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个月前 作者: 严歌苓
    梅晓鸥给陈小小打了电话,通报史老板的平安。小小跟她一样,从来没有关手机的时间。都是劳碌的苦命女人。晓鸥没有出卖老史眼下的所在地,只说老史给自己打了电话,身心皆健康,不过想躲几天清静,好好反思一下,好东山再起。小小有点酸溜溜地问:老史为什么不向他老婆报平安,反而打国际长途呢?晓鸥的回答是现成的,很简单啊,谁让她梅晓鸥是第一大债权人呢,负债者首先要稳住最大债主,否则债主跟警方挂钩通缉他怎么办?


    陈小小在挂电话前说,一定让老史打个电话给儿子,儿子无罪,白白受那么多惊吓和担忧。


    晓鸥要她放心,一定促成这场父子通话。


    可怜的女人最后一道杀手锏都相同,就是孩子。晓鸥从她自己的儿子还没有面目,只是一团血肉的时候就开始用。她给卢晋桐的老婆打完自我曝光的电话之后,从洗手间回到赌桌边,就说:“卢晋桐,我马上做手术把孩子打掉。”卢晋桐是她男人的名字。她曾经狠狠地爱过的男人,连他名字都一块儿狠狠地爱过。


    卢晋桐怎么反应的?他嬉皮笑脸叫她别捣乱,看看他这不赢了吗?他深知这小女人不会干打胎那种损事。她不会早早失去杀手锏,不然以后还有什么好使的能挟制他?她和所有活在别人婚姻阴影中的女人们一样,有孩子才能有与婚姻共存的一个准家庭。再说白一点,孩子是她一生的银行账户,她可以细水长流地从那个账户里支取衣食住行。


    当时赌桌上的局势确实大好,卢晋桐赢了三十多万美金。卢安抚了晓鸥两句,用逗小猫小狗的声腔,又回头去下注。那一注他下了十万。拿起的牌是八点,基本上赢了。他侧脸向晓鸥挤眼,发现晓鸥背身在两米之外蹦跳,拼命用头顶够一个心目中的高度,再尽量沉重地落到地板上。卢晋桐冲过来,可怎么也摁不住她:疯了?想把孩子跳下来啊?回答是:没错,就是要把孩子跳下来,只要他赌,我就跳。他被这杀手钳制住了。接下去只要他往赌台上靠近,她就跳。不过也就三四回,这招数就渐渐失效。失效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任她怎样跳,孩子也不肯下来,连下来的征候都不见,她那刚显出微妙弧度的小腹紧绷绷的,箍住胎儿,成为最坚固柔韧的血肉襁褓。


    晓鸥一边跳一边在心里做着一道算术题:卢晋桐刚才赢了三十多万呢,可是三十多万美金啊!够买一幢小小可爱的房子,带个小花园,一年后孩子可以在那里学步。三十多万刨出一个零头,够她下一年的学费。她在加州一个不见经传的大学学园林设计。总得学点什么,否则卢晋桐把她藏在美国这偌大的金屋,一天二十四小时怎么消磨!


    等晓鸥跳不动,无趣地停下来,卢晋桐又赢了。她上去抓起所有筹码放进皮包,然后开始拖他。赢了还等什么?等她冲出去叫出租去医院妇产科吗?钟点是下午四点。从上午下了飞机进到赌厅他就没动过。卢晋桐疯了的眼神直直的,骂她贱货,已经搅了他的家又要搅他的好运气。她不管,只是拖他。接下去一件她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的事发生了:卢晋桐伸手打了她一个耳光,还嫌不痛快,又踢了她一脚。她已经把他拖到了门厅,但监视器还是把这个背着众人的暴力场面收入镜头。两个血统丰富的深色皮肤保安出现了,一边一个架住卢晋桐,使其成为坚果夹子里的一颗果仁,动一动就会碎成粉末。倒是这两个保安救了卢晋桐。晓鸥马上看清阵线,美国对中国,本土人对外国人,外来者对自家人。这种场合下,卢晋桐和她梅晓鸥,太是自家人了,不仅如此,简直就是亡命天涯的至爱情侣。


    晓鸥向卢晋桐一跃,抱住了男人的脖子,那粗细适中的脖子给她抱得像一棵树的中段。她不能没有这棵树,眼下她死活都得吊在这棵树上。她问保安,他们要把自己的丈夫带到哪里去。她学园林设计的英文在这个场合用不上,好不容易凑成没有语法缺乏动词的句子。保安的回答她也不完全懂,意思是这个男人动武,坏的是赌场的规矩,现在是赌场和暴徒之间的公事,跟她这个牺牲品无关。她泼妇一般喊叫,要带她的男人,可以,不过踏着她的死尸过去吧!她的句子肯定很不正确,但态度把句子演活了,各国人都会懂。


    于是,保安拖着卢晋桐,她撕扯着保安甲的手。要带也带上她,她宁可跟男人一块去坐监。他打的是他妻子,他妻子跟他说了一句什么该打的话他们谁听见了?她用错误的英文对保安说。卢晋桐这时叫她把筹码拿去兑现,同时叹了一句:该赢一百万的!


    一听这话她松开了手。假如监牢能拦着他,让他再也不进入这个罪恶的地方,她也算有盼头。她深情地看着他:那你就去坐监吧。


    一个洗手间的女清洁工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此刻对保安说,这个姑娘怀孕了,一小时呕吐五六次。


    保安都停止在一个动作上,所有人都看着脸色苍黄的中国姑娘。保安问晓鸥,你是否怀孕了。晓鸥点点头,委屈得直掉泪。保安怪她不早说。她这才明白全世界绝大多数人都最爱儿童,哪怕是尚不成形的胎儿。在美国人民中这才是一道杀手锏。清洁工是个五十多岁的印第安女人,印第安人跟中国人在古老历史中有着神秘的纽带,所以她过来搂了搂晓鸥的肩膀,让两个保安饶了这个快要做父亲的男人吧。


    回到房间里,晓鸥把兑现的五十来万钞票放入保险箱,她改了密码,确保钞票在保险箱里待稳。卢晋桐为赢来的五十万绕着卧室打转,这么好的事让他难以消化,必须转几圈。他曾经输掉了若干五十万此刻都从他记忆中被一笔勾销了。他抱住晓鸥说,他给肚子里的孩子赢了一个家回来,那个家有前院与后院,后院种一百棵栀子花和两百棵玫瑰。晓鸥不是爱花吗?爱个够吧!对了,后院还有游泳池,孩子学走路和学游泳可以同步进行。五十多万还想带游泳池呢?她甩开他,让他检讨那一巴掌和一脚。他再一次搂紧她,谁让她跟他老婆告状?那一顿揍和告状扯平了。她转过脸,发现他在亲昵地微笑。他脸上多了一层无耻。


    她心里减少了一层爱意。


    那天夜里,两人相安无事地睡着了。她搂着腹内的孩子,他搂着她和她腹内的孩子,睡得像一个美丽的电影画面。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时发现床是空的。卧室、浴室、客厅和小小的餐厅,统统没有卢晋桐的影子。晓鸥从餐厅往客厅走时,瞥见保险柜。保险柜紧闭,她释然地坐下来,坐在保险柜对面的沙发上,呆呆地温情地看着保险柜。保险柜里的钱安然无恙不说明什么。卢晋桐可以用赌场给他的信用额度,额度内的钱是够下几把大注的,但至少那个带前后花园的房子保住了。她庆幸自己聪明,使了点机关算计,把保险柜密码改了。


    接下去的一小时,她洗漱打扮,好好吃了一顿早餐,然后来到赌厅里。昨天围坐在两张赌台上的几个中国赌棍居然还原样围坐,比前一天的脸色晦暗许多,头发看上去都稀疏了,那当然不是一夜间的凋零,只是因为没有及时把脑油洗下去而让头发黏结打绺,像几座被风刮跑了茅草的屋顶,露出秃秃的梁来。一夜时间能把人变得这么丑陋!假如卢晋桐是这些丑陋面目之一,晓鸥会一声不吱地走开。她会飞快地返回房间,从保险柜拿出那五十来万现钞,打理好行李,乘最早一班飞机飞回加州。


    五十来万美金对于当时的梅晓鸥是天大的一份家产,她会心满意足一辈子,再不用找男人,而让男人找她。她可以消消停停地等在那里,让男人们一个个找上门来,再让她一个个筛选下去。怎么筛选?带到拉斯维加斯来,只要他在赌台边屁股发沉、发黏,筛选就完成了。她会把筛选的后果留在赌桌边只身离开。


    晓鸥在赌台边没找到卢晋桐。也许冤枉他了。他一定是去了游泳池或健身房。昨天做了大赢家,好事像坏事一样,要慢慢接受,他一定在跑步机上挥汗,把窝在心里的狂喜挥发出去。健身房有十多个跑步者,都不是卢晋桐。那么一定是在游泳。卢晋桐是个游泳好手,同时他在游泳时可以观赏池边晒太阳的青春玉腿。拉斯维加斯涌集了美国绝大部分上乘玉腿和酥胸,夜里把它们展览在秀台上,凭它们售门票。对卢晋桐赏花一般观赏那些腿和胸,晓鸥从来不多言。那是无伤大雅的男性滋养。


    晓鸥在游泳池边迷失了。她不知道自己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仍然是上午,游泳池很空,一目了然地没有卢晋桐。


    她再次回到赌厅,凑近那几个一夜没挪窝的中国男人,问他们谁看见她的丈夫了。她顾不得脸面了,昨天被打被踢又跟保安撕扯的图景在这些人脑子里还栩栩如生。其中一个男人说:好像看见他凌晨回来了,坐在那张桌。他什么时候走的?没注意。看见你来就走了!输了怕你急!晓鸥听另一个同胞告发道。他口气是逗乐的,以为这事在晓鸥这里还有什么乐可言。晓鸥眼前一阵黑暗,早餐飙上喉口。


    她吐出了全部早餐之后,身体像倒空半截的口袋软软下坠。是什么引起这场呕吐?似乎不光是卢晋桐,似乎那几个男人的气味加剧了作呕。什么样的气味?不洗漱的口腔、溃烂得快坏死的牙周发出的气味。不管那几个男人生活习惯卫生标准有多大差异,此刻口腔里发出的是同样的坏疽恶臭,再加上他们胃肠里消化不良的食物渣子,加上恐惧和兴奋使他们热汗、冷汗迭出,不断发酵又不洗浴……一群活着的人,都快招苍蝇了。


    也许就是那股活体发出的坏死气味让她吐得奄奄一息。也许还有一个联想恶化了她的作呕:卢晋桐也是那个恶臭团伙的一分子。他见她来了,及时溜走了。他那份气味却已经滞留在稠黏的空气里,他也是那份招苍蝇的恶臭的贡献者之一。


    晓鸥擦干嘴唇,擦去呕吐引出的眼泪和鼻涕,从卫生间里出来。四五个女人一动不动地瞪眼看着她。她想起那个爱护她的印第安清洁工,那个跟她有着古老神秘的血缘纽带的大娘,昨天还为卢晋桐和她求情。一场枉费的善良。她走出女卫生间,直接奔电梯,从电梯里出来,直奔房间,连停下来压一压恶心的工夫都没有。


    现在的梅晓鸥看着十年前的梅晓鸥,就像看电影中一个长镜头,从赌厅一直冲进房间的门。然后也像是个电影镜头,她在闭上的门后站了片刻,扫视一眼这个布置优雅的客厅。一般电影里用这个镜头来隐喻和象征:女主人公扫视的是自己的生活状态,在永别这种生活状态,那九*九*藏*书*网生活那状态好或坏,都是自己一段青春生命。这个终结性的扫视,是为了把这一截逝去的青春生命封存起来,留给未来去缅怀。留给二零零八年的梅晓鸥去缅怀。当时的梅晓鸥来不及怀想任何事物,只想到一件事:钱。


    她跪在壁橱前,拉开橱门,露出放在倒数第二层的保险箱。她喘了一口气,发现自己按密码的手指在发抖,昨天吐出去前天的三餐,今天又吐出早晨的一餐,她没有饿得虚脱就是奇迹。虚脱也要等她拿着钞票离开这里再说。保险柜打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她伸手进去划拉一下,划拉出两本护照来。那不小的一堆钞票像个美梦一样来了,又像个噩耗一样走了。她的如意算盘碎得七零八落。


    卢晋桐怎么破了她的密码呢?他在美国读了几年计算机,也不足以让他破保险柜的密码呀!卢晋桐在记忆上是个超人。晓鸥昨天重设的六位数密码是一个重要日子,卢晋桐必须做一回晓鸥,把她认为的所有重要日子先确定下:她认识他的日子,她父亲去世的日子,她确诊怀孕的日子,她父母和她弟弟的生日,他给她发求爱的e—mail的日子……原来昨天晚上她睡着之后,他就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上,作为梅晓鸥细数家珍一般数着她可怜的经历中重要的六位数。不得不承认他是在乎她的,只要跟她有关的六位数他都记得。输入保险柜的秘密数字是她母亲的生日,她把母亲也拉进来,跟她一块看管三寸厚的铁门中那小小一堆财富。母女俩也没有敌过卢晋桐。


    晓鸥扶着壁橱的门框,慢慢站起来。才多大一会儿,她都老了。壁橱上有镜子,她看见一张尖下颏的黄瘦脸,两只眼睛下两摊乌黑,是泪水溶化的睫毛膏,似乎眼睛下面还有两只眼,口红也移了位,似乎唇外还有唇。她的样子既可怜又龌龊,一个不远万里从古老东方来的小东西,天生只有两件事可做:造孽于人和被人造孽。


    她狠狠地洗脸,把自己的发式也改回认识卢晋桐之前的马尾,露出她圆圆的额。这还是个稚气可笑的额,不管那一层脑壳后飞转着多少恶毒的念头。她记得钱包里有他塞进去的两千块钱和一张信用卡以及一张健康保险卡。够了。那样的手术能费什么事,不会收费很高的。


    在赌场大厅,她看见了卢晋桐,大厅噪音太大,她只看见他左手短促有力地比画手势,右手拿着手机,脖子因将就手机而向前探,如饿急了就着碗边喝粥的贫贱模样。这个中级干部的儿子从父辈就脱贫了呀,而这体态从他饿死的祖辈通过精血秘密流到他身体里,在这一刻返祖得活灵活现。他对钱的激情,对横财的渴望不是他一个人的,几辈人几十辈人都穷够了,积存起那么多渴望,在他身上大发作。他是在替那几十辈人搏,替几十辈人走火入魔,一举替他们脱贫,甚至替梅晓鸥的祖先梅大榕实现妄想。葬身鱼腹的梅大榕的故事是晓鸥漫不经意讲给卢晋桐听的,像讲个笑话,谁家不出几个败类?梅家的败类倒是有骨气,输成光腚把腚和脸面一块藏进太平洋,也不拿出来见家乡父老、妻子、女儿。当笑话听的卢晋桐也许狠狠记住了笑话的惨处,顺便也替梅大榕搏一把,把跳海的仇报了。


    晓鸥看见卢晋桐消失在一棵室内棕榈后面,那短促有力的手势却不断从树干后冒出来。她走过去,站在植物这一边。卢晋桐在和老婆通电话,晓鸥很快听出是因为她。卢晋桐一口一个“随你的便”,想象得出来,老婆发现了下水道冲了繁华大街,正一哭二闹三上吊,而卢晋桐就是“随你的便”。他都输成瘪三了,还怕你上吊?


    听他挂电话,晓鸥赶紧向门口走。就在她钻进出租车的刹那,他追出来了。还想拽呢,出租车在晓鸥的指令下全速驶出。驶出去一英里,司机和晓鸥开始问答。


    “差一点他就抓住你了,幸亏我的车启动快!”


    静默。有关拉斯维加斯的警匪片深入人心。


    “你没事吧?”


    静默。


    “你懂英文吗?”


    “懂。”


    “那请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医院。”


    “什么医院?”


    “……”园林设计的应用英文中没有妇产科这个词。


    “哪家医院?”


    “大医院。”


    司机把车掉个头,驶上彻底裸露在沙漠骄阳下的宽阔马路。白天的拉斯维加斯傻呵呵的,全是晃眼的太阳,毫无阴影,花木修剪得如同塑料仿制品一样整齐鲜艳,似乎是诚心诚意地提供给人们一个美好到虚假程度的生活环境。谁能想到它藏着那么多把戏,玩的就是人本性中的丑陋和脆弱。人本性中的脆弱和丑陋都是最贪玩的,看看那些带花园的住宅吧,也许房主大部分是赌场员工,若没有为了不良习性云集而来的人群,他们挣谁的钱?拿什么付房贷、水电和一日三餐?


    车在县医院门口停下,晓鸥付了账,拎起行李下车。司机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她明显不正常,明显地发生着一个悲剧故事。拉斯维加斯天天发生大故事,每个故事都有牺牲品,司机管不过来,跟她再见了。


    晓鸥费了不少劲儿才让急诊室的护士明白她要干什么。护士告诉她人工流产不是急诊,要跟妇产科预约。晓鸥转过身,正要离开血腥味浓重的急诊室,却倒在地上。这两天她的胃入不敷出,没有可消化吸收的,只能消化她的内存。刚才拒绝她的护士跑过来,把她抱住。从非急诊到急诊其实蛮容易。她的血压降到垂危限度,她的心跳也很衰弱。


    那个急救她的护士四十多岁,一句话没问完晓鸥便泪水滂沱。那四十多岁的很厚很暖和的一双手,一触到晓鸥的身体就不是陌生的,护士抚摸着她的肩胛,才几天就瘦骨嶙峋的晓鸥成了真正的牺牲品。晓鸥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护士叫她孩子:孩子你太不快乐了!曾经梅吴娘一定也这样不快乐过,不快乐得能去杀人。五代人之后,梅晓鸥一样杀死自己的孩子。世上还有比杀自己的孩子更绝望的女人吗?


    预约的日期是第二天下午。这个贫民医院不愿意任何人占据床位太久,赶紧给这个来历可疑的中国女人流产,好让她把床位腾出来,多让她占一天床位医院就多蚀本近千元。


    就在她躺在急诊室接受体液补给,等待血压慢慢往上爬的时候,一个男人来了,就在一层布帘那一面。她连卢晋桐的体温都能辨识出来。学了几年计算机,英文还不够他打听他女人的死活。


    晓鸥在那一刹那发觉自己心里潜伏的期望:她是期望卢晋桐像此刻这样突然出现的。她在护士怀里痛哭是因为她自己断送了期望。原来她远不如梅吴娘有种,她要杀死自己腹内的孩子只是做个姿态,站在海边不往水里跳而咋呼“谁敢拦着”的姿态。她拿这个姿态不单给卢晋桐看,给世界看,也给自己看。养孩子是杀手锏,杀孩子也是杀手锏。卢晋桐跟他老婆没有儿子,他要儿子要疯了。自从晓鸥确定怀孕,他常常摸着她的小腹,幸福得弱智,对着那里“儿子、儿子”地语无伦次。


    隔着一层帘子晓鸥听护士和大夫低声讨论:这中国小子一定是刚来的那个中国女孩的男人,女孩躲的就是这狗东西。护士决定绝不让他找到可怜的中国女孩,他跟她的关系一看就罪恶,已经把她牺牲得没了血压,只剩一张皮一副骨架了。可怜的东西,让我们救救她!美国人的爱好之一就是救人,护士和大夫的专业和业余爱好都是救人。


    卢晋桐被他们赶出了急诊室。晓鸥又哭起来,哭自己不识好歹,浪费护士的好心,躺在这里开始怨恨,怨美国式救援太强势,使她不好意思冲出帘子跟卢晋桐破镜重圆。卢晋桐斗不过美国人民,弱小地退出去了。美国人民简单的善良和热忱不允许藕断丝连,爱恨不清,这是个非黑即白的民族。护士此刻撩开布帘子,一个拯救者的使命完成得很好。她抱住晓鸥,千篇一律地说着此类场合中都会说的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大哭起来,拯救和被救怎么这么拧巴?拯救者怎么这么不想懂被救者?被救者怎么才能让拯救者懂得中国就是发明藕断丝连这个成语的地方?


    原来卢晋桐没有离开,他就等在急诊室门口。晓鸥我不信你一生一世不出来。一听见晓鸥的哭声,他听见号角了,立刻向布帘子后面冲锋。进了帘子,他跟晓鸥比着哭。晓鸥你不能杀了我儿子啊!晓鸥你必须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啊……整个急诊室成了通俗剧舞台,连刚从枪战里被拖下来的嫌疑犯都自愧不如,还是人家中国人的戏好看。


    护士和医生此刻像是忘了台词和动作,只好束手,让这对中国男女自己推进情节。


    卢晋桐发誓再也不赌了,所有狠毒的咒词都用出来,老爹老娘一个都没得跑。梅晓鸥用哭肿的眼睛白了他一眼:姓卢的你的誓言狗屁都不如。他只爱晓鸥和儿子,只要他们好好活着,他做狗也无妨。这话她不信,但她爱听,垂着泪让这句话补药一样进入她亏空的身体。跟我回去吧。我不。回去吧。不。真不回去?她听出这句话的阴森。他的目光也是阴森的。隔着一层白布帘子,他想杀人还是怎样?


    “梅晓鸥,”他说,“我问你最后一次,你信不信我卢晋桐发的誓?”


    她害怕了,觉得他体内在运行一个大动作。不过她还想嘴硬一下,说他的誓言她听腻了,耳朵生茧了。


    卢晋桐从衬衣下抽出一把刀,她吓得连叫喊都忘了。其实他动作很快,她真叫喊也来不及,用俗透的形容就是“闪电般地”,刀落血出。他的脸从微微醉红到青黄,到灰白……


    等晓鸥恢复意识时,她已经错过了通俗剧的高潮。那一根被剁下的中指已经被拿出去,被装入一个粪便检验的塑料盒。卢晋桐由于失去一根中指而得到护士和大夫一级抢救待遇,马上被送往一位专家诊所。那根被放进粪便检验盒的中指也马上被冰块速冻,和他同行,一块去往专门拼接残肢的手术室。


    晓鸥赶到接肢手术室外,恰好手术圆满成功,卢晋桐给了晓鸥一个孱弱的微笑。儿子还在吧?晓鸥以泪作答。现在你相信我了?晓鸥一扭身,把脊梁朝着他。他说他是诚心诚意不要那根手指头的,可多管闲事的美国佬不让,非让他把手指再认领回来。他问晓鸥信不信,她不信他随时再剁断它。晓鸥说他再剁她就真走了,让他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


    她说到做到。两年后他剁断那根费了专家半天工夫才对接上的手指,她带着一岁多的儿子消失了。什么都不会让他改悔。什么都没能让梅大榕改悔,那一点梅大榕自己是清楚的,因此他不干这种断指的麻烦事,要断就把气断了。卢晋桐不如梅大榕那样深明大义,对他自己的本性残次看不清,以为断指能治那残次。而晓鸥明白他不过是演苦肉计,为晓鸥和家人演,也为他自己演。他还剩九根手指,还够他演九出苦肉计,而晓鸥看两出就看烦了。


    他第二次把那根带着一道环形疤痕的中指放在桌沿上,举起刀……很多年后晓鸥都能在记忆里重演那一系列动作,重演的时候她还能看见当时的自己。背景声音是儿子的大哭,儿子当时被锁在育儿卧室里。她拦都没有拦卢晋桐,只是在那声闷响发生的时候,她垂下头,闭紧眼,咬住牙关。那截微微弯曲的中指落在地上,指尖指着苍天。卢晋桐在自己的壮举之后倒下来,连疼带怕,倒在自己的血里,顺着断指所指的方向看着天。天是典型的洛杉矶的天,一丝云也没有,她的后花园玫瑰疯狂开放。此后的一个礼拜,房子就会换主。他是预支了房子的首付款去逛赌城的。


    梅晓鸥再次听到卢晋桐的消息是三年之后。他到底还是把她找到了。有人把她的手机号码出卖给了他。她说她不会见他的,儿子也不知道自己有父亲。他真的不赌了。对不起,她不想知道他的事,赌也好不赌也好。他把中国找遍,美国也找遍,都没找到她。她怎么会让他找到?从他第一次自残她就开始铺自己的后路,偷窥一个藏身之处了。她预感他又是一个梅大榕,发誓是诚心的,毁誓也不是故意的。有种热病就是这样,到时它就复发,因此晓鸥在手机里告诉卢晋桐,她不怪他,只怪那绝症。然后她把手机挂了,往对面墙一砸。


    十年后她也同样不怪史奇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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