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

3个月前 作者: 帕纳耶夫
    文学偶像、浅尝辄止的文学家及其他 1


    (我的回忆片段)


    我从小时候起就十分爱好文学。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是在什么时候、什么环境下读了沃尔特·司各特的某一部新长篇小说,或是《奥涅金》的新的一章。我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对我的同伴、亲戚和一大帮寄居在我们家的太太们朗读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有一位从小就受到戈登 2 和让丽丝 3 小说熏陶的太太,她身材很胖,胃口很好而又多愁善感。有一天她对我说:“唉,您那位沃尔特·司各特太没意思了。写来写去尽讲些吃的!”我一听就火了,说道:“那又怎么样?这一点应该很合您的口味,因为您从早吃到晚,成天就想着吃。”那位多愁善感、胃口很好的太太向我的母亲告了我的状,善良的妈妈轻轻拧了一下我的耳朵,莞尔一笑,说道:“好孩子,你瞎说一气,委屈了这样一位可敬的太太,不感到害臊吗?”然而实际上妈妈对我委屈了这位可敬的太太似乎感到十分满意,因为妈妈憎恶她,担心我的外祖父受到她的摆布,影响到妈妈预计从外祖父手上得到的一大笔遗产。


    后来我甚至开始每周出一份小报,对那位多愁善感、胃口很好的太太展开笔战。妈妈读了小报的第一期(那是我有一天偶然发现的),感到异常满意,便故意把它放在显眼的地方。那位多愁善感、胃口很好的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她极为愤慨,大发雷霆,而我却因此头一次尝到了作者的自尊心得到满足时那种甜美的滋味。尽管我受了不准吃午饭的处罚,我细心抄写、画了各种花纹图案的那份小报也被当面撕得粉碎,但那位多愁善感的太太的暴怒却鼓舞了我从事文学活动。


    当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一位文学家 4 ,而且蒙他青眼相加,握了握我畏畏缩缩伸给他的那只颤抖的手时,我内心的那种狂喜、那种青年人的战栗之情真是难以形容。在我看来,这位文学家身上的一切都是不平凡的,了不起的。我贪婪地谛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不过说句实话,这种动作十分单调,因为那位文学家只干了一件事,就是伸手拿摆在他面前的酒瓶,把自己的杯子斟得满满的,然后把杯子举到嘴边。当一瓶酒快要喝完时,他的一双眼睛红得有点古怪,这时我觉得他的眼神里闪烁着神圣的灵感的光芒。他的话越来越大胆,越讲越兴奋,令我感到十分悦耳,为它的思想深刻和富于诗意而倾倒……他说:“不,我不想用俄语写作!俄国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还不足以理解和评价我的作品……以后我要用法语或意大利语写作!”后来我才知道,这位文学家的法语只达到阅读的水平,而且还离不开词典。可是在当时,我和另外几个跟我一样热心而不通世事的青年却吓坏了,生怕意大利或法国文学界夺走了这样一位天才,给祖国文学事业造成损失。我们感情冲动地奔到文学家跟前,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别让俄国文学失去您字字珠玑的作品!请您相信,您在我国也能找到知音——他们对您的作品会热烈赞赏……”我们的声音激动得发抖,眼里也颤动着泪水。文学家似乎被感动了,睁开刚才闭上的眼睛。当时我们以为他那诗意的心灵里产生了什么美妙的幻影,为了看清这些幻影,他才闭上眼睛,陷入沉思。可是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们下面的解释倒是更加合理、更接近真实情况:文学家只不过是多喝了一点,打起盹来……不管怎么说吧,我们的叫声、我们的恳求和热情迸发的举动把他从幻想的世界拉了回来,或者说使他从昏然入睡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文学家恢复了神志,用浑浊的眼睛把我们扫视一番,然后庄重地说:“唉,那么好吧!”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挥了挥手,“好吧,我就用俄语写作吧!”随后他转身向我们伸出双手,我们满怀虔敬之情抓住他的手。“感谢诸位,谢谢!今天晚上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个夜晚,”他继续说,“我对它将永志不忘。我找到了一些温暖热诚、充满诗意的心灵,从现在起,咱们之间就建立了牢不可破的永恒的盟约,因为我们彼此息息相通……好吧,咱们去干上一杯!”于是我们一起去参加晚宴,不用说,祝酒时首先为这位文学家干杯。晚宴快要结束时他又开腔了,声调像预言家一样,讲得好极了,可就是叫人有些费解……“莎士比亚是个天才,但同时又是个废物,”他鼓吹道,“我能把这两种看起来水火不相容的观点结合在一起。我对莎士比亚自有我的看法。是的!……普希金是个天才,很有才华,他永远写不出博大精深的巨著。他的剧本是本韦努托·切利尼 5 式的艺术玩具:用作装饰品倒是挺精雅,但却缺乏这个,”讲到这里文学家不知怎么攥紧了拳头,他那饱含诗情的舌头几乎不听他使唤了。“米开朗琪罗和本韦努托、歌手贝朗瑞 6 和《伊利亚特》的作者是不一样的……”接着文学家停了一会儿,喝下一杯酒,仿佛自言自语地继续说,“假如上帝能延续我的生命,我想我能创作出一些大作品来,留名于后世,让后人有所纪念。这个脑子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丛生着许多诗稿和形象!”


    那位略带醉意的先生信口开河,语无伦次,而我们由于年轻无知,竟把他的这番话看成是一位必将在俄国文坛上实现转折、开创新时代的诗人充满灵感的语言——青年时代的迷恋一至于此……而当他的剧本在舞台上演出时,我们如痴如狂,对那些看不出剧本的天才的人表示蔑视,自己则大嚷大叫,要求作者亮相谢幕达十次之多,同时敲着手杖,捣毁座椅,直至维护公共秩序的人出面干涉。而现在我们对此又做何感想呢?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喊得声嘶力竭,闹得汗流浃背,敲打得震坏了双手呢?——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不久前我们有一个人碰到了我们从前的那位偶像,这时的他已是满脸臃肿……“喂,怎么样,你写了什么新作品?”他问他道。“什——么?”那位退伍的偶像拖着重浊的嗓音问道,同时竭力在他那浮肿的脸上显出一副讥讽的神情。“我呀,老弟,眼下再不干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啦:我现在在捞钱!此一时彼一时嘛!”他做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脸神,然后大模大样,继续走自己的路。


    然而那位脑满肠肥的捞钱的文学家并未使我对文学的追求和热爱冷却下来。文学界的每一个新的现象、每一个新的天才都会令我感到说不出的喜悦:


    我对文学上的每一项成就都感到高兴;我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嫉妒之情;恰恰相反,我的本性需要有权威,需要卡莱尔 7 所说的英雄,需要崇拜——由于没有真正的英雄,我就崇拜那些由我亲近的人们创造出来、受到我的信任和敬重的小偶像。我把这些小偶像捧到台座上,满腔热情地加以崇拜。其中有一位这样捧成的偶像 8 ,几乎被缭绕的香烟和我们的顶礼膜拜弄得神经错乱。这位小偶像比另外那一位更走运:我们把他举在手上穿过闹市,一边指给公众看,一边喊道:“这是刚刚出现的小天才,有朝一日他的作品将荡涤古往今来的整个文坛。大家向他鞠躬致敬!都来致敬啊!……”在广场上,在沙龙里,我们到处为他吹嘘。一位长着轻柔鬈曲金发、身材匀称优美、大名鼎鼎的小姐一再听人称道他,便很想见他一见,于是我们的小偶像被领到她的面前。领他来的人兴高采烈地对她说:“就是他!请看吧!就是他!”


    长着轻柔鬈曲金发的小姐轻启她那娇小的朱唇(她不断用她那娇小的舌头舔嘴唇,让它保持鲜美),打算对我们的小偶像说一句非常优雅的恭维话——对这种恭维话,我的一位毕业于中等师范学校、在贵族府邸任家庭教师的熟人 9 通常称之为“香气四溢的上流社会的小饰物”,他(这已经是题外的话了,只不过顺便说说而已)还把自己的夫人尊称为荒唐的宝贝儿。“今天,”他说,“我带着我那荒唐的宝贝儿上涅瓦大街散步去了……”正当那位长着轻柔鬈曲金发的小姐打算给我们的小天才献上一件香气四溢的上流社会的小饰物时,他突然脸色苍白,身子摇晃起来,人们把他送到后房,往他脸上浇了些花露水。他清醒过来,但再也没有回到坐着那位金发轻柔鬈曲的小姐、被卡索灯 10 和蜡烛照得通明的沙龙……自此以后,我们的小天才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他说什么都不愿意自己迈步在地面或人行道上走路,非要我们把他抬在手上,尽量举得高一些,让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他一再对我们发脾气,不住地叫嚷:“举高一些!高一些!”我们的手已经举得无法再高,完全麻木了,可他却一个劲地发脾气,不住地嚷道:“高一些!”我们断然对他说,我们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办法把他举得更高了,于是他开始指责我们嫉妒他、仇视他;他发狂似的从我们手中挣脱出去,跳到地上,鼻孔朝天、大模大样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却不料人们并没有注意他,见了他的面也不低头叩拜……他感到极为委屈,便奔回自己的小顶间,这时那位长着轻柔鬈曲金发的贵族小姐前来见他,对他说道:“你是天才!你是我的人!我爱你!我来找你。我们上荣誉的圣殿去——上我们金碧辉煌的沙龙去,你在那里再也听不见一句俄国话;你应当同我们的人结识,因为只有我们的人 才能赐予真正的荣誉……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类:名人 11 和无名之辈 12 ,你要是不同前者结识,你就无足轻重了……”说着她用散发着香气的手搂住他,她那轻柔的鬈发贴到了他的脸上……开始他不愿意承认对人的这种区分:他的整个禀性不由自主地反对这种怪诞的分类;但当她的手一触及他的手,他的心里就激起了最渺小、最卑微的虚荣心,而且用现实的形态表现出来……他想象着自己全身披金,置身于金碧辉煌、灯光明亮的大厅里,跻身于被秀发轻柔鬈曲的小姐称为名人的那些老爷中间,这些名人走到他的跟前和他握手,而她则一个劲地招引他去一个地方……那是一种豪华而又隐秘的女客厅,里面灯光昏暗,设有四脚形如兽腿的高级卧榻,就像俄国古代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而他则一直跟着她,一个劲地往那儿走去!突然间幻象消失——他发现自己依旧待在他那寒碜的小顶间,坐在旧货市场买来的硬邦邦的土耳其沙发上。他擦了擦眼睛,举目四顾,禁不住号啕痛哭;他满心恐惧,用手捂住面孔:由幻象跌回到现实生活中,他觉得这种转变太痛苦了。有一天他经历了这种幻觉之后,激动得久久地在他那小房间里踱来踱去,随后突然跑去找一家杂志的出版人——几天以前他交给这位出版人一篇小小的文章。当时他在这位出版人眼中还是一个小偶像,就像在我们所有人眼中一样。我们的小偶像要求务必把他的文章排在书的开头或末尾,让大家一眼就能看见,而且还要用金色的花饰或边框把它围起来,以显得与众不同。出版人满口答应,还拍了拍小天才的肩膀,唱道:


    你会对我心满意足:


    我将对你唯唯诺诺,


    我会给你围上边框,


    然后把你排在书末。 13


    从那以后,我们的小偶像开始满口胡言,很快就被我们从台座上推下来,完全被人遗忘了。可怜的家伙!是我们害了他,让他落了个可笑的下场。他没有过错。他承受不了我们把他捧上的那种高度。可是我们对他的迷恋却是真诚无私的,是出于一片好心。我们也没有过错:难道可以把人们的幼稚、热情、迷恋和失误看成是犯罪吗?……


    我年轻时有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文学偶像(我并不耻于承认这一点),因为那时我对生活的看法还很模糊,我的种种信仰也尚未定型……直到现在我仍然会看错许多事情和许多人,而且往往错得十分可笑,不论在文学上还是在生活中都是如此;然而只要有人不容置疑地向我证明我错了,我随时都愿意郑重承认自己的失误。一贯正确、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惊讶、从来不犯错误、十全十美的人我可受不了,因为这种人冷冷冰冰,既无迷恋也无热情,尽管他们也许最有教养 14 。不管怎么说吧,我还是更喜欢有失误的人。有些失误甚至算得上可爱 ,因为它们源于宽厚善良的天性,出自温暖慈爱的心灵。我有一位朋友,很有教养,很有智慧,具有崇高的信仰,是个才华横溢、诗情满怀、令人极为钦佩、具有最精细的美感的作家,而且是个极为亲切、令人愉快的谈伴,叫人不知道更爱他哪一点——是他的为人呢,还是他的作品。 15 他对初学写作者和浅尝辄止的文学家所表现的宽厚态度和自我牺牲精神简直没有止境,因此,所有的作家,不论是初试文笔、行将搁笔还是继续写作的人,以及浅尝辄止的上流社会文学家,都十分信任他,带着手稿跑去找他,而他对所有人都是热情相迎,亲切握手。他那里从早到晚都有人朗读手稿,他的住宅里从早到晚都能听见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他被淹没在手稿堆中。我知道他一见这些手稿就感到全身战栗,胸口窒闷,觉得很不舒服;但只要有朗读者一登门,他依旧默默无言地做出牺牲,坐在椅子上,无可奈何地用手摸一摸他那浓密的长发,把它掀到脑后,然后请无情的来访者开始朗读;他的声音是温和的,但仍然可以听出一种小心压抑着的绝望的语调……


    在这种场合下,一位浅尝辄止的上流社会文学家认为他必须事先声明一番,说他压根就不是,也不想当一个文学家(请注意,他是当着一位文学家的面讲这番话的:他可真够客气,真有上流社会风度!);说他从事文学活动只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写上一篇;说文学对他来说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消遣,一种散心的方式;说他还不会完全正确地用俄语写作,他不习惯于俄语的结构;说他更为拿手的是法语,他能得心应手地用法语写作。与此同时,这位写作爱好者通常还要说几句恭维我的朋友的才华的话,我那可怜的朋友一听见这种话不由得心头发紧,苦笑一番,还得含含糊糊地敷衍一两句来答谢他的好意;这一套进行完毕之后,写作爱好者有时还要补充几句:


    “我之所以来找您,不仅因为您是我们首屈一指的著名作家,同时也因为您具有精雅的美感,十分熟悉我们的 社会,因此完全能够对我的作品进行评价,做出自己的判断——作品当然很不成熟,但它至少忠实地描写了我们 上流社会的生活。您经常出入我们的 社会,我的小说里会有许多您熟悉的东西……您知道这里面写的全是我们的 风尚和习俗,并非所有的文学家都能知道、都能理解;可是您……”如此等等。


    然后这位写作爱好者要了一杯糖水,在安乐椅里自由自在地坐下来,这才开始朗读。他读得十分兴奋,自己感到十分得意,不时中断朗读,评论几句:“这一节不坏吧?对不对?这一节我写得很成功,我自己感觉到这一点。您觉得怎么样,这一页写得很有热情,是吗?”等等。 16


    文学新手则没有上流社会的写作爱好者那种胆量。他们没有什么开场白,畏畏缩缩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哆嗦着翻开手稿,用颤抖、吞吞吐吐、时断时续的声音开始朗读。


    一些知名的文学家(连出了名的文学家也要对我的朋友朗读自己的作品)通常是开门见山地开始朗读,不讲什么客套。


    “那么好吧,老兄,请听我读,不过请你叫人先给我一杯伏特加(或是一杯水,视各人的口味而定)……”


    知名的文学家朗读作品时,我那善良的朋友完全听任他们摆布,自己则成了一个稚子,在他们面前畏畏缩缩;这时他会忘掉自己的天才和威望,每当听到写得成功的场面或真实的描写,他总是激动得一跃而起,把头向后一仰,然后用手抚一抚自己的头发。事后他跟熟人——上流社会人士、文学家和办杂志的人——谈起这次朗读,谈到哪一位知名的文学家读给他听的那篇文章、那个剧本或小说时,总要温厚而又兴奋地感叹一番:“哎,这篇作品可不同凡响!真是一部出色的作品!”这样赞叹一番以后,再津津有味、令人信服地开始论证这部作品的优点。办杂志的人一听说有这样一部出色的作品读给我的朋友听过,令我的朋友赞不绝口,便急忙跑去找那位知名的文学家要这部惊人之作,免得被别的刊物捷足先登……这时那位知名的文学家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为自己的作品漫天要价,心想即使非得杀点价不可,自己的作品卖价之高也仍然是空前的。


    我的朋友和一切真正的天才一样,不仅对同行的艺术家,甚至对一些平庸的作者 也是心肠极软、态度极为宽容。因此,尽管他具有很高的美感和文学分寸感,而且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但在评价文学作品时却常常失误,过后又温厚地自嘲一番。但这些失误本身在他身上却显得异常可爱;哪怕他那些不近情理的话都显得他那样聪明,他那生动活泼、充满诗意的谈话较之语言枯燥、面孔死板、从来不犯错误、对一切都漠然置之的正人君子的言论要令人愉快千百倍,甚至更有教育意义。


    噢!不管怎么说吧,置身于朋友圈子之中的文学家——那些真正的文学家们总的说来是世上最令人愉快、最亲切可爱、心肠最好的人。尽管如此,我一生中曾不止一次试图离开我的文坛朋友,去找一些同文学毫无关系的新朋友一起消遣散心,然而到头来总是回到老朋友身边,而且感到他们更加热烈亲爱。我觉得我所关切和珍视的一切都存在于他们中间,都在这个圈子里面,而圈子以外的一切东西都同我格格不入,正像我同其他所有人格格不入一样……文学活动使我得以结识一些最优秀的人物和我最知心的朋友,要是我竟然说我对文学及文学家们本来就已感到厌倦,那就完全忘恩负义了。


    直到现在,每当新的一期杂志出版,我都会急不可待地奔上去把它抓到手上,而当我的文坛朋友旅行归来时,我总要扑上去同他拥抱……


    呜呼!岁月流逝,我对文学的爱好却并未冷却。看来这是人类一切爱好中最顽固的一种……


    1 本文首次发表于《现代人》杂志一八五五年第十二期的《现代人评论》专栏,系《新诗人关于彼得堡生涯的札记》中的一篇。收入本书时据《新诗人彼得堡生涯随笔》单行本(一八六〇年),其中做了若干删改。


    2 玛丽·戈登(1770—1807),法国女作家。


    3 斯特凡尼·菲利西特·让丽丝(1746—1830),法国女作家。


    4 指库科尔尼克,参见本书第一部第二章。


    5 本韦努托·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刻家、金饰匠和作家。


    6 皮埃尔-让·贝朗瑞(1780—1857),法国歌谣诗人。


    7 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英国政论</a>家、历史学家、哲学家,其所著《论英雄与英雄崇拜》一书宣扬“英雄是历史的唯一创造者”的观点。


    8 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穷人》问世后曾受到别林斯基及他那个圈子的作家的热烈欢迎,但他后来的一些作品却暴露出他和别林斯基等人之间存在着重大的思想分歧,其结果导致他们完全决裂。


    9 指巴纳耶夫的俄国文学教师瓦·伊·克列切托夫。


    10 法国人卡索发明的一种油灯。


    11 原文是法语。


    12 原文是法语。


    13 这四行诗引自涅克拉索夫和屠格涅夫合写的讽刺诗《致陀思妥耶夫斯基》。末句一语双关,亦可理解为“然后叫你了账”。


    14 原文是法语。


    15 指屠格涅夫。


    16 “浅尝辄止的上流社会文学家”很可能是指索洛古勃,参见本书第一百九十至一百九十一页及第三百八十九至三百九十五页。


    彼得堡的文学企业家 1


    “唉!得了吧,哪来的什么文学企业家呀,”我打断我的一个熟人的话,说道(我同他谈话的前一部分读者不会感兴趣,这里就从略了),“您说的文学企业家指的是什么人呢?照您看来,所有的报刊出版人都是文学企业家,因为他们都希望订户越多越好,征订之前都用各种诱人的广告吸引订户,那当然是希望赚大钱啰。每一项文学事业,哪怕是最完美无缺的事业单位都有物质的一面,要像办工业那样,要讲生意经……”


    “这一点我很清楚,”我的熟人拦住了我的话头说,“我完全理解,也许就连最为正派、有崇高的信仰、有头脑、有知识的报刊出版人都想让自己的劳动获得最高的报酬——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这种人不能称为文学企业家,因为他并不一味侵吞别人的劳动成果,并不对那些有才华的撰稿人进行克扣和欺骗,并不剥削他们。”


    “请您相信,”我也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拿别人的脑力劳动做买卖是不可能的,眼下谁也不会白白干活,那种理想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现在给文学劳动的报酬不低了……不,现在不仅是对有才华的撰稿人,就是对平庸的作者都很难剥削……”


    “那更好嘛,”我的熟人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文学企业家和剥削者过去有,现在也有,只不过由于失去了对杂志的垄断权,他们现在已经被解除了武装。往年可不是这样;往年那种不讲良心的杂志垄断者对自己的撰稿人为所欲为,因为他们离不了他……不过我最好还是把有关这样一个垄断者生平的某些材料讲给您听听——我对他十分熟悉。从这里您就可以看出,我说的文学企业家是什么意思了。


    “我姑隐其名,就称他为彼得·瓦西里伊奇吧,因为你总得给人家一个称呼呀。我是在彼得·瓦西里伊奇来彼得堡一年以后认识他的。彼得·瓦西里伊奇正在供职,他受到一些头脑糊涂的先生的敬重,这些先生不找个什么人作为敬重对象就没法活下去……他们谈到他时说:‘啊!瞧他多聪明,多有学问呀!……他写了一篇多了不起的文章呀!’彼得·瓦西里伊奇确实从法文翻译了一篇介绍一个蹩脚的法国哲学家的小小文章,并且久久抓住它不放,说这篇文章意义重大,把它读给自己的熟人们听,这些人在文学界有些声望,正是因为这篇文章才认识他的。那个时候人们在文学、诗歌和学术方面很容易出名,因此彼得·瓦西里伊奇翻译了这篇文章后几乎被奉为哲人。 2 应当指出,彼得·瓦西里伊奇的外貌在这一方面起了不小的作用。他的面部常常现出一副深思的表情,浓密的眉毛微微贴近眼睛,而那一对大眼睛仿佛总是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他的外貌极易使人产生错觉,说句实话,我刚刚结识彼得·瓦西里伊奇时也相信他是个思想深沉、很有学问的人……使我产生错觉的正是他那对灼灼有神的眼睛和紧锁在两眼之上的浓眉……况且就其个性来说,彼得·瓦西里伊奇属于那种所谓‘尖脑袋 ’,有了这种削尖的脑袋,他们就能轻而易举地为自己开辟道路。他说起话来时断时续,尖锐清晰,时而若有所思,时而严峻地摇摇头,还经常意味深长地哼上两声。一句话,他身上有一些引人注目的东西,而且很起作用,尤其是对那些朴直坦率但性格软弱的人。甚至到了后来,当彼得·瓦西里伊奇的面目完全暴露以后,他仍令一些非常聪明、很有教养,但生性胆小的人产生一种近乎恐惧的感觉。


    “翻译了那篇文章,同一些著名文学家多少有些接近以后,彼得·瓦西里伊奇胆子越来越大,便试着杜撰了一篇小小文章,名为《对俄国的一点看法》 3 。他在自己的这篇新作中论</a>证说,俄国是世界的第六部分,它同其他五个部分毫无共同之处,因此应该用同全人类法则迥然不同的法则来加以治理。这种标新立异的见解虽然荒诞,却合乎某些人的口味。其中有一位是个很受人敬重的人,当时在文学界颇有影响,他对一切标新立异、哪怕是不合情理的东西都十分喜爱——就是这一位把彼得·瓦西里伊奇置于自己的庇护之下。这位受人敬重、对人又异常宽厚的先生 4 充当了彼得·瓦西里伊奇向上爬的第一个台阶。通过这个台阶,彼得·瓦西里伊奇跨上了一步,再也不需要那位待人宽厚的先生了,便傲慢地瞥了自己的恩人一眼,鄙夷地转过身去不再理他。众所周知,文学企业家都是些心冷如冰的人。然而彼得·瓦西里伊奇凭借他恩人的声望,开始出版一份文学小报 5 。


    “当时人们很少关心出版一份刊物的目的、意图和倾向,而且说实在的,想关心也徒劳无益。彼得·瓦西里伊奇本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从事期刊出版活动,因为除了俄国是世界的第六部分之类的高见以外,他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别的见解;就连这种见解也根本不是他的信念,而是不知怎么通过别人偶然传到他的耳朵里,于是他赶紧加以利用,其目的就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


    “头一次看到一大堆预订刊物的钱和整捆整捆、层层加封的汇款包裹摆在自己面前时,彼得·瓦西里伊奇心里高兴得突突直跳。当他拆开包裹,用富于表情的贪婪的眼睛望着越堆越高的钞票时,靠文学发财致富 的念头不禁油然而生。彼得·瓦西里伊奇是个办事认真、很有作为的人,他精心设立了一个财务处,亲自掌管收支账簿,连一个戈比都不放过。他亲自尝到了收进之甜和付出之苦,便逐渐开始对撰稿人进行克扣,以充实自己的腰包;开始是几戈比,随后是几卢布,到后来一克扣就是几十个卢布。他看自己的撰稿人时既有些恶狠狠,又有几分羡妒:之所以恶狠狠,是因为他得给他们钱;之所以羡妒,是因为他的心声有时悄悄告诉他:他的脑子又钝又笨,什么脑力劳动都干不了。一些铁石心肠的人在从事某种生涯初期,这种生硬的心声往往搅得他们心神不安;彼得·瓦西里伊奇为了压住这种心声并聊以自慰,便把自己的撰稿人鄙夷地称为粗制滥造的家伙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把他们那些引起公众特别注意的一些文章据为己有,克扣别人劳动应得的报酬的某些部分。这种事当然是不正当、不值得赞扬的,但是,攫取别人的见解和劳动,把他人的智慧和知识据为己有,像寓言里的乌鸦那样披上别人漂亮的羽毛——这种做法更不正当,而我之所以提到这种对人类可悲的事实,只是为了替其人辩解几句,说明一个人一旦走上了一条他感到陌生的路,他在这条路上又必须把自己置于一种虚假的地位,那么这条路和这种地位有时会导致什么结果。彼得·瓦西里伊奇生来就是个算账和管理账簿的人,只能干酒类专卖之类的事。他的全部生活目的,全部信念就在一个‘钱’上。


    “有个出言机智的英国人曾经肯定地说,美国人的基本道德信念可以表述如下:


    生活是什么?——用于赚钱的一定的时间。


    钱是什么?——生活的目的。


    人是什么?——赚钱的机器。


    “这也是彼得·瓦西里伊奇的基本道德信念。他和许多人一样,认为只有那种不择手段地为自己赚取或捞取资本的人才是天才,才是聪明人。他钦佩这种人,并在内心把他们作为权威来加以崇拜。要不是偶然落到了文学这条路上,什么才华、智慧、教养和见解,只要没有赚钱的能耐,他都会嗤之以鼻;然而在文学这条路上,哪怕你资本雄厚,没有才华、智慧、教养和见解也无法生存。他理解这一点;他觉得他需要采取某些手段来装腔作势,维持他主编的地位,而为了保持均势,仅有一篇有关法国哲学家的小小译文和一篇别出心裁、认为俄国是世界第六部分的文章是不够的……于是他采取了把别人的非物质财富据为己有的手段——这种手段可悲而不可靠,因为真相迟早是会被揭露的……


    “可是,请读者不要指责他。他在精神上已经受到了严厉的惩罚。您不知道那种内心的折磨有多么可怕:不学无术,甚至连一般的书都读得不多,毫无审美感,只会管一管账房,却要扮演文学法官的角色,不断跟那些有一定才华、学识渊博、有头脑的人打交道,在文学家中间装成一个无所不知的文学家,在学者中间装成一个万事皆通的学者,时刻提心吊胆,生怕暴露了自己缺乏美感和无知;无法进行任何时间较长、内容严肃的谈话,只能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装出一副行家的样子,时而重复一句:‘不错,自然是这样。’甚至干脆若有所思地哼上一声!……时刻受到刺激的自尊心使可怜的文学企业家痛苦不堪,激起了他的恼恨,加之他拙于运笔,这种恼恨无法通过笔头发泄,便只好红一块白一块地在脸上表现出来。而且为了掩盖自己的渺小,彼得·瓦西里伊奇采用了一些多么卑微的手段啊!他给自己定做了一个巨大的写字台,整幢楼房构造奇特,又是暗室又是塔楼,屋子里摆满了书架和箱子,上层书架上还摆着一个德国哲学家的半身塑像。可是,唉!就连这种巧妙的陈设也不是他的发明——他曾在某个文学家或学者 6 的书房里见过这种写字台;他还模仿这位学者或文学家,为自己定做了一套不同寻常、类似中世纪的学问家和炼丹术士穿的那种家常衣服;他的房间里四周堆满了各种学术书籍,他从来不去翻阅,只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坐下来,一本正经地动手……改正校样上面的语法错误!……形状奇特的写字台、炼丹术士的衣服、学术性的书籍、主编的头衔,加上造物主仿佛开玩笑似的赋予他的那副严峻深奥、思想深沉的面孔,这一切开始时会使文学界的一些新手感到悚然,彼得·瓦西里伊奇看出了这一点,他的自尊心也就得到了暂时的满足。有时他也敢于同一些著名的文学家就某些文学现象稍稍争论几句,却总是争不赢。


    “‘这篇东西挺不错,不管怎么说,作品写得很有分量,’他说,‘又有才华,又善于观察,又富于诗意……不错,很不错!’


    “‘根本不是那回事儿,’文学家冷冷地反驳他,‘这篇作品再平庸不过了。’随即有根有据地向他证明那里面一无才华,二无观察力,也没有什么诗意……


    “‘不,不对,哪能这么说呢,’彼得·瓦西里伊奇重复说,‘得了吧——这篇东西好极了……’


    “可是往往过上一个月,有时还不到一个月,他对同一位文学家 7 谈起同一部作品时却一字不差地重复对方的意见,把它作为自己的见解,而且毫不感到脸红。


    “这种可笑的场面一再重演。


    “彼得·瓦西里伊奇靠了别人的脑力劳动和自己的认真精神赚了一笔小小的资金,取得了某些办刊物的表面经验,同文学界建立了一些联系,获得了印刷、造纸等厂商的信任,赚钱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便打定主意办一个大型出版物,打算把自己的小报办成一份杂志 8 。他跟我谈了他的种种计划。


    “‘这些想法好极了,’我听了他的话以后说,‘但要实现这些想法,您首先得找一个办事认真干练,有才华、有信念的人,使您的杂志办得有声有色、生气勃勃。要办这样一项事业,单靠大声宣传、空口许诺和一大串人名是不够的……’


    “‘对,对,对,这话不错,’彼得·瓦西里伊奇皱着眉头,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可是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请谁来担当此任呢?’


    “我给他提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当时以他充满智慧、胆识过人的批评文章,独立不羁的观点和热烈的信任引起公众的注意,短时间内就赢得了一批热烈的拥护者,也招致了一些凶狂的敌人。 9


    “彼得·瓦西里伊奇不满地摇摆头,大声说道:‘得了吧,您怎么不害羞。一个轻浮无知的黄口小儿,夸夸其谈的吹牛家,干吗跟他打交道。’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劝说彼得·瓦西里伊奇改变主意,那是徒劳的……


    “他开始出版新的刊物。当时评论专栏被认为是杂志上重要的专栏,他把自己的一个老朋友 10 请来主持这个专栏;此人写过一些轻松喜剧、讽刺歌曲、小说和短诗,还有几篇有关文学理论的老调文章,却被彼得·瓦西里伊奇看成是有分量的学术著作。


    “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情地、几乎是热泪盈眶地迎接了他,把他看成自己刊物未来的支柱,看成增加订户的一副灵丹,因而柔情蜜意地把他紧紧拥入自己的怀抱。


    “几个月过去了,我离开了彼得堡……没想到有一天,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收到了彼得·瓦西里伊奇寄来的一封信……”


    讲到这里,我那位熟人停了一下,从皮包里取出一封信,把它递给了我。


    “要是愿意的话,您就读读,”他说,“这是俄国期刊史的一份资料。我曾经打算把它寄给米·尼·隆吉诺夫 11 。您通过这封信可以了解文学企业家们的笔法。”


    “……求您行行好,”彼得·瓦西里伊奇在信中写道,“亲自出马向Н.和П.游说一番,让他们逼着Г某(当时享有盛名的一位作家)给我的杂志写一篇文章。С某某曾经对我说过,Г某一个月以后来彼得堡。他的文章我非要不可,要采取一切手段把它弄到手。我不亲自给他写信,因为这种事通过书信是办不了的,尤其是对他。务请竭尽全力 向他说明支持我的杂志的必要性 。假若他对‘俄罗斯文学’的命运已经变得漠不关心(我料想会是这样 12 )的话,请预先告诉他稿酬丰厚 ,想必他很需要钱用。要是一切方法都不奏效,那就得等他到了这里以后,联合各方力量对他展开攻势 ……


    “我现在已经看清,我的Л某干不了我请他来干的事,请跟Б某(也就是彼得·瓦西里伊奇在此之前半年所说的夸夸其谈的黄口小子和吹牛家)谈一谈,我很愿意把整个评论专栏交给他:他会使杂志变得生气勃勃,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眼下我资金不足,我每年付给他的钱不能超过三千五百卢布纸币,这是最高限额 13 ;请劝他应允此事。我对他的合作将感到由衷的高兴,因为我敬重他。请代我向他表示深切致意……” 14


    “Б某当时处境十分窘迫,”我读完信并把它还给我的熟人以后,他笑着继续说道,“不得不同意彼得·瓦西里伊奇提出的条件,应当指出,彼得·瓦西里伊奇的面目这时还没有完全暴露,不过已经可以看出,同他打交道要小心。我对Б某谈到了这一点。


    “‘我有什么办法呢?’他答道,‘我别无出路:要么同意他的条件,要么饿死;我不仅打算为他,甚至打算为Ф 15 撰稿,只是有一个条件:他得让我保留我的信仰,因为我宁肯饿死也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


    “事情定下来以后,我和Б某一起来到彼得堡,当天我就带他去见彼得·瓦西里伊奇。


    “彼得·瓦西里伊奇在此之前早已辞去公职,以便放手做他的文学生意。他亲自跟Б某进行了商谈;尽管他性格粗俗,但他尽可能亲切有礼地接待了Б某,像接待一切对他有用的人一样,从那时起Б某就以他特有的那种热情干了起来。报酬虽然微不足道,他却全力以赴,把他那颗高尚热烈的心灵全部放在工作上,夜以继日地干活;而彼得·瓦西里伊奇见他这样苦干,只是得意地一边微笑一边搓手,反复说道:‘好样的,真不赖!一天竟能干出一个多印张!’于是彼得·瓦西里伊奇乘机利用这一点,除重要书籍以外又给他送来一些五花八门的小册子,诸如识字课本、儿童文法和圆梦录之类,统统要他评论,免得为这些书另外付钱给别人。Б某虽然才智深湛,具有远见卓识和坚毅的精神力量,但却完全不谙世事: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对彼得·瓦西里伊奇讲明,他和他商定的条件中并不包括评析那些五花八门、鸡毛蒜皮的小册子,他的工作本来就已经堆得很满了。至于请求增加全年报酬,他连想都没想过,因为彼得·瓦西里伊奇一再诉苦,说他简直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尽管人们日益哄传他的杂志订户越来越多……彼得·瓦西里伊奇很快看出,他招来的这个新的撰稿人是个聚宝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剥削他。他在思想上完全听命于Б某,甚至忘了俄国是世界的第六部分,应该按独特的法规加以治理;他不知不觉开始跟在Б某后面重复他的想法,把Б某的想法冒充为他自己的见解,仿佛这些见解一向就属于他。


    “他甚至恶狠狠地攻击起那些思想方式有点倾向于认为俄国是世界第六部分的人,而且不知为什么开始仇视整个斯拉夫种族,一再说道:‘斯拉夫人啊,老弟,斯拉夫人哪!对这种人能有什么指望!’


    “看着他那副样子真叫人觉得又可笑又可怜:他在思想上听命于自己的撰稿人,却又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暴露出来,以为谁也猜想不到这种显而易见的真实情况。比如说,Б某曾经建议他让人给杂志翻译某一篇文章,彼得·瓦西里伊奇却一口回绝,皱着眉、摇着头说:‘这根本不必要,徒劳无益,干吗要这样做?’可是过了一个星期,他自己又对Б某谈到这篇文章的必要性,仿佛这个主意是他头一个想出来似的。


    “年复一年,彼得·瓦西里伊奇的杂志取得的成就越来越大,这都亏了那位撰稿人,是他赋予刊物以生命和力量,是他决定了刊物的方向,然而大多数公众却依然不知其人,因为他的名字从未在刊物上出现。取得成就的全部荣誉都被归到彼得·瓦西里伊奇名下,就连了解编辑部秘密的少数人也动不动就说:‘应当为彼得·瓦西里伊奇说句公正话:他是办杂志的行家!’这些先生忘了,他所干的事不过是管管账,并且强迫另一个人忍受贫困的重压,而他所得到的一切全靠那个人——不论是成就、荣誉还是金钱;是那个人用自己的威望和坚毅高尚的性格的力量把当时所有年轻的作家团结在自己周围。现在谈起来会令人难以置信,然而他们当时全都为彼得·瓦西里伊奇的杂志无偿出力,分文不取,满怀着青春的友爱和热情,因为他们受到了他们敬仰和钦佩的那个人的鼓励——彼得·瓦西里伊奇只不过暗自得意,一边微笑一边收钱,还要不住地诉苦叫穷。彼得·瓦西里伊奇总是避免跟自己的撰稿人待在一起,因为当着他们,尤其是Б某的面他觉得很不自在,精神上感到卑微渺小。为了聊以自慰,他把这些无可非难的思想家看成不折不扣的黄口小儿,只配为他的杂志无偿撰稿,为他赚钱,让他发财;他把一些世故练达、靠包揽生意和提取股息之类的手段而发财致富的人揽在一起,组成了他自己的、情投意合的圈子;他在这个圈子里贵为一方之尊;那一伙人惊叹他的才智、教养和学识;他在那一伙人中讲起话来敏捷、大胆而又尖锐,所有的人都怀着虔敬之情洗耳恭听;他在那儿是权威,是先知;那儿的所有人都以为整个刊物,或者至少是发表时没有署名的文章都是他一个人写的;他甚至喜欢亲自暗示这一点,喋喋不休地重复:‘我的 杂志,我写了(尽管他什么都没有写),我编纂了(尽管他什么都没有编纂)……’只要碰到机会,也不管合不合时宜,他总是一个劲地突出自己这个‘我’字——碰上有人向他问起Б某来,他几乎无动于衷,鄙夷地答道:‘他不过偶尔给我写一两篇小文章。’


    “然而,这个偶尔写一两篇 小文章的人却推动着整个工作,他的精神使整个刊物充满生气,他呕心沥血、夜以继日地工作着,直至把自己的体力消耗殆尽!


    “有一天我去看他。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使劲地甩动着右手。


    “‘您这是怎么啦?’我问他道。


    “‘手都写肿了,’他说,‘我接连写了十六个小时,没有歇一口气,再也没有气力写了。为了这点报酬这样苦干是不行的。我已经负债累累,这些债搅得我心神不安……总有一天我会忍无可忍,断然对彼得·瓦西里伊奇宣布,他应该给我增加一点酬金,否则我什么都不干了。’


    “他怀着这个意图一次又一次去找彼得·瓦西里伊奇,结果总是空手而归,因为他觉得难以启齿。他咒骂自己愚蠢,脸皮太薄,胆子太小,随后苦笑一阵,自嘲一番。


    “消息终于在城里传开了,说是彼得·瓦西里伊奇的事业极为兴旺,已经积累起不小的资本;但当那些不计私利的撰稿人下定决心向彼得·瓦西里伊奇宣布,说他们不愿意继续为他的杂志无偿工作,希望他给Б某增加一点报酬时,彼得·瓦西里伊奇脸色一变,白一阵红一阵,用他那粗鲁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嘟囔道:‘简直是胡说!这话是谁讲的?……你们干吗要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呀。’随即开始赌咒发誓,说他的债务尚未全部还清,他的境况仍然窘迫,等等,不过他也承认是得给Б某稍稍加那么几块钱。


    “对那些不计私利的撰稿人,他直至形势迫不得已时才开始支付稿酬:当时莫斯科正在酝酿办个新刊物,人们传说,这个刊物非同一般,一定能够获准出版 16 ……筹办刊物的人已经写信向彼得·瓦西里伊奇的那些不计私利的撰稿人约稿,并许以丰厚的稿酬……


    “撰稿人把这封信拿给自己杂志的老板看,这一次彼得·瓦西里伊奇的脸色更加明显地变得蜡黄——他显得十分恼恨,脑子也当真寻思起来。


    “‘咳,真是无稽之谈,’他像他惯常那样沉着脸嘟囔道,‘从一个刊物跑到另一个刊物去,这不可耻吗?……得了,他们自会有人撰稿……你们应该抱定一个刊物不放嘛……这算怎么回事儿……这可是不讲良心!’


    “良心是彼得·瓦西里伊奇喜爱的一个字眼,几乎老是挂在口边。他认为自己是个有良心的出版人,跟别的出版人不同,那些人才不讲良心……


    “‘您对我们的劳动根本不付报酬,可是到了那儿我们能得到酬谢,’撰稿人反驳道,‘那么只好对不起……’


    “‘唉,得了,得了,’彼得·瓦西里伊奇打断他们的话,‘那么好吧……我也给你们付稿酬……’


    “‘可是您不会付这封信中答应给我们的那么多钱呀。’撰稿人说道;他们已经学到一点处世的经验了。


    “彼得·瓦西里伊奇像被火烤弯了的树叶一样,完全蔫了,他那感到窒闷的胸腔里干巴巴地挤出了两句话:


    “‘行了!行了!我也付那么多钱给你们不就得了。’


    “这是一个扬眉吐气的时刻。才华和劳动战胜了坐收渔利,拿别人的智慧、知识和才华来做买卖的行径……从那以后,利欲熏心的文学企业家再也不敢妄想要别人分文不取,白白为他卖命了……


    “当彼得·瓦西里伊奇脸上的伪装被扯了下来,他的面目彻底暴露,而Б某则下定决心离开他的刊物以后,彼得·瓦西里伊奇居然有勇气在刊物上信誓旦旦地对公众说,Б某不过是他的刊物的一名普通的撰稿人,Б某的离去对他的刊物毫无影响,如此等等。 17 而且彼得·瓦西里伊奇走得更远:他毫不客气地把赋予他的杂志以思想和意义的那个人的信仰据为己有,并以自己诚实地为公众事业服务而感到自豪。请看,这就是所谓侵吞别人的劳动成果,这也就是我所说的文学企业家这个名称的含义!”


    1 本文首次作为系列小品文《彼得堡生涯——新诗人札记》中的一篇,发表于《现代人》一八五七年第十二期,其后收入单行本《新诗人彼得堡生涯随笔》(1860年),做过某些删改。“彼得堡的文学企业家”指安·亚·克拉耶夫斯基。


    2 指克拉耶夫斯基的《法国哲学的现状及博唐创立的这一科学的新体系》一文,参见本书第八十页。


    3 指克拉耶夫斯基的文章《对俄国的一些见解》,参见本书第八十九至九十页。


    4 指弗·费·奥陀耶夫斯基公爵。


    5 指《俄国荣军报文学副刊》。


    6 指弗·费·奥陀耶夫斯基。


    7 指别林斯基。


    8 指《祖国纪事》。


    9 指别林斯基。


    10 指瓦·斯·梅热维奇。


    11 米·尼·隆吉诺夫(1823—1875),俄国图书学家兼文学史家。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曾为《现代人》撰稿,后成为极端反动分子;一八七一至一八七五年任出版总署署长。


    12 这一句同回忆录正文所引的文字意思正好相反,参见本书第二百七十四页。——译者注


    13 原文是拉丁语。


    14 Н.指尼·菲·巴甫洛夫,П.指米·波·博戈金,Г某指果戈理,С某指茹科夫斯基,Л某指瓦·斯·梅热维奇,Б某指别林斯基,“我的杂志”指《祖国纪事》。按:这里看来是把克拉耶夫斯基一八三九年六月二十日和十月十日给巴纳耶夫的两封信合在一起了,参见本书第二百七十三至二百七十六页。


    15 指法·韦·布尔加林。


    16 大概是指格拉诺夫斯基于一八四四年夏天提出申请筹办的《莫斯科评论》。该刊拟由叶·费·科尔什主编,已开始组稿,并已邀请别林斯基、巴纳耶夫、凯切尔等人撰稿。后遭尼古拉一世否决。


    17 巴纳耶夫指的是《祖国纪事》和《现代人》一八四六年底的一场论战。克拉耶夫斯基想减缓别林斯基、涅克拉索夫和巴纳耶夫脱离《祖国纪事》所带来的打击,力图说明他们在文学上的分量微不足道,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对杂志的方向和性质造成任何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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