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3个月前 作者: 严歌苓
    二零一一年初春,距段凯文消失已有两年。所有欠债人也已经使晓鸥卖出了别墅,在儿子高中附近买了一套公寓。老猫一谈到晓鸥在行内走的下坡路就龇牙摇头:女人毕竟干不了这行。


    卢晋桐却没有从人间消失,但他以即将离别人世的父亲的垂死情感,渐渐征服了儿子的心。儿子常常北上去探望他,所有长假短假都用来陪伴他。反过来倒是儿子常常对母亲心虚,对她的爱中一多半是讨好。哪怕只是跟父亲在电话上长谈一通,儿子也会跟母亲低眉顺眼,没话找话说。母亲对此的不适掩藏不住,面孔便越发垮塌,口头上托词是太累了。儿子一听反而觉得找到了讨好的机会,磨蹭到母亲身边,不着要点地替母亲推拿。母亲只能让自己愉悦起来,掩饰心里更复杂的伤感。在儿子眼里,她绝不能做个不近情理的女人,跟他随时会永诀的父亲争宠。做梅晓鸥和卢晋桐的儿子有多难,晓鸥很清楚,在母腹内就很难了。他还是三个月的胎儿时就听到刀刃砍在指骨上的钝响,听到母亲被这声钝响惊吓出的疯人的喊叫,感受到母体在受到巨大刺激时险些将他当异物挤压出温暖安全的子宫……三个月的生命就听不到、没感觉吗?


    做卢晋桐和梅晓鸥的儿子是不可能情感健全的。晓鸥多年来的操碎心也是白搭,儿子从孕育到被分娩,一直到他十五岁,基因和环境没一样健全,一切都保障了他情感的异常成长。该幼稚的地方,他是异常的老成,该复杂的时候,他却一片浑然天真。他的心眼多在了一个孩子不该多的地方,而对外部世界他又单纯到无能的地步。十三岁前,他从没问过有关父亲的任何事;十三岁后,他更不问了,他自认为他对父亲的了解远比母亲深得多。有次晓鸥问他,卢晋桐还赌博吗?儿子很不舒服地看了母亲一眼。她又问他是否知道为什么父亲少一根手指,一根很有用场的手指。儿子悲愤地低声回答父亲早就告诉他了。


    只要他忏悔了,犯的罪过就被儿子赦免,只要他将死,儿子可以忽略不计他怎样荒唐地活过。连他对儿子不管不问的十三年都被赦免,忽略不计。因此只要他垂而不死,儿子和父亲就会亲密来往,晓鸥知道父子俩暗中的来往更要密切得多。


    她只能怨怪自己,把所有时间奉献给了赌徒们,使儿子对她日渐背离。晓鸥丝毫不觉屈得慌,从祖国内地来的赌客们越来越多,让晓鸥忙于迎来送往,借钱追账,猛一抬头,看到的海面又窄了好些,在她繁忙时,陆地又肿胀了一大块。不过一百年时间妈阁地区被填出两个半的妈阁地区来。多少鱼和海鸟灭绝了或远迁了,填出的陆地上矗立起一幢比一幢高的酒店、赌场容纳上万、上百万的赌客。但无论让多少鱼死绝也无法扩大人们脚下的土地,妈阁半岛上仍是人均十九平方米的方圆。填海的面积在和赌徒人口的增长竞赛,胜负对前者不太乐观。


    二零一一年十月,在填海的陆地上,在海洋生命的尸骨上矗立起高耸庞大的“银河娱乐度假城”。人工的海滩代替了有生命的海,以及海里相克相生的万千种生命。潮汐是马达推动的,不再跟随地球心脏的节奏,而像临终关怀医院里被机器起搏的生命假象那样敷衍了事。


    据说一个精壮汉子在这伪造沙滩上一闪,跃入伪造的海水。那是天刚亮的时候,假沙滩上还没有戏水的孩子们。老猫的耳目偶然到沙滩上帮一个赌客取他落下的夹克,一晃眼看见了这个汉子的侧影。耳目之所以为耳目,都是凭着过人的辨别能力。早上九点多,晓鸥接到老猫的电话。


    “喂,起来了吗?”老猫对她有贼胆无贼心的腔调始终如一。


    “没呢……”她送走上学的儿子,刚进入熟睡。


    “告诉你个事,肯定让你马上跳起来。”


    “那你别告诉我了。”


    “好吧,不告诉你了。”


    晓鸥翻了个身。老猫一般不会这么早起来。你要他起早,他会说:“干吗?我又不卖鱼!”


    “挂了啊?”老猫在她奇痒的好奇心周围搔动。


    “快说什么事!”


    “你不是叫我别说了吗?等你起来穿上衣服再告诉你。”


    老猫的调情都是通过这类话进行的,话颇清素,调调特荤。


    “快说啊!”


    “你看,我和你老急不到一个地方,急不到一个时间。”他色眯眯地笑了。


    晓鸥挂上手机,眼睛却盯着它小小的九九藏书网显示屏。她已经全醒了。手机铃响,小显示屏上亮起老猫的“猫”字。晓鸥等铃响到第四遍才接听。


    “把我当谁了,不接电话?”老猫问。


    “正穿衣服呢!”晓鸥用他的语言调戏他。


    “哎哟……”对方出来一声烂醉的声音。近四十岁的女人身体真裸到他面前,可能会让他醒酒。


    “快说什么事,我穿完了。”


    “穿完了还有什么事?直接回家。”


    “老流氓,你还没完了!”


    “老流氓是不错。就跟一个人没流氓过,对吗?”


    “烦不烦啊你?”小四十了还让老猫惦记,不易。她也就只有老猫这种人惦记了,连史奇澜都不惦记她了,两年多一点音讯都没有。


    “你一直惦记的那个人浮出水面了。”老猫说。


    “谁?!”她的直觉已知道是谁了。


    “姓段的。人间蒸发有两年多了吧?”


    “他在哪里?”


    “我小兄弟在大仓看见他了,还挺会尝鲜,刚开业他就来了。”


    晓鸥想过多少种面对段凯文的画面,多少种责问和讨伐,现在她什么也想不出,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


    “现在他回房间去了。昨天一夜肯定玩得很爽,一早有力气游泳!”老猫说。


    午饭时间老猫替晓鸥把消息完整化了。段凯文经一个朋友介绍,找到了一个刚刚在银河贵宾厅上班的叠码仔,一个十几年前偷渡到妈阁的广西仔。他从广西仔手里借了二十万筹码,玩了十几个钟头,赢了七八万。


    一下午时间都不够晓鸥来想怎么办,一个人失信失到这程度,反而无懈可击。消失两年多还冒出来,别人都羞得活不了,他反而无事,照样在天黑之后来到赌厅。


    老猫买通了中控室的头头,允许他和晓鸥从监视镜头中观察段凯文。段除了人添了层膘和肤色加深一点之外,毫无变化。两年大隐,又是一条好汉。他穿着一件深色运动夹克,浅色高尔夫裤,阿迪达斯运动鞋,好像他抛下所有债务所有人只是去度了两年的假,打了两年的网球或高尔夫。


    荷官开始发牌,段跟他的三个赌伴都押了庄。翻开两张牌,庄家赢。晓鸥从不大的监视仪屏幕上细看段凯文往回刨筹码的动作,比当年更具活力和贪婪。他不是贪婪赢来的钱,而是贪婪赢的本身,或者赌博本身。


    老猫在屏幕前为段当啦啦队,同时当教练:“押得对,押太小了,妈的,蛋给吓软了……好!好!再出个三点两点也行……好,三点!小子赢了……”


    晓鸥回头看一眼老猫,干这么多年了,兴头还这么大。老猫的头发几乎全白,虽然才四十五岁。他从不承认为拖债的赌徒着急生气,但他的头发承认,还有他的肠胃承认。老猫碰到顽劣的客户欠债躲债,他会出现一种滑稽的生理反应:不断打嗝,平均两秒钟打一个响嗝。现在他为段凯文的赢开始打嗝。


    “走,到厅里去!”老猫拉晓鸥。


    “等一会儿。”


    “等什么呀?再等连这点钱都要不回来!有几十是几十。”


    晓鸥还是盯着监视器上的段凯文,似乎怕对峙的时候对错了人。


    “你不会是怕这家伙吧?”


    晓鸥给了老猫一个“少小看人”的厉害脸色,但她似乎是怕那家伙。他的无法无天、敢作敢为让她常常感到理屈词穷。还让她错觉他如此行为是否会有某种凡人看不透的依据,某种使他有恃无恐的根底。没这根底他到哪里养得心宽体胖,一脸润泽?没这根底他敢再回老妈阁来?那摸不透的根底让他大大方方回到赌台边,继续不认输。从抽象意义上看,不认输没什么不正确,不认输应该算男人的美德,或许这就是段凯文无法无天的依据?谁说我段某输给了妈阁各个赌场一亿几千万?我这不还没死吗?到咽气之前,我都不能算最终的输者。


    段凯文今晚是赢家,是整个贵宾厅的明星。十一点钟,他面前堆着四百四十万的筹码。


    老猫跟晓鸥急了:“四百万你不要别人可要了啊!段到澳门来的消息现在还没有走漏,一走漏就轮不上你梅小姐要债了,那五六个债主会全围上他,赢了还好,输了明早他就不知让谁扔到海里去了!”他看着晓鸥。晓鸥一直看着监视屏幕。另一个监视屏幕上显示的是段凯文的背影,面前三把茶壶,壶嘴全冲着荷官。这就是他不认输的依据?晓鸥差点笑出来。


    晓鸥和老猫带着元旦——老猫的新马仔跨进贵宾厅,段正巧从台子前面起身,一只手松松地握拳捶打腰部,消失的两年多还是加在了他的岁数上,捶腰是岁数给他新添的动作。那个广西仔收拾了他赢的四百多万筹码,姿态卑恭地伸着一只手,像是邀请他去兑换现金。段却摆摆手。


    “快上去!”老猫推推晓鸥。


    晓鸥不动,也不准老猫动,虽然老猫的警告她听进去了:钱在段这种大赌徒手里待不长,四百多万要么让他再输给赌场,要么让其他债主分抢,好歹四百多万能把段欠她的债务减去一小截,尤其对走入经济低迷的晓鸥来说,要尽快求得这四百多万落袋为安。但晓鸥硬按住老猫,把四百多万连同段凯文放了过去。


    段拿出四百多万的一小部分兑成现金,付了广西仔和端茶倒水的小姐丰厚的小费,之后走到另一间贵宾厅,绕个圈子,东张西望,似乎风水不理想,他又走出来。对面小厅的风水被他看出了什么名堂,他走进去,一番高深莫测的打量后,选中个位子坐下来。坐下后他小声对跟班一般的广西叠码仔指示几句,广西人到餐柜上取了一盘什锦水果,放在他左手边。还是有人把他当爷伺候的。


    晓鸥和老猫找了个角落站定。现在晓鸥能把段凯文的右耳朵和鬓边花白头发看得很清楚。对于段凯文,他仍然是在过失踪人的日子,哪里藏人也不比藏在人海里隐蔽,按妈阁的人口密度算,这里是一片最深的人海,因此为人海之一粟的他显得极其自在,一点都感觉不到他的右耳朵和鬓角被晓鸥两束目光盯得要起火。落座后段用一个小银叉挑起一片片水果送进嘴里,一面看台子上原有的两个赌徒过招。两个赌徒都是东北人,当年闯关东,如今闯关内,一副不是横财不稀罕的匪劲儿。跟他们相比,消失到西方文明两年多的段凯文像个爵爷一样贵气持重。吃完水果,段凯文擦干手,让广西人把他刚才赢的码子拿出一半来,放在台子上。头一注他押的是五十万。


    老猫又急了,使劲推推晓鸥:“该上去了!这五十万可是你的钱,让他输还不如你自己输呢!”


    晓鸥又是一个厉害眼神,让他小点声。段凯文悬念迭生的人格让她着迷,可不能现在断篇儿。五十万赢了,她的心跟着狂跳。又押三十万,但段突然翻悔,把三十万拿回,再一犹豫,又在三十万上加了三十万……又赢了。她心跳得半口气半口气地喘,段却若无其事,至少在她看来是若无其事。下一注是一百万,段输了。她看得从椅子上欠起屁股,看得太入戏、太上瘾。桌上的牌比起这个不动声色的玩家,太单调了。这个玩家勾起晓鸥从未有过的求知欲,对一个穷孩子演变成富翁再演变成赌棍的谜一般的人格的求知欲。


    老猫从外面抽烟回来,段凯文赢到了六百九十万!


    这意味着晓鸥可以马上夺回这六百九十万,用来买回原先的别墅或者换一辆新车,她的车已经太年迈了。或者把阿专雇回来,越来越多的客户让她做债主,她让阿专赚的抽份太少,工资也一直不涨,阿专悲哀地辞退了她这个女老板,到一个不比阿专年长多少的男老板手下当差去了。是的,段凯文面前的六百九十万是她梅晓鸥的。是她十多年的辛苦、缺觉、风险挣来的,是她用移情的儿子为代价挣来的。这六百九十万到手,她可以金盆洗手,安于小康生活,把儿子转移的情感再拉回来。曾经六千万身家都不满足的晓鸥,现在六百万足矣。


    可她动不了,连走十几步,走到段凯文对面跟他来一番荒诞的见面礼都办不到。她让老猫不要催她,或许段今天暗操了什么杀手锏,或者两年做隐士琢磨出了什么道行,一夜赢回他欠晓鸥的三千万也难说。这个倒霉了几年的好汉,也该回来当好汉了,晓鸥是这样说服老猫。这不是她心里的真情,她其实看不清自己心里的真情是什么。她是段凯文大悬疑故事中的重要角色,但台本对她完全保密。她像所有看悬疑片中邪上瘾的人一样,只有一惊一乍地跟着故事往下走,更别说掌握台本的主宰有着随时更改情节的大权。


    老猫笑笑。你晓鸥上了赌瘾,这是他的判断,她在暗暗跟着段凯文输赢,借段的好运势玩个心跳。他又出去抽烟了,回到厅里,段的赢数上涨到八百二十万。对段这个天生的冒险家,每个胜局又成了他的心理上的游戏积木:积木搭起大厦,一块块不规则形状摇晃上升,维持着危险的平衡,上升,上升……偶然坠落的一两块方形或圆柱体可能会引起连锁反应,带着整个大厦崩塌,但在它没崩塌前,段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让它继续上升……


    晓鸥给老刘发了一条短信。对于段的失踪老刘一直感到对不住晓鸥,为晓鸥拉起几个赌客团到澳门,让晓鸥至少能从赌厅赚到仨瓜俩枣的佣金。晓鸥暗示他,自己从来没有怪罪过他老刘,连她自己对段都看走了眼。但老刘自责的疼痛一直没得到缓解,直到上个月他儿子结婚,晓鸥送了十万礼金,才使老刘相信梅小姐跟他还能把朋友做下去。


    “最近是否有段的消息?”晓鸥的短信问。


    “毫无消息。”老刘的短信回答。几秒钟之后又跟来一则语音短信:“他老婆中风了,第二次中风,很危险!”


    余家英第一次中风是她的老段失踪的第三周,她和儿子被迫搬出不再是段家的豪宅,搬进东四环上的两居室。


    赌徒的爱情或婚姻时不时会以婚姻一方的失踪而结束。有趣。十几年前,晓鸥的失踪结束了卢晋桐对她常常高喊的爱情,据说她的消失对于卢晋桐比断指还痛十倍,因为卢的痛不欲生,姓尚的才下决心誓死攻下晓鸥。令一个男人害相思病的女人,另一个男人便觉得该拼死一尝。


    “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晓鸥在一条短信中问老刘。老刘当然知道她指的“办法”是什么。


    “警方和法院都没办法。”过一会儿老刘又跟了条微信,“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晓鸥听着老刘的微信,眼睛仍然看着八米之外的段凯文。老刘什么都落伍,办公室还用七十年代的保温杯,外套和裤子的式样直接从八十年代进入新世纪,更新和使用信息革命新产品却勇做先驱,可以跟晓鸥的儿子成同代人。微信刚发明,老刘就成了它的第一批使用者。


    “听到一点传闻。”晓鸥看着脱下运动夹克的段凯文给老刘发出信息。


    “什么传闻?”老刘问道。


    “说段在澳门冒出来了。”


    “你看见他了?”


    “没有。”晓鸥盯着穿短袖高尔夫衫的段下了一大注。她看不清那一注是多少万。被段推上去的一堆筹码如同一辆攻占敌城的坦克。段这个坦克手不想活了,要壮烈了。晓鸥暂时搁下跟老刘的通信,气都不出地看着八米之外的段凯文,准确说是看着他的大半个后脑勺。段凯文的后脑勺非常饱满,不像许多北方农家子弟那样扁平并落下童年生疖生疮的疤痕。后脑勺里满当当地储存着五十多年的记忆,最多的一定是有关那个此刻正中风的胶东姑娘的。胶东姑娘当时看着他清华大学的校徽,就像看着皇族的爵徽。她看了那么久,似乎校徽比他的脸更有表情。她以为这枚校徽就是她一生衣食无忧的保障。饱满的后脑勺微微一仰,荷官翻开一张决定性的牌,广西叠码仔嘴里蹦出个亲热的脏字。


    段总又赢了。


    为了胶东姑娘赢的。为了她托付给他的一生,他不能输。夜里十一点半,他赢了赌厅一千二百万。广西叠码仔过来扶他,他没有拒绝。腿坐麻了,还是腿比他人先老,晓鸥判断不出。


    晓鸥拖着老猫再次进入中控室。从监视屏幕上看到广西人扶着段走进休息室,为他拿了一块三明治。段坐下来,头仰靠在椅背上,大口畅饮矿泉水,似乎是处在决战间歇的休整中,看上去不仅悲壮而且浪漫。


    一瓶矿泉水喝完,又是一瓶,两瓶冰镇矿泉水才把段救过来。又是五分钟过去,段恢复了常态,开始向广西人布置什么,广西人为难地微笑,频频摇头。但不久广西人似乎从命了,开始急促地打电话、发短信,段走出休息室,在走廊上不耐烦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广西人发出去的短信收到了回复,他回到段的身边,两人更加投入地交谈起来。


    老猫把元旦留在贵宾厅,刺探广西人和段凯文的行动和谈话内容。此刻从监视屏幕上看到元旦站在离段和广西人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大盘水果,吃得很贪。很快元旦的信息发过来,抱怨说广西人和段总说话声音太轻,害得他一个字都听不见。


    老猫立刻拨了个电话过去:“笨蛋!还吃杨桃、菠萝呢!嚼起来声音多大!那么多水分,连吃带喝,你现在放个响屁自己都听不见!笨!”


    监视屏中的元旦赶紧把水果放下,又往段身边凑近一点。段和广西人的二人会议却圆满结束了,擦着元旦走过去,似乎一个重大决议已经产生。另一个监视屏幕是迎着二人的,能看出广西人有些神不守舍,而段的样子是横下了心。什么决策让他横下了心?晓鸥被越来越曲折的悬疑剧吸引得忘我了,紧盯着屏幕,唯一的念头就是它可别断篇儿。


    走廊里走了十多米,段停下来,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失踪日子过多了,本能地反跟踪。这一回头绝对必要,因为他马上判断出自己身后有尾巴:元旦跟他对视了半秒钟,小特务一般转身往回走,装着忘了什么东西。但无论如何,元旦的一闪即逝让段改变了二人会议刚产生的决策,因为他和广西人走到最大的贵宾厅门口,广西人往里跨了一步,发现段总径直向走廊尽头的电梯间走去,愣了一阵,叫喊着追上去。从监视屏幕看广西人的口型,他大概是叫:“段总!段总您去哪里啊?”


    有一幅屏幕上出现了段凯文,在对广西人解释着什么,广西人似乎没有被说服,但打算在执行命令中加强理解。


    段和广西人刚进电梯,屏幕上出现了用短跑速度追过来的元旦,被电梯徐徐关上的门阻截了,眼巴巴地看着显示灯显示着电梯载着暂时脱险的追击目标稳健上行。


    老猫从监视屏前面站起,同时给出他的判断:段凯文回房间睡觉去了。


    晓鸥觉得未必。元旦的特务行动让段凯文加强了防范,怕他逍遥的失踪日子过到头,临时回房间避一避。


    “趁他没把码子兑换,再把赢的钱转移,你必须现在到他房间里去堵住他。我跟你一块去。”老猫说,毫无商量。


    晓鸥知道老猫在理,这个讨回债务的时机千载难逢。段凯文是个有本事男人,天生的创业者,是否在他消失的两年中又创了一份产业都难说。一个不备让他把钱汇走,晓鸥暗淡的经济前景会持续暗淡。


    “段凯文是不会收手的。”她说。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几年我对他很了解。”


    段在休息室与广西人谈了什么她大致清楚:他要榨取这场好运势的每一点利益,趁着欲坠而不坠的积木大厦未倒之前再攀几个新高,因此他向广西人提出玩“拖”的建议。广西人千般犹豫之后同意了他。广西人犹豫不是因为赌性不够,而是因为他看见这一晚段老板如何得手,鬼使神差地总是押对地方,似有神助地大把赢钱,他不敢和这样运势过旺的人拼。不过段最后说服了他。段知道业内有“分吃”的玩法,“多叫几个熟人,分吃我这份货呗”。段一定是这样给这个经验不足的广西佬支招的。这就是为什么广西人花了十几分钟发手机短信:他在找分吃段总的同行。


    段凯文怎么可能不玩“拖”呢?他玩赌不玩“拖”等于盖房不盖摩天大厦。这就是晓鸥对他的了解。她是凭这深层了解反向地解构段的悬疑故事的。一道疑难算式,反方向破解,也许会有突破。因此她没有跟老猫一块离开银河。她现在回家反正也错过了儿子的上床时间。她的反向解构的段的行为会很快给她线索。她又进入中控室,跟值夜班的两个小伙子闲扯,扯熟了,她请他们如果看见这个人——她把手机上给段照的一张中景相片示出——就叫醒她。然后她蜷身躺在一张三人沙发上。暂时的停战,大家都要抓紧时间宿营。


    段凯文在凌晨三点出来了。广西人刚从午夜的短暂睡眠中醒来,比不睡更迷糊。段却不然,在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犀利。他摆脱了小特务,可以干一番大举措了。贵宾厅的人比午夜前少了一些,正是拉开膀子一搏的好时候。他端坐到一个秀气文弱的年轻男荷官面前,拿出几个碎筹码,让他飞牌。他盯着一张张翻开的牌,盯了十几副。在椅子上挪了挪,把自己进一步搁稳,搁舒服,轻轻将两个袖口往后抖一抖。一个正式的开始。不成功,便成仁,他向荷官做了个要牌手势。


    三把牌打下来,段和赌厅两赢一输。现在作为段的对手的广西叠码仔也不卑恭伺候了,你段老板是爷我也是爷,被你给“拖”成爷了。


    晓鸥比两个中控员盯监视屏还盯得紧。段的每一个小动作都不会错过她的注意。输了的那一把段丢掉一百万,加台面下丢的,就是三百万,或四百万,也有可能是五百万。因为赌台附近出现了五六个年轻人,不时用手机收发短信,晓鸥怀疑他们是广西人的朋友派来的喽啰。广西人让几个同行和他分吃段老板,从喽啰的数目上看不出来。


    赌台上开始拉锯,段的输局略多于赢局,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破晓了,所有喽啰们都四仰八叉瘫在椅子上,赌台边仍是段凯文巍然的坐姿。加拿大(或者美国)营养好,养出他这么好的体力和耐力。


    天色大亮,段起身收拾台面上的筹码。他的叠码仔现在是他的敌人,因此数码子是靠不住的,他要亲自数。他粗略地数一下码子,又把码子用夹克包起来,两只袖子系成结,抱在怀里。晓鸥跟进他或赢或输的每一局,算了一下那一兜子沉甸甸的筹码总价值应该在八九百万左右,台面上下都算上,输得这么轻,对段凯文来说,就是大赢了。


    晓鸥错过了昨晚和儿子睡前的母子会晤,早餐无论如何不能错过。她跟卢晋桐这个自称垂危的人在拔河,儿子的心是他俩之间的那条绳索。每一次睡前闲谈和每一次同进早餐都是她把绳子往她这一边拉近一点,有时觉得拉得颇吃力。有一次儿子谈什么谈得兴起,要放一段电脑上下载的视频给母亲看,回过头,发现母亲在看表:母亲早衰的视力使她不得不凑到床头灯下对那过于袖珍的仕女表挤眉弄眼。儿子便说视频找不到了。他的脸在说另一句话:爸爸在这种时候不会看表的。随便晓鸥怎样伪装热情,表明自己想看儿子的视频,儿子都说找不到。拔河的绳索飞快地往卢晋桐那边去,把晓鸥拽得跌跌撞撞。


    等她回到家,儿子已经上学去了。保姆说儿子没有吃早餐,拿了自己的钱到街口吃麦当劳去了。晓鸥扭身便要去追,保姆叫住她,别追了,他快活得很,说总算上帝赏赐他吃早饭的自由,不必和母亲共进早餐了。保姆还笑哈哈呢,十五岁的少年无非是跟母亲捣蛋一次。能像农家出身的保姆这样多好。农家人对天伦的力量有种不可颠覆的信念,不必动这么多心眼,天伦注定的,都是应当应分,是你的,都跑不了。都市父母多少人为功夫,亲子活动,生日派对,节日礼物,跟天伦给予的原始纽带相比,多么造作矫情,又吃力不讨好。


    就像挨了儿子一记窝心拳,晓鸥站在门厅里半天不动。她不是农家人,她对天伦不敢那么信赖。她像都市许多父母一样,做小媳妇一样做母亲,尤其做十五岁男孩的母亲。


    她多少个月苦心经营的亲子项目,被一个段凯文毁了。淋浴的水温偏高,她需要那一股股热流,恨不得让热流更换她一身冰凉的血液,在空调过剩的赌场贵宾厅里凉透的血。


    下午一点多钟醒来,她第一个动作是打开手机短信。老刘来了七八则微信。她顾不上听老刘啰唆,直接打开十五分钟之前来自老猫的信息。


    “我已经找人跟段的叠码仔谈了话,从侧面了解到段的新动向:段今天凌晨三点到七点多玩的是拖三,昨天赢的一千三百多万又输掉四五百万。”这条信息是持续的,三分钟之后,又一条信息接上来:“假如你昨夜听猫哥一句,至少能让段偿还你一千万的债务。我已派元旦去银河守候,一旦段出现,马上通知你。”


    昨天的悬疑都被一一解密,接下来是一阵无趣:又能如何?晓鸥这个四十岁的女人心里最常盘桓的就是四个字:又能如何?多赢几百万,又能如何?少几百万,又能如何?


    她带着“又能如何”的微笑,坐在梳妆台前梳她比三年前稀疏的头发。化妆和发式让她艳光四射,可又能如何?世上还有一个人需要她的艳吗?世上可还有任何人值得她为之艳丽吗?儿子已经有两天一夜没看见她了。儿子只有在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注意到一个事实,他有个比别人美得多的母亲。那时她花工夫修饰出的美才有了主题。她已经两年没参加儿子的家长会了。在他的学校,公认的家长是保姆。


    吱吱吱的震颤使手机在梳妆台上奇怪地爬动。瞬间她忘了它是个机器,感觉它是一种异体,这十多年来离间了人间与生俱来的横向纵向关系的异体。她看到使之发出吱吱鸣叫的是老猫。从天而降的老猫干涉着她正常动作的连续性:她必须放下那支遮盖黄褐斑的粉底毛笔,让老猫打断一下。她和儿子生活的连续性,被吱吱叫的异体打断得破碎不堪。她想起史奇澜:他总是拒绝被打断。手机是他用来打断别人的,他什么时候想通话想发信由他决定,就是说,只能是他用手机,而不能让手机用他。对老史的一丝遐想、一丝渴望让她心生一种痛楚的甜。她决定不理此刻成了异体的老猫,不让他离间她和她遐想中的老史。


    老猫不甘心,在她化好妆之后又开始吱吱叫唤。这回是电话。


    “喂?”


    “怎么不回短信?”老猫带一种劈头盖脸的架势。


    “什么短信?”她还在想史奇澜那老烂仔可还好好地活着,现在何方……


    老猫拿她没办法地咂吧嘴:“啧!我告诉你,元旦已经把段老板扣住了,正等你出场呢!”


    “扣他干吗?”晓鸥对老史的相思立刻被离间了。


    “不扣住他,他就把钱都输光了!”


    晓鸥到达银河酒店大堂时,老猫正在手机上跟人激动地通话,一头茂密的白毛起了狂飙。看见晓鸥,他匆匆跟通话者道别,挂上手机,告诉晓鸥那边也是个赖账的,还是什么省的宣传部长呢。


    “段凯文呢?”晓鸥顾不得表达她对老猫的同病相怜。


    老猫指指楼上,叫晓鸥跟他去。途中晓鸥弄清了扣押段的全过程:今天上午十点,段和广西人到了赌场,一个小时就输掉三百多万,而且是玩“拖”。元旦向老猫打了报告后,老猫让元旦立刻把段骗出赌厅。


    “怎么骗他的?”晓鸥问。


    老猫替元旦编撰出最具效力的诈骗语言:“先生,有个姓段的小伙子从北京过来,专门来见您。”段一听就诈尸般从椅子上站起来。元旦马上问要不要把小伙子带来见他,段把脑袋摇成了个拨浪鼓。元旦表示可以带段老板去见小伙子,段眼睛红了,鼻头更红,这回脑袋摇得很慢,有气无力。元旦安慰他别分心,好好玩,反正姓段的小伙子已进了他的房间,正休息呢。段问谁他妈的让他进房间的?他一大声就把老泪震出了眼眶,从眼镜后面直泻下巴。元旦告诉段总,酒店前台听说孩子是段老板的儿子,还未成年,就放他进房了。新开的酒店,希望大家开心,周到得过点头,是可以理解的。何况小伙子确实姓段,他护照给他做了证。段再也不犹豫,独自向贵宾厅外面走,把剩在台面上不多的筹码都忘了。广西人收起段的筹码,追出赌厅,段接过筹码却挥手拒绝了叠码仔的随行。


    段一出电梯就知道真相了。元旦很坦荡地告诉他,段老板受骗了。其实想见他的人不姓段,姓梅。


    梅晓鸥就这样被推到对台戏的位置上。段凯文听见门铃抬起脸,对业余看守元旦说:“开门去。”老板架子一点没塌。


    门在老猫的脸庞前面打开,老猫个头不高,段凯文掠过老猫的白发把晓鸥精心护理的黑发看得很清楚。老猫率先走进段的房间。一个商务套房,广西人待他不薄。晓鸥在门口摆了一系列面部表情,没一个合适拿出来见自以为成了隐身人的段凯文。因此段看见的她基本上是粉底和化妆笔勾画的脸谱,脸谱下她的脸部肌肉已经累极了。


    “晓鸥,这就不够意思了,是不是?你知道我抛家弃子,还用我儿子做钓饵把我骗出来。”段从茶几上拿起一根烟,打着打火机,因此后半句话是用没叼着烟的那半张嘴说的。


    两年的失踪,似乎潇洒走一回。晓鸥被他的主动弄得像个乡下丫头,急于为自己辩护。


    “我还在家梳洗呢……收到猫哥的短信……”


    “你自己要见我,我能不见吗?你梅小姐恐怕不是今天才知道我到妈阁的吧?恐怕你前天就暗地盯梢我了吧?”


    原来他前天就到了。老猫抱着两条晒黑的手臂,跟元旦各坐一张椅子,完全一张空白脸。扑克脸。老猫的左胳膊上文了一朵夏威夷兰花。这只孤猫早年大概爱过夏威夷兰花所象征的那个女子。现在夏威夷兰正怒放,老猫身上一用劲儿,大臂肌肉使它怒放成了一道狰狞的符,老猫的表情全跑那儿去了。越听晓鸥自我辩解,段凯文越是步步紧逼,揭露指控,那朵夏威夷兰便越怒放得可怖。


    “我承认那张地契是我临时拉的挡箭牌,你当时逼得太紧了。”段凯文用他永远不紧不慢的山东汉子口气说道。“你们妈阁的叠码仔做事风格嘛,当然不能强求……”


    只看见一个身影扑向段,同时响起哗啦啦的声响。身影是老猫的,声响是砸碎的茶杯。老猫如同人形野猫那样朝段发起攻击,一爪子打在段的脸颊上。刚才他来不及放下茶杯就攻击了。一下不够,又来一下,猫爪子一左一右地抽打在段凯文五十多岁的保养良好的面颊上。晓鸥反应过来,段已经挨了四五个耳光。


    “别打了!”


    她听见自己刺耳的尖叫。她从不知道自己尖叫起来是左嗓子。等她从身后抱住老猫,才发现这是只铁打的猫,浑身没一块人肉,可想这种铁耳光打在人肉上的感觉。段凯文的眼镜早不见了,头一击就飞到床上去了。晓鸥抱着老猫往后拖,一面左着嗓子尖叫,让元旦上来跟她一块拖老猫。元旦司空见惯地闲坐在椅子上,他打人远不如他老板,不然早就不闲着了。


    再来看看段凯文,左上唇飞快地在血肿。被老猫的铁爪子击中,唇和略突出的牙相撞,牙把内唇咬出个洞。晓鸥判断着,其他地方没留下任何受打击的痕迹,连神色中都没有痕迹。经过亡命天涯的段总,惊涛骇浪惯了,一个妈阁老猫能把他如何?


    “你干什么?”晓鸥对老猫呵斥,尖叫过的嗓音怎么都有些不着调。


    这一场打倒把老猫气疯了,朝段凯文骂得不歇气。越骂他自己越被煽动起情绪来,把他自己的赌客也顺带骂上了。他要不骂晓鸥永远不会知道老猫是个比她还大的债主,欠他债的人从省级干部到乡级干部,从电影导演、制片人、明星到国家级运动员,七十二行,三教九流在老猫手下能组成个庞大的欠债团。


    段凯文在老猫历数他客户的种种劣迹时侧卧到床上,捡回眼镜,用衣角擦了擦,端正地架回他挺直的鼻梁上。人家什么心理素质?


    老猫骂完了,言归正传,问段凯文还剩多少钱。不知道,差不多四五十万。


    老猫揪住段的高尔夫衫的胸口,把他从床上提起。晓鸥跺着高跟儿,求老猫别再打了。


    “你昨天夜里还有一千二百多万,这半天你就玩成四五十万了?你他妈的经输不经赢的蠢货!谁让你把还她的钱输了?”他指着晓鸥。“人家一个女人,养家养孩子都凭她自己,你他妈的有点良心没有?你他妈的是个男人不是?”


    若不是晓鸥挤到段凯文前面,段今天大概会肋骨瘀血的。


    “猫哥你打着我了!”晓鸥叫道。她嗓音又扁又尖,五音不全,她绝不敢认这嗓音,但老猫被这嗓音叫住了,松开段凯文,问打得重不重,问晓鸥疼不疼。


    段又回到床边坐下,死猪不怕开水烫,或者,你们演什么周瑜打黄盖呀?快谢幕吧。


    “就凭他这么对你,可以让人把他扔海里去。反正他已经失踪两年,接着失踪去吧。对他家人,对谁都没什么区别。”老猫又让自己气乌了脸,白发抖得像猫科动物之王:雄狮。“剩了四五十万?他妈的笨蛋,败家子!他妈的你知道你是用谁的钱赌吗?梅晓鸥和儿子的活命钱!”最后一句话字字都像是从老猫嘴里被踢出来的。


    挨了这几拳的段凯文减了几分盛气,尤其老猫那句把他扔海里去的威胁,让联想丰富的他顿时看到了活生生的画面。


    “你说你打算怎么还梅小姐钱?”


    “我会还的。”


    “我他妈问你怎么还!”老猫收紧嘴唇说。


    “昨天我是用二十万赢了一千二百多万,四十万足够我赢两千万。”段总在搞计划经济呢,或者是在种地瓜,一棵瓜秧收获多少大致有数。他换了副口气,话来了个转折,“不过假如梅小姐愿意要这四十万,现在就可以把钱拿走。”他脸转向晓鸥,不卑不亢,嘴唇的血肿已经使他的整个口形变了,明显歪向右边,跟谁使鬼脸似的。


    “晓鸥,你先把他所有的钱都拿走。他愿意接着做赢钱的梦,让他从他那个广西仔手里借。”


    “完全可以。”没等晓鸥开口,段痛快地答应了。


    “不过要跟这家伙签个合同,他在银河赢的钱全部还你晓鸥。”老猫根本不理段凯文,只跟晓鸥说话。


    “没有问题。”段凯文满口应允。


    晓鸥悲哀地看他一眼。合同她跟他签过不止一份,从来没制约过他。只有他这样难受制约的人在当今世界才能创出曾经那一爿家业。他脸色是坦然的,他会积极配合她晓鸥签一份甭想制约他的合同。废纸。晓鸥有气无力地央求老猫和元旦离开,她想跟段凯文单独谈谈。


    “别让他出门,万一碰到他另外几个债主,你连这四十万都没了。”老猫说着站起身。


    而晓鸥恰恰带段凯文出了门。她开车把他带到南湾海边。他们曾经有过一次海边漫步,他为她买了昂贵的樱桃。假如还是樱桃时节,她会为他买的,不管多昂贵。他们开始得多好,跟她哪一个新客户都没有那样好的起点。一次美好暧昧的漫步,因为飞机误点。才四年,情谊早已不在,不能全怪他,也不能怪她该诅咒的行当。


    车停在海边,两人都不想来一次旧地重游,就把车当个咖啡座吧。段凯文这个谜团在晓鸥心里越滚越大,是解开谜团的时候了。


    “段总假如你不觉得我冒昧,我想问……”


    “问吧。”


    她扭过脸,看看他。他看着前面,海在他的窗外,落日在水面上撒了几百万片金子。这都跟他没关系,晚期赌徒不需要美景。


    “我能问你,这两年都在干什么吗?如果你不想回答……”


    “当了两年寓公,什么也没干。”


    “那你怎么又想到回来,回妈阁,我是说……”


    “我一个朋友邀我来的。”


    “我没看见你的朋友……”


    “他在散座赌小钱。他从来没赌过,对澳门特别好奇,非让我陪他来。”


    “你听说你太太又中风了吗?”


    他没话了,眼睛越眨越快,企图把眼泪眨回去,或者这么眨眼至少给泪囊打个岔。


    “这是她第二次中风,据说第二次中风是很危险的。老刘才告诉我……”


    “我们不谈这个好吗?”段打断她。


    晓鸥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嘴。


    “老刘真够烦人的,我叫他不要跟任何人说,尤其不要跟你们这些所谓的债权人说。我姓段的死也不会乞怜。人固有一死。”他拿死给他自己和所有债主,包括晓鸥垫底。


    原来老刘跟段始终保持着联系。老刘对晓鸥表白的歉意原来不限于他所表白的。她该怨老刘的,可她却对老刘多出一层敬意来。老刘对段这个朋友是无条件接受的,对他的胜负都全盘接受,他给予段的友情是盲目的,忠诚也是盲目的。此刻老刘知道段漂洋过海回到了东半球,回到了老妈阁。也许段太太因为老刘的照料没有陷入彻底的绝境。


    “那段总这次回来,有什么长远打算吗?”


    “有啊。我还是回去干老本行呗。大部分债务都还清了,幸亏海南那块地拍卖得不错。现在就剩下几笔赌债没还。”他接下去的话大概是:没什么大不了,或者,可还可不还。他曾经跟晓鸥暗示过:叠码仔靠赌徒们从赌厅挣钱,因此他欠了叠码仔的钱也白欠。


    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依据。这就是他的根底。一切只能从头再来,律师,立案,起诉……一切令晓鸥不做就累死的事,都要从头再来……两只海鸥落到车窗前,都抬头向车里的人张望,都是先用左眼看看他俩,又用右眼看看他俩,颈子灵活得可笑。两只鸟类叫花子,等着车上的人赏它们一点什么,渴盼都写在它们鸟类的脸上。晓鸥后悔没带任何食物来。


    段凯文却打开车门,扔了几块揉碎的饼干,赏给海鸥。那是飞机上发的饼干。吃晾干的煎饼读完大学的段总保持着好传统,可以在赌台上一夜扔掉上千万,粮食对于他却永远值得吝惜。


    “在美国学了不少东西。”段突然说。


    晓鸥等着听他学到了什么,他却深奥地沉默了。她已经放弃等待了,他却又开了口。


    “认识了一个姓尚的先生。他认识你。”


    “哦。”


    她心里沉一下。沉什么呢,她从来没在段凯文面前装圣女。


    “他也说你不容易。”


    到现在晓鸥都琢磨不出,“不容易”是夸人呢,还是损人。段又变成他俩之间主动的那个。


    “姓尚的是个老赌棍。我儿子的父亲要是没碰上他,不至于彻底废掉。看来赌徒到最后是会物以类聚的,太平洋都挡不住。”她恨透那个怕段凯文的梅晓鸥了,因此变出个唇枪舌剑的梅晓鸥来。


    “那我倒纳闷了,晓鸥你跟爱赌的人这么不共戴天,自己为什么要干这行?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就劝你改行吧,凭你的能力才干,到我公司当个副总都绰绰有余……”


    “您现在是什么公司啊?”


    梅晓鸥可以是刻毒的。


    “我是说,等我回去重新开张一个新公司的话。”


    他不会让她拿他那三千万入股吧?那样他欠她的三千万债务,肉就烂在他那一锅肉酱里了。


    “您打算开什么新公司?”您的股东们对您还没撤诉呢,他们每人都因为您挪用公款,抛下若干烂尾项目赔了大笔钱财。


    “凭我资深建筑师的资质,愿意做我合伙人的太不难找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千钉。我这张资质证书北京所有开发商都搁在一块儿,也没几个人有。当年从零创业我都不怕,现在我怕什么?家英一再跟我这么说。”


    过去您是零,当然不怕;现在您连零都不如,要苦干多年才能达到零,区别就在这儿,段总。这些话晓鸥用一个“您就这么一说,我就这么一听”的笑容回答了。


    “美国和加拿大是让人反思的好地方。那种寂寞,让你把上辈子的事都回想一遍。我常常想到你,晓鸥,你爱信不信。”


    她非常想信。


    “我想你一个女人家,对赌博深仇大恨,听说你的祖父就是赌输了自杀的。可你为什么非干这么个行当……”


    “这行当不挺好的?挣钱快,不用看老板脸色……”我不干这行,怎么报复卢晋桐、史奇澜、姓尚的和您呢?祖奶奶梅吴娘就该干这行,在哪里失去,就在哪里找补回来,什么夺走了她丈夫,她就报复什么。什么夺走了那个头发微黄、一笑就没了眼睛但憋着大志向的卢晋桐,她梅晓鸥就报复什么。她可是亲眼见证卢晋桐怎么被一点点夺走的,先是一根手指,然后又是一根手指,夺走得那么血淋淋。十九岁的晓鸥初见他时春笋一般,直到二十四岁的青春年华都没把他从他的父母老婆身边夺走,可赌台办到了,把他彻底夺走了。她站在赌徒们的背后,她的身姿等于那块刻有“回头是岸”的崖石,可他们没有一个回头的。她眼看他们离岸越来越远,于是她便生出一种恶毒的快感:别回头吧,沉溺吧,沉淀成人渣吧……她就这样完成了一场场报复。当然被报复的不只人渣们,还有她自己。她精心打造优良富足的生活环境却养出一个孤儿般的儿子。十多年中她心里有句奋斗口号:“为儿子的幸福”,现在她越来越怀疑它是她对自己撒的一场弥天大谎。可悲的是儿子早就怀疑这是谎言,他从三四岁开始就怀疑,只是到了十四五岁才将怀疑诉诸表情:妈你别老拿我说事儿。


    “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段凯文说。“其他人的钱不还,晓鸥你的钱我怎么都会还的。”他又掏出一包揉碎的饼干,窗外现在有七八只海鸥了,碎饼干引起一场鸟类暴乱。


    晓鸥不想看着海鸥们自相残杀,踩了一脚油门。此地的海鸥胆大皮厚,引擎轰不走它们,只好是人类让开了。她本来想跟段来一场人和人的交谈。有了手机、MSN、短信、微信等等帮助交流的工具,人和人其实早就停止了真正的交流。真正的交流到底该怎样,她不清楚,但当它发生的时候她自会有感觉。和段凯文初识的那几天,她觉得它发生过。哪怕段谈谈逃亡中怎样跟余家英续上了联系,老刘怎样当他们的秘密联络官,哪怕他形容一点他当时的心情,他的无望和无助。在陌生国土处于异族人群,多么无望无助晓鸥完全能有同感。真正的谈话会让她和他的关系人性起来,哪怕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哪怕是敌人和敌人的关系。充满非人性的爱和恨以及性的世纪来了,在通俗歌里,在网络上……歌里叫喊的爱和微博、博客上的恨一样,都那么人云亦云,都那么不假思索,都那么光打雷不下雨,给她的感觉是这些爱和恨都是无机的,一个模子可压无数份的。这是她突然想带段凯文出来,听听他真正的倾诉的原因。她不会免除他的债务,但他真情投入的交谈会让她给他很大的或巨大的宽限。


    她的企图失败了。


    把段凯文送回银河之后,晓鸥想到老刘发过来的几条微信。按时间顺序,她将它们一一收听。它们的内容大致相同。


    “梅小姐,方便时请回电,我有急事要跟你谈。”


    十几分钟后,一条文字信息追过来:“可能你不方便回电。我只想告诉你,有件事我瞒了你两年,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等你空下来,一定给我打个电话。”


    老刘是仔细人,不愿用白纸黑字给日后留下证据。手机书写的迷你“白纸黑字”也不能留。微信和短信都是催促晓鸥给他回电的,同时也是暗示他良心不安的。晓鸥在银河大堂给老刘回了电话。自从晓鸥告诉他段凯文在澳门浮出水面,老刘心里就嘈杂开了。两年里他和晓鸥见过几面,和她一块叹息过人杰如段凯文居然也参加到跑路富翁的群落,没有露出半点知情人面目,为此他良心感到不安。他是损害梅晓鸥利益的同谋,这是他对自己的审判。


    “段夫人怎么样?没有危险吧?”听完老刘的坦白之后,晓鸥问道。一个长期被人们轻视的老刘,竟有着罕见的忠诚和自我批判精神。也许正是忠诚和自我批判招来人们对老刘的轻视。


    段夫人余家英的脸容肯定是没有端正可言了,动作也永远失去了平衡。什么都变了,只剩了对丈夫的袒护和疼爱。她让老刘把她再度中风的消息瞒下来,不要让她的老段受惊吓,也吓出中风来。老刘不敢全瞒,瞒了多半,因此段凯文得知的是老婆又经历了一次有惊无险的小中风。


    “你看见段总了吗?”老刘听上去是胆怯的。


    “嗯。”


    “他没去赌吧?”


    “那你说他来澳门干什么?”晓鸥的回答带有冲撞。让对方看看他忠诚的结果是什么,他忠诚的对象是什么人。


    老刘明白了,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好比听到了一个人的死讯。似乎一切过错都是他的,带段到妈阁来,介绍他做晓鸥的客户,隐瞒他出逃的消息,甚至他四方活动,动用人情关系安排段回国。段的痼疾重发使老刘的一切努力都枉然,他的忠诚也错了。错的还有他对段的信念、保护、两年来充当段家的秘密电缆,给太平洋两岸的段家人传递消息。


    “他又赌输了?”老刘几乎战战兢兢。


    “赢了不少,又都输回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的意思是,段欠你梅小姐的债务将会怎么个了断。


    “还没想好。”


    老刘对段凯文的那份愚忠不知怎么让晓鸥心酸,让她不忍告诉他自己会不手软地采取法律手段。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招呼老刘就是了!”老刘宣誓似的扬起嗓门。


    晓鸥明白,此刻要让老刘为她效劳一下,老刘才会稍微舒坦,还掉一点他欠晓鸥的心理债务似的。但实在没有让他效劳的事务,于是她便让老刘去打听一下史奇澜的近况。


    当晚老猫在银河赌场的散座找到了段凯文,段把那四十多万的筹码已经全部输光。老猫让元旦把段解回他的套房,一直看押到段的飞机起飞之前。段回到北京之后,老刘的短信说:“段总见到判若两人的余家英时,拿起厨刀就把自己的手指剁下一截。”


    天啊,赌徒的规定动作也就那么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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