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紫山

3个月前 作者: 穆雷·伦斯特
    无数军蚁在地面泛滥,就像高涨、可怕的黑色潮水。军蚁前锋已经到达河边,又退却了,当它们改变行进路线时,它们离伯尔大概还有五英里。这一改变有条不紊地进行,蚁群的领头者用某种方式将改变的路线告知跟着它们的蚂蚁们。


    以前在地球上,科学家们郑重争论过,蚂蚁是如何相互传达思想的。据说,蜜蜂以一种复杂的仪式性舞蹈来传达信息。而据观察,蚂蚁则没有那么怪异。一只蚂蚁如果发现一点大得自身无法搬动的食物,就会返回群落,找来帮手。就从这一点,人们推论,蚂蚁一定有一种以碰触蚁须来完成的“姿势语言”。


    伯尔不知道这些理论,他只知道实际情况,他知道蚂蚁能够交流,也的确在相互交流。现在,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部落晚上睡觉的地方,完全不知道他身后的土地已经是军蚁泛滥,如同铺上一层黑色的“活地毯”。


    这支昆虫部队行进着,一路留下无数惨剧。有一小群地花蜂[1], 尽管个头比较大,却没有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改变其习惯。独个儿生活的母蜂,有四英尺长,挖了一条巨大的地下通道,连带着十来个穴室,她将卵产在这些穴室中,用来之不易的花粉喂养幼虫。幼虫长得又大又肥,变成蜜蜂,也将卵产在母蜂挖出的地下通道中。


    十只大蜜蜂正忙着寻找食物喂养“祖屋”里的幼虫,而这一蜂群的“创始者”年纪大了,翅膀掉了,行动也不利索了,由于老母蜂自身无力寻找食物,就当起了蜂巢的守护者,用头部堵住洞口,血肉之躯成为蜂巢入口的一道屏障,只有当她认可的成员到来时才把头部缩回以供它们进入,这些成员就是她的女儿们。


    蚂蚁大军如潮涌而至时,看守地下住所的老蜂正在“站岗”。无数散发着邪恶气息的小脚践踏着她,她钻出来,用大颚和尾针与其战斗,为她不可侵犯的一窝蜂卵而战。没几下,她就被蚂蚁咬得破破烂烂的,它们撕扯她的外壳。但她还是勇猛还击,发出嗡嗡声,向还在洞里的蜜蜂示警。


    洞里的蜜蜂出来了,一出来就参与战斗,每一只都有四五英尺来长,用腿、颌部、翅膀、大颚来战斗,势如猛虎。但小蚂蚁爬到了她们身上,猛咬着她们的复眼、甲壳上柔嫩的关节——有时还把捕获的大蜜蜂扔向战斗中受伤的同志。


    这样的战斗只可能有一个结局。尽管蜜蜂尽力抗争,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她们仍旧无能为力,她们一边战斗,一边被蚂蚁吞噬。十只大蜜蜂还有一只没有倒下时,地下通道里,成年蜜蜂储存的食物也好,幼虫也好,都已经荡然无存,幼虫还太小,尚未成型,被蚂蚁吞噬的时候,只能孱弱地挣扎一下,无力反抗,被蚂蚁撕成了碎片。


    蚂蚁身后留下的仅是一个空荡荡的地下通道,里面有几块蜜蜂硬甲壳的残片,即使对蚂蚁来说,这些甲壳也难以下口。


    伯尔听到军蚁声音的时候,正在查看一个不久前发生的惨剧现场。一只大甲虫被撕成碎片的闪亮甲壳散落于地面。凶手是一只体型更大的甲虫。伯尔看着凶手留下的“残羹冷炙”。


    三四个小生物,即身长不足六英寸的小蚂蚁,正在现场勤勤恳恳地搜寻食物。一个新的蚁城要建立起来了,蚁后就藏在离此半英里的地方。这些蚂蚁是第一批孵化出来的,它们将会把比它们更小的蚂蚁抚养长大,当它们够大了,就能接手建设蚁城的伟大工程。伯尔对这些小生物置之不理。他在寻找一样能做武器的东西。他身后,军蚁哒哒的尖锐碰撞声越来越大了。


    他觉得厌烦,走开了。他能找到的最像样的武器就是一条带有锋利锯齿的后腿。他捡起这条腿的时候,地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愤怒的鸣叫。一只小蚂蚁一直努力着想从后腿关节处扯下一小块肉,而伯尔从它那里抢走了这点东西。


    这小生物还不到一英寸长,但它也气势汹汹地向伯尔冲来,发出挑衅的声音。伯尔用甲虫后腿打过去,压碎了蚂蚁。听到动静,其他两只小蚂蚁来了,发现同伴被压碎的尸体,就很随便地把它大卸八块,扛着这些尸块凯旋而归。


    伯尔继续走,手里挥舞着那条带有锯齿的腿。身后的声音遥遥传来,飒飒可闻,声调很高,渐行渐近。军蚁涌入蘑菇林,黄色伞状的蘑菇林中很快挤满了这些黑色生物。


    一只大青蝇身上闪烁着金属光泽,它正停在地上一个蘑菇底下。这蘑菇上爬满蛆虫,蛆虫流出一种溶解性的胃蛋白酶,使白色坚韧的蘑菇肉液化,这些小虫密密麻麻地在“蘑菇粥”里蠕动,有些随着液化蘑菇滴落到地面,而青蝇就用长长的喙部吸食着这黑色的液体,这令人作呕的东西对它来讲是珍馐美味,它高兴得浑身轻颤。


    伯尔接近青蝇,出手一击,那苍蝇颤抖着倒下来,伯尔踩了一下那尸体,心中沉思。


    现在军蚁更接近了。这支大军涌入一个小溪谷,冲向并穿越这条伯尔曾经跳过去的小溪流。蚂蚁可以停留水底很长时间不溺水,因而小溪流甚至连危险都称不上。水流冲走了一些蚂蚁,但绝大多数都紧靠在一起,用自己死去的躯体充当垫块,暂时阻挡水流,这样大军就能从这条蚂蚁构成的桥梁上过去。


    蚂蚁们到了一处,在伯尔行进路线的左面,离他只有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离他踩在青蝇上面的地方大概有一英里。一片几英亩的土地,茂盛的卷心菜在与真菌的竞争中胜出,在这里大片生长,卷心菜十字形的白花是许多蜜蜂的食物,而菜叶则养活了许多蠕虫和蛆虫。在大片落在地上的菜叶下面——最大的叶子直径有二十英尺——藏着许多蟋蟀,它们以此为食。


    蚂蚁大军来到了这里,一路遇见的活物都被它们吞噬殆尽,发出好一番可怕的声响。蟋蟀连忙逃命,一阵乱跳,漫无目的地朝四面八方飞跃而去,大半逃过了蚂蚁大军的前锋,却盲目地降落到了那哒哒碰撞着的“黑色活地毯”中间,这盲目的逃亡毫无作用,只让一只只蚂蚁有机会在它们降落时抓住它们,然后马上吞噬。这些蟋蟀被蚂蚁撕成碎片,同时它们的惨叫声传到了伯尔那里。


    一声惨叫不能引起他注意,他生活的世界本来就充满了噩梦</a>般的恐惧,但许多生物受难一齐发出的嚎叫使他抬头看去。这不是一般的恐怖,一大批生物正在行进。他猛地转过了头,想看看这是些什么东西。


    枯黄色的真菌长了好一大片,其中夹杂着矮个的伞菌,霉菌能找到立足之处的地方就现出一大片鲜艳的颜色。左边是一些生出枝桠的真菌不知不觉地形成一片类似于树林的群落,伯尔看到卷心菜绿中泛白的菜叶。


    由于阳光从不直射而只透过云层照射,卷心菜的颜色就不鲜艳。即使有些发霉的酵母菌的绿色也比这些卷心菜更鲜艳,渗出的粘液颜色则更是绿得吓人。即便如此,卷心菜也是伯尔见过的真正的蔬菜中最大的一种。淡黄、淡绿的菜叶衬托着沉甸甸的十字形白色菜花。伯尔盯着菜叶,眼看着那绿色慢慢变成黑色。


    三只蛆虫,懒洋洋的,爬在在菜叶上不停地吃着。突然间一只接着一只痉挛抽搐起来。伯尔看到每只虫子周围都绕了一圈黑色的东西。那些黑色微粒紧接着就爬满了虫子全身。


    蛆虫很快就变黑了——全身都是不断啮咬、吞噬的蚂蚁。卷心菜也变黑了。蛆虫狂乱扭动,看得出它们遭受着极度的痛苦,它们确确实实就是被活活吞下去的。随后伯尔看到那片黄色真菌靠近他的那一边出现了“黑色潮水”。那闪闪发亮、活生生的“潮水”在地面向前涌着,伴随着隆隆的碰撞声,隐约还有没有间断过的尖利摩擦声。


    伯尔头皮发麻,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不再停下来思考,慌得大口喘气,转身就跑,原先那些理性的思考都置之脑后了。


    黑色大潮就跟在他身后。


    他抛开了夹在胳膊底下的食用蘑菇,却紧紧抓着锯齿尖锐的“棍子”,在纠结的大片真菌之间飞奔,对于平时要万分警惕的危险也不再去注意了。


    大苍蝇来了,在他身边嗡嗡作响,他的肩膀被其中一只攻击了——那只苍蝇至少有他手掌那么大——他的皮肤被苍蝇快速振动的翅膀弄破了。


    他一把将苍蝇掸开,加速前进。但他身上一些地方涂抹的鱼油已经腐臭,那臭味吸引了苍蝇。有六七只苍蝇,还有十几只野鸡大小的生物,在他狂奔逃命的时候追在他身边,发出嗡嗡隆隆的响声。


    其中一只降落到他头顶,接着又是一只,这两只令人厌恶的生物停在他油腻头发上,用多毛的口器吸食那油东西。伯尔用手将它们甩开,继续狂奔,耳朵倾听着身后蚂蚁的声音。


    蚂蚁碰撞的隆隆声继续响着,但在伯尔听来,这声音已经快要被他身边一圈苍蝇的嘈杂声盖住了,苍蝇个头越大,声调越低沉,现在的声音接近于生物器官所能发出的最低音。但苍蝇这种生物并没有像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其他生物那样增大那么多,因为没有大量腐烂物质供它们产卵,蚂蚁这种食腐动物到处忙忙碌碌,在这个昆虫世界里一有生物死亡,不等尸体发散出苍蝇幼虫喜欢的腐臭味,蚂蚁早就将残尸料理干净了。只在几个彼此隔绝的地方有很多苍蝇,在这些地方,它们都成群结队地出现。


    伯尔忙着逃命,而一群苍蝇则开始围绕在他身边。看上去就像一阵微型龙卷风与他形影不离,这龙卷风是由毛绒绒、令人作呕的躯体和多层面的复眼组成的。伯尔一边跑,一边不得不在身前挥舞棍子来为自己开路。他每打一下,都会有一只苍蝇覆着薄甲壳的身体喷涌出淡红色液体,而后砰然倒地。


    伯尔背上挨了一下子,那疼痛就像被通红的烙铁烫到,原来是一只苍蝇用尖喙刺入了他的皮肉,吸他的血。伯尔一声惨叫,趔趄着撞上了一个变黑、被撕烂的伞菌。


    “喀拉拉”一阵古怪的声音,就像潮湿的腐木裂开的声音。只听见有一股液体迸溅而出的声音,伞菌倒下来了,有许许多多生物曾在伞菌上产卵,现在它已经大片腐败,饱含着腐臭的液体。


    伞菌轰然倒地,裂成十来块碎片,周围一大片土地上都溅满腐臭的液体,而其中许许多多没有头的细小蛆虫抽搐般地蠕动着。


    苍蝇低沉的嗡嗡声中饱含着满足之意,它们停下来进食了。伯尔摇晃着站起来,又飞奔向前,现在他对苍蝇来说没那么大吸引力了,只有三四只还不厌其烦地跟在他身后,其余都飞到那滩液体边上,大快朵颐起来。那几只还在他头顶盘旋的苍蝇都被他干掉了——但他不需要一一砸死,只弄死几只,其余的就会落下来,吃起伯尔脚下微微抽搐的同伴来了。


    他继续跑着,路过一颗兀立的卷心菜展开的宽大菜叶底下。一只大蚱蜢蹲伏在地上,那放射状张开的大颌部噶扎噶扎咬着茂盛的蔬菜。六七只大虫子爬在菜叶上慢条斯理地吃菜叶,有一只则挂在高高的菜叶底下——这菜叶大得都能做人类茅屋的屋顶了——安分平和地将自身固定住,准备结茧,它将在茧里头睡上漫长的一觉,醒来时就能飞了。


    一英里之外,汹涌的蚂蚁大军继续不依不挠地前进。大卷心菜,大蚱蜢,菜叶上所有迟钝的虫子,马上就将被这些又小又黑的恶魔覆盖。茧永远都不能结成。毛毛虫会被撕成千万片毛绒绒的碎块,吞噬殆尽。蚱蜢会悍然出击,力量大,乱打一气,用大后腿和有力的颌部压碎进攻者,但最终它也会丧命,等到蚂蚁将它一点一点活生生吃掉的时候,这种酷刑会让它发出惨叫。


    蚂蚁行进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一切声响。伯尔发狂似地跑着,大口喘着气,慌得睁大双眼。这里只有他知道身后的东西有多危险。他经过一些昆虫身边,这些昆虫还在忙自己的事,样子心不在焉,却又有十分可怕的效率,这种效率也只有在昆虫世界才存在。


    伯尔跑得很快,心砰砰直跳,空气从鼻孔里进出,呼呼有声——他身后的蚂蚁大军正齐头并进。蚂蚁们包围了进食的苍蝇。有些苍蝇飞到空中逃脱了,其它的则吃得太津津有味,把陷溺于那一滩腐臭汁水、抽搐着的蛆虫撕碎、吃掉。而被袭击的苍蝇则进入了蚂蚁微小的胃。密密麻麻成行成队的蚂蚁继续前进。


    此时,伯尔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只有蚂蚁四肢哒哒的碰撞声和此起彼伏的尖锐叫嚣声。时不时,它们的声音会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也许是一只蟋蟀,正被它们撕裂,奄奄一息,极为痛苦,发出十分低沉的震颤声。


    蚂蚁大军经过之前,这里还是一个充满生机、十分热闹的世界。空中蝴蝶懒洋洋地飞着;幼虫变大变肥;蟋蟀享用美食;大蜘蛛悄无声息地守在网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等待进入“暗门”、陷入罗网的猎物;大甲虫则缓缓地拖着庞大身躯在蘑菇林中爬行,寻找食物,并你死我活般地交媾。


    大军主力过后,这个世界则是一片混乱。空荡荡。冷清清。除了军蚁之外,所有生物都灭绝了,尽管还有些不明所以的飞行生物还无助地在这死寂的土地上空飞着。然而,甚至军蚁主力过后,还有些拖拖拉拉落在后头的小队蚂蚁还忙着这里找找、那里找找,看看还有没有被大军所忽略的生物残留下来。


    伯尔用上了最后一分力气。他四肢发颤,呼吸疼痛,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为了性命而狂奔,知道死神近在咫尺。短短一日,他经历了无数悲剧,而他奔跑着,仿佛当初这个宇宙被创造出来,为的就是让他在这无数悲剧当中活下来。


    西边的天空现出红光,上方的云层被染成红色。东面,灰色的天空变得更暗——灰暗了许多。但现在还没到时候,白天活动的生物还没有找地方躲藏,夜行生物也没有出来。不过在很多隐秘之处,已经隐隐约约有令人昏然欲睡的响动。


    伯尔没有注意黑暗已经渐渐降临,他很快跑过一片方圆几百码的空地,却被一丛美丽的金色蘑菇拦住了去路。危险就在那里。他退避一边,昏暗中看到一张闪烁着微光的白色薄片,离地面不到一码,那是晨蛛的网,在地球上,这种蛛网只在篱笆及类似的地方见到,在它出现的地方,清晨的露水使网看起来像洒满钻石的不规则盘子。当然有支撑蛛网的缆线,但是不遵循几何规则。在地球上,爱整洁的家庭主妇认为这些蛛网是恼人的轻薄蛛丝,总会将其从房屋的角落旮旯里清理出来。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这种蛛网很结实,而且随着织网的蜘蛛拖着黏糊糊的网线不停工作,这种蛛网变得越来越像粘性十足的捕鸟胶。


    伯尔别无它法,只得避开这个蛛网,尽管这样做他会被身后轰隆隆的蚂蚁大军赶上。夜晚无疑快要降临了。人类天黑后还在低地中赶路是无法想象的。在这平常就像噩梦一般的土地上,确实不大可能。而伯尔不但要躲开军蚁,还得尽快找到一个藏身处,否则他就活不到明天。但此时此刻他想不了那么远。


    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一片尘菌形成的屏障,这些尘菌向空中喷洒粉末。再往前走,映入眼帘的是几座连绵的山丘,这些山丘颜色罕见,或紫、或绿、或黑、或金,山丘相互交融,又多生旁支,彼此密不可分。山丘高达六七十英尺,上方笼罩着一层古怪的淡灰色雾气,这雾看来不像山雾,也不像尘雾,倒像一层薄薄的水汽,附着在山丘的某些地方,慢慢盘绕而上,在山脊上方汇合成一大片,比原先厚了不知多少。


    这些山丘并非地形地貌的一部分,只是一大片成长起来并同类相食的真菌,相互叠加,最后达到了石炭纪[2]植物的厚度。在山体表面上各种酵母菌、霉菌和锈菌应有尽有,它们在自己内部及上方生长,形成古怪的集合体,不断堆叠而形成山脉,在这片疯狂的土地上绵延好几英里。


    伯尔趔趄着爬上最近的坡,有时山坡表面有一层硬壳,能让他站得稳当,有时他的脚陷下去——或许下陷几英寸,或许下陷到膝盖那里。他狂乱攀爬着,穿过下陷的真菌“流沙”,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大口喘气,摇摇晃晃,慢慢爬到第一座山坡顶部,跳到山另一边的一个小山谷中,又爬上了另一面山坡。他所经之处,痕迹很明显,因为他惊扰了这座“活山坡”里安家的生物,令它们奔走逃窜。因他经过,蜿蜒的小蜈蚣受到惊吓,到处爬来爬去,他脚底踩过的地方则蠕动着肥大的虫子,甲虫在眼前突然飞起,倏忽又不见了……


    伯尔在山脉上爬了半英里后,再也走不动了,他绊了一下就倒在地上,粗哑地大口喘气。上方灰色的天空已经变成深红色,很快融进那深得只见黑不见红的红色中。但西方的天空还有些光亮。


    伯尔躺在一个下陷之处,啜泣着,上气不接下气,他那锯齿形的棍子还牢牢抓在手里。有很大的生物,伸展着船帆般的翅膀,向落日的方向高飞,余晖下,只留下一道剪影。伯尔一动不动地躺着,大口喘着气,四肢连动都动不了。


    军蚁的声音没有停歇。最后,在伯尔越过的最后那座山的山尖上,出现了两条闪闪发亮的小触须,接着出现的是一只军蚁那微小却能致命的身躯。这只蚂蚁是为大部队探路的,因而它走得特别前面,两条触须不停地动着。慢慢地它向伯尔走来,四肢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一缕水汽蜿蜒着飘向蚂蚁,这就是像低处云层一样笼罩整座山脉的水汽。这水汽裹住了蚂蚁,这时蚂蚁怪异地抽搐起来,到处翻滚,几条腿乱伸着。如果它是兽类而不是昆虫,就会因窒息而大口喘气,但蚂蚁是通过腹部气孔呼吸的。这只蚂蚁就在它一直爬来爬去的海绵状物质上无助地蠕动着。


    伯尔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感到周身很暖和,很热,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因为伯尔从来没有接触过火,也没有见识过太阳的光热。以前在又湿又冷的晚上,部落里的人会在藏身的地方相互紧挨着取暖,那也是他唯一能体验到温暖的时候。


    那个时候,彼此呼吸的热气、肉体的温热能驱除不适,但此时的热来得更猛烈些,令人无法忍受。伯尔花了很大力气挪动身体,有一会儿他感觉身子底下真菌形成的表面很凉快,但随即他又感到灼热,并且越来越热,直到他皮肤变红,并有灼烧感。


    那蜿蜒的水汽也朝他飘过来,令他肺部疼痛,双眼流泪。尽管方才短短的歇息令他好了一点,他还是大口喘着痛苦的呼吸着,但他是因为太热才站起身来的,他痛苦地爬向下一座山的山尖,往后看去。


    这是他爬过的最高峰,在这里他能在深深的暮色中看到大部分紫色山脉。他已经把大半条山脉都走遍了,朝北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可走,但朝东朝西紫色山脉连绵不断,此起彼伏,或峰或岭,色彩缤纷,应有尽有。


    而在大多数山丘的山尖上都是丝丝缕缕缭绕的灰雾。


    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山丘,在四周的黑暗中也能看得到。军蚁已经沿着他先前走过的地方涌上山来,侦察兵和前驱部队到处爬来爬去,停下来吃掉栖息于山体表层的生物,但大部队还是雷打不动地前进。


    这些山丘却是活生生的,它们并非地壳的凸起部分,而是一大堆疯狂生长、正在腐烂的真菌,在许多地方都被挖空,这些地方是各种生物的隧道、藏身处以及潜伏之处。军蚁进攻了这些地方,它们不断向前涌去,一路吞噬所有生物……


    伯尔把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那根棍子上,他再也跑不动了,而军蚁则到处都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找上他。


    右边远处,水汽越来越浓重,在昏暗的暮光中,烟气如细柱上升。伯尔当然不知道这是烟,他怎么也不会猜到,在这疯狂生长的“真菌”山的山腹中,由于压力过大,许多生物已经死亡,开始氧化,而氧化造成气温升高,在潮湿黑暗的山腹中,氧化而造成的燃烧已经开始了。


    这些易燃物一般的蘑菇山已经开始慢慢燃烧了,这种燃烧是很难看出来的,这里没有火焰,因为山体表面完好无损,而山腹中没有空气来助燃,但当军蚁奋力挖掘寻找隐藏的小生物时,空气就进入了山中的隧道,这些隧道是生物们由于太热而弃之不用的。


    随后缓慢的燃烧加快了,本来只是冒着烟,现在燃起了火焰,本来只是有些小火花,现在大块东西都烧红了,四下飘散。十来个烟柱腾腾上升,到了上空汇合,遮盖着这座紫色山脉。伯尔漠然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军蚁继续行进,投入到这座火焰山中。


    军蚁会本能地在河水面前退缩。然而它们的祖先从没见过火。在地球上的亚马逊盆地,从没发生过森林火灾;在这个被遗忘星球上,同样没有出现过一点火,只不过最开始流落到这里的那批人曾尝试着生火。无论如何,军蚁从来没有害怕火焰的本能。它们行进着,进入山体中闪着火光的入口,面对熊熊焰火,它们用大颚猛地咬过去,面对那些四下飘散的烧红的煤炭,它们一跃而起与之搏斗。


    随着火焰烧到了山体表层,火光冲天的区域越来越多。伯尔不明所以地观望着,甚至没觉得感激欣慰。他呼吸越来越顺畅了,站在那儿,直到火焰逼近他,火光染红了他的皮肤,呛人的烟熏得他眼泪直流,这时他才倚着棍子慢慢往后退,还经常向后看看。


    夜幕已经降临,然而对军蚁来说,周围仍有光亮。它们发出尖利的声音,不屈不挠地前进,一心一意,同时也凶猛狂暴地投入到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熔炉中。最后,只剩下几队落伍的蚂蚁到处爬着寻找被大部队洗劫一空的地方,看看有没有残留的生物。火焰山中蚂蚁尸体还在燃烧着,散发出好大一阵恶臭。


    焚烧带来的疼痛,或者说剧痛,是没有人愿意忍受的,但军蚁疯狂的勇气却令它们自愿葬身火场,它们用角质颌部攻击燃烧的东西,大颚中紧紧抓着大块燃烧的物体在火焰中翻滚。伯尔听到这些蚂蚁即使快要死了,都还在发出尖利的“战斗口号”。眼睛看不见了,触须被烧焦了,几条腿被烧得卷缩了,它们仍不断前进,去进攻那无法战胜的敌人。


    伯尔慢慢翻过山去。他两次看到那支消亡的蚂蚁大部队落下的几个小队,这些蚂蚁已经穿过那不断扩大的火场,一边向前,一边狂猛地吞噬所有会动的东西。有一次伯尔被蚂蚁发现,蚂蚁发出尖利的声音。但伯尔继续向前走,只有一只蚂蚁追赶着他,伯尔将棍子往下一撂,这蚂蚁就只剩蠕动的份了,接着它的同伴就会爬上来将它吃掉。


    此刻西方的最后一缕微光也消逝了。除了山丘燃烧着的火焰外,已经没有真正的光亮了。缓缓的夜雨下了起来,这雨将下一整晚。那些没有燃烧的山丘上,可听见一阵阵滴滴嗒嗒的声音。


    伯尔发觉双脚踩上了坚实的土地,他灵敏的耳朵倾听着各种声音,以防危险。有什么在一百英尺外的伞菌丛中窸窸窣窣,声音很响。能听到生物打理自己的声音,还有地面上轻快的足音。接着,一个庞大的身躯拍打着巨大的翅膀,飞向空中。


    一阵猛烈的向下气流扑向伯尔,伯尔随即抬眼望去,只见飞过头顶的一只巨大飞蛾的轮廓。他细细观察飞蛾的行迹,看到四周光耀逼人。火焰的面积越来越大,山丘也被烧得越来越明亮。


    他蹲伏在伞菌下面过夜,等待黎明到来。慢吞吞的雨点继续落着,时不时还重重敲打着伞菌的顶端,发出打鼓一样的声音。


    他没有睡觉。他并没有藏好身,而黑暗中总是有危险。但这种黑暗又不是伯尔所习惯的。以大片已经氧化的蘑菇为燃料,火势渐长,不断扩散。地平线上所见的火光过了几个小时又更加明亮,也离得更近了。


    伯尔看着,微微颤抖,火的样子,他连做梦都没梦到过,而此时,甚至头顶的云层都被火光照亮。纵向至少十多英里,横向半英里到三英里的范围内,熊熊火焰山和火焰照亮的烟柱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光明,正像城市的灯光照亮夜空。而各路被此景吸引的生物飞向夜空,就像城市上空掠过许多飞行器。


    大蛾子,飞甲虫,还有在这个星球上变大的蚊蠓之类的小昆虫,在火焰上空翩翩起舞。大火烧得更近了,伯尔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在一片白热化的大火上空,有各种构造精致的生物大举前来。其中大蛾子有着五色绚烂的翅膀,展开来有三十英尺宽,有力地拍打着空气,巨大的眼睛如痴如醉地盯着下方的炽热火焰时,看上去就像红色的石榴石[3]。


    伯尔看到一只巨大的孔雀蛾从山丘上空腾空而起,双翅足有四十英尺宽,翅膀扇动时如同壮美的大船帆。而这时,各处燃烧着的火堆已经合而为一,形成一大片白热燃烧着的大火,延绵几英里。


    孔雀蛾头部前方是两条毛绒绒的触须,如同极细的蕾丝,而它的身体如同丝绒,脖子上有一圈雪白。底下的火光赋予它褐红色的身躯一种奇特的效果,有一刻它的身体轮廓清晰地显示出来,双眼比红宝石的火红色更耀眼。精致的大翅膀作势欲飞。伯尔看到一闪而逝的火光照亮孔雀蛾双翅上绚烂的斑点,亮紫色和艳红色,玉髓般的辉光与燃烧着真菌的火光相映成趣。


    随后,伯尔看到这只蛾子陶醉地朝着跳动的火焰径直飞去,往火势最旺、最深处投身而下,为这火焰之美所陶醉,它心甘情愿地以身献祭。


    飞甲虫也笨拙地在燃烧的“火葬</a>场”上空飞着,它们角质的鞘翅僵硬地展开。在下方的火光照耀下,它们看上去就像发光发亮的金属。它们笨拙的身躯,有着尖锐锯齿和毛刺的四肢,就像许许多多怪异的流星一样,迅速掠过被火焰照亮的烟雾。


    伯尔看到这些生物之间奇特的撞击,还有更为奇特的接触。雌性和雄性的飞行生物在火光中盘旋、转圈,跳着爱情之舞,同时也是死亡之舞,它们飞到伯尔看不到的高处,因活着而狂喜而醺然欲醉,接着便一头跳进那煌煌烈火中。


    生物从四面八方前来。明黄色艳到极致的蛾子,毛绒绒的身躯生气勃勃地颤动着,狂热地飞向死亡。浓黑色的蛾子翅膀上有些阴森可怖的团,迅捷地在火光上飞舞,仿佛太阳上的黑斑。


    伯尔蹲伏在伞菌底下,望着这一切,而一直缓缓落着的雨点继续落下来,火焰中被雨打中的地方不断升起一股“嘶嘶”声。


    [1] 地花蜂:亦称挖地蜂或独栖蜂,为独居动物,春季,雌蜂在松软的土壤中挖洞产卵,并在其中储存食物,供卵孵化所必需的营养物质,将洞口封好后飞走。幼虫自我孵化,最后变成成蜂从地下爬出。(译注)


    [2] 石炭纪:石炭纪开始于距今3.5亿年,延续了约6500万年,是植物世界大繁盛的代表时期,由于这一时期形成的地层中含有丰富煤炭,因而得名“石炭纪”。(译注)


    [2] 石榴石:与石榴籽的形状、颜色十分相似,故名“石榴石”。(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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