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涅金的旅行(片断)
3个月前 作者: 普希金
《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最后一章是单独发表的,附有下列序言:
“略去的诗节曾不止一次引起人们的指摘和嘲笑(不过都很公正和俏皮)。作者坦率地承认,他从小说中删去了整整一章,其中描写了奥涅金在俄罗斯的旅行。本来可以用虚点或数字来标明删去的一章,但是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议论,他还是打定主意,不用第九章,而把《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最后一章称为第八章,并且删去最后几节诗中的一节:
是时候了,我的笔要求歇歇喘;
我一共写了九章诗歌,
狂暴的九级浪把我的大船
送到海岸上,在那里是多么快乐——
我赞美你们,九位诗神,等等。”
巴·亚·卡杰宁(卓越的诗才并没有妨碍他成为一位敏锐的批评家)向我们指出,这样的删节也许对读者有益,但是对于整个作品的结构则是有害的,因为达吉雅娜从一个乡下的小姐变成显赫的贵妇,这使人感到过于意外和难以理解。这是一位有经验的艺术家发表的高见。作者自己觉得这个意见极其正确,但是决定删去这一章主要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了公众。某些片断已经印好,我们把它发表在这里,并且再补充几节诗。
叶·奥涅金从莫斯科起程,前往尼日尼·诺夫哥罗德:
……在他面前
马卡利耶夫人群熙熙攘攘,
到处摆满了丰富的物产。
印度人把珍珠带到这里来,
欧洲人携来的美酒是冒牌。
草原上一个养马场的主人
赶来了人们挑剩的马群,
赌徒带来一副副纸牌,
和一把得心应手的骰子,
地主携来了成熟的闺女,
女儿身上都是过时的穿戴。
人们忙忙碌碌,撒谎骗人。
集市上一片买卖的气氛。
*
苦闷!……
奥涅金前往阿斯特拉罕,又从那里到高加索。
他看见,汹涌狂暴的捷列克河,
猛烈地冲击陡峭的河岸;
雄鹰在前方自由振翮,
麋鹿低着角站在他面前;
骆驼静卧在岩石的阴影里,
契尔克斯人的骏马在草原上奔驰,
在那牧人帐篷的周遭,
卡尔梅克人的绵羊细嚼着青草,
远处的高加索层峦叠嶂,
通向那里的道路已贯穿,
战争打通了天然的界线,
突破了它们险峻的屏障;
在那阿拉瓜河和库拉河两岸,
已经驻扎着俄罗斯的篷帐。
*
那是荒原的永恒守卫者,
在四周崇山峻岭的环抱中
屹立着苍翠葱茏的玛舒克
和别什图尖顶高耸的山峰。
玛舒克长流着治病的泉水,
它那神奇流水的周围
麇集着一群苍白的病人,
有的为战斗荣誉而牺牲,
有的为美女,有的患痔疮,
他们都想在这奇妙的浪花里
把自己的生命线牢牢维系,
这罪恶年代的风情女郎
想把罪孽留在水底,而老人
则想变得年轻,即使是一瞬。
*
沉浸在痛苦的深思之中,
在他们这悲哀的家族中间,
奥涅金用他忧郁的眼睛
注视着那雾气蒙蒙的水面,
他思索着,因愁闷而感到迷茫:
为什么子弹不打伤我的胸膛;
为什么我不是孱弱的老汉,
像这个包税人那样可怜?
为什么我不是图拉的陪审官,
患了风瘫长卧在病床上?
为什么我没有感到肩膀
有痛风的症状?啊,我的天!
我年轻,精力还很旺盛,
我等待着什么?苦闷,苦闷!……
奥涅金接着访问了塔夫里达:
充满想象的神圣地方:
在那里,米特拉达悌因战败自杀,
阿特里德同那比拉德吵过架,
充满灵感的密茨凯维奇曾歌唱
在这海岸的岩石中间,
他回忆着自己的故乡立陶宛。
*
多么绮丽啊,塔夫里达海岸,
当我借助黎明时金星的光芒,
从大船上远眺你的山川,
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一样,
我看见你沐浴着喜庆的光华,
在蔚蓝、晶莹的天穹映衬下,
巍峨的群山焕发着异彩。
花团锦簇的山谷、树木和村寨
一一铺展在我的前方。
而那边,在鞑靼人的茅舍之间……
我心中又燃起炽热的火焰!
在我烈火般燃烧的胸膛
又涌上魔幻般的万般苦恼!
可是,缪斯!请把昔日忘掉。
*
尽管当年我心中的情感
有多么强烈,可现在已云散烟消:
它们不是消失就是已改变……
都平静下来吧,往昔的烦恼!
在那些岁月我要的仿佛是荒原,
是激浪珍珠般翻腾的海岸、
喧闹的大海、层峦叠嶂、
高傲的少女——我心中的理想、
无以名状的恼人的苦难……
另一些时光、另一些幻梦;
我那春日的梦想曾经
高高地翱翔,如今已变得平淡,
就是我那诗情洋溢的酒杯
也已掺进了许多白水。
*
如今我需要的是另一些风物:
我爱的是那砂土的山坡,
小屋门前的两棵花楸树,
一扇小门,哪怕篱笆已残破,
天空中一片片灰色的云朵,
打谷场前面的一堆堆草垛,
浓密的垂柳树下的池塘,
雏鸭自由自在地游荡;
小酒店门前常见的民俗:
巴拉拉伊卡的琴声让我心动,
我爱特烈帕克舞醉意的跺脚声。
我现在的理想:要一个主妇,
我现在的愿望:过安逸日子,
还有一盆汤,一切自己料理。
*
有些时候,下着连绵的阴雨,
我顺便去看了一下牲口棚……
唉!这些胡话真是毫无诗意,
佛兰德斯美术光怪陆离的产品!
在那青春年华,我竟是这般?
告诉我,巴赫奇萨拉伊泪泉!
难道你那永不休止的淙淙声
在我胸中引起过这样的心情,
当我来到那华丽空寂的宫殿,
默默地站立在你的前方,
构思着我那莎莱玛的形象……
过了三年,跟在我后边,
奥涅金也来到这个地方,
在那里他曾经把我怀想。
*
那时我住在尘土飞扬的敖德萨……
那里的天空总是长久晴朗,
贸易极其繁忙,商业发达,
催动着大小商船扬帆来往;
那里洋溢着欧洲的气息,
一切都闪耀着南方的光辉,
一片斑驳陆离的繁杂景象,
在那些欢腾热闹的街道上
响彻着金色意大利的言语,
来到这里的有高傲的斯拉夫人,
法国、西班牙、亚美尼亚臣民,
希腊人,困苦的摩尔达维亚子弟,
埃及土生土长的黎民,
还有摩拉里——这海盗已退隐。
*
我们的朋友诗人杜曼斯基
曾用铿锵的诗句描写过敖德萨,
但是那时候他写这首诗
是用偏爱的目光来观察它。
他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
来到这里,独自漫步在海滨,
用长柄眼镜观赏这景致,
然后用他那迷人的文笔
高歌赞美敖德萨的花园。
一切都很好,可是实际上
周围的草原却那么荒凉,
只是在不久以前才算
种植几棵幼树,在暑热中
勉强投下几片稀疏的阴影。
*
我那不连贯的故事说到哪里?
我说到尘土飞扬的敖德萨。
我还可以说,敖德萨泥泞遍地,
在这里,我说的并非谎话。
敖德萨一年有五六个星期
由于狂暴宙斯的旨意,
淹没在水里,筑起了堤坝,
深深陷入稠厚的泥洼。
房子陷入一尺深的泥泞里,
行人们只有踩着高跷,
才敢于涉水走上街道,
马车连人陷入泥泞寸步难移,
替换那瘦弱无力的役马,
拉货车的犍牛把犄角低下。
*
但铁锤对着石块敲得正欢,
这个得救的城市不久
就要铺上坚硬的路面,
犹如披上钢铁的甲胄。
可是在这潮湿的敖德萨,
还有个缺陷颇为重大,
你想是什么?——缺少淡水,
解决它要付出艰苦努力……
这算什么?它并非人祸天灾,
尤其是如今进口酒类,
还可以免去大量税费,
而且南方的阳光、大海……
你们还想要什么,我的朋友?
这个地方可真是得天独厚!
*
通常,只要停泊的军舰
响起报道曙光的号炮,
我就奔下陡峭的海岸,
立即投入大海的怀抱。
过后我将点燃的烟斗吸起,
咸味的海水让我神采奕奕,
我喝着带渣的东方咖啡,
仿佛穆斯林在天堂陶醉。
我出门去散步。好客的娱乐场
已开放;响起茶杯的碰撞声,
台球记分员睡眼惺忪,
手执扫帚来到阳台上,
这时候在那娱乐场的门口
已有两个商人来聚首。
*
看吧,广场上又显得斑驳陆离,
一片繁忙扰攘的景象;
这儿那儿人们跑来跑去,
大多是为某件事情奔忙。
那精于计算和冒险的老板
跑来察看海上的旗幡,
打听老天是不是很快
把熟悉的白帆给他们送来。
如今有哪些新到的商品
送进了这个港口的检疫站?
期望中的美酒是否到了船?
瘟疫怎样了?哪里有火警?
是不是发生过战争和饥馑?
或者有什么类似的新闻?
*
比起那忧心商人的心态,
我们都显得无忧无虑,
我们等待的只是运来
皇城海岸新鲜的牡蛎。
牡蛎怎么了?来了!真高兴!
贪嘴的青年都往那里奔,
把那海里长的贝壳剥去,
稍微洒上一点柠檬汁,
吞食着肥嫩鲜美的肉体。
欢呼,争吵——奥通多殷勤,
他从地窖里拿来一瓶瓶
淡淡的美酒,在桌上安置;
时间飞逝着,而吓人的酒账,
也在不知不觉地增长。
*
但蓝色的傍晚已变得昏沉,
已经是赶去看歌剧的时刻,
上演的是迷人的罗西尼作品,
他是当代俄耳甫斯,欧洲宠儿。
不理严峻批评家的苛责,
他永远保持着自己的风格,
永远那么清新,倾泻出的乐音
是那么激越,如烈焰翻腾,
又如涓涓细流、年轻人的亲吻,
燃烧着爱的烈火,那么温柔,
如咝咝响的爱伊牌香槟酒,
那清流和飞沫有如黄金……
然而,诸位,美酒能不能
和多莱米发索相提并论?
*
难道只有音乐令人陶醉?
你可看见那搜索的观剧镜?
你可发现那秘密的约会?
还有那芭蕾舞,那主演女伶?
而包厢里那跨国巨商的娇妻
闪耀着光彩夺目的艳丽,
那么骄矜又那么慵倦,
旁边围着奴隶一大圈?
对于那抒情短曲,那恳请,
对于那半带玩笑的阿谀,
她只是似听非听,爱理不理,
而丈夫在她背后角落里打盹,
时而睡意蒙眬地喝一声彩,
一个呵欠,又打起鼾来。
*
响起终场音乐,大厅变得空泛,
观众喧闹着,匆匆走出剧场;
借着路灯和繁星的光线,
人群一起涌到广场上。
奥索尼亚的幸运骄子,
轻轻地哼着欢乐的小曲,
他们一开口就能歌唱,
而我们总把宣叙调的歌词嚷嚷。
然而夜深了,敖德萨已睡熟,
静谧的夜沉寂而又温暖,
月亮缓缓地飘上了天边,
透明而又轻柔的夜幕
笼罩着天穹。一切全沉静,
只有黑海的波涛在喧腾……
*
就这样,当时我在敖德萨寄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