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与英语
3个月前 作者: 奥威尔
奥威尔不仅是个一般意义上的文学评论家,而且也是个文体评论家。他在《政治与英语》一文中对英国语</a>言受到政治污染而败坏的现象进行了入木三分的痛砭,可谓一针见血。为了让读者更好地欣赏和领会,对他所举的例句我们引用了英语原文。
奥威尔此文的对象固然是当今的英语,但是作为中国读者,即使不懂英语,仅从括号里的译文来看,也必然会感到他仿佛是在直接针砭如今广泛流行于报刊出版物上的现代汉语。因为他所指出的英语中的通病,在汉语中也复存在,而且在有些方面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造成这个现象,不仅是因为在一般的意义上现代汉语和英语一样受到了政治的污染,而且是因为汉语还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从上到下,从官方公告、报纸社论直到日常说话都受到清一色的公式化套话——即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所说的Newspeak的统治,以致不仅舆论一律,而且文风和语调也一律,达到了令人生厌的程度。还有一个附带的,但也是重要的原因是翻译的为害。中外文化交流必须仰仗于翻译,通过翻译的媒介,国外许多新思想、新知识被介绍给中国的读者,同时在语汇和表达方法上</a>也大大地丰富了现代汉语,成为近百年来现代汉语在形成过程中所吸收的养分。但是毋庸讳言,翻译也把外语中的许多受到政治污染的语汇和表达方法生吞活剥地应用到现代汉语中来,这种例子随手可拣,这儿也不一一列举了。因此痛定思过,我们翻译工作者自己对于现代汉语遭到政治污染也是应该打上几板子的。
凡是对此事稍加关心的人都会承认,如今英语的情况不妙,但是一般都认为,对此,我们是无法有意识地采取行动来加以补救的。我们的文明已趋衰朽,因此,按照这个论点,我们的语言就无法逃避这一总崩溃。因此,任何抵制滥用语言的斗争,都是一种感情上的复古主义,就像舍电灯而燃蜡烛,舍飞机而坐马车一样。在这种看法的背后,是一种半意识的信念,认为语言是一种自然的发展,而不是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塑造的工具。
不过,事情很清楚,某一种语言的退化最终来说必然有政治和经济上的原因,不会仅仅是这个或那个作家的不良影响。但是,效果也可能变成原因,从而加强了原来的原因,并以加重的方式产生同样的效果,如此反复循环不已。有人借酒浇愁,可能因为觉得自己一事无成,但又由于嗜酒而更加一败涂地。英语所发生的情况可以说就是如此。它因为我们的思想愚蠢而变得面目可憎和含糊不清,而它的随便马虎又使我们更加容易有愚蠢的思想。重要的是这一结果已无可逆转。现代英语,特别是书面英语,恶习充斥,这都是模仿所造成的流弊,只要我们愿意作出必要的努力,是能够避免的。如果我们清除了这些恶习,我们就能比较清楚地进行思考,而清楚地思考乃是政治革新必要的第一步。因此,反对蹩脚英语的斗争并不是等闲小事,也不是职业作家专门的事。关于此点,我等一会儿再说,我希望到那时候,我在这里说的意思就会更加清楚了。对于现在大家都已写惯了的那种英语,这里姑举五例如下。
所以挑选这五段文字,不是因为它们写得特别蹩脚——要是我愿意的话我还可以选引比这坏得多的——而是因为它们生动地表明了我们如今具有的各种思想上的毛病。它们比一般平均水平略低,但相当具有代表性。我把它们标了号,以备必要时列举查考:
(1) I am not,indeed,sure whether it is not true to say that the Milton who once seemed not unlike a seventeenth-century Shelley had not be,out of an experience ever more bitter in each year,more alien(sic) to the founder of that Jesuit sect which nothing could induce him to tolerate.
Professor Harold Laski(Essay in Freedom of Expression)
(2) Above all,we cannot y ducks and drakes with a native battery of idioms which prescribes such egregious collocations of vocables as the Basic put up with for tolerate or put at a loss for bewilder.
Professor Lancelot Hogben(Interglossa)
(3) On the one side we have the free personality:by definition it is not neurotic,for it has neither conflict nor dream. Its desires,such as they are,are transparent,for they are just what institutional approval keeps in the forefront of consciousness; another institutional pattern would alter their number and intensity; there is little in them that is natural,irreducible,or culturally dangerous. But on the other side,the social bond itself is nothing but the mutual reflection of these self-secure integrities. Recall the definition of love. Is not this the very picture of a small academic? Where is there a ce in this hall of mirrors for either personality or fraternity?
Essay on psychology in Politics(New York)
(4) All the“best people” from the gentlemen’s clubs,and all the frantic Fascist captains,united inmon hatred of Socialism and bestial horror of the rising tide of the mass revolutionary movement,have turned to acts of provocation,to foul incendiarism to medieval legends of poisoned wells,to legaiize their own destruction of proletarian organizations,and rouse the agitated petty-bourgeoisie to chauvinistic fervor on behalf of the fight against the revolutionary way out of the crisis.
Communist pamphlet
(5) If a new spirit is to be infused into this old country,there is one thorny and contentious reform which must be tackled,and that is the humanization and galvanization of the B.B.C. Timidity here will bespeak canker and atrophy of the soul. The heart of Britain may be sound and of strong beat,for instance,but the British lion’s roar at present is like that of Bottom in Shakespeare’s Midsummer Night’s Dream — as gentle as any sucking dove. A virile new Britain cannot continue indefinitely to be traduced in the eyes,or rather ears,of the world by the effetenguors of Langham ce,brazenly masquerading as“standard English”. When the Voice of Britain is heard at nine o’clock,better far and infinitely less ludicrous to hear aitches honestly dropped than the present priggish,inted,inhibited,school-ma’amish arch braying of meless,bashful,mewing maidens!
Letter in Tribune
〔例句译文从略,因作者要说明的是英语上的弊病,如译为汉语,反而不明显了。——译者〕
上引各段文字都各有毛病,但是,除了本来可以避免的面目可憎以外,有两点对它们来说都是共同的。一是比喻陈腐;二是缺乏精确性。作者不是有话而不知怎么说,就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别的话,或者是对于自己说的话究竟有没有意思根本不在乎。这种含糊不清和纯粹无能的混合,是当代英语散文写作中最明显的特点,特别是任何一种政治文章。某个话题一经提出,具体就化为抽象,似乎没有人能够想到有什么不是陈词滥调的说法。为了本身的辞意而选用的词在文章里越来越少,而像鸡舍一样用预制构件搭在一起的短语却越来越多。下面我列举经常用来逃避在遣词造句上面下功夫的各种窍门,并附注解和例子:
失去活力的隐喻新创的隐喻由于能引起视觉形象,有助于思想的活跃,而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已经“死亡的”隐喻(如iron resolution)实际上已成为一个普通的词,一般仍能使用而不失其生动性。但是在这两类隐喻之间,还有一大堆老掉牙的隐喻,它们引起视觉形象的力量已经丧失殆尽,所以有人使用它们只是因为可以省却自己创造短语的麻烦。例子有:Ring the changes on,take up the cudgels for,toe the line,ride roughshod over,stand shoulder to shoulder with,y into the hands of,no axe to grind,grist to the mill,fishing in troubled waters,rift within the lute,on the order of the day,Achilles’ heel,swan song,hotbed. 其中有许多是在连其意义都不甚了了的情况下使用的(例如,“rift”是什么意思?),而且互不相容的隐喻经常混用,这充分说明,作者并不关心自己在说些什么。有些隐喻目前很流行,但已被歪曲原意,而使用的人根本不知道。例如“toe the line”有时竟写作tow the line。另一个例子是the hammer and the anvil,现在使用这个短语的时候总是含有“anvil”吃亏的意思。在实际生活中,总是hammer敲anvil把自己敲裂了,而决不会有倒过来的情况。一个作家如果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在说些什么,就会发现这一点,这样也就能避免歪曲原意。功能词,又称动词假肢使用这种词语可以省却选用合适的动词和名词的麻烦,同时又能在每一句子中填塞额外的音节,使之有对称的外表。典型短语有:render inoperative,militate against,prove uneble,make contact with,be subjected to,give rise to,give grounds for,have the effect of,y a leading part(role) in,make itself felt,take effect,exhibit a tendency to,serve the purpose of等等。主要目的是消灭简单动词。动词由单一的词,如break,stop,spoil,mend,kill,变成一个短语,由一名词或一形容词搭配在一般用途的动词如prove,serve,form,y,render之后。此外,如有可能,都用被动语态而不用主动语态,都用名词结构代替动名词(如用by examination of,不用by examining)。动词的范围也由于使用-ize(“—化”)和de-(“非—”)构词法而进一步缩小。陈腐的话由于使用not un-(“不是不—”)构词法而显得深刻。简单的连结词和介词被with respect to,having regard to,the fact that,by dint of,in view of,in the interests of,on the hypothesis that之类的短语所代替,而句子的结尾因为用了像greatly to be desired,cannot be left out of ount,a development to be expected in the near future,deserving of serious consideration,brought to a satisfactory conclusion等等这样一些冠冕堂皇的陈词滥调而免得戛然而止,虎头蛇尾。
大话空话像phenomenon,element,individual(名词),objective,categorical,effective,virtual,basic,primary,promote,constitute,exhibit,exploit,utilize,eliminate,liquidate等词都被用来给简单的话梳妆打扮,使得偏颇的断语有了一种严格的不偏不倚的样子。像epoch-making,epic,historic,unforgettable,triumphant,age-old,inevitable,inexorable,veritable等形容词都被用来美化国际政治的肮脏手法,而目的在于美化战争的文字常常显得古色古香,典型的词有:realm,throne,chariot,mailed first,trident,sword,shield,buckler,banner,jackboot,rion等。像cul de sac,ancien régime,deus ex machina,mutatis mutandis,status quo,Gleichschaltrung,Weltanschaung等外来语词汇则被用来显出有教养和典雅的样子。其实除了i.e.,e.g.和etc.这种有用的缩写以外,当前英语中流行的许许多多外来短语都是没有真正的必要的。蹩脚作家,尤其是科学、政治、社会学作家,几乎总是以为拉丁词汇或希腊词汇比撒克逊词汇更加响亮堂皇,像expedite,ameliorate,predict,extraneous,deracinated,ndestine,sub-aqueous等这样成百上千的不必要的词不断地从它们的盎格鲁撒克逊对等词那里攻占阵地[1]。马克思主义写作中所特有的套话(hyena,hangman,cannibal,petty bourgeois,these gentryckey,flunkey,mad dog,White Guard等)主要是以从俄语、德语或法语中译过来的词和短语组成的;但是一般创造新词的方法是采用一个拉丁或希腊字根加上合适的词缀,必要的话用-ize构词法。这样创造新词(deregionalize,impenmissible,extramarital,non-fragmentary等等)常常比找一个能表达自己思想的英语词汇来得容易。其结果,一般来说,便是增加了[英语的]潦草马虎和含糊不清。
无意义的话在有些种类的写作中,特别是艺术评论和文学评论,常常会遇到大段大段几乎完全没有意义的话。在艺术评论中用的romantic,stic,values,human,dead,sentimental,natural,vitality等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因为它们不仅不指什么具体的东西,甚至读者也不期望它们这么做。一个评论家写道,“某先生作品的特点是它的生气勃勃”,而另一位则写道,“某先生作品的引人注目之点是其特有的死气沉沉”,读者把这看成是意思的不同。如果用的词不是“死气沉沉”和“生气勃勃”的套话,而是“黑”与“白”,那么他会马上注意到语言使用之不当。许多政治用语也被类似滥用。Fascism如今除了“令人反感”含意之外已无任何意义。Democracy,socialism,freedom,patriotic,realistic,justice等词都各有好几种不同含意,互不相容。例如democracy一词,不仅没有一致的定义,而且你若要求得一个一致的定义会遭到各方面的抵制。几乎普遍认为,我们称某个国家是民主国家,我们就是在称赞它。因此,各种各样政权的捍卫者都自称是民主政权,唯恐“民主”一词若限于任何一种含意他们就势必不能再用。这类词的使用方式常常是存心不老实的。那就是,用者按自己个人的定义加以使用,却让听者以为他指的是件完全不同的东西。诸如“贝当[2]元帅是个真正的爱国者”,“苏联报刊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天主教会反对迫害”等的话几乎都是存心骗人的。在大多数情况下多少是不老实地用于含意可以变化的其他的词有:ss,totalitarian,science,progressive,reactionary,bourgeois,equality等。
上面我已经设法证明,现代写作的最糟糕之处在于没有为了确切含义而选用词汇,为了使含义更加清楚而创造形象,却是把别人已经排列成序的长串词汇捏在一起,用纯粹骗人的手法使得结果显得像样一些。这种写作方法的诱人之处在于它的容易。你若说In my opinion it is a not unjustifiable assumption that就比说I think容易得多,而且要是你已成习惯,也要快得多。要是你使用现成的短语,你不仅不必寻字觅词,你也不必考虑你笔下句子的节奏韵律,因为这种短语的组合一般是能做到读起来多少是悦耳动听的。特别是在你匆忙构思的时候——如向速记员口授,或者发表公开演讲——就自然而然地会采用那种矫揉造作的拉丁化文风。诸如a consideration which we should do well to bear in mind或a conclusion to which all of us would readily assent这类的套话可以免得许多句子扑通一声猛然落地。你若使用陈腐不堪的隐喻、明喻、成语,就可省却不少脑筋,不过代价是使得含意模糊不清,不仅对读者是如此,对你自己也是如此。这就是混用隐喻的结果。使用隐喻的惟一目的是在读者心目中引起视觉形象。但是如果这些形象互相冲突——如The Fascist octopus has sung its swan song,the jackboot is thrown into the melting pot ——那就可以肯定作者的心目中并没有他所指的东西的形象;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在思想。再回过头来看一看我在这篇文章开首时所举的那些例子。拉斯基教授在例(1)五十三个词中用了五个否定词。其中一个是多余的,使得整个句子莫名其妙。此外,误将alien用作akin,更加令人莫名其妙。还有几处可以避免的累赘和臃肿,使得整个文章更加含糊不清了。霍格本教授在例(2)中把一组能够开处方的电池打水漂玩,既不赞成用习用短语put up with,却又不愿查一查字典,弄清楚egregious是什么意思。要是我们采取不客气的态度,例(3)根本不知所云:也许只有把全文从头读到底,才能弄清楚它的本意。在例(4)中,作者多少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但是陈词滥调的堆积就像茶叶堵死了水池子一样把作者噎得够呛。在例(5)中,词汇与含义几乎分了家。用这样方式写作的人一般总有感情倾向——对某件事物有反感,而对另一件事物却要表示赞同——但是他们对于要说的话的具体细节却不放在心上。一个一丝不苟的作家,每写一句话就要问自己至少四个问题:我要说的是什么?用什么话来表达?用什么形象或成语使它更加明白?这个形象是否新鲜,足以产生效果?他还可能再问两个:是否能写得更短一些?有没有可以避免的笨话蠢话?不过你也不必非这么认真不可。你完全可以回避这么做,你只需在思想上门户洞开,让现成的短语蜂拥而入。它们会给你遣词造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代你进行思考——而且如有需要的话可以为你作这样重要的服务,那就是把你要说的意思甚至对你自己也半遮半盖。至此,政治与语言贬质的特殊关系就已大白矣。
在我们这个时代中,说政治文章的写作是拙劣的写作,一般是正确的。若有不适用的地方,多半是因为那位作者是某种意义上的叛逆,发表的是他个人意见,而不是“党的调子”。不论什么色彩,凡是正统,似乎都要求你采用一种没有生气的、鹦鹉学舌的文风。当然,小册子、社论、宣言、政府白皮书、各部次官的讲话中可以找到的政治套话,在党与党之间或有差别,但是它们在一点上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你从里面几乎永远找不出一句新鲜的、生动的、自创的话。你看着一个神态疲惫的政客在讲台上机械地重复着听熟了的话——什么bestial atrocities,iron heel,bloodstained tyranny,free peoples of the world,stand shoulder to shoulder——你常常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看到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假人。这种感觉有时会突然变得强烈起来,那时是灯光反射在演讲者的眼镜片上,使眼镜片成了空白的图片,后面似乎没有眼睛的存在。这并不是纯属幻觉。使用这种词汇的演讲者已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变成了一台机器。他的喉部固然仍旧发出应有的声音,可是他的脑子却没有在动。而要是他自己选词造句的话,他就会动动脑子。如果他发表的讲话是他一遍又一遍讲惯了的话,他很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就像我们在教堂里对应唱圣歌时口中念念有词一样。而这样意识降低的状态,对于政治上的驯服一致,如果不是不可或缺的话,无论如何也是有利的。
在我们这个时代,政治性讲话和写作多半是为不可辩解的事情进行辩解。像维持英国在印度的统治、俄国的清洗和流放、在日本投掷原子弹这样的事情,确实是可以辩解的,不过只能用大多数人所不能接受的蛮横的论据,而这又不合那些政党所标榜的宗旨。因此政治语言就不免主要由委婉含蓄的隐语、偷换概念的诡辩和纯粹掩饰的含糊其词所组成。赤手空拳没有设防的村庄遭到空中轰炸、村民给驱赶到荒野、牲畜被机枪扫射、茅屋被燃烧弹焚毁:这叫做pacification。千百万的农民被剥夺农田,身无长物,跋踄于途:这叫做transfer of poption或rectification of frontiers。未经审判而遭长期监禁,或者后脑崩上一枪,或者被遣送到北极圈伐木营中去患坏血病而死:这叫做elimination of unreliable elements。如果你要指出某些事物而又不愿在读者心目中引起它们的图像,这种用词是必要的。例如,不妨考虑一下某位舒服的英国教授怎么为俄国极权主义辩解。他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我相信杀掉你的对手,只要你这么做能得到好结果。”因此,他很可能这么说:
虽然我直率地承认,苏维埃政权表现了一些人道主义者可能会感到遗憾的东西,我认为,我们必须同意,对政治反对派的权利加以一定限制,是过渡时期所不可避免的,要求俄国人民所承受的苦难,从具体成就方面来看,已充分证明是必要的。
这种虚夸的文风本身就是一种委婉的隐语。一大堆拉丁字根的词汇像雪花一样落在事实上,模糊了界线轮廓,掩盖了一切细节。不诚实乃是语言明白的大敌。在一个人的真正意图和公开宣称的意图之间有距离时,他就会出于本能求助于大话和空话,就像墨鱼放墨汁。在我们这个时代中,“不问政治”这种事情是没有的。所有的问题都是政治问题,而政治本身又集谎话、遁辞、蠢事、仇恨、精神分裂症之大成。总气候一坏,语言就受害。我料想——这完全是一种猜测,我没有了解足够的情况可以证实——德语、俄语、意大利语等在过去十年或十五年中,由于独裁专政,可能都已贬质。
但是,如果说思想可以腐蚀语言的话,语言亦可腐蚀思想。一种不良用法可以由于传说和模仿而传播,甚至在应该而且的确具有识别力的人中间。我在上面谈到的贬质的语言在许多方面使用起来都是十分方便的。像a not unjustifiable assumption,leaves much to be desired,would serve no good purpose,a consideration which we should do well to bear in mind这样的短语,是一种不断的诱惑,手边必备的一盒阿司匹林。回过头来看这篇文章,我敢说你一定会发现,我自己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了我所反对的毛病。
我在上面说过,我们语言的败坏也许是可以挽救的。反对此说的人可能会同你争辩——如果他们能提出论据的话——说,语言仅仅反映现存的社会情况,我们无法在词汇和结构方面直接修修补补来影响它的发展。就一种语言的总的调子和精神来说,这话可能不错,但是从细节上来说却不对。愚蠢的词和话所以能够消失,不是由于什么演变的过程,而是由于少数人的有意识行动。最近的两个例子是explore every avenue和leave no stone unturned,这是由于少数新闻工作者的嘲笑而被枪毙掉的。只要有足够的人愿意干这项工作,还有一大批用滥了的隐喻是可以用同样方式去除掉的。另外应该也可以对not un-构词法嘲笑得它无地容身,在一般的句子中减少拉丁字和希腊字的数量,清除外来短语和用错地方的科学词汇,最后,总的来说,务必做到使大话空话不再时髦流行。不过,这一切都是次要的。捍卫英语所含的意义还不止这些。不过最好还是先说一说捍卫英语所不含的意义是什么。
首先,捍卫英语与复古主义无关,与拯救过时的词汇和说法无关,与建立一种一成不变的“标准英语”无关。相反,捍卫英语专门致力于废弃已不再有用的每一个词或成语。捍卫英语与正确的语法和句法无关,只要你能清楚表达你的思想,后者并不重要。捍卫英语也与免用美语或保持所谓“散文的好文风”无关。在另外一个方面,捍卫英语并不致力于虚假的简洁和企图把书面英语写成口语化。捍卫英语也不是要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用撒克逊字而排斥拉丁字,虽然它确是要尽可能使用最少和最短的词来表达你的思想。尤其需要的是,以意选词,而不是倒过来以词选意。在散文写作中,最糟糕的是向词汇投降。你开首想到一件具体东西时,你是不用词汇的,然后,如果你想要描述你心目中看到的那件东西,你就会搜寻看起来是合适的确切词汇。但你若是想到某件抽象的东西,你就比较会从一开首就使用词汇。除非你有意识地努力加以避免,现成的用词就会一拥而来,为你代劳,其代价则是模糊甚至改变你的原意。也许最好是尽可能推迟使用词汇,通过图像或感觉尽可能弄清楚自己的原意。然后你就可以选择——不是简单地接受——最能表达你的意思的词语,然后转过来考虑一下你用的词会给别人造成什么印象。这最后花的脑筋能够去除一切陈腐或混杂的形象,一切预制构件式的短语、不必要的重复,以及总体上的空洞和含糊。不过,对于某一个词或短语,你常常会犹疑不定,需要一些规则在直觉失灵时作为依靠。我认为下述几条规则可以应付多数情况:
一、 决不使用你在书报中见惯了的隐喻、明喻或形象化比喻。
二、凡是可以用短词的地方决不用长词。
三、凡有可能删去一字,就尽量删去。
四、可以用主动语态的地方就决不用被动语态。
五、如果能想出对等的日常英语词汇就决不用外来短语、科学词汇或套话。
六、与其违反这些规则的任何一条,不如干脆胡说八道。
这些规则听起来是基础性的,而且它们确实是基础性的,但是要做到就需要已经习惯于现在流行写作的人在态度上有一深刻的转变。即使你全部信守这些规则,你写的仍可能是蹩脚英语,但是至少你不会写出我在本文开首时所引的五个例子中那样的英语。
迄今为止,我没有谈及语言在文学上的应用,只是作为表达思想而不是掩盖思想和妨碍思想的手段。斯图尔斯·蔡斯等人的看法迹近乎认为一切抽象的词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们以此来作为借口,提倡政治上的无为主义。你不知道什么是法西斯主义,你怎么同法西斯主义作斗争?我们不需要盲目信从这种谬说,但是我们应该承认,目前的政治混乱同语言的贬质有关。从语言方面着手,也许能够对此有所改进。如果你简化了你的英语,你就从最糟的正统蠢话中解放了出来。你无法再说一句必要的套话,而且如果你说了一句蠢话,它有多么愚蠢,甚至对你自己也显而易见。政治语言——从保守党人到无政府主义者,这话都是适用的,只是程度不同——的用意是要使得谎话听起来是真实的,谋杀是高尚的,使得空穴来风也有实在的外表。对此,我们无法一下子就把它改掉,但是我们至少可以改掉自己的习惯,而且只要我们大声嘘之,我们还是不时能够把一些老掉牙的无用的词语——例如jackboot,Achille’s heel,hotbed,melting pot,acid test,veritable inferno以及其他大堆语言垃圾——送到它们该去的垃圾箱中去。
一九四六年四月《地平线》
(译文略有删节)
* * *
[1] 一个有趣的能够说明问题的例子是直到最近还在使用的英语花名已开始被希腊花名所代替,如snapdragon为antirhjnum所取代,forget-me-not为myosotis所取代。这种改变实无必要,也许是因为对比较朴实的字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厌恶,而误以为希腊字更加科学。——原注
[2] Philippe Ptain(1856—1951),法国军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抗德有功,擢升元帅,二次大战开始不久,法军溃败,他东山再起,与希特勒议和,组维希傀儡政权,苟安西南一隅。战后被判叛国罪,戴高乐赦其死刑,改判终身监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