信你真的是我的种了。你肯定是算计好了,一旦我得知你为了和我谈判不辞辛劳地学了一门死掉的语言,我肯定不会不听你说话就自杀的。好吧,说吧。你可以先给我解释一下把我关在这儿干什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没申请回春,可是我醒来却发现回春术已经做了一半,于是我嚷嚷着要找董事长。好吧,你们把我困在这儿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能否先从过去说起?您先告诉我,您之前待在旧城最糟糕的地区的廉价旅馆里干什么呢?”
“我在干什么?我在等死啊。等着安安静静、体体面面地死去,就像一匹体力透支的老马那样。就是这么回事,结果中途被你们那几个吃饱了撑的手下抓到这儿来了。我就是想专心致志地寻死,不被打扰,你还能想出什么比廉价旅馆更适合我干这事儿的地方吗?只要你把钱付了,那儿的人就不会来管你。哦,不过他们把我为数不多的东西偷走了,连我的鞋子都不放过。不过我料到了,要是我沦落至此也会做同样的事儿。住廉价旅馆的那类人往往对境遇不如他们的人很好,谁都会给重病垂危的人拿水喝。这恰恰是我最想要的——喝水,以及一个人待着,以我自己的方式‘关闭’我的‘账户’。可是你们的车出现了。告诉我,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找到您的这部分其实没什么好讲的,拉撒路。不过,事实上安全部队——警察?对,‘警察’。我的警察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您的身份,找到您,把您带走。为了这个,一个部门主管甚至丢了工作。我可不能容忍低效。”
“所以你开除了他,这是你的事。可我怎么会被你们找到呢?我从外远界来到塞古都斯,一路上应该没有留下任何踪迹。自上次我联系家族……在苏普利姆接受上一次回春术之后,我已经改头换面了。现在家族都开始和苏普利姆交换数据了吗?”
“天哪,当然没有了,拉撒路,我们连半句好话都不会跟苏普利姆人说。委员会中有一小部分强硬派并不满意只对他们实施贸易禁运,甚至想让苏普利姆灰飞烟灭。”
“好吧……反正要是新星炸弹击中了苏普利姆,我为他们哀悼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30秒。尽管在那儿做强制克隆价钱高,但我还是选择在苏普利姆做了,这背后是有原因的。不过那是另外一件事了。孩子,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先生,过去七十年里,上面一直有通令要求找到您,不仅是在这里找,还会去家族设有办公机构的每颗行星上找。至于是怎么找到您的,您还记得移民局强制接种过瑞博热疫苗吗?”
“记得,我对他们搞的这套烦死了,可为这事儿较真不值得;再加上我当时就打定主意去那家廉价旅馆,便没理会这些。艾拉,我早就知道自己的生命要结束了。这没什么,我都准备好了,但是我不想死的时候身边没人,我不想在太空中孤独地死去。我想到时候耳畔有嘈杂的人声,空气中弥漫着人的体臭。可能是我太孩子气了。不过,着陆的时候,我已经病得很重了。”
“拉撒路,其实根本没有瑞博热这么个病。要是有人在塞古都斯登陆,但其所有常规身份信息均显示为空,那么我们就会用‘瑞博热’或其他根本不存在的瘟疫当借口,通过注射疫苗从他身上得到一点身体组织,但其实给他注射的只是无菌中性盐水。只有当一个人的基因模式得到确认后,他才能获准离开空港。”
“那要是一艘载着十万移民的飞船到了空港,你们怎么办?”
“把他们关到拘留营中,等我们把他们挨个检查完了再放行。不过故星地球现在的状态这么差劲,这种情况已经很少发生了。可是您,拉撒路,独自驾驶价值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王冠币的私人游艇来到塞古都斯——”
“没那么便宜,三千万王冠币呢。”
“——价值三千万王冠币的私人游艇。我想说的是,银河系中还有谁能这么干呢?能买得起这么贵的游艇的人里,谁会选择独自一人远行呢?看到这种情况,他们所有人的脑子里都该警钟大作的,可是他们只是取了您的组织,然后接受了您说一直会住在罗慕路斯希尔顿酒店的声明就放您走了。可我知道,您肯定等不到天黑就会弄到一个新身份。”
“那当然啦。”拉撒路表示同意,“可都是因为你们的警察,现在找人做个质量好的假身份证价格太高了。要不是觉得太累,不想操心,我本可以亲自动手造个假证的。那样更安全。我是因为这个被捕的吗?你们是从办假证的贩子嘴里问出了我的消息?”
“不是,我们从来没找到过他。不过话说回来,您或许可以告诉我他是谁,方便我们——”
“我才不说。”拉撒路强硬地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供出来,这是我们的交易中暗含的条件。他违反了你们多少规定,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再说了,谁知道我还会不会再需要他呢?而且肯定还会有别人需要他的服务,像我一样迫切需要躲避你们的人一定会需要的。艾拉,我知道你的初衷是好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欢被别人知道身份,所以几个世纪之前我就开始尽量避免去人多的地方,以免被人查问身份。而且大多数时候,我会严格遵守这条对自己的要求。本来这次也该遵守的,但是我原本以为自己需要身份证的时间不会太长。只要糊弄一下,再过两天我就死了,彻底用不到了。结果事与愿违。你们到底是怎么抓到我的?”
“千辛万苦才找到的。我知道您在这颗星球上之后,就立刻让他们行动起来。那个被开除的部门主管不是唯一郁闷的人,您竟然在整支部队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我的安全部长说他认为您被谋杀了,尸体也被处置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我告诉他,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最好开始考虑滚去别的星球安家。”
“拣紧要的说,我想知道我到底是哪儿出了纰漏。”
“其实并不能说您出了纰漏,拉撒路,因为毕竟在整颗星球上的每个警察和暗探都在找您的情况下,您成功藏了起来。我只是非常肯定您一定没有被杀害。哦,对了,我们塞古都斯可是有杀人犯的,尤其是在这儿,新罗马,多得很。不过,大多数都是些杀妻的毒夫或者杀夫的毒妇。自从我建立了以罪定刑的制度并决定在斗兽场执行死刑后,这样的命案就少多了。不管怎么样,我相信一个活过两千年的人不可能在什么暗巷中被杀死。
“所以我猜您还活着,然后我问自己:‘如果我是拉撒路?朗,我该怎么藏身?’我进行了深度冥想和认真思考过后,开始复盘我们迄今掌握的您的每一步行动。另外……”
代理董事长把肩上的披风往后一甩,拿出一个封着的大信封,递给拉撒路:“这是您留在哈里曼基金的保险箱里的东西。”
拉撒路接过来一看:“这信封被打开过。”
“是我打开的。我承认这样做欠妥当,但您这封信就是写给我的。我看了,但是别人没看过,而我现在会忘掉它。但是我要说:您把毕生积累的财富都留给家族,我并不吃惊。让我受触动的是,您竟然指定要把您的游艇留给董事长做私人座驾。拉撒路,那艘游艇是件精致的工艺品,我垂涎已久,但是我并不想这么快就继承它。我还是解释一下我们要找您的原因吧,我自己的事先放一放。”
“我可不着急,艾拉,你呢?”
“我?先生,我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和老祖谈话。另外,如果我不把手下看得太紧,他们管理运营这颗星球的效率反倒更高些。”
拉撒路点点头,表示同意:“我还管事儿的时候就一直是这种行事风格。先接下整个重担,然后像我接任务时一样快地将它们分派出去。近来那些民主党没给你们找麻烦吧?”
“‘民主党’?哦,您是说‘平均主义者’吧?我一开始还以为您说的是圣民主党教派呢。我们不管那个教派了,他们也不掺和我们的事。每隔几年社会上就会掀起平均主义运动,当然了,每次闹事儿的都是不同的组织,比如说自由党、被压迫者联盟——组织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想把现在的无赖主事者赶下台,从我开始,然后再把他们自己的无赖主事者送上台。我们从来不和他们起冲突,只是搞渗透。最后,我们会找一天晚上,把那些组织中的头目及其亲眷包围起来;等到白天,他们就得不情愿地往别的星球上移民,成为被驱逐者了。‘在塞古都斯生活是少数人的特权,并非所有人的权利。’”
“你这是在引用我的话。”
“当然了,您在把塞古都斯转让给基金会的合同里就是这么说的。当每一任董事长认为有必要维持这颗行星的秩序时,只需要执行这些规矩就好了,根本不需要政府。老祖,我们严格遵守了和您签的合同。在委员会找到替代我的合适人选之前,我是唯一的主事人。”
“这正是我想要的。”拉撒路表示赞同,“不过,孩子,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我再也不碰那把权力之槌了。不过,我对你铲除滋事者的智慧有点怀疑。要想做成面包就得要酵母菌,清除了所有滋事者的社会只能走下坡路。管理羊群这件事上,最棒的是金字塔的建造者,最差的是贪图享乐的野蛮人。你可能只在1%的有创造力的人群中清除了十分之一,但他们有可能就是你的酵母菌。”
“恐怕是这样的,老祖,这是我们需要您的原因之一——”
“我说过我再也不碰那把权力之槌了!”
“先生,您能先听我说完吗?虽然按照古老的风俗来说,如果您愿意,权力的宝座始终是您的,但我们没有要求您重新掌权的意思,我只是需要您的意见——”
“我才不给别人意见,人们从来不采纳我的意见。”
“抱歉。那么您能给我一个机会,和您这样比我经验丰富的人聊聊我的问题吗?关于这些滋事者,我们没有按老规矩除掉他们,他们还活着,或者说大多数都还活着。针对有叛国属性的技术犯罪,把罪人放逐到另一颗星球上比杀了他更有效:所有的被驱逐者都会被送去同一颗行星——福星。不知您是否听说过这颗行星呢?”
“没有,这名字不耳熟。”
“先生,我想您就算知道它也只会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该地在公共档案中没有出现过,这是我们有意为之,因为我们想一直拿那儿当我们的博特尼湾[2]。这颗行星名不副实,没有听上去那么喜乐祥和,而是和荒废之前的故星地球,或者说我们刚刚来定居时的塞古都斯条件差不多。想考验一个人,筛掉懦夫,把他送到那儿是最残酷的办法;但对于一个有胆量开荒拓土、不惜流血流汗也要养家糊口的人来说,这样的流放算不得什么。”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也许你该继续这么做。那行星上面有原住民吗?”
“有,上面的原始居民都是些凶狠的野蛮人,不过到现在应该没几个活着的了。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因为我们甚至都没有在那里设立联络站。这支原始人种智商不高,无法发展为文明人,也很难驯化,成不了奴隶。也许假以时日,他们靠自己也能进化,但不幸的是,他们还没准备好就遇上了我们智人。这不是实验目的,因为我们早知道那些被流放的人能战胜挑战,因为我们并没有放他们赤手空拳地在福星上闯荡。但是,拉撒路,这些人相信他们能通过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建立理想的政府。”
拉撒路不屑地哼了一声。
“先生,也许他们真的能做到。”韦瑟罗尔继续说,“我还不知道有什么事他们干不成。这才是我们通过实验想知道的事。”
“孩子,你是个傻瓜吗?哦,你不可能是,不然委员们不会让你当董事长。不过,你说你多大来着?”
韦瑟罗尔低声回答:“先生,我比您晚出生19个世纪。不管您对什么问题有什么高见,我都不会质疑或反驳。以我有限的经验来看,我是真的不认为这场实验一定会以失败告终。尽管我去其他星球出差过很多次,但从来没见过民主型的政府。我只在资料里看到过。但在我看过的资料里,没有哪个民主型政府是由全体相信民主理论的人群建立的。所以,我也拿不准实验结果。”
“嗯。”拉撒路似乎有些沮丧,“艾拉,我本来要像填鸭一样把我关于这类政府的经验灌输给你,但是我想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是一种新情况,我们谁都说不好。我的观点很有力,但再有力的观点,哪怕背后有千百条理由支撑,也比不上一次为了求知的实操。伽利略证明了这个道理,而且这或许是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事。嗯,我见识过或听说过的那些所谓的民主,要么就是由上至下施加在大多数人身上的假民主,要么就是底层民众发现他们能用投票的方式为自己争取一些小便宜,因此才慢慢由下而上推动的另一种假民主。这种体制时间长不了,最后总会崩溃。很抱歉,我不看好你的实验。我怀疑它最后会变成你能想到的最残酷的暴政。多数人的统治会给那些无情的强者压迫同胞留下充分的空间。不过,我也不好说。你怎么看呢?”
“计算机说——”
“你可别听计算机瞎说。艾拉,人类大脑造出来的最复杂的机器也必然会有人类大脑的种种局限性,任何不相信这一点的人都应该先搞明白热力学第二定律再说。所以既然我问你的看法,你就别扯计算机了。”
“先生,我拒绝形成任何看法,因为我掌握的数据不足。”
“哎呀,没关系,你会长大的,孩子。想要去什么地方,或者活很长时间,一个人必须在缺少能得出符合逻辑的答案的数据之前先学会猜测,而且要猜得对,反反复复地练习猜对。接着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吧。”
“好吧,先生。那份文件——您的遗嘱里表明您不久就要死了。然后,”韦瑟罗尔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挖苦的微笑,“我不得不‘在缺少足够数据的情况下猜对’。我们花了两天的时间找到了您为了掩盖您的外观特征、乔装打扮成本地人去购买服装的商店。我怀疑您就是在那之后才找人做了假身份证。”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拉撒路没有评论,韦瑟罗尔继续说:“然后,我们又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找到您为了进一步掩盖外观特征、模仿底层人的穿着去买衣服的商店。可是您做得太过了,店主对您印象深刻,不仅是因为您用的是现金,还因为您买的二手衣服即便在崭新的时候都没您当时身上的衣服好。哦,对了,他还假装信了您编的‘化装舞会’的理由,没有向我们走漏半点风声;不过,他的店是家销赃的黑店。”
“那当然了,”拉撒路说,“我先确认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才决定在那儿买衣服的。可你不是说他没有走漏风声吗?”
“后来我们刺激了他一下。拉撒路,黑店是个软肋,他肯定得有个常驻地址。以这个为突破口往往能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来。”
“哦,我不该怪那个亲爱的老伙计。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招摇。艾拉,我当时太累了,上了年纪的人免不了做事草率。就算只比现在年轻一百岁,我也能做得更干净利索。我始终清楚一点,令人信服地乔装成社会地位低的人比装成社会地位高的人更难。”
“老祖,我觉得您没必要为没能完美地乔装打扮而感到惭愧,毕竟我们被您耍得团团转了三个月呢。”
“孩子,在这世道上,‘与成功一步之遥’就是失败。你继续说吧。”
“接下来就是没有技术含量地大撒网了,拉撒路。那家服装店开在城里最脏乱的地方;于是,我们拉起警戒线,将那儿围了起来,布满了警力,对该区域的几千人挨个儿筛查。不过,没花多长时间,检查到第三家廉价旅馆的时候我们就发现您了,是我本人发现的,当时我也在搜捕小组中。然后我们通过基因模式确认了您的身份。”艾拉?韦瑟罗尔露出一丝浅笑,“但是,基因分析仪爆出您的身份之前,我们就已经在往您身体里注入新血了。先生,您当时的状态真是差劲得很。”
“是啊,我已经奄奄一息、离死不远了。我在全神贯注地等死,你也不妨学学我。艾拉,你知道你对我做的事儿有多可恶吗?一个人不该死两次。我当时已经熬过最难受的那段儿了,正准备像进入梦乡一样安详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结果你们冲进来了。我还真没听说过谁被强制执行回春术的呢。如果我一早猜出你们更改了相关规定,肯定说什么也不会靠近这颗行星。现在我必须再经历一次死亡,要么就是用自杀开关——要知道,我可是一直看不起自杀的人——要么就是自然死亡。现在选择后者的话得花上好长时间才能死成。我的旧血还在吗?存起来了没有?”
“先生,关于这个,我一会儿去问诊所的主任。”
“哼。这可不是个像样的答案。别想跟我撒谎。艾拉,你现在让我进退两难。尽管我没有完成整个回春术,但我现在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比四十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好多了。也就是说,要么我必须得再熬上那么多年,要么就得在我的身体还没说‘我得休息了’的时候就用那个开关将它强行关闭。你对我生命的干涉简直是流氓行径。你有什么权力——不对,你有权力——你这么干有何道德原则可言?”
“因为我们需要您,先生。”
“这可不是道德伦理上的理由,只是个实用主义的理由罢了。你们需要我,我又不需要你们。”
“老祖,我已经在资料允许的情况下将您的一生研究得十分透彻。在我看来,您经常按照实用主义的路数行事啊。”
拉撒路咧嘴笑了起来:“这才是我的种!我还在想你是否会像个该死的牧师一样强行站到道德制高点上胡咧咧呢。我可信不过那些一边掏我的口袋,一边满嘴仁义道德的人。不过,如果他实话实说,是出于个人利益才这么做,我通常能想出个和他互惠互利的法子来。”
“拉撒路,如果您能允许我们完成整套回春术,您一定会有重生的感觉。我觉得您应该清楚这点,毕竟您以前也接受过这类手术。”
“先生,可这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活了两千多年,什么都尝试过,什么都见识过。我踏上过无数颗星球,但它们已经开始在我的回忆中淡去;我也娶过无数个老婆,可她们的名字我都不怎么记得了。‘我们祈祷能够最后一次站在我们出生的那颗星球上……’我连这事儿都做不到,因为我诞生的那颗可爱的绿色行星比我衰老得更甚,回到那儿只意味着一段泪水涟涟的时光,不会是一次喜气洋洋的归家之旅。不,孩子,不管做过多少次回春术,最后我都得面对那唯一的合理之事——熄灭生命之光,独自进入长眠。而你,你把这件合理之事从我手中夺走了。”
“对不起——不,我并不觉得抱歉,但是我确实想得到您的原谅。”
“好吧。我可能最后会原谅你,但不是现在。你到底为什么火烧屁股似的找我?你说过,你遇到的难题不只是那些被流放的滋事者。”
“是的,那并非我剥夺您自行放弃生命的权利的原因;不管怎么样,我都能把那个问题解决掉。我认为塞古都斯正在变得越来越拥挤,也越来越文明……”
“艾拉,这点我也看得出来。”
“因此,我想,家族是否应该再次移民呢?”
“尽管我对这事儿不感兴趣,但我同意你的想法。按照经验规则来说,要是有颗行星上开始逐渐出现人口超过一百万人的城市,那确实应该有人动这个心思了,因为这样的人口数量已经接近临界规模。再过一两个世纪,这颗星球就不适宜生活了。你想好要迁居哪颗星球了吗?你觉得你能说服委员会的成员一起搬吗?家族的人会愿意跟着委员会一起走吗?”
“对您的第一个问题,我的答案是肯定的;至于第二个问题,答案是也许能;至于第三个问题,我想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我想到的移民目的地是‘特提乌斯[3]’,那儿和塞古都斯一样环境宜人,甚至比这儿更棒。我想很多委员都会同意我给出的理由,但是推动如此规模的移民需要在委员会内部得到压倒性的支持,我拿不准自己是否能得到足够的票,毕竟塞古都斯现在如此舒适,可能大多数人都预见不到即将到来的危机。至于家族成员,不,我觉得我们无法说服大多数人拖家带口地前往新的星球。不过,只需要劝动几十万人就行了,就像基甸[4]的队伍一样。您明白我的思路吧。”
“我可比你想得长远。移民的决策总是涉及人群的筛选和环境的改善,这是最基础的。如果他们愿意移民的话——艾拉,我说的是如果——23世纪的时候我有的是时间劝家族成员搬到这儿来。可是,最后还是等到地球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地方,他们才同意听我的。所以要想办成这件事,你需要好运气。”
“拉撒路,我没指望我能办成,只想努力一试。但是,如果失败了,我会辞职,自己移民。如果我能聚起足够多的人,多到足以建立一个生机勃勃的殖民地,那我就去特提乌斯。要是不能,那我就去一颗已经建立殖民地但人口稀薄的星球。”
“艾拉,你真是这么想的?如果你最后没成功,真的不会骗自己说,当代理董事长是你的职责,所以你应该坚持下去?如果一个人的性格气质适合当领袖——我说的就是你,不然你肯定不会爬到现在这个位置——那他肯定会觉得很难放弃手中的权力。”
“拉撒路,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喜欢领导和管理,因为我擅长。我真心希望能带领家族上演第三次《出埃及记》,但我对此没有抱太大的指望。无论如何,即使没有基金会的帮助,我还是有机会单凭自己建立起一个生机勃勃的殖民地。我预期这个殖民地的主要定居者将是不超过一百岁的年轻人,最大不超过两百岁。但是,如果失败了,”他耸耸肩,“那么移民对我来说是唯一值得投入去做的事了。塞古都斯没什么可留恋的了。”韦瑟罗尔补充说道,“也许我和您的感觉一样,先生,多少有点一样吧。我不想一直在代理董事长的位置上待下去。我已经当了一个世纪了,够了。我完全可以把这个职位抛到脑后。”
拉撒路陷入了沉思中,一言不发。韦瑟罗尔则静静等待他开口。
“艾拉,给我装上自杀开关吧。明天再装,今天算了。”
“是,先生。”
“你不想问为什么吗?”拉撒路拿起那个装着他遗嘱的大信封,“如果你能让我相信,不管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不管委员会怎么做,你都要移民,那我想重写遗嘱。我的投资和现金账户分散在宇宙各处,如果我身后没人偷的话,这些资产足以做上一番事业。如果委员会不肯用基金会的资金支持你的行动——他们肯定不支持——那我的钱可能足以成功推动一次家族规模的移民了。”
韦瑟罗尔没说话。拉撒路瞪了他一眼:“你母亲没教过你说‘谢谢’吗?”
“感谢什么呢,拉撒路?感谢您死后将您不再需要的东西给我吗?如果您决意这么做,那也是为了满足您自己的虚荣心,而不是为了让我开心。”
拉撒路咧嘴一笑:“那是自然。我还想要求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把你要殖民的那颗星球命名为‘拉撒路星’呢,但我之后也没办法再逼你这么做了。好吧,我们了解了彼此的想法。我还想问,你对好机器是否心存敬意?”
“什么?是的,我心存敬意,就像我对无法完成其设计功能的机器心存鄙夷一样。”
“好,我们在这方面也心意相通。我想,我会把我的游艇‘朵拉’留给你个人,而不是‘家族董事长’。如果你真能组织一次移民的话。”
“啊,您这是在诱导我感谢您。”
“用不着感谢我,对她好点儿就行了。她是一艘非常贴心的座驾,最突出的品质就是善良。她将成为你的旗舰,只需要小小改装一下,她就能装下二十到三十个船员,详细规格说明书存在她的计算机里。你可以先让她着陆,好好侦察一番她的内部,然后再操纵她悬浮在空中。你现在的座驾很可能都没有这个功能。”
“拉撒路,我不想从您那儿继承钱财或游艇。就让他们为您做完回春术吧。然后和我们一起做一番事业,如何?我退居二线,大家都听您的指挥。您不愿操心的话什么责任都不用负,但是一定要参与进来!”
拉撒路露出阴郁的微笑,同时摇了摇头:“我曾经参与过六颗处女行星的殖民冒险活动,还不包括塞古都斯。而且去的都是我亲自发现的行星。我几个世纪前就不再参与这类活动了。不管什么事儿,只要干的时间够长,到最后都会变无聊。你以为所罗门和他的一千个老婆都做爱吗?要是这样,他还能跟最后一个妻子做些什么呢?可怜的女孩!快给我来点新鲜的事情做吧,那样的话没准儿我永远都不会碰自杀开关,而且依然会分给你建立殖民地所需要的财富。这可是笔划算的买卖。这场做了半截的回春术让我有多不满,我就不多说了。这手术让我活着不舒坦,死又死不成,让我活活陷入了去按自杀开关和接受整场回春术的两难境地,就像那头饿死在两堆干草之间的驴子[5]。但是我活着必须得做新鲜事儿,艾拉,我可不想做那些我已经做过一遍又一遍的事,就像不愿意一次又一次光顾同一个妓女。我爬同样一段台阶太多次会脚疼。”
“我会考虑这些问题的,拉撒路。我会做一番详尽的、成体系的调查。”
“要是找个陪审团来断这事儿,九个人里得有七个会认为你找不到任何我没做过的事。”
“我会尽力一试。在我调查期间您能不碰自杀开关吗?”
“不敢保证。在重写这份遗嘱之后,我就不保证了。你信得过你的首席律师吗?我可能需要点儿帮助,因为这份遗嘱——”他轻叩信封,“——把我的所有财产都留给家族的话,不管里面有多少瑕疵,它在塞古都斯上都站得住脚。但是如果我把全副身家留给个人——我是说你,或者我别的后裔,那可真是一大群——一定会招致他人以‘不正当影响’为由挑刺儿,百般阻挠。艾拉,他们会让这遗嘱始终下不了法庭,直到它全部用来支付因它而起的官司费用。我们得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明白吗?”
“我们一定可以。我已经改了几条相关规定。在这颗星球上,一个人死前可以拿他的遗嘱给法庭进行遗嘱认证,如果里面有瑕疵,法庭就得帮助他遣词造句,直到这份遗嘱能达成他的心愿。如果走了这套程序,那么无论在什么法庭上,这份遗嘱都是无可辩驳的;这个人去世之后,他的遗嘱会自动生效。当然了,如果他修改了遗嘱,新遗嘱也要通过同样的流程才行。这样一来,改变主意会有点儿费钱,但是通过生前遗嘱认证,再复杂的遗嘱都不需要律师经手,而且事后律师也不得插手。”
拉撒路兴奋地瞪大了眼睛:“你这样改规定不会惹恼那些律师吗?”
“我惹恼的律师多了去了。”艾拉冷淡地说,“每一批送去福星的人里都有自愿移民去那儿的律师。话说回来,还有很多律师把我惹恼了呢,所以就算有的律师不情愿,我也要把他们送去福星。”代理董事长看上去有点幸灾乐祸,“有一次,我跟我的首席大法官说:‘沃伦,我不知有多少次不得不推翻你的判决。你自从登上首席大法官的位置,就总是吹毛求疵、曲解法规,从不主持公正。滚回家吧,“最后的机会”号起飞前,你将始终处于软禁状态。白天的时候,你可以在警卫的陪同下完成你的私事。’”
拉撒路咯咯地笑着:“应该绞死他。你知道他做过什么,不是吗?如果他们不对他处以私刑,那他肯定又要在福星上重操旧业,还会尝试从政。”
“那是他自己的问题,也是他们的问题,反正不是我的。我是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犯蠢处决他的。不过,如果他太讨厌,我会请他上船,把他运到别处去。如果您想立新的遗嘱,没有必要自己操心,只需要仔细口述一遍,把该解释的解释清楚就行了。然后我们就让语义分析仪来处理您的口述录音,让它把口头表述换成无懈可击的法律语言。等您满意了,再把遗嘱交给高等法院,您想的话也可以让法院的人来见您,然后法院会认证遗嘱生效。这样一来,只有新任代理董事长独断专行才能推翻遗嘱。不过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委员会不会让这种人掌权的。”
韦瑟罗尔加了一句:“但是,拉撒路,我希望您能多花些时间考虑。我想要一个公平的机会,我需要充分的时间去寻找新事情,让您重拾对生命的兴趣。”
“行啊,但是你别浪费时间,《一千零一夜》里谢赫</a>拉莎德[6]的花样对我可不管用。让他们给我拿台录音机来,明天早晨吧。”
“是,拉撒路。录音和全息摄影,这间套房中发生的一切都会被记录下来。我希望您能原谅我,先生!但是您的影像材料只能先送到我桌上,等我检查过,确认之后,才能成为永久记录。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不作数。”
拉撒路耸耸肩:“没关系,艾拉,我几个世纪前就知道了,任何需要用到身份证的懦夫社会都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所谓保障隐私的法律最后只能带来监视和窃听,微型麦克风,监视器镜头,监视窃听手段越来越难察觉。我到现在才提起这些,那是因为我来到这种地方,就把隐私受到侵犯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对此我先是置之不理,直到我要做什么社会法律不允许的事,才会开始琢磨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最后往往采用避实就虚的策略。”
“拉撒路,那份记录可以被抹掉。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我确定老祖得到了完善的照顾,这份责任我可没法交给其他人。”
“我已经说了,‘没关系’,但是我很惊讶,一个像你这样爬上高位的人竟然如此幼稚,会以为影像材料只会发送给你。我敢跟你打赌,赌多大都行,这份材料一定会送到一个、两个,甚至三个或更多地方。”
“拉撒路,如果这样的话,我一定能找出谁在捣鬼。到时候,福星上就会又多几个新移民,但他们去那儿之前一定还会在斗兽场度过极度不愉快的几个小时。”
“艾拉,这无所谓。要是有哪个蠢货想看一个糟老头子在马桶上呻吟或者洗澡的画面,那就让他看吧。就是因为你强调这些影像材料是秘密,只有你才能看,最后看到的才肯定不止你一人。安保人员总喜欢暗中监视他们的上司,因为忍不住,这是他们的职业病。你吃晚饭了吗?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会很高兴你能留下来和我一起吃的。”
“能和老祖共进晚餐着实是我的荣耀。”
“得了吧,你少来。年纪大可不是什么美德,不过是活的时间长罢了。我喜欢你留下是因为我享受人类的陪伴。那边的两个才算不上是什么陪伴呢,我甚至都拿不准他们是不是人。也许是机器人吧。他们为什么要穿潜水服,戴亮闪闪的头盔?我想看见人脸。”
“拉撒路,他们穿的是完全隔离服。这是为了保护您,而不是保护他们。我是怕他们传染给你什么病。”
“什么?艾拉,要是虫子咬了我,死的可是虫子。就算你的担心是对的,那为什么他们就得穿成那样,而你就可以穿着正常的衣服来见我?”
“不是这样的,拉撒路。我是来和您进行社交对话的,需要面对面的交流,为此,我进来前的两个小时接受了最仔细的身体检查,然后还接受了从头皮到脚趾的全面杀菌,现在我的皮肤、头发、耳朵、指甲、牙齿、鼻子和喉咙都是无菌的,我甚至还吸入了一种我说不上名字但不怎么喜欢的杀菌气体,我穿的衣服则经过了更严格的消毒。就连我刚才拿给你的信封也是无菌的。你所在的整间套房都是无菌的,而且将始终保持无菌状态。”
“艾拉,这类防护措施挺傻的。除非我身体的免疫力被人为降低了。你们捣鬼了?”
“没有。或者我该说‘我认为没有’。所有移植器官都是来自您的克隆体,所以没理由会出现您说的情况。”
“这么说是没必要了。如果我在那家廉价旅馆都没染上什么病,那我此时在这儿能传染上什么呢?我就不会被传染。瘟疫蔓延的时候我是做内科医生的。别那么惊讶:医学方面只占我专注领域的2%。当时奥马兹德暴发了未知瘟疫,人人都被传染了,其中28%的人都死了,只有你的老祖安然无恙,连喷嚏都没打一个。所以,告诉那些——不,你还是得通过诊所主任传达此事,因为越级管理有损下属的干劲儿。不过,我是被你们强行请到这儿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关心你们这个组织的干劲儿。总之,告诉那个主任,如果非要给我安排护士,那就给我安排几个有护士样儿的,最好是有个人样儿的。艾拉,如果你想同我合作,那就得先配合我。不然,我会徒手拆了你的关节。”
“拉撒路,我会跟主任说的。”
“好。现在我们吃晚餐。不过,我们还是先喝口酒吧。如果主任觉得我不该喝酒,那就直接告诉他来准备下强制喂食吧,到时候喂食管插到谁的喉咙里还不一定呢。我可不想任人摆布。这颗行星上还有真正的威士忌吗?反正我上次来的时候是没找到。”
“没有我愿意喝的那种,但我觉得本地产的白兰地其实也不错。”
“好吧。如果我们最多只能喝到这些的话,那就给我来一杯起泡的白兰地,就是用白兰地代替威士忌调制的大都会鸡尾酒。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喜欢鸡尾酒。研究您的人生时我了解了古老的酒文化。”
“很好。那就开始点酒和饭菜吧。我想看看自己还能想起多少词儿。我觉得我的记忆有点恢复了。”
韦瑟罗尔跟一名技师吩咐了两句。拉撒路打断他:“甜苦艾酒的占比应该是三分之一,不是二分之一。”
“这么说您能听懂?”
“大多数吧。你们的语言源于印欧语系,只不过句法和语法简化了。我开始想起来了。妈的,要是有人像我一样学这么多语言,不小心忘掉一两种也是稀松平常,但是要想起来也容易。”
上菜的速度快到让人怀疑门外站着个厨师班子,专门等候老祖或代理董事长下单。
韦瑟罗尔举了举杯:“生生不息。”
“少扯这个。”拉撒路咆哮道,同时呷了一口酒。他做出一副苦相:“哎哟!什么玩意儿啊。不过里面确实有酒精。”说着他又喝了一口,“舌头麻了这酒味儿才能忍。好吧,艾拉,你磨蹭了这么长时间该说了吧,打断我享受应得的长眠,把我抓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拉撒路,我们需要您的智慧。”
Ⅱ
拉撒路惊恐地瞪圆了双眼:“你说什么?”
“我说,”艾拉·韦瑟罗尔重复道,“我们需要您的智慧,先生,真的。”
“人在濒死时刻都会做梦,我刚才还以为自己就在这样一个梦里。孩子,你找错人了,还是去大厅另一头的房间看看吧。”
韦瑟罗尔摇摇头:“不,先生,哦,如果‘智慧’这个词儿冒犯了您,那我大可以不用它,但是我们确实需要向您学习。您比家族中年纪第二大的长辈还要年长一倍有余,而且您说过,您从事过50多种不同的职业。您哪儿都去过,比谁见过的人和事都要多,所以肯定比我们其余所有人知道的都多。比起两千年前您年轻的时候,现在的我们做事没有太多进步。您一定知道我们为什么还在犯我们的祖先犯过的错误。如果您一心寻死,不肯告诉我们您在这些岁月里学到的知识和道理,那真是巨大的损失。”
拉撒路沉下脸来,咬着嘴唇:“孩子,我学到的为数不多的道理之一就是,人们基本不会吸取他人的经验教训。他们会学习——这样的情况不多——但只能自己在摸爬滚打中学,非得走难走的学习之路才行。”
“您刚刚说的这个道理值得永远牢记。”
“嗯哼!这道理讲的就是,没人能从道理中学到东西。艾拉,年龄不会带来智慧,它常常只会让单纯的愚蠢变成傲慢和自负。据我所知,年龄的增长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它会让人亲历世事变迁。在年轻人的眼里,世界是一幅静止的图画,一成不变;而老人已经在不断的变化中几经沉浮,而且深知未来还会经历更多的变化,无尽的变化,他深知世界是一幅流动的画卷,永远在变化。他不会喜欢这些变化——可能不会,起码我不喜欢——但是他又清楚世事如此,清楚这点是你应对它的第一步。”
“我能将您刚刚讲的这些纳入公开记录吗?”
“什么?这些都是陈词滥调,算不上什么智慧。这都是显而易见的真理,任何傻瓜都得承认的事实,哪怕他在生活中并不按照它行事。”
“但是,老祖,有了您的背书,这条道理就更令人信服了。”
“你随意吧,反正这只是常识而已。如果你觉得我已经瞻仰过上帝的面容,对世间万物都通透得很,那就请你再想想。总之我告诉你,我还没有参透宇宙运转的秘密,更不用说宇宙存在的意义了。要想搞清楚关于这个世界最基本的问题,就得跳到世界之外看问题,而不是身在其中。要是还在这个世界之内,别说两千年,就算待上两万年也别想找到答案。一个人死的时候,他原本看待事物的视角就会动摇,他会发现万事万物都彼此相连。”
“这么说您相信来世?”
“等等!我可不相信任何东西。我只是凭经验明明白白地知道一些事情,一些小事,没有‘神的九十亿个名字’[7]那么重要,但是我并不相信任何东西,信仰是学习道路上的障碍。”
“拉撒路,我们想要的就是这个,就是您知道的事情,尽管您认为您只知道‘一些小事’。我能表达一下我的观点吗?我认为,任何一个像您这样活过了这么多年头的人都一定知道很多事,不然您怎么能活得这么长?大多数人类都死于非命。鉴于我们现在的寿命比祖先要长得多,这样的结果不可避免。人们有可能死于车祸、谋杀、野生动物之口、运动比赛、飞行员的失误、踩到一小坨泥巴,总之人总会遇到什么让人把命交待了的事。可您度过了安全平顺的一生——和大多数人完全相反!而且您靠着您的聪明才智躲过了23个世纪所有的危险。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不可能全靠运气吧。”
“为什么不能全靠运气?艾拉,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也会发生,比如说人类的婴儿降生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偏偏就能发生。不过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每走一步都非常谨慎,能逃跑就绝不正面对抗,非应战不可的时候,我总是出阴招。因为如果我非得出手,那我希望死的是敌人,而不是我,所以我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从这点上说确实不是靠运气,或者说没有太多运气的成分。”拉撒路意味深长地眨眨眼,“运气差的时候,我从来不把时间花在抱怨上。有一次,一伙暴徒想对我处以私刑。我根本没试着和他们讲道理;我所做的就是尽快逃走,和他拉开很多很多英里的距离,再也不回去。”
“您的回忆录里可没有这样一档子事儿啊。”
“回忆录里没记载的事儿多了。吃的来了。”
房门打开,一张双人餐桌滑了进来,二人的椅子向两边滑开,给餐桌腾出地方。折叠餐桌不疾不徐地展开,呈上饭菜。技师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开始为他们提供完全多余的私人服务。韦瑟罗尔说:“闻起来很香啊。您用餐时有什么讲究吗?”
“嗯?餐前祈祷之类的仪式吗?没有。”
“不是那类仪式,我是说这种,比如,我和我手下的主管一起吃饭时,就不让他们在饭桌上谈工作。不过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在吃饭时继续刚才的话题。”
“可以啊,为什么不呢?只要我们不聊那些会倒胃口的话题就行。你听过牧师讲老处女的故事吗?我指的就是那种。”
拉撒路瞟了一眼肘边的技师:“也许现在不是时候。我觉得那个矮点的是女性,她可能听得懂一点英语。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您的回忆录不完整。就算您决心要死,能否请您准许我和您的其他后裔来记录您的其他故事,补完您的回忆录呢?您只需要口述就行,告诉我们您见识过的和做过的事。对这些回忆的认真分析可能会让我们受益匪浅。比如说,2012年的家族会议上发生了什么?会议纪要里记录不详。”
“艾拉,现在谁还关心那些啊?参加会议的人都死了。我说的话也只是我的一面之词,他们都没有机会来反驳。睡着的狗就让它继续睡吧,别多管闲事。再者说,我告诉过你,我自己的记忆也不靠谱。我使用过安迪捦利比的催眠博智技术,感觉还不错,还学会了将并非每天都用得着的记忆进行分级存储,我需要的时候就用关键词调用出那一梯级的记忆,就像计算机一样;同时,我还把大脑中无用的记忆清洗过好几次,目的就是为存储新数据,清理‘文件柜’,不过这样做有不好的地方。有一半的时间里,我记不得前一天晚上读过的书放在哪儿了,然后我会浪费一上午的时间找书,过会儿又会突然想起那本书是我一个世纪以前读过的。你们为什么不能让我这个老头子安安静静待着呢?”
“您要是想不被打扰,只需要让我闭嘴就行,先生。但是,我衷心希望您不要那样做。您目前分享的记忆是不完美的,更不用说您亲眼见证了我们这些年轻人没见过的成千上万的奇事。哦,我不是在要求您写一本正式的自传,把您所有岁月中经历的事儿都写进去。可您是否能跟我聊聊您愿意说的一些回忆呢?比如说,我们的记录中没有您早年的经历。我——还有几百万您的后裔——都对您的童年非常感兴趣。”
“那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我的童年和每个人的童年都一样,成天想的就是该怎么不让大人发现我要干什么。”
拉撒路擦擦嘴,沉思片刻:“总的来说,我很成功。不过,有那么少数几次,我被大人抓了现行,暴打一通,后来我就谨慎多了,知道该把嘴闭严些,扯谎时不能说得太复杂。艾拉,说谎是一门艺术,不过现在似乎要绝迹了。”
“真的吗?我可没发现身边的谎言变少了。”
“我是说像艺术一样的谎言少见了,现在确实还有很多拙劣的撒谎者。这世上有多少张嘴,就有多少个骗子。你知道世</a>上有两种撒谎的方式最有艺术范儿吗?”
“不太清楚,但是我想知道。只有两种吗?”
“据我所知只有两种。只是做到撒谎时面不改色可不行,不过,任何没凑成同花就有胆子加注的人都可以学会这两种撒谎方式。第一种艺术范儿撒谎就是告诉对方真相,但并非全部真相。第二种也涉及讲真话,但是比前一种更难,那就是完完全全地把真相告诉对方,但是要用容易令人起疑的方式说,这样一来,听话的人肯定认为你在撒谎。
“我应该是到十二三岁的年纪才完全掌握了后一种方法。我是从我外祖父那里学到的;我和他很像。他就是个卑鄙、精明的老浑蛋。他不去教堂,不上医院,非说医生和牧师都是装模作样的家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八十五岁的时候,他能直接用牙嗑碎坚果,能握着铁砧的角把那70磅的铁玩意儿直臂抬起来。我就是那时候离开家的,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了。家族记录中说</a>,他在不列颠之战[8]伦敦遭遇轰炸时罹难了,也就是我离家几年后。”
“我知道。当然了,他也是我的祖先,我的名字就是从他那儿来的。他是叫艾拉·约翰逊[9]吧?”
“当然了,这肯定就是他的名字。我都说他是我的外祖父了。”
“拉撒路,我想记录的就是这类事情。艾拉·约翰逊不仅仅是您的外祖父,我的始祖,也是这里和其他地方的数百万人的祖先。要不是您刚刚告诉我的这些,他留下来的就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也就是说,您的几句话让他重新活了过来,让他再次成为一个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类,精彩地活过的人。”
拉撒路似乎在沉思什么:“我从未觉得他‘精彩地活过’。事实上,他是个无可救药的老笨蛋。按当时的标准来说,他对一个成长中的孩子不会有什么好影响。嗯,我们家所在的那个镇子上有个年轻的女老师,当时出现了一则关于她的‘丑闻’,我是说至少在那个时代是‘丑闻’。我觉得我们之所以搬家就是因为这事。我从来没搞清楚过这件事,因为大人们不肯在我面前聊。
“但我确实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因为比起父母,他能和我说话的时间最多,或者说更愿意花时间和我说话。他说过的有些话让我记到现在。‘伍迪,你要记得切牌。’他会说,‘今后你可能最后不管怎样都会输,但不会像和我玩一样输得这么多、这么大。记住,一旦你输了,要保持微笑。’总之就是类似的话吧。”
“您还能记起来他说的其他话吗?”
“啊?都这么长时间了,我当然不记得了。嗯,不过也许还记得一点。他带我去镇子南边学打枪,那时候我大概十岁,他嘛——我也不记得他的年纪了;对我来说,他好像总是比上帝都老九十岁。[10]他先是竖起一个靶子,演示给我看怎么打到靶子上的黑圈里,然后再递给我一支步枪——点22口径的单发步枪,不怎么好用,但是对付当靶子的锡罐足够了。‘好,现在枪上膛了,照我刚才演示的做;拿稳了,放松,扣扳机。’于是我就照他说的做,只听到咔嗒一声,枪没打响。
“我说着开始摸索着要打开枪膛。他拨拉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把步枪从我手里拿走,然后狠狠打了我一下。‘我是怎么告诉你的,伍迪,枪哑火的时候该怎么办?你想下半辈子都是个独眼龙,还是想自杀?要是想自杀,我可以告诉你比这更好的法子。’
“然后他说:‘现在你给我好好看着。’然后他打开枪膛。里面是空的。于是我说:‘可是,外公,你不是跟我说已经上膛了吗?’什么玩意儿啊,艾拉,我明明看见他上膛了的——我以为自己看见了。
“‘我确实上膛了,伍迪,’他说,‘然后我骗了你。我把上膛的动作做了一遍,但是偷偷把弹夹藏在了手心里。现在你给我想想,关于上了膛的枪我都嘱咐过你什么?好好想想我说过什么,说不对我就再打你一次,晃晃你的脑浆子,让你清醒点。’
“我飞快地想起了他说过的话。外公当时训我的手段太厉害。‘关于一把枪上没上膛,你永远别信别人的话。’
“‘没错,’他说,‘你这辈子都要记住这句话,并且要严格遵守!不然你活不长。’[11]
“艾拉,他的这番话我确实记了一辈子,就算在这类火器过时之后,我也在遇到类似的情况时牢记着这个道理,而且它确实救过我好几命。
“然后他让我自己上了膛,说道:‘伍迪,我跟你打个五角钱的赌。你有五角钱吗?’我兜里的钱其实比这还多,但我以前和他打过赌,知道他的厉害,所以就说自己只带了两角五。‘好吧,’他说,‘那就打两角五的赌,我可从来不接受赊账。我赌两角五你打不中靶子,更打不中靶子上的黑圈。’
“之后他把我的两角五放进了他的口袋,告诉我刚才打枪的姿势都哪儿错了。就在他打算带我回去的时候,我已经掌握了射击的基本要领,想再跟他赌一把。他笑话了我一通,跟我说,射击课这么便宜,我应该感激涕零才是。请把盐递给我。”
韦瑟罗尔照做了:“拉撒路,如果我能找到法子吸引您回忆您的外公,或者别的。我确信我们可以从您学到的无穷无尽的东西里提炼出精华,我说的‘东西’指的是重要的事,不管您选择称其为智慧还是什么。过去十分钟里,您已经轻轻松松地讲了十几条基本的真理,或者说生存法则,不管您管它们叫什么吧。”
“什么真理?”
“哦,比如说大多数人只从自己的经验中学习。”
“没错。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法从自己的经验中学习,艾拉。永远别低估人类的愚蠢。”
“还有一条。您在说谎的艺术方面有一些见解。确切地说,是三条见解。您说了,谎言不能太复杂;您还说了,信仰是学习道路上的障碍;对了,还有了解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关键的第一步。”
“我可没说那句。不过我本来可以那么说的。”
“我只是概括了一下您说的道理。您还说,运气差的时候,您从来不把时间花在抱怨上。由此我可以推导出这样一个道理:别沉浸在一厢情愿的幻想中,或者说‘遇到问题要直面现实并采取相应行动’。不过我更喜欢您的说法,那样说更有味道。还有‘要记得切牌’。我很多年没玩过扑克牌了,但是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在随机事件起决定作用的情况下,永远不要忽略可能让你的机会最大化的任何可行的方法。”
“嗯,要是外公在,他可能会对你说:‘小家伙,你就会讲漂亮话。’”
“那我们还是用您原本的话说吧,‘要记得切牌。即便输了也要保持微笑’。如果这些确实不是您的措辞,那就算是您外公说的吧。”
“哦,说他没关系。我想他就是这么说的。妈的,艾拉,因为活了太长时间,我很难从关于一段真实的记忆的记忆的记忆的记忆中找出哪一段才是真实的记忆。你回想过去的时候就会遇上这样的难题:你会不断修改、调整自己的记忆,让它变得更容易接受。”
“又是一条真理!”
“哦,小声点,孩子,我可不想回忆过去,那么做意味着一个人真的老了。婴儿和小孩子都活在当下,也就是‘现在’;成年人喜欢活在未来,只有年老体衰的人才活在过去。他们不怎么在意‘现在’,对未来更是一点都不关心。”
老人叹了口气:“所以我知道我也上了年纪。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一千年及以上——的人,他的状态处在孩子和成年人之间。我会对未来做出周全的考虑,以便做好准备,但是我不会对未来过度担忧。然后,我会像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一样活好每一天。然后每天都像面对新生的造物般面对日出,为它而活,欢欣鼓舞。同时,我也从来不想过去。我从没有遗憾,从来没有。”拉撒路攱朗似乎有点伤感,但紧接着就露出了微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从没有遗憾。’艾拉,再来点红酒好吗?”
“谢谢,只添半杯就好。拉撒路,如果您决定尽快去死——当然了,这是您的特权!——现在回忆一下过去,另外再为了造福您的子子孙孙让我们记录这些回忆又有何妨?比起您的财富来,这些回忆才是留给我们的遗产中最为珍贵的一部分。”
拉撒路扬起眉毛:“孩子,你说的话开始让我感觉无聊了。”
“抱歉,大人,我能获准离开吗?”
“行了吧,快坐下吃完你的晚餐。你让我想起了一个男人,他生活在新巴西星球上,遵守了当地重婚的风俗,但他总是在娶了一个长相平平的妻子的同时,再娶一个惊艳绝伦的。所以——艾拉,能不能这样,从我的口述中选出一些特别的部分,加上关键词,让它们结成一本单独的备忘录。”
“当然可以了,先生。”
“很好。我们没必要讨论农场主——席尔瓦?对,我想他是叫‘席尔瓦’,全名是唐?佩德罗?席尔瓦。没必要讨论有一次他娶了两个同样美丽的妻子,之后是怎样做的。我只想说一点,当计算机犯了错误,它会比人还执着于纠正这个错误,执着到愚蠢的地步。如果给我足够长的时间,让我努力想想的话,我或许是能从记忆中挖出你以为我有的那些‘智慧宝石’的,其实那只是些假钻石。然后我们就不必让计算机中充斥着关于唐?佩德罗之类的无聊故事了。你选什么关键词?”
“‘智慧’?”
“快去用肥皂洗洗你的嘴吧。”
“我才不呢。老祖,您对这个词太敏感了。那就用‘常识’?”
“孩子,这个词简直是自相矛盾。‘知识’从不‘平常’。还是把关键词定为‘笔记本’吧。我现在只能想到这个,那些记忆就相当于我发现可能比较重要的、要记在笔记本上的东西。”
“行!我能现在就修改程序吗?”
“你可以在这儿远程操作吗?我可不想为这事儿让你连晚饭都吃不完就走。”
“拉撒路,我的计算机非常灵活,它是一件我用来治理这颗行星的综合工具,同时我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管理这件工具。”
“这么说,我想你应该能在这儿安一个辅助打印端,输入关键词便能触发它打印相应材料。我想修改我那些闪闪发光的‘智慧宝石’。这就好比只有那些其实提前准备好的话才会是被视为即兴说出的妙语,不然你以为政客们为什么要用影子写手写演讲稿?”
“影子写手?我的古典英语还不够好,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艾拉,别告诉我你的演讲稿都是自己写的。”
“可是,拉撒路,我不演讲,从来没有过。我只需要下命令就行了,而且很少向委员会提交书面报告。”
“恭喜。但我敢打赌福星上有影子写手,就算现在没有,很快也会有。”
“先生,我现在就安排安装打印端。用罗马字母和20世纪的拼写吗?您是否想用我们刚才一直用的语言?”
“如果不会给这台无辜的可怜计算机造成太多压力的话,那就这样安排吧。如果太麻烦,我听有声报告也行。”
“我的计算机非常灵活,先生。是它教会了我说这门语言,再之前,也是它教会了我如何阅读这类文字。”
“很好,那就这么办吧,但是告诉它别纠正我的语法错误。人类编辑就够讨厌了,我可不想接受一台机器做出这样自以为是的行为。”
“好的,先生,请稍等。”代理董事长稍稍抬高音量,开始用银河语的新罗马方言说话,接着他又用同样的方言跟高个子的技师说话。
餐桌给他们呈上咖啡时,辅助打印端已经安装完毕。
打开开关后,它急速旋转了一会儿。“它在干吗?”拉撒路问,“自检电路?”
“不,先生,它是在打印。我做了个实验:这台机器在程序范围内有相当的判断权限,而且能够记住它的经历。在我为它新添的程序中,我告诉它回去好好检查您对我说过的话,试着选出所有听起来像格言警句的话。我也不知道它能不能胜任。毕竟在它的永久记忆中,任何关于‘格言警句’的定义都是抽象的。不过我对它还是有些信心的。而且,我明明白白地告诉它了:不许编辑。”
“好吧。‘一头跳华尔兹的熊最惊人的不是它的华尔兹跳得多优雅,而是它竟然能跳华尔兹。’说这话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我只是引用而已。看看这东西给我们打出什么来了吧。”
韦瑟罗尔打了个手势,矮个子技师赶忙走到机器旁,分别为他们二人取了一份材料。
拉撒路仔细地看着材料:“嗯,没错。第二句不对,那只是一句俏皮话</a>。第三句我一定得重新整理措辞。嘿!这句后面有个问号。这垃圾机器真是放肆,几个世纪前它还是一块没开采出来的矿石。不过好在它没修改我的话。这句话我不记得说过了,不过这是个真理,那次我差点送了命才学到这个道理。”
看完之后,拉撒路抬起头来:“好吧,孩子,如果你想把这些归入记录中,我不介意。只要你允许我检查和修改就行。除非我有机会把其中的废话挑出去,否则我不想我说过的这些话被众人当成福音看待。我说起废话来可不输旁人。”
“那是自然,先生。没有您的允许,我不会让任何字句成为永久记录的。不过要是您选择使用那个自杀开关……那样的话,剩下的、未经您编辑过的句子将由我来试着编辑。我只能做到这点了。”
“你这是在给我下套,是吧?嗯——艾拉,我也要和你做一个谢赫拉莎德式的交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谢赫拉莎德都没人知道了?难道理查德?伯顿白白翻译她的故事了?”
“哦,我知道了,先生!我读过伯顿译注版的《一千零一夜》。谢赫拉莎德的故事流传了许多世纪,随着时代的变迁,为了让新一代的人类读懂,故事改了又改,不过我想故事的精髓还在。我只是不明白您想做什么交易。”
“懂了。你告诉过我,和我交谈是你必须得做的最重要的事。”
“确实如此。”
“那我就想了,如果你真这么认为,那你肯定会每天都来陪我聊天。这么一来,不管你的机器多聪明,我都不用费心对着它唠叨了。”
“拉撒路,如果您允许我陪您聊天,那我不仅觉得光荣,更觉得开心。”
“还是等等看吧,一个人说出太绝对的话,往往内心是有所保留的。我刚才说的是每天。孩子,一整天啊。你本人,而不是你的代表,比方说早餐后两个小时就出现在我面前,然后一直待到我准许你回家。要是你来不了,得请一天假,比如发生了紧急的事情,你不得不缺席,那就联系我,告诉我你的理由,然后给我送个漂亮妞来陪我。这妞儿必须会古典英语,懂得倾听。她得在面对一个滔滔不绝的老家伙时能忽闪着眼睛一脸崇拜地倾听。如果她哄得我开心,我或许会让她留下。要是我不开心,没准儿会把她轰走,然后转身就按下你答应给我重新装上的自杀开关。不过,我不会在客人面前自杀的,那太没礼貌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懂了。”艾拉?韦瑟罗尔慢悠悠地回答,“在这件事里,您既是讲故事的谢赫拉莎德,又是暴君山鲁亚尔,我则是——不对,不是,我是那个要让这事继续一千个夜晚的人。我指的是一千个‘白天’。如果我缺席了——我肯定不会的!——那您就可以自由选择——”
“别这么推导下去。”拉撒路说,“不然我会觉得你在夸大其词。如果我的瞎扯都像你所说的那样重要,那你肯定会每天都来听。如果你找的妞儿够漂亮,又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迎合我的虚荣心。我的虚荣心可不一般。你可以缺席一两次,但是如果你经常缺席,我就当你是觉得无聊了,咱们的交易也就此作废。我敢打赌,第一轮一千零一夜还没过去,你的耐心就会用完;正相反,我知道该怎么保持耐心,有必要的话,一年接一年地保持下去都没问题。这就是我活到现在的最主要的原因,但是你还太年轻,我敢打赌我能比你有耐心。”
“我接受这个赌约。如果我不得已非得缺席几天的话,派我的女儿来听您讲故事,您不反对吧?她长得非常漂亮。”
“嗯?你这个提议听起来像一个伊斯坎达尔星的奴隶贩子要拍卖自己的母亲一样。为什么要派你的女儿来?我可不想娶她,更不想睡她;我只是想找个人来捧着我,哄我开心。谁跟你说她长得漂亮了?如果她真是你的女儿,应该会长得像你吧。”
“行了,拉撒路,想激怒我没那么容易。我承认说她漂亮是出于一个父亲的偏见,但我见过其他人看到她是什么反应。她特别年轻,未满八十岁,只签过一次婚姻合约。您指定要一个能说您的母语的漂亮女孩。那可太少了。可我这个女儿恰好继承了我的语言天赋,她听说您在这儿特别高兴,非常想见见您。我可以让非得我去处理的紧急情况往后拖一拖,直到她能完美地运用您的语言时再让她替我来见您。”
拉撒路咧嘴一笑,耸耸肩:“随你的便吧。告诉她别费心为我守贞,我可没那个精力。不过这个赌约我赢定了。也许我都不会看她一眼。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我其实是个让人不堪忍受的老浑蛋。真的,我和永世流浪的犹太人[12]一样招人烦。我跟你说过我见过他吗?”
“没有。而且我不相信您见过他。他只是个神话人物。”
“那我就告诉你,孩子,我见过他,他是真实存在的。公元70年,耶路撒冷被洗劫时,他和罗马人打过仗;他参与了每一次十字军东征,其中一次就是他掀起的。当然了,他长着一头红发;所有天生的长寿者都有吉尔伽美什[13]的特征。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的化名是桑迪有麦克杜格尔,这名字有利于他在当时那个地方做生意,所谓生意其实就是放长线钓大鱼的骗局,其中包括一种新的仙人跳[14],后者涉及——嘿,艾拉,如果你不信我讲的故事,那为什么要这么费劲把它们记下来呢?”
“拉撒路,如果您觉得您可以把我无聊到死——纠正一下,是把我无聊到任由您选择死亡——那又为什么要编故事给我听呢?不管您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会一样认真地听,而且暴君山鲁亚尔能坚持多长时间,我就能坚持多长。也许我的计算机会不加编辑地记录下您讲的每一句话,但我敢保证,当它把这些话汇总之后发给一台最精密的真相分析仪,分析仪一定能标注出您话中任何虚构的故事。只要您开口,我就不在意您说的是否是史实。而且我很清楚,您一定会在讲述中不由自主地加入您的评价,而这些评价就是我要的‘智慧宝石’,不管你管那些话叫什么。”
“‘智慧宝石’。年轻人,你要是再说一遍这个词,你就等着放学后留下来擦黑板吧。你最好告诉你的电脑,让它遵守一条准则,我讲的故事里最夸张、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反倒最可能是真的。这是个字字属实的真理。没有哪个讲故事的人编出来的故事能比这个疯狂的宇宙中真正发生过的事更奇妙、更不可思议。”
“我的计算机知道这条准则,不过我会再跟它强调一遍的。您刚才跟我聊到了化名桑迪·麦克杜格尔的永世流浪的犹太人。”
“是吗?如果我真的聊到了这个,他真用的是这个化名,据我回忆,这故事一定发生在20世纪的温哥华。温哥华是美国的一座城市,那里的人特别精明,从不向华盛顿缴税。桑迪真应该去纽约做生意,因为那座城市即便在当时也已经以愚蠢闻名于世了。他是怎么进行诈骗的我就不详细说了,不然你的机器可能都得听爆炸了。你只要明白一点就行,为了让傻瓜和他的钱财分开,桑迪利用的是最古老的原则:选那个想什么好处都捞到的人当行骗目标。
“就这么简单,艾拉。如果一个人贪婪,那你每次骗他都能得手。可问题是,桑迪?麦克杜格尔比他的行骗目标更贪婪,这让他变得愚蠢,做得太过分,并且常常不得不为此趁夜逃出城去,有时甚至连到手的钱都得丢下。艾拉,如果你想薅羊毛,那就得给羊留出长出新羊毛的机会,不然它就会变得警惕。如果你尊重这条简单的原则,就可以按着这只完美目标一样的‘羊’一次又一次地薅羊毛,而且它还会始终保持健康、多产。可是桑迪太贪了,他缺少耐性。”
“拉撒路,听起来您在行骗的艺术上很在行啊。”
“艾拉,请你还是对我放尊重些。我可从来没搞过诈骗,至多就是保持沉默,眼看着他人自己骗自己。这样做没什么危害,就像一个傻瓜总是忍不住犯傻,你拦都拦不住。要是你出手拦了,不仅会招致他的憎恨,还会妨碍他从自己的经历中吸取教训。永远别去教一头猪唱歌,那样做不仅浪费你自己的时间,还会把猪惹得不高兴。
“不过我确实对诈骗所知甚多。我想我应该在不同时期经历过世上的每一类骗局中的每一款。
“有的情况下我会中招,那通常都是在我非常年轻的时候。后来我接受了约翰逊外公的建议,不再什么好处都想要,那之后我就不再上当受骗了。不过,我也是在吃过几次大亏之后才听取了外公的建议。艾拉,时候不早了。”
代理董事长匆忙站起来:“是啊,先生。不过,在我离开之前,还能再问您两个问题吗?不是为了您的回忆录问的,只是一些程序上的问题。”
“那你就长话短说吧。”
“明天上午我们将为您安装生命终止选择开关,但是您说过现在感觉身体不太好,我想即便是您会在不久的将来选择终止生命,那也没必要在终止之前忍受病痛。所以,我们不妨继续您的回春疗程?”
“嗯,第二个问题呢?”
“我保证我会找到激起您兴趣的新鲜事,我还保证会每天都来陪您聊天。可这两件事有矛盾。”
拉撒路嘿嘿笑着说:“孩子,你可别逗你的老祖宗了。找新鲜事这个任务你完全可以交给手底下的人干。”
“那是自然。可是我必须告诉他们该从哪里入手,还要每隔一段时间就视察一下进展,就新的探索方向给他们提提建议。”
“嗯……如果我接受整个疗程,那么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昏睡一两天,是吗?”
“是的,恐怕目前的回春术需要受术人大约每周都进行一天的深度睡眠,根据每个受术人的情况不同略有差异。我大约一百年前做过一次回春术,不过现在的技术比那时有不少进步。先生,您决定继续接受回春术吗?”
“我明天再告诉你我的决定,等自杀开关安好了再说。艾拉,情况不急的话,我不会忙着做决定。不过,如果我同意继续疗程,你就有空闲时间可以支配了。晚安,艾拉。”
“晚安,拉撒路。我衷心希望您能接受治疗。”韦瑟罗尔转身向门口走去,但在半路停下脚步,跟两个技师低语了几句。他们即刻离开了房间。餐桌也跟在他们身后匆忙退了出去。门刚关上,韦瑟罗尔就转身面向拉撒路?朗。“祖父,”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有些哽咽,“我能这样称呼您吗?”
拉撒路已经放低了他的椅背,让椅子变成了一张倾斜的长沙发。他像躺在吊床里一样,又像是躺在母亲温柔的臂弯中。听到年轻人的话,他抬起头:“啊?什么?哦!没事的,没事的,过来我这儿,我的好孙子</a>。”他朝韦瑟罗尔伸出一条胳膊。
代理董事长赶忙迎上去,拉住拉撒路的手,跪在地上开始亲吻它。
拉撒路立刻把手抽回去:“看在使徒彼得的分儿上,你可别给我下跪!千万别!你要是不想当我的孙子了,就尽管这么做。”
“好吧,祖父。”韦瑟罗尔站起来,俯身吻了一下老人的嘴。
拉撒路拍拍他的脸:“我的好孙子,你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也是个好孩子。问题是这个世界从来不需要太多好孩子。现在,你赶快收起你脸上这副郑重其事的表情吧,回家好好休息。”
“是,祖父。我会的。晚安。”
“晚安。快走吧。”
韦瑟罗尔快速退出了房门。他离开时两个技师恰好到了门边,连忙往两边跳开,给他让路。然后,技师才回到套房里。韦瑟罗尔继续走着,对身边的人不理不睬,脸上依旧挂着他不常有的柔和的神情。他经过一排飞船,来到诊所主任的私人飞船前。他说了句话,飞船的门应声而开,然后很快就将他送到了市内,直接飞进了行政大殿。
拉撒路抬头看回来的两个技师。他示意高个子技师来到他身前。技师的声音透过头盔变得有些奇怪,他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想回床上躺着吗,先生?”
“不,我想——”拉撒路顿了顿,对着空气说,“计算机,你能说话吗?不能的话就通过打印的方式和我对话。”
“我能听见您说话,老祖。”一个甜美的女低音答道。
“告诉这个护士,我有工作要做,所以需要止疼药。不管他们能拿到什么药,只要能止疼就好。”
“是,老祖。”空洞的女声开始使用银河语说话,语气毕恭毕敬。过了一会儿计算机说:“值班总技师想知道您为什么会疼,哪里疼,另外他还补充说您今晚不适合工作。”
拉撒路在心里数了十下才开口,他轻声细语地说:“妈的,我身上哪儿都疼。我不想听一个毛孩子的建议。入睡前我还有几项未完成的工作要做,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睡过去后,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醒来。别管什么止疼药了,那玩意儿没什么重要的。让他到门外去,别进来。”
接下来房间里发生的对话拉撒路几乎听不懂,他很恼火,于是干脆假装听不见。他打开艾拉·韦瑟罗尔还给他的信封,将写着遗嘱的信纸展开。那是一封折成风琴褶的长信,是用计算机打印出来的。他一边吹着走调的口哨,一边看。
“老祖,值班总技师表示您刚才下达的命令是违反诊所规章制度的,因此无效。不过,稍后还是会给您送来常用的镇痛剂。”
“那就算了。”拉撒路继续看他的遗嘱,还把刚才吹成口哨的那首歌轻轻唱了出来:
“街角有家小当铺,
我的大衣常常往那儿送。
当铺后面住着个赌徒,
有了钱我就往他手里送。”[15]
高个子技师从他身侧冒出来,端着一个连着输液管的亮晶晶的小碟子:“止疼的……”
拉撒路把没有拿纸的手举到空中,大力一挥:“走开,我忙着呢。”
矮个子技师从他的另一边冒出来。拉撒路朝他看看,说:“你想干什么?”
就在他扭头看的时候,高个子技师快速行动起来。拉撒路感到小臂上一阵刺痛。他揉着疼的地方说:“干什么啊,你们这些流氓。玩儿我是吧?好了,快滚开,滚!”他把刚才的小插曲抛到脑后,继续聚精会神地看遗嘱。过了一会儿,他说:
“计算机!”
“听候您的吩咐,老祖。”
“把我接下来说的录下来,打印出来:我,拉撒路?朗,有时被称为‘老祖’,在霍华德家族宗谱上的名字是伍德罗?威尔逊?史密斯,生于1912年。我宣布这是我最后的遗嘱。计算机,从我和艾拉的对话中挑出我说我想帮他搞移民那些话。明白了吗?”
“正在检索,老祖。”
“调整一下措辞,放进我的公开声明里。然后——让我看看——再加一句:若艾拉?韦瑟罗尔未能满足继承条件,那么我死后留下的全世界的财富将用来——嗯,用来成立一家养老院,专门收留那些贫困、老迈的街头小偷、妓女、乞丐、卖馅饼的、入室行窃者以及所有英语单词以‘P’开头的穷苦小人物。明白吗?”
“已经记录好了,老祖。但是我要提醒您,按照本星球的现行法规,您的这版遗嘱极有可能无效。”
拉撒路表达了一个夸张且从生理学角度上不可能完成的愿望:“没关系,那就建一个收留流浪猫的机构,再或者把钱用在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是法律上允许的事儿上。在你的永久记忆库找找看,找一件这样的事儿,能让法院通过就行。只要保证让委员会那帮人无法染指就行,懂了吗?”
“我无法保证这点,老祖,但是我会努力尝试。”
“找找漏洞。搞好了尽快打印出来。现在,准备做一份我的资产备忘录。开始。”拉撒路开始念清单,但是发现视野模糊了起来,眼睛无法聚焦,“妈的,这些蠢货趁我不备给我打了麻药,药效发作了。血!我需要一滴自己的血抹在大拇指上按指纹!让那些蠢货来帮我完成,告诉他们为什么。警告他们,要是不帮忙,为了得到自己的血,我会咬破舌头。现在,你快把可行的遗嘱版本都打印出来,赶紧的!”
“开始打印。”计算机轻声说,然后开始说银河语。
那两个“蠢货”没有和计算机争辩,快速行动起来。等辅助打印端停止旋转,一个“蠢货”就飞速将打好的遗嘱取出来;另一个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根消过毒的针,让拉撒路瞥了一眼,就飞快地将针头刺进了他左手小拇指的指肚。
拉撒路没等用吸管吸取血液,就自行从被刺破的指头里挤出一滴血,用右手大拇指往上面一按,然后在矮个子技师的帮助下在他的遗嘱上按了个指印。
然后他往后一躺。“告诉艾拉,”他小声说,“遗嘱写完了。”话音刚落,他就沉沉地睡去了。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2)艾拉·霍华德与艾拉·约翰逊:这应该是大家普遍爱从《圣经》中找名字的时代的一个巧合。家族系谱专家没有找到二者是血亲的证据。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贾斯廷·富特四十五世
[1] 玉米带:美国五大湖以南的平原地区,以盛产玉米著称。——编注
[2] 博特尼湾:该地位于澳大利亚东南部太平洋沿岸的一个小海湾,原为英国流放重罪犯人的地方。——译注
[3] 特提乌斯:Tertius,拉丁语,意为“第三”。——编注
[4] 基甸:从米甸人手中救出犹太人的犹太勇士。据《圣经》记载,基甸从32000名以色列人中选出300名勇士,大败米甸人。——译注
[5] 驴子:该典故为“布里丹之驴”,一则以14世纪法国哲学家布里丹名字命名的悖论,其表述如下:一只完全理性的驴恰处于两堆等量等质的干草的中间将会饿死,因为它不能对究竟该吃哪一堆干草做出任何理性的决定。——译注
[6] 谢赫拉莎德:《一千零一夜》中,相传萨桑国国王山鲁亚尔生性残暴嫉妒,每日娶一少女,翌日晨即杀掉。宰相的女儿谢赫拉莎德嫁给国王之后,用讲述故事的方法吸引国王,每夜讲到最精彩处,天刚好亮了,使国王爱不忍杀,允她下一夜继续讲。她的故事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国王终于被感动,与她白首偕老。——译注
[7]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同为“科幻三巨头”的英国科幻作家阿瑟攱克拉克著名短篇小说,讲述了一群僧侣购买了一台计算机,想要列出所有神可能的名字,以召唤神明降世。——译注
[8] 不列颠之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1940年至1941年纳粹德国对英国发动的大规模空战。——译注
[9] (1)在老祖(于别处)声称自己离家的时候,艾拉·约翰逊的年纪不到八十岁。艾拉·约翰逊本人是一名医学博士,至于他行医多少年,有没有让另外一个医学博士照顾过他,我们不得而知。
[10] 拉撒路·朗十岁的时候艾拉·约翰逊七十岁。
[11] 此逸事中涉及的知识太古老,详情请参见《霍华德百科全书:古代武器,化学爆炸火器》。
[12] 永世流浪的犹太人:神话里长生不老的人,流浪的犹太人这个传说在13世纪开始在欧洲传播。原来的传说是关于一个犹太人嘲弄被驱赶往十字架路上走的耶稣,然后这位犹太人被诅咒在尘世行走,直到耶稣再临。——译注
[13] 吉尔伽美什:Gilgamesh,乌鲁克第五任国王,统治期大约在公元前2600年。他是著名古代文学《吉尔伽美什史诗》的主角,被写成是女神宁松之子。——译注
[14] 这一段中有内在矛盾的地方,“仙人跳”这个词曾在20世纪的北美洲使用,是某种财务欺诈的代名词。参见新罗马学术出版社出版的克里希那穆提的《新金枝》中“诡计”一章下的“诈骗”一节。
[15] 这首打油诗源于20世纪。相关语义分析参见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