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前往敦煌

3个月前 作者: 松冈让
    现在,立花戴着土耳其帽和登山墨镜,下巴上留着看起来就很暖和的胡子,身披一件长款羊毛大衣,带着几个随从,早于运送行李的商队两三天出发,骑马潜入敦煌县城。这当然事出有因。


    据说,这片沙漠如今正被革命的炮火所轰炸。敦煌的驻军和革命军</a>之间爆发了多次战斗,城里边到处都在杀人、放火、抢劫,完全是一片没有秩序的混乱景象。带着大包小包的外国人若是此时进城,肯定会被劫道,甚至性命难保。就连那些车尔臣本地人都感到害怕。


    在立花的劝说下,大家都打扮成了当地人的模样,把行李留在后方,先行潜入城中。毕竟对立花来说,倘若传言属实,他花了三年时间辛辛苦苦发掘出来,提前送到敦煌衙门的五十多件行李说不定就会被人抢走或者烧掉。


    然而立花却异常顺利地穿越过了罗布泊的茫茫大漠,在他即将抵达玉门关故址时,遇到了一支正准备返回和阗的商队,立花向他们打听并确认了敦煌没有受到任何战火的波及,心头的大石头这才终于落了地。


    从商人的口中,立花还得到了一个消息:此地来了一个日本人,已经待了四个多月了,据说是为了等一个从和阗归来的同胞,那个日本人身上还带着一封委托信,是写给当地衙门的。立花这才想到是吉川来了,便骑着马日夜兼程赶了过去。


    眼看两日后就能抵达敦煌城了。那天夜里,立花骑着马在纷飞的大雪中摇摇晃晃地前行。昏昏欲睡中,他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哗,强打起精神仔细一听,那个声响似乎正朝着自己袭来。与此同时,一个随从突然用当地土语高喊了一声:“狼来了!”


    狼群确实袭来了。一行人向着狼群袭来的方向拼命挥舞着手中的提灯,并迅速点燃了枯草。立花也立即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向着声音袭来的方向一顿乱射。幸运的是,他们抵挡住了狼群的袭击,狼群朝别的方向逃走了。但众人还是围着篝火在原地待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才看到雪地上布满了狼的脚印,并一路朝着南部山麓的方向延伸而去。


    进入敦煌城的第二天,立花便找到了吉川的住处。


    吉川在这里逗留了一百多天,穷尽一切办法寻找立花的信息,可是别说找到立花的行踪了,连他是否还活着都是个谜,这让吉川感到非常不安。事到如今,只能鼓起勇气闯入那片神秘的大漠去寻找了。于是,吉川派厨师老李去了安西的电报局,发电报给京都的法主汇报自己的计划,并等待法主的指令。谁承想,老李还没走多远,立花就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吉川连忙又派人追回老李,向京都发送的电报也由“立花失踪”的噩耗改为“立花平安到达”的吉报。


    吉川拿出父母寄来的信和点心,法主也送来羊羹以表达对立花的慰问。立花没想到法主竟会为自己的安危而牵肠挂肚,还给了如此的鸿恩殊遇,不禁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心绪一时有些混乱,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五年间发生的种种。


    吃着老李精心制作的料理,放下一切戒备、自由自在地说着日语,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福和喜悦的事吗?不过闲聊之中,立花还是会不经意地蹦出几句土耳其语,也算是人生经</a>历的必然体现了吧。


    吉川一边听着立花讲故事,一边观察着立花。他回想起第一次探险的时候,立花还是少年,经历了五年探险生活后,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健壮、稳重的青年,虽然脸上的皮肤依然细嫩,但已然晒得黝黑,且爬满了胡子,眼睛如今也透出异样的光芒,锐利逼人。最让人吃惊的是,也不知是不是穿上了厚实冬装的缘故,以前那个优美流畅到让女性都会误认为是同性的溜肩,如今看着也已十分壮实。


    看着这位青年,吉川被深深吸引。


    “立花君,这么说虽然有些失礼,但这五年你真的蜕变了,成熟了。你的艰辛,我感同身受。”


    这无疑是在感叹立花已经成长为一位真正的探险家。


    “不是有句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吗?我能有今天,也是多亏了上人和神佛的庇佑,这也是我们应该赌上性命去完成的使命。我打算先在这里稍做休整,归途或许会选择从蒙古国穿过戈壁沙滩回到北京的路线,当然这些纪念品虽重,我也是要尽数带回的。


    “可是,一想到远方还有一位期待我回去的寂寞老人,我就感到十分心痛。吉川先生,跟我说说法主夫人仙去时的情景吧……”


    随后两人对着吉川随身携带的由法主亲笔所书的佛号,虔诚地念了一小段佛经,追思已故的法主夫人。片刻之后,立花和吉川又开始聊起那段似乎永远讲不完的探险故事。


    二人互相分享着在各地见过、听过的奇闻异谈、传说风俗等,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在中亚的各种奇妙体验。突然,立花感慨道:


    “吉川先生,前几年我曾跟随上人游历过印度,这次我又去了这个世界最干燥的地带,算是亲身经历了千百年前冒着生命危险西行求法的法显</a>、玄奘</a>等诸位高僧的艰辛。让我更为钦佩的是,西域的罗什、竺法护、昙无谶等众位高僧,为了传道译经而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东方。这一路上,随处可见高僧们留下的遗迹。


    “然而,现在这些宗教遗迹都已被破坏殆尽。千年后的今天,整个中亚地区莫说是一座完整的寺观了,就连一尊完好的佛像都看不到了,又何谈如往日一样供奉佛祖呢?自然也就再听不到一句念佛之声了。


    “与此相比,在中亚的土地上,伊斯兰教香火不断,空前繁荣。虽然我对佛教徒们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也不能忽略一个问题,为何伊斯兰教能得到当地土著居民们的信奉与敬仰呢?


    “英国和俄国在喀什进行着激烈的势力争夺,一方的代表是福音堂,另一方的代表则是天主堂,双方都试图借宗教的面具,实则伸出入侵的魔爪,他们的势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着西域。然而,即便新教和旧教都有大国势力的加持,也依旧动摇不了伊斯兰教在当地的势力。


    “对伊斯兰教势力的调查,事实上也是上人在此次探险旅行前下达的一个指令。的确,伊斯兰教问题必会对今后的东亚发展产生重要的影响。我对上人的远见卓识真是无比钦佩。对了,吉川先生,这就是上人在喀什时给我的《古兰经》。”


    立花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本用土耳其文写的袖珍版《古兰经》递给了吉川。吉川接过来后开始翻看,发现上面到处布满了用铅笔和钢笔画的线。立花告诉他,自己在旅途中也时常在土耳其学者的指导下诵读《古兰经》,同时也奉法主之命,在喀什购买了许多伊斯兰教的权威性新古书籍,都装满好几个行李箱了。


    立花面带红光,眼中闪烁着光彩:


    “我听说,富有远见卓识的上人早已有所计划,并已和西藏的达赖喇嘛达成了合作之意。既然如此,我们也应该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这次的探险旅行中,我聘用了许多中国的当地人以及几位俄国人和英国人同行,也与各地的上流人士有过友好的交流,甚至还与其中的几位结成了莫逆之交。我深信,只有悲悯的佛心才具有团结众生的力量,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吉川回答说:


    “我和你不一样,是个不入僧籍的俗人,但也吃着本山的俸禄,所以我完全支持你的想法。我虽是无能之辈,但若是前线有需要,我也定当义不容辞。


    “我此次来中国内地,主要就是为了接应你。不过在这里我也感受到了这个大国的衰落,若说从前是一头‘沉睡的雄狮’,那现在就是‘奄奄一息的狮子’了。也难怪到处都在闹革命了。如今这个情况,若中国这头‘雄狮’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觉醒并再度崛起,接下来可能就会遇到大麻烦了。因为四周的狼群都在磨利牙爪,等着瓜分这头雄狮呢。”


    “正如你所说,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时啊!简单来说,所谓的中亚地区探险发掘,其实也正如你所说的,正是一群与佛教毫无关系,甚至没有丝毫感激之情的人,正趁着雄狮沉睡之际,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将各种无价之宝接连拿走的偷盗行为,这跟趁火打劫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这样的行为实在是阴险毒辣。若只是把埋在沙子里的东西翻出来倒也罢了,可不管是在吐鲁番还是在库车,那群人竟然将壁画给裁下来带走了,而且也不好好保管,将它们弄得面目全非,这帮人确实是彻头彻尾的盗贼。不仅如此,这帮人还打着学术研究的旗号,大摇大摆地将那些赃物带了回去,实则都是功名利禄所驱使的吧。


    “从这一形势推断,千佛洞各洞窟中尚存的那些壁画和塑像,迟早有一天要被那些贼人全部剥走并运回自己的国家。不择手段的学术研究是无比危险的一件事情。这与我们在佛教东渐后凭吊,为牺牲者掩埋遗骨并供养之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那些人真是罪孽深重。然而这些粗鄙无耻的小偷为了不落于人后,如今正在世界各地不惜重金地大肆偷盗,真是极其不要脸。


    “然而占据了天时地利的优势,且又与中国缘分最深的日本,如今又是什么景象呢?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有上人的大谷使节团就够了,如果只是单纯的调查旅行,那就只需看看日野强少佐的《伊犁纪行》。这和以俄国、英国、德国、法国和意大利为首的欧洲诸国迄今为止进行过的几十次探险旅行有一点儿可比性吗?而且他们还借着研究学术的名义,制作了十分详细的记录和精密的地图,这些成果实际上也起到谍报的作用,为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如此一来,我们日本就连在谍报方面也已大大落后了,这让我们怎能不愤怒。


    “别看眼前这个位于亚洲心脏的干旱地带如今是一片举目破败的荒地,但我认为,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必将成为各方势力的必争之地。毕竟,这里拥有如阿尔金山脉的黄金和天山的煤炭,以及石油和铁等极其丰富的自然资源,并且还位于连接欧亚大陆的最短线段上,这条古代的丝绸之路,完全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再度复苏和兴旺。


    “等那一天到来时,我们就有望奢侈地爬到青藏高原上避个暑,或是把登山运动的地点选在喜马拉雅山、帕米尔高原和昆仑山上,这样的体验是日本阿尔卑斯山脉完全给不了的。或许我们的餐桌上会摆满了来自敦煌的甜瓜和无籽葡萄,想想就觉得很开心对吧?最有意思的是,据说罗布泊湖里生长着一种叫什么贝拉克的鱼,这一带在史前是和大海连在一起的,而这种鱼就是陆封的鲑鱼类在退化后形成的物种。但是无论这种鱼多有西域风情,这么难吃的东西,我可是无法接受的。”


    “你不是去青藏高原避暑旅行过一次吗?感觉如何?”


    “哎呀,那可真是一次人生的败笔啊,简直可以用败军之将来形容了。还是年轻不懂事啊,回头想想,当时就是太过急功近利了。这么说起来,不管是李希霍芬、扬哈斯本、斯文·赫定,还是亨利·迪西,都是大张旗鼓地登上了七千米的高山,对了,就连斯坦因也在哈拉和林被严重冻伤过,那道疤痕如今还留在他的脸上。


    “看着他们,我也生出了勃勃野心,打算趁着避暑,干出一番让这些大探险家刮目相看的大事业,我要在西藏这片神秘的地图上留下不可磨灭的足迹。毕竟前些年穿越过哈拉和林,总觉得自己战无不胜,那点难度又算得了什么呢?


    “谁能想到,那里竟然那么危险。我能活着走出来,简直就是奇迹。我深入过阿尔金山坳,在溪谷附近徘徊时,正打算越过冰面去对岸,谁知冰面突然破裂,我一下子就掉进水里,被急流冲走了。幸运的是,我的冰镐很快就牢牢地嵌进了坚硬的冰面,总算没成水中亡魂。可是那时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身心俱疲,简直就是在地狱门口走了一遭。所幸我的个子比较小,所以身体还算比较灵活。”


    立花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一件接着一件地说个不停。他终于恢复了乡音,兴奋得刹不住车了。


    两人一直说到黎明时分才躺了下来。立花一沾枕头就立刻陷入了沉睡。他的确是很疲惫了,但也有可能是拜长期艰苦旅行所赐的好习惯。吉川十分羡慕立花,能有这般旁若无人的自在。


    第二天,两个人一起去衙门检查先行抵达的大件行李情况。吃惊的是,从和阗和于田来的商队首领都已经被软禁了四个月。据中国的官员说,他们担心立花来取行李的时候,万一出现缺斤短两的情况就说不清了,所以就干脆留下了商队首领来做保证。


    这种离谱的逻辑真是闻所未闻,就连立花这样见多识广的人都被惊呆了,于是给了这两个无辜的首领足够的补偿后,立即要求衙门将他们释放了。


    这天夜里,吉川与立花聊了一会儿后,便拿出从千佛洞买来的古写经给立花看,并告诉他千佛洞里似乎还藏有部分经文。这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让立花差点激动得跳了起来。在伦敦遇到斯坦因的时候,从他那里得知剩下的部分经文被卖给了伯希和,但洞中似乎还有大量存货。其实那些经文也正是立花此行的一个主要目的。后来又在迪化得知文献都被中央政府所没收,他当时也就不对此抱有任何希望了。


    “还有经书?这太不可思议。在迪化的时候,人们都在说那些佛经,甚至连那位住持都被带到北京去了。”


    “但我今年十月一到这里就立马奔向千佛洞去看了,还从那个不知不觉就成了世界级名人的古怪住持那里买了这一捆四十卷左右的经文。我可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张哦。”


    “咦?那位住持也还在洞中?那人怎么跟幽灵一样,双脚就像被粘在千佛洞,怎么看怎么像中国鬼故事里的人物了。我们明天尽快去看看,要是真的还有经文,那可就是送给上人的最佳礼物了。”


    不过住持的消息也是十分灵通的,他迅速得到了立花到来的消息,当天晚上便避开众人,悄悄地到访了立花所住的客栈。其实就是来做买卖的。立花等人后来才知道,住持与客栈的老板早就达成了协议,老板会暗中向住持传递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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