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奔月 第九章

    逢蒙对杀死丽妃的计划十分犹豫，毕竟小娇是他的亲妹妹，毕竟是要让他亲手去执行。为了排除心头恐惧，为了减少内疚，逢蒙决定让妹妹临死之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尽管死得很冤，但是应该让她死个明白，免得做了鬼再为这件事来纠缠逢蒙。在丽妃向后羿告密的第三天深夜，逢蒙带着两名手下潜入小娇的住处，他们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所有的下人，然后准备进一步处死丽妃。临动手之前，兄妹之间进行了一番发自内心深处的谈话。逢蒙把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告诉了小娇：他说自己已等不及了，本来只是希望能成为一个国君的父亲，可是现在他很想尝尝当一国之主的滋味。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目的，丽妃必须做出牺牲，必须成为他们搬掉嫦娥这块大石头的牺牲品。换句话说，杀了她，是为了嫁祸于嫦娥，是为了给嫦娥加上一个杀人灭口的罪名。玄妻和逢蒙现在太需要这样一个罪名了。


    丽妃的死立刻使嫦娥陷入很不利的境地。在探究她的死因时，玄妻很随便地问了后羿一句，她问丽妃生前，有没有对陛下说过什么？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死了，既然是死了，就一定有要死的道理。玄妻的话里充满了玄机，后羿想起丽妃曾经说过的话，想起她曾提到过嫦娥就是那个想谋害犰的女人，于是他把丽妃告诉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


    “丽妃实在太糊涂了，怎么能跟陛下说这个呢？”听后羿这么一说，玄妻仿佛一下子都明白了，阴阳怪气地对后羿说，“陛下现在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后羿说：“这事怎么可能与上元夫人有关？”


    “唉，说老实话，也就陛下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也就陛下一个人什么事都不知道。不错，这宫里谁都知道是上元夫人心怀鬼胎，谁都知道她就是那个要谋害我们儿子犰的女人，只不过是都不敢说罢了。丽妃年轻不懂事，她说了，也就没命了。”


    借着这个由头，玄妻一定要带着儿子犰逃到西山去住，她说宫里实在是太不安全。既然丽妃可以这么轻易被杀，有人要想进一步谋害他们母子，显然易如反掌。接下来，便是一连串歇斯底里的唠叨，没完没了。后羿压根就不相信嫦娥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可是为了要让玄妻母子留下来，为了自己的耳朵根清静，他最后还是违心地接受了让嫦娥去西山的请求。总得有一个人选择退出，玄妻与嫦娥不共戴天，显然得有一个人离开。玄妻以退为进，又一次大获全胜。嫦娥终于被取消了上元夫人的头衔，被她逐出了宫中，虽然还没有了却将她置于死地的最终心愿，但是玄妻知道，只要嫦娥一出宫，凶多吉少，要想再回来比登天还难。


    嫦娥在出宫之前，获准去乐正夫人那里，向后羿和玄妻告别。这是嫦娥第一次有机会目睹犰的真容。为了表示自己的宽容大量，玄妻甚至允许她在临行前，当着后羿的面，抱一抱自己的宝贝儿子。后羿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满脸愧疚，无地自容。得意洋洋的玄妻走了过来，她让下人将犰抱走，然后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伏在嫦娥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知道乐正夫人为什么比你这个上元夫人强吗？因为她有儿子，你没有！”


    面对玄妻的公然挑战，嫦娥无话可说。她感到有些悲哀，有些凄凉。上元夫人的封号已被剥夺了，此时重提不无讽刺。嫦娥提出要与后羿单独说几句话，但是玄妻一口拒绝了这个请求。她跋扈地说，嫦娥走都要走了，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不能当着她这个乐正夫人的面说出来？后羿也觉得玄妻的话有道理，事已如此，他也有些害怕与嫦娥单独相对，毕竟是后羿有负嫦娥。嫦娥真要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好了。嫦娥见他如此绝情，从怀里掏出当年托她保管的那粒仙丹：


    “陛下的这粒仙丹，一直由臣妾保管，现在臣妾要走了，这粒仙丹也该物归原主。”


    “既然是仙丹，你就自己留着吧。”玄妻对仙丹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冷笑着说，“陛下正愁着没东西给你当离别的礼物呢。”


    后羿说：“乐正夫人说得对，这仙丹就给你了。”


    “仙丹是陛下的，臣妾如何敢要。”


    玄妻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给你就赶快拿着，不给也别想硬要！赶快上路吧，时间已经不早了，去西山还有不少的路要走，你就一路走好吧！”


    嫦娥只得惨兮兮地告别，她看了看后羿，想最后看他一眼。玄妻好像已猜到了她的心思，故意走到后羿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后羿，假装有很着急的话要跟他说。嫦娥于是怏怏不乐离开了后宫，出发去西山。一路上，许多老百姓都知道嫦娥无端遭贬，纷纷赶过来送行。最让嫦娥感到意外的，是末嬉也在送行的人群中。近年来因为逢蒙和小娇的挑唆，末嬉与嫦娥的关系已有些生疏，但是她说什么也不相信小娇的惨死，会是嫦娥下的毒手。自发赶来送行的人排成了长队，一个个神色悲伤，一个个泪眼模糊。过去的这些年，嫦娥已深得有戎国的老百姓喜爱，他们相信自己能够安居乐业，这个国家能够繁荣富强，都是因为有了上元夫人的缘故。和末嬉的想法一样，大家都不明白战无不胜的后羿，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被玄妻给蒙蔽了。


    此时朱卷国的军队已经十分强大，他们一路东进，在经过西山时，将打入冷宫的嫦娥顺便抓为了人质。当初起兵的时候，为上元夫人嫦娥打抱不平，曾是一个很重要的借口，现在倍伐兵强马壮，嫦娥的这颗棋子已经不太重要。嫦娥现在只是一名俘虏，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质。后羿出现在了倍伐的面前，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倍伐。倍伐见了后羿也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畏惧，他十分傲慢地仰视他，双手抱臂，等待后羿先开口。后羿憋了一会，气愤地说：


    “大胆倍伐，朕一向待你不薄，你却敢如此对朕！”


    倍伐冷笑说：“无道昏君，人人可以诛而灭之。还是赶快打开城门，让我的大军进城，或许还可免你一死！”


    这时候，后羿看到了军中的嫦娥。他看到了许多年不见面的嫦娥，她正在下面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后羿非常吃惊，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阵前，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朱卷国的大军中。百思不解之际，倍伐向后羿发出了最后通谍。他明白无误地告诉后羿，现在除了无条件地打开城门之外，还必须将玄妻母子与逢蒙一起诛杀。倍伐显得十分傲慢，他告诉后羿，只有老老实实地按他的话去做，才有可能留下一条活命。念在过去的交情上，后羿的最终结局，或许可以与嫦娥一起去西山养老送终，了却残生。后羿听了大怒，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宝弓，搭上了箭便要射。这时候，让后羿感到意外和惊恐不安的，并不是千里迢迢赶来的朱卷国大军，也不是许久不见此刻正站在阵前无所适从的嫦娥，而是当他重新拿起当年用过的弓箭时，竟然发现自己再也拉不开那张弓，他超人的力气已经失去了。


    倍伐一眼就看出了破绽，他讥笑说：“如今的陛下，真是穷途末路，连自己的宝弓都拉不开了！”


    嫦娥从怀里掏出了那粒仙丹。一时间，后羿不明白她的意思，嫦娥意味深长地说：


    “臣妾觉得，陛下到了该服下这玩意的时候。”


    后羿明白了嫦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良苦用心。他明白她根本就不可能背叛自己，明白她是在为自己的安危操心。他有些心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是一个把后羿当作自己生命的女人。嫦娥显然知道后羿的大势已去，失败的命运正在前面等着后羿，此时此刻，只有嫦娥在关心后羿。大敌当前，玄妻早不知躲哪去了。嫦娥的关怀让后羿感到鼓舞，他不无伤感地对嫦娥说，如今他最需要的，并不是那粒能让他临阵逃脱的仙丹，而是迫切需要恢复自己已经失去的力量。嫦娥说陛下有了力量，又能怎么样？后羿说有了力量，就能打败倍伐，就能重振有戎国的军威。嫦娥不无伤感地说，打败了倍伐，重振了有戎国的军威，又能怎么样呢，这一切都实现了，还不是和现在一样，还不是和过去一样。


    后羿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后羿也说不清会有什么不一样。也许嫦娥的话是对的，就算是打败了倍伐，又能怎么样呢？


    嫦娥深情地说：“陛下，要是我们一起去西山养老呢，就两个人，一切都像过去那样，就陛下和臣妾，就我们两个人，像过去那样多好！”


    “就两个人？”


    “两个人。”


    嫦娥的话对后羿显然有所触动，但是事到如今，他绝不可能临阵脱逃，服了仙丹逃之夭夭。也不可能打开城门投降，以默认屠杀别人的性命，来换取一己的安全。天意不可违，既然失败的命运已注定，后羿决心像英雄好汉那样战死在疆场上。一想到这些，他这时候最舍不得的，反倒是眼前的嫦娥。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后羿已差不多把嫦娥给忘了。现在，就像嫦娥担心他的安危一样，后羿开始为她的生死担起心来。对嫦娥的眷恋之情油然而生，他想到了她对自己的种种恩爱，想到了她这些年来的忍辱负重。嫦娥一直为自己珍藏着那粒仙丹，这是一粒能够救命的仙丹。后羿突然意识到，现在最应该服下这粒仙丹的不是自己，而是嫦娥。他苦笑着说：


    “朕怎么会听从你的安排！实话告诉你吧，朕既不想要吃你的那粒仙丹，更不会跟你一起去西山养老。”


    “陛下心里……”嫦娥听了，悲痛欲绝，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她不相信后羿会这样，“陛下难道就一点都不在乎臣妾了？”


    后羿先是不说话，隔了一会，他说：


    “你要想听真话，朕不妨告诉你，朕不在乎！”


    伤心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嫦娥眼里流了出来。


    嫦娥不甘心地问：“陛下是真的不在乎？”


    后羿坚定地重复了一句：


    “不在乎，朕根本就不在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