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乔治·西默农
    要经过多少年岁月的雕铸,一个孩童才能成长为少年;又要经过多少年岁月的洗礼,一名少年才能出落成成人?这种变化,究竟发生在哪一刻,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成长不是毕业考试。它也不是庄严的誓言,颁奖仪式,或一纸毕业证。


    对于三十二岁的阿兰·波多来说,从懵懂到成熟,只用了几个小时,或者说几分钟。


    十月十八日。巴黎,狂风大作,大雨瓢泼。汽车雨刮器除了让路灯更加模糊,什么作用也不起。


    阿兰身体前倾,缓缓地开着车行驶在库塞尔林荫道上。他的右手边是蒙梭公园黑色的栅栏。他转到普罗尼街,又拐到他住的福图尼街。


    这是一条富人聚居的小街。他在自家楼下幸运地找到停车位。阿兰一边关门,一边习惯地抬头看顶层有没有亮灯。


    但是今天他自己也说不清那里有没有灯光。带着栅栏的玻璃楼门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下车,外面狂风大作,冷雨拍打着他的脸和衣服。


    一个像是为了避雨的男子站在门槛上,又跟着他走进楼道。


    “波多先生?”


    一道闪电划过装饰着细木的楼道墙壁。


    “对,是我。”


    阿兰惊讶地回应道。


    此人长相普通,穿着普通的深色大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着三色旗的证件。


    “诺布警官,巴黎警署。”


    阿兰带着一丝惊讶,好奇地打量着他。阿兰的职业就是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我可以和您一起上去吗?”


    “您等我很久了?”


    “才一个小时。”


    “您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找我呢?”


    有些害羞的年轻警察显得无所适从。他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个人走进豪华的电梯。电梯墙壁上挂着绯红色天鹅绒。电梯慢慢上升,在天花板水晶灯柔和的灯光下,他俩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有两次,阿兰·波多想张口问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电梯停在顶层四楼。阿兰拿钥匙打开门。他推门进去,屋里一片漆黑。


    “我太太还没有回来。”


    他习惯性地伸手开了灯。两个人大衣上的水滴落在浅蓝色的地毯上。


    “您可以脱了大衣。”


    “不用了。”


    阿兰又一次惊奇地看着他。这位不速之客,在狂风暴雨中静候自己一个小时,竟然觉得他这次“做客”不用待很久,根本不需要脱掉大衣。


    阿兰推开另一扇门,打开其他的灯。雨水静静地冲刷着客厅对面的落地窗。


    “我太太还没回来。”


    他看了看手表。


    在他对面,老式铜钟摇摆着,发出轻轻的嗒嗒声。现在是七点三刻。


    “我们一会儿要和朋友去吃饭,所以……”


    他自言自语道。其实他是想快点脱了衣服洗个澡,美美地睡一觉。


    “您要不先坐下吧?”


    阿兰既不担心,也不好奇。但也可能两者都有一点。对于这个不速之客,他主要是觉得厌烦。他的存在让阿兰感到很不自在。


    “您有武器吗,波多先生?”


    “您指手枪吗?”


    “对,正是。”


    “有一把,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


    “您能否让我看一下?”


    警官诺布略带犹豫地轻声问道。阿兰走向通往卧室的门,他的“同伴”跟着他。


    这个房间铺着黄色蚕丝地毯,床上铺着斑猫皮,家具被漆成乳白色。


    阿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吃了一惊。他又伸手往里面摸了摸。


    “枪不在了。”


    他嘀咕道。他回头看了看四周,像是为了回想自己把枪放在哪里了。


    床头柜上面的两个抽屉是他的,下面两个是雅克琳娜的。不过没有人叫她雅克琳娜,阿兰和所有的人都叫她小猫。小猫总是带着猫一样的表情,因此得名。


    柜子里是手帕、衬衫、内衣……


    “您最后一次见这把枪是什么时候?”


    “可能是今天早上……”


    “您不确定吗?”


    这一次,阿兰转向这位同伴,皱着眉头看着他。


    “我们五年前搬到这里。从那之后,那把枪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这个抽屉就像一个空口袋,每天晚上我都把脱下的衣服放里面……里面还放钥匙、公文包、烟、打火机、支票簿、零钱。我已经习惯枪就在那里,所以一般不会太留意。”


    “那么您现在惊讶吗?”


    阿兰想了想。


    “不知道,可能滑到抽屉最里面了吧。”


    “您最后一次见到妻子是什么时候?”


    “她怎么了?”


    “不是您想的那样。您中午和她一起吃饭了吗?”


    “没有,我在印刷店排版,凑合着吃了些三明治。”


    “她一天没跟您打电话?”


    “没有。”


    他不得不仔细想想,因为小猫经常给他打电话。


    “您也没有给她打电话?”


    “她白天很少在家。她得工作,您懂吧?她是记者——不过您可以告诉我您为什么这么问。”


    “还是让我的上司跟您说吧。您愿意跟我去趟巴黎警署吗?那里会有人告诉您发生了什么事。”


    “您确定我太太……”


    “她既没有死,也没有伤。”


    警官诺布害羞又礼貌地说道,走向门口。阿兰慌乱中来不及思考,紧跟着他走出去。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走向铺着厚厚毯子的楼梯。每一层楼</a>梯的窗户都装着一九〇〇年流行的彩色玻璃。


    “我猜您的妻子自己也有车吧?”


    “是,一般就停在门口,也是一辆迷你车。”


    在门口,两人犹豫着。


    “您是怎么来的?”


    “搭地铁。”


    “您觉得,我带着您是不是更方便一点?”


    阿兰还是爱挖苦人。他的挖苦很多时候都有攻击的意味。可是面对荒唐的人生,这不是唯一正确的态度吗?


    “很抱歉,车太小,恐怕放不下您。”


    他像往常一样开得很快。迷你车闯了红灯。


    “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是交警。”


    “我可以开进去吗?”


    “随便您。”


    警官布诺摇下车窗,跟两个站岗的警察低语了几句。


    “我太太在这儿?”


    “很可能。”


    跟这个不会透漏一点消息的人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几分钟之后,他就可以和某一位警长,一位他很可能认识的警长(他已经和差不多所有的警官都打过交道),面对面地“讨论”这些问题了。


    阿兰自顾自地爬上楼梯,在二楼停下来。


    “是这里吧?”


    长长的走廊异常昏暗,没有一个人,走廊两侧的门都紧闭着。一张铺着类似绿色台球布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位戴银项链的老传达员。传达员把奖章挂在胸前。


    “请您先去候见室。”


    阿兰走进去。这里有点像他家的客厅,一面是大大的落地窗。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眼神犀利地看着他进来。


    “不好意思,我先……”


    诺布警官随后走出候见室,过了很久也没回来。也没有人过来叫阿兰。身穿黑衣的老女人一动也不动。而空气也像是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地横在他俩之间。


    他又看了一遍手表。八点二十。距他离开马里涅街的办公室也不过才一小时。一小时前,他还和马勒斯基说:


    “一会儿见……”


    这个钟点,他俩本该和十几个朋友在苏弗兰大街新开的一家饭馆里吃饭。


    而现在,候见室里,暴风雨似乎已经不存在,时间和空间都静止了。要是在平常,阿兰只要在卡片上签上名字,几分钟后,传达员就会把他带到警长办公室。警长也都会局促地上前相迎……


    他不需要在候见室等待这么久。这种情况只在他职业生涯刚开始时发生过。


    老妇人宛若僵尸的神态让他很是震惊。他看了老妇一眼,差点问:


    “您在这儿几个小时了?”


    阿兰开始焦躁不安,甚至有快要窒息的感觉。他起身点了一支烟,在候见室里走来走去,老妇人一直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


    最后他打开那扇玻璃门,大步走向那个戴银项链的传达员。


    “想见我的那位警长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先生。”


    “这个钟点,还在局里的警长应该不是很多吧?”


    “两三个吧。警长们经常很晚才回家。怎么称呼您?”


    在巴黎的近百个地方,阿兰都没必要自报家门,因为他这个人就是一张名片。


    “阿兰·波多。”


    “已婚,是吗?”


    “是的。”


    “您的太太是不是棕色头发,身材娇小,穿一件夹毛皮雨衣?”


    “没错。”


    “那么应该是胡玛涅副警长找您。”


    “新上任的?”


    “不是不是,他在警署已经二十多年了,不过最近才调到刑事部。”


    “我太太此刻在他的办公室?”


    “这个我不知道,先生。”


    “她几点来的?”


    “我不能跟您讲这些。”


    “您看见她了?”


    “我觉得我看到的应该是她。”


    “她一个人来的?”


    “先生,实在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阿兰又回到候见室。他焦躁地走来走去,但与其说是因为担心,倒不如说是因为觉得受辱。他竟然需要在候见室等待被召唤!小猫来警署干什么?手枪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手枪不在抽屉里?那只是产自赫斯塔尔的很普通的六点三五口径手枪,一把普通到乞丐都会对它嗤之以鼻的手枪。


    手枪不是他买的,而是一位叫鲍勃·德玛里的同事送的。


    “我儿子还小,把这种东西放在家里不合适。”


    这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德玛里后来又有了两个孩子。可是小猫和这把枪又有什么关系?


    “波多先生!”


    诺布警官在走廊的另一端喊他。他示意阿兰过去。阿兰大步走过去。


    “请进……”


    副警长四十来岁,看到阿兰进来,疲惫地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又坐下来。


    “脱掉大衣吧,波多先生,您请坐。”


    诺布警官没有跟着进来。


    “听说您的手枪丢了?”


    “我没有在平常放手枪的地方找到它。”


    “是这把吗?”


    胡玛涅副警长递给阿兰一把黑色勃朗宁,更确切地说是蓝色的。他机械地拿过来。


    “我觉得可能是。”


    “您的手枪上有没有特殊的标志?”


    “其实我从没有仔细看过那把枪,也从来没有用过它。”


    “您的妻子也认识您的枪,对吧?”


    “肯定的。”


    他突然觉得坐在这里恭敬地回答这些可笑问题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他是阿兰·波多,整个巴黎都认识的阿兰·波多!他掌管法国最受欢迎的周刊《你》,并且正在筹划再办一份报纸。更不用说,六个月来,他发行的唱片每天都在汽车广播里循环播放。


    他从来不需要在候见室等待被人接见。他至少和四位部长以“你”相称,彼此经常去对方家里做客吃晚餐。有时那几位部长还会不辞劳苦地去他乡下的别墅吃饭。


    他要反抗。他要摆脱这种愚蠢的地位。


    “您能告诉我,您这是什么意思吗?”


    副警长恼火又疲倦地看着他。


    “马上,波多先生。您别觉得我很喜欢跟您在这里周旋。老实说,我忙了一整天,现在急着回家和家人团聚。”


    副警长看了看壁炉上的大理石挂钟。


    “您应该结婚很久了吧?”


    “有六年了。不,七年。不算结婚前我们在一起的两年。”


    “您有一个孩子?”


    “一个儿子。”


    副警长低头看了看档案。


    “五年前……”


    “正是。”


    “他没和你们住在一起?”


    “也不完全是这样。”


    “您的意思是?”


    “我们在巴黎有一套公寓,确切地说就是一个临时居住地,因为我们晚上经常出去。每周五下午,我们就会回到圣列城,罗斯尼森林那里,我们真正的家。夏天,我们也会去那里度假。”


    “好的。也就是说,您很爱妻子?”


    “是。”


    阿兰说这话时并不激动,也不恼怒,好像事情本来就该这样。


    “您对她的私生活了解吗?”


    “她下班后都是和我在一起。至于她在工作期间……”


    “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妻子是记者。”


    “她不在您的杂志社上班?”


    “不在。那样她的工作就太容易了。这也不是她的风格。”


    “她和她妹妹的关系怎么样?”


    “和安德丽娜吗?非常好。她俩先后来巴黎,小猫先到……”


    “小猫?”


    “这是我妻子的昵称。刚开始只有我这么叫她,后来朋友们、同事们也这么叫她。当时她想给自己取个笔名写文章用,我建议她叫小猫。她妹妹和她很长时间一起住在圣日耳曼·德佩区。”


    “您认识她俩时,她们是住一起吗?”


    “第一次见到她俩时?”


    “对。”


    “不,只有小猫一个人。”


    “她没有向您介绍她妹妹?”


    “这是之后的事情。几个月之后。您既然对这些都很清楚了,又何必问我呢?现在您该告诉我,我太太到底怎么了?”


    “您的太太,什么事也没有。”


    “那?”


    “您太太的妹妹。”


    “车祸?”


    这个问题刚说出口,他的目光就落在办公室里那把自动手枪上。


    “她被……”


    “她被杀了,是的。”


    阿兰不敢追问下去。他的大脑突然间一片空白,刹那间停止了运转。他觉得自己似乎突然间陷入了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字词不再是原来的意思,物体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世界突然迥然不同。


    “今天下午五点左右,被您的妻子枪杀了。”


    “这不可能。”


    “这是事实。”


    “您为什么说这是事实?”


    “您的太太已经亲口供认。当时在家的保姆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的连襟在哪儿?”


    “在楼上,协同尸检部门验证死者身份。”


    “到底怎么回事?她跟您讲什么了吗?”


    阿兰的脸突然红了,他不敢再正视副警长的目光。


    “我希望由您来告诉我原因。”


    没有低落,没有悲伤,没有激动。也没有愤怒。阿兰毫无表情地靠在绿椅子上,看着桃花木桌子后面疲倦的副警长,尽量维持自己作为阿兰·波多的身份。小猫开枪打死了安德丽娜?安德丽娜,小猫的妹妹,那个乖巧可人、长睫毛、大眼睛的温柔女子?


    “我不懂。”


    他摇着头想要清醒过来。


    “您对哪里不懂?”


    “我太太向她妹妹开枪这件事。安德丽娜已经死了?”


    “差不多是当场死亡。”


    “差不多”这几个字让阿兰很不舒服。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把勃朗宁手枪上。这意味着,在中枪之后,安德丽娜还拼死挣扎了几分钟,或者几秒钟。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手里持枪的小猫做了什么?她有没有试图挽回安德丽娜的生命?


    “她没有逃跑吗?”


    “没有。警方在家里发现了她。她当时脸贴着落地窗。玻璃窗另一边是流淌的雨水。”


    “她说什么了吗?”


    “她如释重负一样深吸一口气,嘀咕道:”


    “‘没事了!’”


    “那波波呢?”


    “谁是波波?”


    “安德丽娜的儿子,老二。她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女儿叫尼尔,和妈妈长得很像。


    “保姆把孩子们带到厨房,交给另一位佣人看着。她回到安德丽娜房间抢救死者。”


    有一点值得推敲。副警长之前说安德丽娜差不多当场死亡,而现在又说保姆尽力救治过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兰熟悉大学</a>路上的那套公寓,在一家老宾馆的二楼,高大的窗户,天花板是画家布塞的学生设计的。


    “告诉我,波多先生,您和安德丽娜是什么关系?”


    “我们相处得很好。”


    “我想问的是,你们关系的性质。”


    “这有什么不同吗?”


    “您知道,这不是儿戏。两个女人有经济纠纷吗?”


    “绝对没有。”


    “也就是说,可以排除为了经济利益报复这个动机。”


    “对。”


    “您知道,陪审团对情杀的量刑比较宽容。”


    他们凝视着对方。这位对阿兰来说无足轻重的警长并不喜欢文字游戏,他不耐烦地单刀直入:


    “您和死者是情人关系吗?”


    “不是。是。我想说的是,很早以前,是。您明白吗?”


    他努力整理思绪,发现自己说出来的怎么都不是想要表达的。他需要时间回忆一些细节……


    “至少有一年了……也不完全是……从去年圣诞节之后……”


    “你们开始了这种关系?”


    “正好相反。我们结束了这种关系。”


    “彻底地?”


    “是。”


    “是您的决定?”


    阿兰摇了摇头,又把头深埋在两手之间。他第一次觉得说出真相很困难,或者说他完全没有能力说出真相。


    “我们不是情人关系……”


    “那您怎么定义你们的关系呢?”


    “我不知道……是……”


    “请您告诉我,是什么?”


    “该死……我和小猫那时候还没结婚,但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我和小猫……”


    “多少年前的事?”


    “八年前?我那时还没办杂志,靠给报社写文章为生……我们住在圣日耳曼·德佩区一家旅馆里……小猫也有自己的工作……”


    “她那时不是学生吗?”


    为了确定自己记得没错,副警长又看了看桌子上的口供。阿兰也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心里嘀咕道,上面还写了什么?


    “对,她当时在读两年的哲学学位……”


    “您继续……”


    “有一天……”


    那天也下着倾盆大雨。傍晚时,阿兰回到家,小猫不在,安德丽娜却意外地来访。


    “雅克琳娜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她要去乔治五世广场采访一位美国作家。”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她。她走了以后,我想,在这里等你吧。”


    她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和强势的小猫完全不同,安静而又被动。


    副警长默默地等着,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点起一支烟,把烟盒递给阿兰,阿兰也点起烟。


    “事情就这么简单,但我很难跟您解释清楚。”


    “她爱您吗?”


    “可能吧。两个小时前,我可能会跟您说是,但现在我自己也不确定……”


    也许从那个害羞的警官跟着他进了楼开始,一切就都变了。


    “我觉得,所有的姐妹……我不该讲所有,不过大部分……我知道在我周围有几对……”


    “所以你们的情人关系保持了七年。”


    “我们已经不是情人关系了……我想要跟您解释的是……我们从来没有许诺给对方什么……我还是爱着小猫,几个月之后就和她结婚了……”


    “为什么?”


    “为什么娶她?因为……”


    对啊,为什么娶的是小猫呢?事实是,向小猫求婚的那晚,他喝醉了。


    “你们生活在一起的前两年……没有孩子……”


    在一家酒吧的柜台前,阿兰对着他那些也醉了的同事宣布:


    “三个礼拜之后,我和小猫,我们要结婚了。”


    “为什么是三个礼拜之后呢?”


    “因为市政府最近没空。”


    当时他的这句话还引发了争论,有人说两个礼拜之后就可以了,有人说要三个礼拜。


    “我们以后就知道了,对吧?你觉得呢,小猫?”


    小猫紧紧地靠着他,没有回答。


    “你们结婚后,您还是继续和安德丽娜见面?”


    “大部分时候是和我妻子一起。”


    “少部分时间呢?”


    “偶尔吧。有一段时间,我们每星期见一面……”


    “在哪里?”


    “在她家……就是雅克琳娜之前住的地方……”


    “她有工作吗?”


    “她当时正在上历史和艺术方面的课……”


    “安德丽娜结婚之后呢?”


    “她和她丈夫旅行了一个月……之后就反过来了,她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在龙尚街的一套带家具的单身公寓里……”


    “您连襟没发现什么?”


    “没有……”


    这个问题简直是不可思议。阿兰的连襟罗兰·布朗谢是本市赫赫有名的法兰西银行监察官,他那么骄傲,怎么会相信自己的女人会出轨?


    “我希望您不要问他相同的问题。对他而言,这场灾难已经够大的了,不是吗?”


    副警长冷冰冰地说,那您太太呢?


    “她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最开始,我们结婚前,她有一次还说:”


    “‘一个男人要是可以娶两个女人就好了……’”


    “我知道她想到了安德丽娜。”


    “然后呢?她改变了当初的想法?”


    “您到底想知道什么?我和安德丽娜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见面了……她有两个孩子……我们有一个……他们郊区的房子就在我家的正对面,在奥尔良森林……”


    “去年圣诞节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是在圣诞节前夜……我们见面了……”


    “还是在龙尚那套带家具的单身公寓?”


    “对……我们一直都在那里……因为之后我们要各自回家过节,再次相见应该就是一月份了,所以我们决定开瓶香槟……”


    “谁决定断绝这种关系的?”


    他有点犹豫。


    “我觉得应该是她……我们之间越来越像例行公事,您懂吧?我后来越来越忙……她有一次这样跟我说:”


    “‘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对吧,阿兰?’”


    “您当时也已经有结束这种关系的想法了吧?”


    “可能吧……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些问题……”


    “波多先生,请您为我考虑一下。两个小时前,我既不知道谁是您太太,也不知道谁是您妻子的妹妹,而对于您,也是因为您的杂志……”


    “我在尽力回答您……”


    他有点自责,这一点都不像他。他跨入警局后的一言一行都和以前的自己迥然不同。


    “我记得我当时提议说,我们再做最后一次爱吧。”


    “她同意了?”


    “她觉得我们还是以好朋友的身份分开比较好……”


    “然后呢?”


    “什么都没有了……后来我和小猫去过她家吃饭……我在大剧院和饭店碰到过她和她丈夫……”


    “您的妻子没有什么变化?”


    他很认真地回想一些细节,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我不知道……很抱歉我老是重复这样的话,但是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


    “你们每天晚上都一起吃饭吗?”


    “几乎吧。”


    “单独在一起?”


    “很少……我们各自都有很多朋友,所以不得不一起参加鸡尾酒会和宵夜聚会……”


    “周末呢?”


    “我们一般不在周六安排什么活动。不过小猫给报刊写很多文章……有时候,她会在巴黎多待一天……她要采访那些当红明星……您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杀她妹妹吗?”


    他又有点烦躁。自己竟然在一个疲倦的警察面前仔细剖析私生活,还有那些风流韵事。


    “这正是我们今晚待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吗?”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小猫突然这么嫉妒安德丽娜……”


    “您和太太深爱着对方,对吗?”


    “我跟您讲过了……”


    “您说你们最初是在圣日耳曼·德佩区认识的……然后呢?”


    “我们相爱了,对……”


    阿兰此刻这样茫然无措,这就是他们相爱的证据。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前,小猫就坐在这张桌子前。


    “您也这样问过她吗?”


    “她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她还没有认罪?”


    阿兰心中燃起一线希望。


    “她只承认对妹妹开枪,别的什么也没说。”


    “她没有说为什么?”


    “没有。我建议她雇个律师。”


    “她怎么说?”


    “她说这件事交给您办,她说她无所谓。”


    “无所谓”根本不是小猫的风格。这根本不是她说话的方式。她一般会用别的词。


    “她怎么样了?”


    “看上去很平静。她一边看时间,一边跟我说:”


    “‘我和阿兰约定七点半在家见面。他该着急了。’”


    “她是不是很激动?”


    “跟您说实话,她并不激动。我在这间办公室见过许多犯了事的男男女女,但是从来没见过她这样镇定和无所谓的人。”


    “那是因为您不了解小猫……”


    “我如果没猜错,你们两个不经常面对面坐在一起吧?我是说近几年。”


    “在一起,是……面对面,不是……您别忘了我的工作要求我从早到晚和人打交道,有时候凌晨……”


    “您还有其他情妇,对吧,波多先生?”


    又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阿兰觉得这个词老土!


    “如果您想问,我是不是和别的女人睡过觉,我马上就可以回答您,是的……而且不止一个,是十几个……只要有机会,对方还不错的话……”


    “考虑到您的杂志社的类型,您应该不缺这样的机会。”


    副警长声音里有明显的嫉妒。


    “也就是说,对于枪杀事件您一无所知。您和您妻子的妹妹有一段情人关系,这段关系在去年十二月底结束,而且,在您看来,您的妻子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是这样,我们应该有些眉目了。”


    阿兰惊讶地望着副警长,一个对他生活一无所知的人居然知道他的生活怎么了,而他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


    “顺便问一下,您的妻子为哪家报刊工作?”


    “没有固定的报刊,也可以说是所有的报刊……她是自由职业者,就是那种为自己工作的人……她写好一篇或者一系列文章,知道该投给哪家报刊……大多是给英国或者美国的杂志社……”


    “不给您的杂志社投稿吗?”


    “您已经问</a>过这个问题了。她不为我的杂志社工作,那不是她的风格……”


    “您有自己的律师吧,波多先生?”


    “当然。”


    “您可以让他今晚或者明天联系我吗?”


    副警长站起来,舒了一口气。


    “您现在去隔壁速记员那里陈述</a>您的主要观点。”


    布朗谢先生比阿兰早到警署。布朗谢在这里说了些什么?他,法兰西银行的监察官,怎么能忍受被警察讯问这样的屈辱?


    副警长已经打开了门。


    “于连!波多先生需要做一个基本陈述。您记下来,他明天要在上面签字。我真的得回家了。”


    他转身对阿兰说:


    “对不起,占用了您的时间,波多先生。明天见。”


    “我什么时候能见我妻子?”


    “这个由陪审团决定。”


    “那她今晚在哪里休息?”


    “拘留所。”


    “我不需要给她带点东西吗?衣服,洗漱用品?”


    “随您的便。通常,第一个晚上……”


    他没有说完。


    “您只要把她的箱子交给时钟码头那里的人就行了。”


    “我知道……”


    监狱、法庭、妇科诊所……他十年前就针对这些地方写过一篇专门报道。


    “如果有需要,我会给您打电话的。”


    副警长戴上帽子,穿上大衣。


    “可能一会儿会有新的发现。晚安,于连。”


    这间办公室更小一点,是用普通的木头而非桃木装修的。


    “您的名字,姓氏,年龄,职位……”


    “阿兰·波多,在巴黎克里希广场出生,三十二岁,杂志社《你》的总经理。”


    “已婚?”


    “已婚,对。还有一个孩子,巴黎的住址是福图尼街十七号,主要的房子在圣列城诺奈街。”


    “您承认……”


    “我什么也没有承认。一位警官随我一起回到公寓,问我有没有武器……我说有,然后我在通常放勃朗宁手枪的抽屉里发现手枪不在了……警官把我带到这里,然后一位我叫不上名字的警长……”


    “是副警长胡玛涅。”


    “对!这位叫胡玛涅的警长告诉我,我的妻子杀了她的妹妹……他给我看了一把我觉得我认识的勃朗宁,尽管我那把枪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我也从来没有摆弄过它……副警长又问我知不知道我妻子这么做的原因,我说我毫不知情。”


    阿兰抽着烟,就像在自己的办公室一样走来走去。


    “就这些?”


    “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但我觉得这些事不应该出现在供词里……”


    “关于什么的?”


    “关于我和小姨子的关系……”


    “亲密的关系?”


    “曾经是这样……”


    “过去很久了?”


    “一年前结束的……”


    于连用笔挠了挠额头。


    “如果明天警长觉得有必要,我还得加进去。”


    “我能看看供词吗?”


    “我觉得可以,您已经在隔壁……”


    他回到又长又潮湿的走廊里。那个老妇人已经离开了候见室,传达室也换人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戴着银项链和奖章的男人。外面依然下着雨,狂风大作,阿兰慢慢地走向他的车。他全身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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