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3个月前 作者: 纪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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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该塞别墅


    在这喷泉的接水盘中……(阴晦)……每一滴水,每一线光,每一生命,欢情地死去。


    欢情!这词,我愿不断地反复提到它;我愿它是“适生”,或竟“生”的同义词。


    唉!如若神创造宇宙的目的不仅为这,那是人所不能理解的事,除非对自己说……


    这是一处美妙清凉的地点,那儿睡眠的情趣是那样浓厚,像是历来所不曾有的。


    而在那儿,甘美的粮食等待着我们饥饿的来到。


    亚得里亚海(晨三时)


    索具间那些水手的歌唱令我烦厌。


    啊!古老而又那样年轻的大地,如果你知道,如果你知道在人短促的生命中所含的苦中带甜的滋味,这一种隽永的滋味!


    表象永恒的观念,要是你知道死的临近的等待中所给与瞬间的价值!


    春天啊!一年生的植物更急切地开放它们脆弱的花朵。人在生命中只有一个春天,而回忆一种快乐并不是幸福的一种新的临近。


    飞亚索勒小山


    美丽的翡冷翠,适于耽读的城市,富丽的城市,花的城市;但尤其是庄重的城市;桃金娘子和“修长的桂树”的冠冕。


    文契利雅达小山。那儿第一次我看到云溶化在碧空中;那曾使我惊奇:因为我没有想到它们能那样地被天空所吸收,以为它们只能浓密起来,停留着直到下雨。但不:我观察到所有云朵一一消散——而只留下一片碧空。这是一种卓绝的死;一种天空中的昏厥。


    罗马平契峨山


    那天引起我的快乐的,正像是爱那样的东西——但那并不是爱——或者至少不是常人所谈的,所追寻的爱——但那也不是一种美感。它并不来自一个女人;它也并不来自我的思想。我将写,但你是否懂得如果我说那曾只是光的焕发?


    那天我正坐在这花园中;我看不到太阳;但空气闪耀着散光,像是天空的蓝色已变成流汁而下着雨。真的,可不是有着光波与光涡?青苔上光闪烁得像水珠似的。真的,在这道上人会说光在那儿流泻,而在这光的闪耀中,枝头满缀着金色的泡沫。


    ……


    拿波利;海与阳光前的小理发铺。炎热的码头;进门时把活动帘子掀起。你就任他摆布。是否那将继续很久呢?寂静。鬓角上的汗珠。颊上皂沫的悚栗。而他,剃完以后又给修饰,用一柄更细的剃刀再剃,同时用一小块润湿温水的海绵使皮肤柔顺,使口角匀净。以后用清淡的香水他洗去留下的炙痛,又给涂上一层香膏。还不想动,我就索性让他理发。


    亚玛尔非(夜间)


    一些黑夜的等待


    等待不知是哪种不知名的爱。


    临海的斗室;这皎洁的月光,照在海面的月光,使我惊醒。


    当我走近窗口:我以为已是黎明而我就会看到太阳的上升……但不……(事情很清楚而且已无须解释)——月亮——温柔,温柔,温柔得像为海伦对第二个浮士德的迎接。荒漠的海。死的村庄。一只狗在夜中吠叫……窗口上的破布。


    人无插足的余地。再无法理解这一切将如何苏醒。狗的极度的凄恻。白日将不再来。无法入眠。是否你将做……(这或那):


    你将到荒寂的花园去吗?


    你将跑下海滩,在那儿去洗濯吗?


    你将去采摘那些在月光下显得像是灰色的橘子吗?


    你将用爱抚去安慰那狗吗?


    (多少次我感到自然对我要求着一种动作,而我不知道给它哪一种。)


    等待这迟迟不前的睡意……


    在这围墙的花园中,一个孩子尾随着我,攀缘在轻擦着扶梯的树枝上。扶梯通往沿这花园的凉台;人像是无法进去似的。


    啊!在树叶下我所抚摸的小小的脸!永不会有足够的阴影能遮掩起你的光辉,而你额上的发卷的影永远显得还更阴沉。


    我将跑下花园去,悬身在长春藤和树枝上,而我将呜咽着柔情,在这些比一个大鸟笼中还更满溢着歌声的小树林下——直到暮色来临,直到夜的出现,它会使水泉中神秘的水镀上金色,而逐渐使它变得更深沉。


    而在树枝下相互紧偎着的纤弱的身躯。


    我用纤弱的手指抚摸他那螺钿色的皮肤。


    我看到他纤弱的脚


    无声息地踏在沙土上。


    西拉叩斯


    平底的小船;阴沉的天空有时向我们洒下温暖的雨滴;水草间淤泥的气味,茎干摩擦的声音。


    水的深度隐灭这碧色的水源大量的流涌。寂无声息;在这孤寂的乡间,在这广阔的天然接水盘中,这正像是芦纸草间水的怒放。


    突尼斯


    在整个晴空中,只有为一张风帆所需要的白色,和它在水中的倒影的绿色。


    夜。指环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月光下的闲游。一些和白日间殊异的思想。


    沙漠上不祥的月光。墓场上的游魂。赤裸的脚踏在青色的石片上。


    玛尔泰


    在广场上夏日薄暮奇特的沉醉,当天色还很明亮,而人已不再有影子。极特殊的感兴。


    奈带奈蔼,我来和你谈我所见到过的最美的花园:


    在翡冷翠,人家卖玫瑰花:有些日子全市散播着花香。每晚我去喀西纳散步,而礼拜天去无花的婆婆利花园。


    在塞维尔,靠近希拉尔达,有一个清真寺古老的院子;好些地方长着橘树,匀称地;院子其余的部分全用石片铺成;烈日的天气,人在那儿仅留下一个紧缩的小影子。这是一个方形的院子;非常美丽;但我不能给你解释为什么。


    城外,在一个围着铁栏的广大的花园中长着很多的热带植物;我并不曾进去,但我隔着铁栏张望;我看到一些火鸡在跑,而我想里面有着不少驯养的动物。


    关于阿尔卡萨,我将对你说些什么呢?这花园像是波斯的奇迹,和你谈到它时,我相信我喜欢它甚于所有其余的花园。我想到它,当我重读哈非士:


    给我拿酒来


    酒染我的长袍,


    我为爱而醉


    人却称我为智者。


    小径上置备着喷水池;小径用大理石砌成,桃金娘与扁柏沿缀着小径。两面有着大理石的水池,那儿曾是宫妃们沐浴之处。你看不到别种花,除了玫瑰,水仙与木桂。花园深处,有一棵奇大的树,那儿人能想象钉着一只夜莺。宫的附近,别一些极低级趣味的水池令人想起慕尼黑王府庭院中的那些水池,那儿还有好些全用贝壳做成的雕像。


    即在慕尼黑的御苑中,一个春天,我去尝味五月草的冰结连,邻近是那固执的军乐的奏演。听众并不高贵,但都像染有音乐癖似的。动人柔情的黄莺使黄昏出神。它们的歌,正像一些德国诗中的歌,令我消沉。快乐的强度达到某一程度时人很不容易超越而不落泪。这些花园的快乐正使我几乎痛苦地想到我也同样可以在别处。正是今年夏天,我学得特别能体味不同的“气温”。眼皮对这有着一种惊人的敏感。我记得在火车中</a>的一个夜间,我特意站在窗口纯然为的尝味凉风;我把眼睛闭上,并不为的入眠,但全为体味风的接触。热度在整个白天令人喘不过气来,而那晚,风虽然还是温热的,但吹在我火热的眼皮上却显得清凉而流畅。


    在格累内达,当我看到日耐拉里夫凉台上的夹竹桃时,它们都还不曾开花;在比萨的圣地与圣玛克修道院中我原希望看到满开着玫瑰,但那时也还未放苞。但在罗马,我看到平契峨山正在它最好的季节。在窒闷的下午,人们都去那儿乘凉。因为住得很近,每天我总上那儿去散步。那时我正生病而什么也不能思索;大自然沁入我的全身;由于神经的一种昏昧,有时我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已失去界限,它伸展得更远;有时,欢情地,它像一块糖似的变得多孔;我溶化了。从我那时坐着的石凳上,已看不到使我感到困倦的罗马。高临着菩该塞花园,稍远处最高的松树的树梢正和我的脚相齐。啊!高坡上的台阶!从那儿空间投向远处。啊,空中的航行!……


    我真愿夜间徘徊在法内塞花园中,但人不让进去。这些废墟上的令人惊叹的草木。


    在拿波利,一些低地的花园,像一个码头似的沿着海而让阳光潜入;


    在尼姆的水泉,充满由水管引入的明净的水;


    在蒙特彼利厄的植物园中。我记得一天黄昏,像在学院花园中似的,昂勃乐合士和我坐在围植着墓柏的古冢上;我们静静地闲谈着,一面嚼着玫瑰花的花瓣。有一天夜间,从培鲁,我们看到远处的海而月光使它幻成银色;离我们不远,市镇水塔的瀑布潺潺做声;带白羽的黑天鹅在静寂的水中悠游。


    在玛尔泰官邸的花园中,我带书去念;在古城有一个很小的柠檬树林;人称它为“il Boschetto”[1];那地方使我们喜欢;我们啃食成熟的柠檬,最初那酸味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但过后在口中留下一种清凉的余香。在西拉叩斯昔日曾作监狱的那些惨酷的石廓中我们也啃过这些柠檬。


    在海牙的公园中梭巡着一些驯良的斑鹿。


    从阿夫朗什的花园中,人能看到圣密雪耳山,而远处的沙土,黄昏,看去像是一种着火的物质。好些很小的城市中有一些可爱的花园;你忘去城市,忘去城市的名字;你希望重见那花园,但你已不知去路。


    我梦想着摩苏尔的花园;人说那儿满开着玫瑰。梦想着俄玛歌吟过的那修比花园,以及哈非士歌吟过的喜拉斯花园;我们永将见不到那修比的那些花园。


    但在皮斯喀拉,我熟悉乌亚尔地的那些花园。孩子们在那儿牧羊。


    在突尼斯,除了墓场没有别的花园。在阿尔及的实验种植场(各种的棕榈科植物),我吃了以前我从不曾见到过的果子。而奈带奈蔼,我又将怎样和你来谈勃利达呢?


    唉!温柔的是沙蔼尔的青草;再有你那橘树的花!你那浓荫!芬芳的是你花园中的香味。勃利达!勃利达!小小的玫瑰!开在初冬,我竟把你认错了。你的圣林中只有一些春天也不更新的树叶;而你的紫藤,你的葛藟正像那些只用来扔在火中的葡萄的蔓枝。从山顶滚下的雪落到你周遭;我在屋子中无法取暖,更不必提在你那些多雨的园中。那时我正读费希脱的《科学论》而自己感到对宗教的信心重又恢复过来。那时我是温良的,我说人应忍耐自己的悲哀而我设法把这一切都看作是德行。如今,在那上面我拂下我草鞋上的灰土;谁知道风把它已吹向何处?沙漠中的灰土,在沙漠中我曾遨游过像一个先知;石块干裂成碎粉;它烧痛我的双足(因为日光使它曝成异常炙热)。如今,让我的双足休息在沙蔼尔的青草上!让我们口中所出的是爱的语声!


    勃利达!勃利达!沙蔼尔之花!小小的玫瑰!我看到你温暖而馥郁,舒放着叶子与花。冬日的雪已早逃跑。在你的圣园中你那白色的清真寺神秘地闪着光而长春藤躬身在花下。一棵橄榄树已被紫藤的花束隐藏起来。柔和的空气带来橘花的香味,即是细长的密柑树也发散出香气。有加利树从它们高大的枝干的最高处脱下旧的树皮;失去保护的功用以后,它挂着像一件在日光下已成无用的衣服,像我那只为冬日适用的旧道德。


    勃利达


    茴香巨大的干茎(它们金绿色花开的光彩在金色的光下或是在静止着的有加利树碧绿的叶子下)在这初夏的早晨,在我们所沿行的沙蔼尔的坦道上,它们有一种无以比拟的绚丽。


    而有加利树像显得出神或是静息着。


    每一事物在大自然中所占的地位;无法超脱。周密</a>的物理性的定律。在黑夜中挺进的火车;早晨满浴着朝露。


    船上


    多少夜,唉!我房舱中的圆玻璃,关闭着的窗洞,——多少夜,从我的卧铺上,我的目光注视着你,而我说:你看,当这窗眼开始发白时,晨曦就将出现;那时我将起身,我将抛去我的忧郁;而晨曦会把海面洗净;而我们将在不相识的陆地靠岸。晨曦已来到,但海面并不由此而宁静,陆地依然遥远无期,而我的思想飘撼在飘撼的水面。


    浪涛的折磨仍耿耿于心。难道我将在这动摇的桅樯上去寄托一滴思念吗?我那样地想着。波浪,我不将看到只是晚风中水的飞溅?在波涛上我散播我的爱,在浪花的荒原上我的思想。我的爱跃入在这些亘续不断且又不能分辨的浪花中。它们过眼即逝。永远动荡无定形的海;远离着人们,你的浪花才沉默无声;没有东西能阻拦它们的流动性;但也无人能聆听它们的寂静。在最脆弱的小舟上它们已激动做声,而那声音令人相信暴风雨时的喧嚣。大浪默默地推进着,继承着。它们追随着,每一浪涛轮流地掀起这同一滴水,但几乎没有移动水的位置。只是浪涛的形象前进着;水顺从着,和它们脱离,而从不伴随它们。任何形象只在很小的瞬间会合在同一事物上。它不断通过每一事物,接着就离开这事物。我的灵魂!别使你自己依恋在任何思想上。把它抛向海面的风去,让风给带走;你永不会由你自己把它带上天去。


    浪花的动荡,是你,使我的思想变得那样摇晃不定!在浪涛上你将建立不起任何事物。在每一重量之下它都逸走。


    在这些东西的飘泊,在这些沮丧的逸航之后,温柔的港口是否终将出现?那儿我的灵魂,最终得到安息以后,在灯塔近旁坚固的码头上,将凝视大海。


    * * *


    [1] 意大利文,小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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