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3个月前 作者: 马里奥·普佐
吉里安诺的死是对西西里人民精神上的沉重打击。他曾经是他们的带头人,是他们对抗富豪与贵族、对抗友中友以及罗马基督教民主党政府的盾牌。由于吉里安诺的死,唐·克罗切·马洛把西西里岛放进了他的橄榄油压榨机,同时从富人和穷人身上榨取了大量钱财。当政府准备修建水坝提供廉价水的时候,唐·克罗切指使人炸毁了修建水坝的所有重型设备,因为毕竟西西里的所有水井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提供廉价水的水坝不符合他的利益。由于战后重建,唐·克罗切凭借从内部得到的消息以及他劝诱式的谈判风格,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获得了最好的建筑地块,然后转手高价售出。他把西西里的所有企业都置于他的保护之下。如果不向他缴纳一点保护费,你连洋蓟也甭想拿到巴勒莫的市场摊位上去卖。如果不从唐·克罗切那里买保险,有钱人就不能给自己的老婆买首饰,或者给自己的儿子买赛马的马匹。他以铁腕击碎了农民想到奥洛尔托亲王的庄园开垦荒地的希望,虽然意大利国会曾经通过了那项不理智的法律。处于唐·克罗切、贵族和罗马政府的夹缝中的西西里人民放弃了自己的希望。
在吉里安诺死后的两年中,从西西里迁出的移民多达五十万,其中大多数都是青年男性。他们有的前往英国,做园丁、制作冰淇淋和当饭店服务员;有的前往德国,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有的前往瑞士,在那个国家当保洁工或者生产杜鹃报时钟;有的移民法国,在厨房打下手或者在服装厂当扫地工;有的落户巴西,在密林中砍伐树木开垦土地;有的去了寒冷的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当然也有少数人比较幸运,被克莱门扎雇用到美国为柯里昂家族服务。这些人被认为是最幸运的。这样一来,西西里岛只剩下老人、小孩和因经济仇杀成为寡妇的女人。那些石屋小村落再也无法为富人的庄园提供劳动力,富人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发财的只有唐·克罗切。
加斯帕尔·“阿斯帕努”·皮肖塔因土匪罪被判处终身监禁,关在乌恰敦监狱。不过人们普遍认为他会得到赦免。他唯一的担心是被人害死在狱中。赦免的事依然没有下文。他托人带信给唐·克罗切说,如果不立即将他赦免,他就把那伙人和特雷扎的联系全部抖搂出来,揭露新任总理怎样与唐·克罗切密谋在吉里斯特拉山口杀害自己的民众。
特雷扎部长升任意大利总理那天早上,阿斯帕努·皮肖塔于八点钟醒来。他的牢房很大,里面摆放了许多植物,还有他在监狱中刺绣的几幅大屏风。在丝绸上刺绣出绚丽图案似乎使他的思想得以平静,因为现在他时常想到自己儿时和图里·吉里安诺在一起互相关爱的情景。
皮肖塔喝了一杯自己冲的早晨的咖啡。由于害怕被人下毒,那杯咖啡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由他的家人送来的。监狱里的牢饭他要先拿一小块给他养在笼子里的鹦鹉吃。为防不测,他把一大瓶橄榄油与绣花针和一堆织物绣品一起放在一个书架上。他希望把橄榄油倒进喉咙里能起到解毒作用,或者引发呕吐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他并不害怕其他形式的暴力,因为对他的看守非常严密。只有得到他的同意,探监者才能到他的牢房门口来。他是绝对不准出牢房的。他耐心地等待鹦鹉把东西吃下去,消化了,然后才津津有味地吃自己的早饭。
赫克特·阿多尼斯离开他在巴勒莫的公寓,乘电车前往乌恰敦监狱。虽然才二月份,早晨的太阳已经热烘烘的了。他后悔自己穿了黑色西服,还打了领带。但是他觉得在这样的场合,还是应当穿得庄重一些。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那张重要的纸条,而后把它往口袋下面塞了塞。
在他乘车前往市区的路上,吉里安诺的阴影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他记得有一天早上他亲眼看见一辆满载宪兵的电车被炸毁,这是吉里安诺为报复把他的父母关在这座监狱所采取的行动之一。他再次感到不解,这个曾经听他上过文学经典课程的温文尔雅</a>的学生怎么会犯下这么严重的罪行。虽然沿途这些建筑物墙壁上的标语已经没有了,但他仍然可以想象出经常出现在这些墙壁上、用红色大写字母书写的“吉里安诺万岁”。可是,他的教子寿命并不长。不过一直使他感到不安的是,吉里安诺是被他终身的朋友和儿时的伙伴杀害的。这就是为什么接到要他送交上衣口袋里那张字条的指示之后,他感到非常高兴。字条是唐·克罗切派人送来的,上面附有具体的指示。
电车在乌恰敦监狱前停下。这座监狱是一幢长长的砖结构建筑,由一道带铁丝网的围墙把它和马路隔开。它的大门口有岗哨,围墙四周有全副武装的警察巡逻。赫克特·阿多尼斯持有全部必要的文件,所以被准许进</a>入。他由一名看守领着来到医院的药房。一个叫库托的药剂师接待了他。此人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外面套着一件洁白的大褂。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他也决定逢场作戏,穿得正规一些。他很客气地与赫克特·阿多尼斯打招呼,接着两人坐下等候。
“阿斯帕努是不是按时服药?”赫克特·阿多尼斯问道。为了治疗肺结核,皮肖塔仍然需要服用链霉素。
“哦,是的,”库托回答说,“他非常注意自己的健康,连烟都戒了。这是我在囚犯中注意到的怪现象。他们自由的时候,不把自己的健康当回事——烟是拼命地抽,酒是不醉不罢休,搞女人就搞个精疲力竭。他们睡眠不足,运动很少。可是等他们要在监狱中度过余生的时候,他们又是做俯卧撑,又是戒烟,还注意自己的饮食,无论做什么都适当有度。”
“也许是因为他们没机会干别的事。”赫克特·阿多尼斯说。
“哦,不,不,”库托说,“在乌恰敦这里你要什么就有什么。看守穷,囚犯富。所以钱在这里转手是合情合理的。在这里什么坏事你都可以干。”
阿多尼斯向药房四周看了看。这里的架子上放的都是药品。大橡木橱里放的是绷带和医疗器械,因为这个药房也用作囚犯的急诊室。在大房间里凹进去的地方还有两张收拾得很干净的床。
“你们给他用药有什么麻烦没有?”阿多尼斯问道。
“没有,我们有一个特别采购部,”库托回答说,“今天早上我还给他发了一瓶新药。上面都有特别的封条,是美国人贴在上面出口用的。那种药很贵。当局费这么多周折来让他活着,我感到很惊讶。”
他们两人相视而笑。
在牢房里,阿斯帕努·皮肖塔接过那瓶链霉素,打开了上面精心制作的封条。他取出一定量的药,把它吃了下去。他立刻发现药非常苦,紧接着他的身体向后形成一个大的弧度,随即栽倒在地上。他的大声尖叫使看守急忙奔向他的牢房门口。皮肖塔忍着浑身的剧痛,挣扎着站起来。他感到喉咙刺痛,跌跌撞撞地朝橄榄油瓶子走去。他又一次疼得弯下腰,对看守大声喊道:“我中毒了。救救我,救救我。”在他倒下之前,他感到怒火中烧:唐·克罗切终于智胜了他一筹。
几名看守匆匆把皮肖塔抬进药房,大声喊叫说犯人中毒了。库托让他们把皮肖塔躺在凹处的一张床上,给他进行检查。接着他迅速把一帖催吐剂倒进他的喉咙。在看守们看来,他似乎是在竭尽全力抢救皮肖塔。只有赫克特·阿多尼斯知道这帖催吐剂浓度很淡,对这个将死的人来说已无济于事。阿多尼斯走到床边,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那张字条,把它偷偷地藏在手掌心里。他假装帮助药剂师,却趁机把纸条放进了皮肖塔的衬衣里。与此同时,他看了看皮肖塔那张英</a>俊的脸。那张扭曲的脸显得很痛苦,不过阿多尼斯知道这是剧痛造成的抽搐。由于疼痛难忍,他把一部分小胡子都咬掉了。这时候,赫克特·阿多尼斯为他的灵魂做了一次祈祷,同时也感到一阵悲伤。他记得这个人曾经和他的教子手挽手地行走在西西里的山上,背诵有关罗兰和查理大帝的诗句。
大约六个小时之后,皮肖塔身上那张字条被发现。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的死讯才上了报纸,并在西西里各地传开。赫克特·阿多尼斯偷偷放进阿斯帕努衬衣里的字条上写着:
这就是背叛吉里安诺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