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3个月前 作者: 麦克莱恩
接着,整个儿像是宇宙出轨,来了个天翻地覆。魔杖一接触这世界上诡谲无比的魔水,像是通了电,抽搐似的跳动起来,想跳出人右手的掌握。他的左手似在狂野地向鱼挥舞再见,实际上却是设法把足够的钓线收进钓竿,以减少电压,缓解刚才发生的电击。
虽没通电,一切都像充了电似的。河上各处出现电火花。有条鱼在下游很远的地方蹦起,那儿看似在此人的电力场之外。可是见到有鱼蹦跳,此人立即借钓竿之力身体后仰。这鱼顷刻间倒栽入水,而这可不是它自己设想的重新入水方式。抽搐和火花两者间的联系一次次发生,于是变得越来越明白无误。人借魔杖之力后仰,鱼并非全凭自己的力量重新入水,魔杖抖动着重新充电,人对着另一次逃离,狂野挥手,下方更远处,又有鱼跳起。因为上面说到过的两者间联系,谁都知道,几次蹦跳的原来是同一条鱼。
这鱼三次试图远远逃离,这时另外一幕上演了。虽然这一幕牵涉到一位大个儿男人和一条大鱼,剧情看上去有点像小儿嬉闹。那人的左手开始偷偷重执钓线,然后,像是做错事时被人抓了个正着,猛地把钓线全部撒手收回钓竿,可那鱼这时也开窍了,竟再一次游开。
“他会抓着它的。”我叫父亲安心。
“毫无疑问,”父亲说,“放出的钓线比左手收进的短了。”
保罗察看身后的水底下有没有后退时可能绊脚的洞或石块,我们知道他准备把鱼拉上岸了。我们知道,他定是把鱼拖到了浅水,这才把钓竿越举越高,以免鱼去碰上水底什么东西。我们以为表演要结束了,谁知魔杖又一阵痉挛,某种看不见的蛮力在逃离时,把人拖去水里扑腾。
“那狗杂种还有搏斗之力呢。”我以为我只是心下暗叹,不料只字无误地脱口而出,随即因为当着父亲的面说这话而不好意思。他什么也没说。
复经两三个回合,保罗终于把鱼弄到了近岸处,却又让它转个身,游回深水。不过父亲和我远远望去,已能感到水下的大家伙渐渐力穷。空中,钓竿高扬,人以均衡的快步后退。那一连串的动作如果演绎成事情,就是那鱼曾想在水面休息一下,可人见状立刻高举钓竿,趁鱼想到入水潜逃前,拖着它往岸上侧滑。他把鱼拖着腾空过了几块岩石,拽回到一方沙洲。受惊的鱼这时才发现自己在空气里活不下去,只有残喘的份儿了。在迟到的绝望中,鱼儿在沙里打挺,于生命的弥留片刻,用尾巴跳起了死神之舞。
那人放下魔杖,双手和双膝撑在沙里。像头野兽,他围着另一头野兽打转并等待着。接着,肩膀猛地一挺,我兄弟站起身来,脸对着我们,高举一臂,宣布胜利。肥硕之物从他掌中垂荡下来。要是看客是罗马人,他们会觉得那垂荡物戴了一顶头盔。
“定额满了。”我对父亲说。
“他这一手真叫美。”父亲说,尽管弟弟是在老人家已经钓过的地方,完成自己指标的。
这是我们此生看见保罗钓上的最后一条鱼。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和我曾几</a>次谈起这一刻。不管带着何等样的其他感情,父子都认为,看保罗钓他的最后一条鱼时,我们只见到钓鱼人的娴熟技艺而没见到那鱼,那是在情理之中的。
父亲看弟弟钓鱼时,曾伸过手来拍拍我,却拍了个空,于是只得把目光转过来,找我的膝盖,再拍一次。他肯定误以为我会觉得受了怠慢,所以要让我知道,他也为我骄傲,虽说理由不一样。
保罗涉水的那河段,水稍嫌深,流速也太快。他意识到了,所以就取下蹲姿势,双臂大张以求平衡。如果常在大河里蹚水,即便隔了好大距离,你准会同他一样,感受到水的冲力,腿会发软打飘,随时准备一蹬脚凫水向前。他往下游张望,盘算着可以轻松涉水而过的地方离此有多远。
父亲说:“他才不肯劳动大驾往下游走呢,宁可游泳的。”同一时刻,保罗跟父亲想到一块儿去了,果然在把香烟和火柴塞进帽子。
父亲和我坐在岸上,相对一笑。父子两人谁也没有想过赶到河边去,迎他一迎。要知道他右手执钓竿,左肩背一个装满鱼的篓子,说不定需要帮助呢。在咱家,钓鱼人把火柴藏在头发里下河游泳,从来不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父子相对一笑是因为我们看到,他这回真他妈要湿透了,而我们似乎附体在他身上,跟他一起,被水流冲刷着越过礁岩,他的钓竿由我们两人中的哪一只手高高擎着。
游近岸边,他被自己的腿绊了一下,又被水流冲倒。待他再次站直,我们才得以看见一个比较完整的保罗,看见他跌跌撞撞上岸。他也不停一停甩干身上的水。他快步冲上堤岸,浑身洒下一串串水珠,经过之处无不充溢他的形象,赶来让我们一睹鱼篓已经容纳不下的斩获。他身上的水把我们两人从头到脚都打湿了,就像一头成年不久的野鸭猎犬,快活得忘了甩干水珠就来同你亲热。
“咱们把鱼都在草上摆出来,拍张照吧。”他说。三人把各自的鱼篓倒空,按照大小,将鱼排列,然后轮流拍照,既照下每人赏鱼的镜头,也拍人像照。照片洗出,跟捕鱼人拍摄的大多数业余作品没啥不同——因为曝光过头,鱼都显得白惨惨的,而且没有真实的鱼那么大;渔人表情尴尬,似乎这些鱼全是哪个向导代为捕到的。
不过,那天他的最后一个特写画面,始终留在我的脑海里,就像化学药剂定影的结果。平日里,投钓结束后他一般不多说话,除非觉得自己本可钓得更加出色一些,不然只是淡淡一笑。眼下,苍蝇围着他帽子的丝圈旋飞,大滴水珠从他帽下淌到脸上,进而沾湿双唇,他淡淡一笑。
所以,在那天的最后时刻,他在我记忆中,既是遥不可及的技艺的抽象标本,又是一张浑身是水且笑容可掬的特写照片。
父亲觉得非表扬某个家庭成员不可时,总是腼腆得难以启口。家人听到他的表扬同样感到很不自在。这时,父亲说:“你是个出色的渔夫。”
我兄弟说:“钓竿我是用得不错,可要我像鱼一样思想,还得给我三年。”
我记起他是在改用带羽翅的乔治二号黄石蝇假饵之后才钓满定额的,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说:“你已经知道如何像一只死石蝇一样思想了。”
我们坐在河岸上,看河水流过。如往常一样,河水悠悠,如在低声自语,可现在,在我们听来,河水也在对我们诉说些什么。很难找到这样三个男子抵肩并排坐着,而且听得懂河流诉说的涵义。
在贝尔芒特河口上方的大泥腿河上,两岸高耸着美国黄松。夕阳西斜,粗大树枝的阴影伸过河面,大河因此像是被大树抱在怀里。阴影沿河岸向上延伸,一会儿就把我们笼罩其中。
河流要诉说的内容太丰富了,很难说准它要分别告诉我们每个人的是什么。我们把钓具和鱼装车的时候,保罗重复说:“再给我三年时光。”听他一再说这话,我当时颇为诧异,后来才意识到,河流不知在何处以及何时,肯定也已告诉过我,弟弟是无幸受此厚赠的。第二年五月初,一位警长在拂晓前把我叫醒时,我起了床,没有问任何问题。我们两人驾车驶过大陆分水岭,沿着大泥腿河一路前行,轮下黄叶铺地,间或也有冰川期的白色百合花作点缀。我们通知父亲和母亲说,我的兄弟被一支左轮手枪的枪柄一阵猛击而丧生,遗尸在一条小路上。
母亲闻讯转身回卧室去。在这充斥男人、钓竿、来复枪的家里,就是在这间卧室,她曾单独面对大多数的重大问题。她此后从未问我任何关于自己最为钟爱却又知之最少的人的任何问题。也许,对她说来,仅仅知道自己爱过他,就足够了。他可能是这世上惟一一个把她搂在怀里,身体后仰着欢笑的男子。
我把消息通知父亲时,他问:“你还有什么别的要告诉我?”
我沉吟半晌最后说:“手上几乎所有的骨头都被打断。”
这时他已走到门口,听到回答又转回来,只求没有听错:“手上骨头被打断,你肯定吗?”我重复一遍:“手上几乎所有的骨头都被打断。”“哪一只手?”他问。“右手。”我答。
弟弟死后,父亲腿脚不行了,得费好大劲儿才能抬脚,而真的把脚抬起以后,双脚又不听使唤地垂下。不时,我得重述保罗右手被打断的事,父亲听了又是一步一拖地走开。因为举脚维艰,连一步一拖也走不成直线。像在他之前的许多苏格兰籍牧师一样,他相信儿子是在殴斗中死的,惟有从中始能获得他所要的某种慰藉。
有好一阵子,他努力寻找更多的精神支持。“关于他的死,你肯定把全部事实都说给我听了?”他问。我说:“全部。”“并不详尽,是不?”“是的,”我答,“不过,爱一个人并非一定要彻底了解他。”“这我知道,布道时也一再说过。”父亲说。
有一回,父亲又提了另一个问题。“你认为我原本能给他点帮助的,是不?”他问。即使我有更多时间考虑,我的回答仍然是:“你也认为我原本能帮助他的,对吧?”父子俩互怀敬畏,站着等候对方回</a>答。一个包含了一生都问不完的问题的问题,叫人如何回答?
事发后好久,他又问了一个肯定是从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你看会不会是有人打劫,他呢,昏了头,以为打得过对方,可以脱身?你明白我的意思——事情与他以往的作为没有关系。”
“警方也不知道。”我说。
“你知道不知道?”他问。我觉得他在暗示我是知情的。
“我说过了,我知道的已全部告诉你。你问到底,我真正了解的也只是,他是位出色的渔夫。”
“你知道的不止这些,”父亲说,“他钓鱼这一手真叫美。”
“是的,”我说,“真叫美。这也不奇怪——你教的嘛。”
父亲长时间盯着我看——就这么看着我。关于保罗之死,父子俩从此再也不曾提起。
不过,间接地,保罗仍常活在我们的对话中。比如说,有一次父亲问我一系列的问题。这突然使我觉得自己是不是了解父亲,这个我以为是自己认识的人中间最亲近的亲人。“你爱说真实的故事,是不?”他问。我答:“是的,我说的都是真实的故事。”
他接着问:“真实故事讲完之后,哪一天,为什么不杜撰个故事,配上与故事有关的人物?
“到那时你才懂得发生过的事情以及发生的原因。
“同我们生活在一起并受我们挚爱的人,我们该知道,就是他们,我们无法理解。”
如今,我年轻时所挚爱却又无法理解的人,几乎全已不在人世,可我还是想着要帮助他们。
当然,现在我已是老人,算不上什么渔夫了。当然,尽管有朋友会劝阻,现在去钓鱼,我还总是只身去大河。就像蒙大拿西部的假饵钓鱼人一样,因为这儿夏季的昼长跟北极相差无几,我常等到黄昏凉快时分才出发。这样,在峡谷朦胧的北极光下,整个人的身心淡出,化成我的灵魂和记忆,伴随着大泥腿河的水声和一种从一数到四的节奏,伴随着有鱼浮上水面的希望。
最后,天地万物化醇归一,只见一江流过水悠悠。这条河是世上大洪水的遗迹,流经的岩石都是时间的原始产物。有些岩石表面,留有万古永驻的雨点。岩石底下是喁喁细语的言辞,有些是他们的。
水啊,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