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黄金时代

3个月前 作者: 梅列日科夫斯基
    一


    1496年末,米兰公爵夫人贝雅特里齐写信给自己的妹妹,曼图亚的统治者弗兰切斯科·贡萨戈侯爵的夫人伊萨贝拉:


    尊敬的夫人,我亲爱的妹妹,我和我的丈夫洛多维科殿下祝愿您和最显赫的弗兰切斯科殿下身体健康。


    按照您的要求,特寄上我儿子马克西米连诺的肖像一幅。只是请您不要以为他很小。我们本来想要给他画一幅与他本人身材尺寸相等的肖像寄给夫人,可是担心这会妨碍他成长,这是奶娘说的。他长得非常快:几天不见之后再看他,就会发现他又长高了,我对此非常满意,并且从中得到安慰。


    可是我们遭受了很大的痛苦:傻瓜南尼诺死了。您认识他,并且也很喜欢他,因此您能够理解:失去任何东西,我都能找到代替它的,可是大自然却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能够取代我们的南尼诺,大自然在他身上倾注了一切力量,在一个生物身上集中了最稀有的愚蠢和最美好的丑陋,他是大自然专门给君主们创造的开心物。诗人贝林乔尼在墓前悼亡诗</a>中说</a>,如果他的灵魂到了天上,就会让整个天堂大笑不止;如果到了地狱,守卫冥界大门的恶犬刻耳柏罗斯就会“高兴得不再狂吠”。我们把他安葬在我们在圣恩玛丽亚修道院里的墓地,跟我那只可爱的猎鹰和让人难以忘怀的母狗普蒂纳并排,为的是等我们死后不跟这个令人愉快的东西分手。我哭了两夜,洛多维科殿下为了安慰我,答应在圣诞节前送给我一个金碧辉煌的银马桶,上面雕刻着马人大战拉皮泰人的场面,坐在上面有助于胃肠消化。这个容器的里面是用纯金做的,幔帐是用红丝绒做的,上面绣着公爵的徽章,跟洛伦大公夫人的一模一样。据说不仅意大利君主夫人中间任何人都没有这种马桶,而且就连教皇和土耳其苏丹都没有。它比马尔提阿利斯 1 在其铭辞里描写的巴扎德的著名马桶还漂亮。梅鲁拉写了一首六音步诗,开头是这样的:


    Quis cameram hans supero dignam esse tonate Principe


    这个宝座配得上天上掌管霹雳的至尊之神。


    洛多维科殿下希望佛罗伦</a>萨画家列奥纳多·达·芬奇在这个马桶里安装一个类似于小管风琴的乐器,可是列奥纳多拒绝了,借口是忙于进行大型雕塑和画《最后的晚餐》。


    亲爱的妹妹,您让我把这位画师派到您那里工作一个时期。我倒是很高兴履行您的请求,派他到您那里去,不是待一个时期,而是永远留在那里。可是我不知为什么,殿下过分赏识列奥纳多,无论如何不愿意离开他。况且请您不必特别为他惋惜,因为这位列奥纳多更热衷于炼金术、魔法、力学以及诸如此类的无稽妄想,而无心于绘画,不按时完成订画,拖拖拉拉,即使是天使也得失去耐心。况且,我听说,他是个异端和不信神的人。


    不久前,我们曾经猎狼。不允许我骑马,因为我怀孕已经四个多月了。我只能站在马车后面高高的脚镫上观看狩猎,这个脚镫是专门为我特制的,很像教堂里的布道坛。然而,这不是娱乐,而是受罪:当狼跑进树林子里的时候,我差一点儿没有哭起来。咳,我若是骑在马上,绝不会让它跑掉——豁出命来也要追上这头野兽!


    妹妹,您可记得我们是如何骑马驰骋的吗?彭特济拉娅小姐掉到沟里,摔伤了脑袋,差一点儿没有摔死。还有,在库斯纳戈庄园猎野猪,打球,钓鱼……那可真是美好的时代!


    现在,我们进行娱乐只好尽我们之所能了,打打牌,溜溜冰。这项营生是一位来自佛兰德的年轻官员教我们的。今年冬天可真冷:不仅所有的池塘,就连河里都结冰了。列奥纳多在宫廷花园的溜冰场上搞了一组雪雕:美丽的列达和天鹅,洁白而坚硬,像大理石一样。很可惜,到春天就要融化了。


    亲爱的妹妹,您过得如何?长毛猫培养成功了吗?如果有灰眼睛的褐色小猫,请送给我一只,可跟您答应的阿拉伯女人一起送来。我要送给您一只绒毛小狗。


    夫人,请您不要忘记给我送来坎肩裁好的衣片,就是那种蓝缎斜领貂皮绲边的。我在上一封信里向您要过。请尽快送来,最好是明天拂晓就派人骑马送来。


    还有您的那种治粉刺的洗面奶和从洋树里提炼的指甲油,也一并各送一瓶。


    维吉尔的纪念碑进展如何?他可是曼图亚湖泊声音甜美的歌手。要是青铜不够用,我们可以提供两尊铸铜“崩塌”巨炮。


    我们的占星术士预言将要发生刀兵之祸和出现炎热的夏天,狗将发狂,君主将发怒。你们的占星术士说些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人的话,而更愿意相信别人的话。


    给您的丈夫弗兰切斯科殿下送上医治法兰西病 2 的药方,这是我们的御医路易吉·马利亚尼开的。据说很有效。汞膏可在每月上旬新月之后的单日早晨空腹时涂擦。我听说,这种病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由于某些行星,特别是水星和金星有害结合的结果。


    我和洛多维科殿下密切地关注着你们,亲爱的妹妹和您的丈夫弗兰切斯科侯爵殿下的健康状况。


    贝雅特里齐·斯福尔扎


    二


    这封信表面上很纯朴,但实际上却装腔作势,很讲究政治。公爵夫人向自己的妹妹隐瞒了自己家庭的忧虑。从信上来看,可以料想夫妻之间充满和睦。她憎恨列奥纳多并非因为把他看成是异端和不信神的人,而是因为公爵曾经让他画了切奇利娅·贝加米尼的肖像,这可是她最凶恶的竞争对手,是摩罗尽人皆知的情妇。近来,她又怀疑丈夫还有另外的暧昧关系——跟她的宫廷女官卢克莱西娅小姐。


    在那些日子里,米兰公爵的强大势力达到了顶峰。弗兰切斯科·斯福尔扎曾是罗马涅雇佣兵勇敢的队长,半兵半匪,而他的儿子却幻想成为统一意大利的专制独裁的统治者。


    “教皇是我的忏悔神父,皇帝是我的统帅,威尼斯城是我的金库,法兰西国王是我的信使。”摩罗这样吹嘘说。


    “Ludovicus Maria Sfortia,Anglus dux Medini——米兰公爵洛多维科·马利亚·斯福尔扎·安格勒。”他通常都这样签名,把自己的身世追溯到特洛亚英雄伊尼亚斯的随从安格勒。列奥纳多为他父亲雕塑的巨型纪念碑底座上刻的铭文是:Esse Deus!这是神!这也足以证明对斯福尔扎的神化。


    然而,与表面的顺心如意相反,暗地里的担忧和恐惧却折磨着公爵。他知道,人民不喜欢他,认为他是篡位者。有一天在市民集会广场上,群众从远处看见已故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的遗孀带着她的长子弗兰切斯科,竟然高呼:“合法的公爵弗兰切斯科万岁!”


    他只有八岁,相貌英俊,聪明异常。用威尼斯大使马里诺·萨乌托的说法,“人民把他当成神,希望他给他们当君主”。


    贝雅特里齐和摩罗看到,吉安-加莱亚佐之死欺骗了他们——并没有使他们成为合法的君主。死去的公爵的阴魂从棺材里钻出来,附到这个孩子身上了。


    米兰城里,人们纷纷议论各种神秘的预兆。说夜间在城堡塔楼的上空出现火光,照得天上一片通红;说宫廷的房间里发出可怕的呻吟声。人们还回想起吉安-加莱亚佐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左眼没有合上,这预示着他的某个亲人很快就要死亡。阿尔贝雷夫人的眼皮跳。蒂岑城门外一个老太婆的母牛生下一条长着两个头的牛犊。公爵夫人在城堡空闲的大厅里看见一个鬼魂,吓得昏了过去,后来对任何人,甚至对丈夫都不愿意谈及此事。


    近来,她几乎完全失去了欢快的顽皮——公爵本来特别喜欢她的这种性格——怀着某种不祥的预感等待着分娩。


    三


    十二月的一天傍晚,鹅毛大雪覆盖了城里的马路,加重了黄昏时的寂静,摩罗坐在一座小巧的宫殿里,这是他赠送给自己新的情妇卢克莱西娅·克里韦利小姐的。


    炉灶里生着火,照亮了贴着马赛克的炉门,只见上面拼成古罗马建筑物的远景。雕花天棚上的格子用黄金装饰,墙壁贴着科尔多瓦烫金花纹皮革壁纸,高背安乐椅和长凳用乌木制成,圆桌铺着深绿色的丝绒,上面摆着一本打开书页的博雅尔多 3 的传奇、几卷乐谱、一把螺钿曼陀铃琴和巴尔涅·阿波尼坦的多棱玻璃瓶——里面盛着成为名门闺秀时髦的医疗药水。墙上挂着卢克莱西娅的肖像,是列奥纳多的手笔。壁炉上摆着卡拉多索 4 的陶塑:几只扇动着翅膀的小鸟在啄着葡萄,几个长着翅膀的裸体儿童——说不上是基督教的天使,也说不上是多神教的小爱神阿摩耳——在跳舞,耍弄着神圣情欲的工具;这些雕塑栩栩如生,在玫瑰色的火光照耀下像是活了一般。


    大雪纷飞,狂风怒吼,炉灶的烟囱里呼呼作响。室内装修精美,陈设华丽,散发着舒适安逸的气氛。


    卢克莱西娅小姐在摩罗脚下坐在丝绒坐垫上。她的脸色闷闷不乐。公爵以亲切的口吻责怪她很久没有去看望贝雅特里齐夫人了。


    “殿下,”姑娘垂下目光,说道,“我求求您不要逼迫我:我不善于撒谎……”


    “得了吧,难道这也算是撒谎?”公爵表示惊奇,“我们只是掩盖。掌握着雷电霹雳的大神宙斯不也是背着嫉妒成性的夫人偷偷地恋爱吗?还有忒修斯,还有费德拉和美狄亚 5 ——古代所有的英雄,所有的神祇皆如此。而我们都是软弱无力的凡人,能够反抗爱神的意旨吗?况且,我们隐瞒罪恶,可以免除亲人的过失,这正是基督教的仁慈所要求的。既然没有过失,而有仁慈,那么也就没有,或者说几乎没有罪恶了……”


    他像平时一样,狡黠地笑了。卢克莱西娅摇了摇头,略皱眉头,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严厉,而又像孩子一样单纯。


    “殿下,您知道,我因为您的爱情而无限幸福。可是我有时想,宁肯死也不愿意欺骗贝雅特里齐夫人,她像亲姊妹一样爱我……”


    “够了,够了,我的孩子!”公爵说道,把她抱到自己的膝上,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抚摸着她那油光的黑发和直到耳边的刘海,刘海额花上的钻石在前额中央闪闪发光。她低垂着毛茸茸的长睫毛——并没有表现出喜悦和兴奋,而是冷淡和单纯地——接受他的爱抚。


    “噢,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的温顺的人儿——我只爱你一个人!”他说道,贪婪地吸着所熟悉的紫罗兰和麝香香水的芳香。


    门开了,公爵还没来得及把姑娘从怀里松开,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小姐,小姐,”她气喘吁吁地说,“下面,大门前……噢,天主呀,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罪人吧……”


    “怎么回事,好好说,”公爵说道,“是谁在大门前?”


    “贝雅特里齐夫人!”


    摩罗脸色煞白。


    “钥匙!别的门上的钥匙!我从院子的后门走。钥匙在哪儿?快!”


    “公爵夫人的卫队把后门也守住了!”侍女绝望地把两手摊开,“整座房子都给包围了……”


    “圈套!”公爵抓着脑袋说,“她从哪儿知道的?是谁告诉她的?”


    “除了西多尼娅太太,还能有谁!”侍女接过来说,“这个可恶的老妖精到我们这儿来兜售美容药膏和美肤粉是另有目的的。我对您说过,小姐,要小心……”


    “怎么办,我的天哪,怎么办呀!”公爵脸色苍白,嘟哝着。


    从外面传来很响的敲门声。侍女向楼梯跑去。


    “把我藏起来,把我藏起来,卢克莱西娅!”


    “殿下,”姑娘表示不赞成,“贝雅特里齐夫人既然产生了怀疑,就会让人把整座房子搜查遍。您莫如直接地迎上她去,岂不更好一些吗?”


    “不,不,上帝保佑,卢克莱西娅,你说些什么呀!迎上她去!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噢,天主呀,这会产生什么结果,想一想就觉得害怕……她已经有了身孕!还是把我藏起来吧,藏起来!”


    “我简直不知道往哪儿藏……”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只是快一些!”


    公爵浑身发抖,在这个时刻更像是一个被捉住的小偷,而不像臆造出来的特洛亚英雄伊尼亚斯随从安格勒的后代。


    卢克莱西娅穿过卧室,把他带到化妆室,藏在一个壁橱里,这些白色的壁橱雕刻着古代风格的精细的金色花纹,是名媛淑女的衣柜。


    他在衣服中间躲在一个角落里。


    “多么愚蠢!”他想道,“我的天哪,多么愚蠢!恰如弗兰科·萨凯蒂 6 或者薄伽丘那些可笑的故事里所写的一样。”


    可是他顾不得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两个护身香囊,其中一个装着圣徒克里斯托弗的圣骨,另一个装着当时广泛流行的避邪物——埃及木乃伊的碎块。两个香囊十分相像,在黑暗中由于慌忙不可能彼此分清,于是为了防止失误,便对两个香囊一起吻了起来,画着十字,暗中进行祷告。


    他突然听到妻子和情妇说着话走进化妆室,吓得不禁打起冷战。她俩谈得很友好,仿佛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他猜测,卢克莱西娅坚持让公爵夫人看看她的新居。也许是贝雅特里齐没有掌握明显的罪证,并不想暴露自己的怀疑。


    这是两个女人进行的一场狡猾的较量。


    “这里也是服装吗?”贝雅特里齐走到摩罗藏身的那个壁橱跟前问道,语气表示出并无兴趣的样子,可是摩罗在壁橱里面却吓得半死半活。


    “都是一些家居的衣服,全是旧的。殿下想要瞧瞧吗?”卢克莱西娅说。


    壁橱的门开了。


    “请问,您可记得,宝贝儿,”公爵夫人继续说,“我特别喜欢的那件在哪儿?就是夏天您到帕拉维齐尼家去参加舞会时穿的那件。深蓝色的底,金花,闪闪发光,好像夜间的萤火虫一样。”


    “不记得了,”卢克莱西娅平静地回答,“啊,想起来了,在这里,”她若有所悟,说道,“可能是在这个柜子里。”她没有把摩罗藏身的那个壁橱的门关上,便带着公爵夫人到紧挨着的另一个衣柜那里去了。


    “还说不会撒谎呢!”摩罗赞赏地想道,“多么镇静自如!女人——我们当君主的正是应该向她们学习政治!”


    贝雅特里齐和卢克莱西娅离开了化妆室。


    摩罗自由地喘了一口气,尽管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两个护身香囊——里面装着圣骨和木乃伊。


    “如果一切都平安无事,得向圣恩玛丽亚修道院捐赠二百帝国杜卡特金币——用来给贞洁的圣母购买橄榄油和蜡烛!”他怀着热烈的信仰小声说。


    侍女跑来了,打开柜橱的门,带着尊敬而又狡黠的样子把公爵放出来,宣布说,危险已经过去——公爵夫人殿下走了,跟卢克莱西娅小姐分手时表现得很和善。


    他虔诚地画了十字,回到客厅里,为了提提精神喝了一杯巴尔涅·阿波尼坦医疗药水,看着卢克莱西娅,只见她跟先前一样,坐在壁炉旁,低垂着头,双手捂着脸——公爵笑了。然后像只狐狸似的,静悄悄地,蹑手蹑脚地从后面向她走过去,弯下腰把她抱住。


    姑娘浑身一哆嗦。


    “放开我,放开,请您走吧!噢,刚刚发生了这种事,您怎能这样!”


    可是公爵没有听,什么都没有说,贪婪地亲吻着她的脸、脖颈和头发。他觉得她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美丽:好像是他刚刚在她身上看见的谎言给她增添了新的魅力。


    她抗争着,可是逐渐失去了力气,最后终于合上眼睛,面带孤立无助的微笑,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交给了他。


    十二月的暴风雪越来越猛烈,炉灶的烟囱里呼呼作响,但是在火焰玫瑰色的光辉照耀下,一群笑眯眯的裸体儿童在葡萄树的绿荫下跳舞,耍弄着神圣情欲的工具。


    四


    1497年元旦,在城堡里举行舞会。


    准备工作持续了三个月,布拉曼特、卡拉多索、列奥纳多·达·芬奇都参加了。


    这天下午5时,客人纷纷来到宫殿。邀请的贵宾达两千多人。


    大雪覆盖了所有的道路和市街。天空阴沉,城墙上的雉堞、炮眼、石头炮座全都覆盖着皑皑的积雪。院子里燃起一堆堆篝火,车夫、随从仆人、马童、骑马跟班和轿夫一边烤火取暖,一边欢乐地聊天。一辆一辆镶金饰银的笨重马车、轿式马车和纵列驾马的双轮马车停在公爵宫殿的入口处以及前面进入小巧的罗凯塔城堡的升降铁门前,从车上走下来文官武将,身上裹着贵重的莫斯科裘皮。上了霜的窗户闪烁着节日的灯火。


    迎宾大厅里,公爵的禁卫军——土耳其马木留克兵、希腊斯特拉季奥特兵、苏格兰弓弩手和瑞士步兵,身披铠甲,手执斧钺,排成长长的两列。来宾们从这两列禁卫军的中间走过去。前面,一批英俊的少年侍从挺胸垂手而立,他们的相貌非常可爱,一个个像少女一般,穿着款式相同的天鹅绒镶边的两色宫廷内侍制服:右侧的一半是玫瑰色的丝绒,左侧的一半是蓝色的缎子,胸前都用银线绣着斯福尔扎·维斯康蒂家族的徽章;衣服紧紧地绷在身上,躯体的线条分明地显露出来,唯有腰带的下面向前突起一个短小的管状皱褶。他们手里握着点燃的红黄两色长蜡烛——很像教堂里使用的那种蜡烛。


    来宾们进入接待大厅,宣承官用两个小喇叭高声喊着,一一通报他们的姓名。


    一些大厅的门敞开了,里面灯火通明,辉煌耀眼——“红地白鸽大厅”、绘有公爵狩猎图的“金厅”“深红色大厅”——从上到下挂着缎子,上面用金线绣着阴燃的木柴和水桶,象征着米兰公爵的权势,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时煽起战争之火和用和平之水熄灭它。小巧玲珑的“黑厅”充当女士们的化妆室,这是布拉曼特建造的,十分优美,拱顶和墙壁上可以看到列奥纳多未完成的壁画。


    衣着华丽的人群像蜂群一样,发出嗡嗡声。服装五色缤纷,突出的特点是色彩鲜艳和过分豪华,但有的并不美观。这五光十色的衣服暴露出对祖先的传统的不尊重,把各国的时髦款式混杂在一起,有时显得可笑和丑陋,一个老人从这里看出了“外国人入侵——意大利遭受奴役的预兆”。


    女装都打着直褶,不能弯曲,上面镶着大量金饰和宝石,让人想起教堂的袈裟,做得非常结实,可以由曾祖母传给曾孙女。领口很深,袒胸露肩。按照伦巴第的习惯,已婚女子把头发编起来盘在头顶上,前部覆盖着金丝网罩,而未婚少女则编成很粗的辫子,加上假发和丝带,因此辫子很长,拖到地面。时尚要求眼眉线条清晰,眉毛浓密的女人皆用特殊的铁镊子把多余的眉毛拔掉。脸上不涂脂抹粉,被认为是下流的表现。使用的香水皆气味浓郁,其中有麝香、龙涎香、灵猫香香水和塞浦路斯香粉,香气刺鼻,熏人欲醉。


    人群里有些年轻的姑娘和少妇特别美丽,除了伦巴第,任何地方都见不到这样的美女——她们像幽灵一样,步态轻盈,皮肤白嫩,脸盘圆润,列奥纳多·达·芬奇非常喜欢这样的脸形。


    维奥兰塔·博罗梅奥夫人有一双黑亮的眼睛,生着黑色的卷发,她的美貌征服了所有的人,被选为舞会王后。她的深红色丝绒衣服上用金线绣着飞近蜡烛被火苗烧坏了翅膀的灯蛾——这是对恋人的警告。


    然而,最引人瞩目的并不是维奥兰塔夫人,而是狄安娜·帕拉维齐尼小姐,她的眼睛冷漠透明,如同冰块,灰色的头发如同灰烬,微笑时似笑非笑,说话时慢声细语,如同维奥拉琴声。她穿的衣服很普通,用带波状花纹的白花锦绸做成,上面带着长长的浅绿色丝带,如同水草一般。她虽然被辉煌与喧嚷所包围,但落落寡合、孤独和闷闷不乐,犹如苍白的睡莲,月光下在荒凉的池塘里酣睡。


    吹起喇叭,敲起定音鼓——来宾们纷纷进入城堡的“室内球场”。蓝色的穹隆上金星闪闪,十字形的梁木上烛光闪烁,如同天上的繁星。从乐队的楼座垂下一块丝绸,上面挂着桂叶、常春藤和刺柏编成的花环。


    在占星术士规定的时刻里,摩罗和贝雅特里齐准时步入大厅——不差一分一秒,用一位使节的说法,公爵就连更换衬衣和亲吻妻子都严格考虑到星辰的方位。他们夫妇二人披着金丝锦缎面的银鼠皮斗篷,后面拖地的长襟由几个宫廷侍从给擎着。公爵胸前的扣环上挂着一颗大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大红宝石,这是从吉安-加莱亚佐那里窃取来的。


    贝雅特里齐消瘦了,也难看了。这个女人几乎还是个小姑娘,胸部扁平,一举一动都像个男孩,看见她已经有了身孕,腆着大肚子,难免让人感到奇怪。


    摩罗做了一个手势。宫内总管举起权杖,乐队奏乐——宴会开始,来宾们纷纷入席。


    五


    发生一场混乱。莫斯科大公的使臣达尼洛·玛梅罗夫不肯在圣马可共和国大使的下首就座。人们开始劝说玛梅罗夫,可是这个倔强的老头不听任何人劝说,站在原地不动:“不能入座——这对于我是耻辱!”


    好奇和讥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


    “怎么回事?莫斯科人又发生了不愉快?野蛮的民族!只知道往首要的位置上钻——什么事情都不想知道。哪儿也不应该邀请他们。野蛮人!说的话——您听见了吗?——完全跟土耳其人一样。野兽!……”


    机灵敏捷的曼图亚人翻译官博卡利诺跑到玛梅罗夫面前。


    “达尼洛先生,达尼洛先生,”他用蹩脚的俄语说道,脸上堆满笑容,低三下四地点头哈腰,“不行,不行!得入座。米兰的规矩。争吵不好。公爵要生气的。”


    老头的年轻伙伴尼基塔·卡拉恰罗夫——使团的执事向他走过来。


    “达尼洛·库兹米奇,老爹,不要生气!在别人的修道院里不能按照自己的章程办事。这是外国人,不懂得我们的习惯。要闯祸的!他们也会发起脾气来!我们可就丢尽面子了……”


    “闭嘴,尼基塔,闭上嘴!你还年轻,不能教训我这个老头。我知道该怎么办。不能总是一成不变!我不能坐在威尼斯大使的下首。这是对我们使团的荣誉巨大的损害。常言道</a>:任何一个使臣都代表其君主说话。而我们的君主是全俄罗斯的君主,是专制的,东正教的君主……”


    “达尼洛先生,达尼洛先生!”翻译官博卡利诺感到坐立不安。


    “住嘴!你不要多嘴,看你那张猴脸,简直是个异教徒!我说不坐——就是不坐!”


    玛梅罗夫拧着眉毛,一双狗熊般的小眼睛闪烁着愤怒、骄傲和不可战胜的倔强。紧紧攥在手里的权杖瑟瑟抖动,权杖的头上镶嵌满翡翠。看样子什么力量都无法使他让步。


    摩罗把威尼斯大使叫过来,以他所擅长的殷勤,表示歉意,向他保证对他的尊重,请他看在他个人的面子上,坐到另一个位置上去,以避免争执,并且让他相信任何人都不会看重这些野蛮人荒唐的自尊心。实际上公爵非常希望获得“俄罗斯大公”——“gran duca di Rosia”的好感,指望靠着他的帮助跟土耳其苏丹签订一个有利的条约。


    威尼斯人看了看玛梅罗夫,露出一丝讥笑,轻蔑地耸耸肩,说殿下是正确的——受到“人性”——humanita——之光陶冶的人不应该在席位问题上发生争执,于是便坐到指给他的位置上去了。


    达尼洛·库兹米奇没有明白对手说的话。假如明白,也不会感到不安,而继续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因为他知道,十年以前,即1487年,在英诺森八世教皇的庆典上,莫斯科使臣季米特里和曼奴伊尔·拉列夫在教廷里占据的位置比罗马元老们更荣耀,而他们可是古代主宰世界的城市的代表。难怪在前基辅都主教萨瓦·斯皮里东的信函中,莫斯科大公已经被宣布为拜占庭双头鹰唯一的继承者,这只双头鹰应该在自己翅膀的保护下把东方和西方联合起来,因为万能的主——信函中说——由于其异端邪说而把新旧两个罗马推翻,创建了第三个神秘之城,以便把自己的整个光荣、全部力量和恩典都洒给它,第三个半黑夜的罗马就是东正教的莫斯科,而第四个罗马永远都不会出现。


    达尼洛·库兹米奇对敌视的目光全然不予理会,志得意满地捋一下长长的白胡子,整理一下胖肚子上的皮带和深红丝绒的貂皮袍子,庄重地咳嗽一声,坐到争取来的位置上。一种朦胧的陶然欲醉的感觉充满了他的心头。


    尼基塔跟翻译官博卡利诺一起坐在桌子一端的下首,紧挨着列奥纳多·达·芬奇。


    喜欢吹嘘的曼图亚人讲述他在莫斯科见到的各种奇迹,把真事跟虚构掺和在一起。这个遥远的国家唤起了画家的好奇心,觉得这是个广袤而又神秘的国度,他希望从卡拉恰罗夫嘴里得到准确的信息,便通过翻译向他询问这个国家的情况,问到其无边无际的平原、严寒的气候、水量丰盛的河流和辽阔的森林,问到北冰洋和里海的潮水,问到北极光,也问到自己的几位定居莫斯科的朋友:伦巴第画家彼埃特罗·安东尼奥·索拉里和波洛尼亚建筑师亚里斯托特勒·菲奥拉文蒂,前者参加了多棱宫的建造,后者以宏伟的建筑物给克里姆林宫广场增添了光彩。


    “先生,”坐在邻座的胆大、好奇和有些狡猾的埃梅利娜小姐向翻译官问道,“我听说这个奇异的国家所以叫作俄罗斯,是因为那里生着许多玫瑰。这是真的吗?”


    博卡利诺大笑起来,告诉小姐,这纯属无稽之谈,俄罗斯虽然名字接近“玫瑰”一词的读音,可是那里玫瑰比任何国家都少,并且引证了一篇关于俄罗斯严寒的意大利故事。


    佛罗伦萨市的一些商人到了波兰。他们想要到俄罗斯去,可是波兰不放行,因为当时波兰国王正在跟莫斯科大公打仗。佛罗伦萨人希望买到貂皮,便邀请俄罗斯商人到两国的界河鲍里斯芬河畔。莫斯科人害怕被俘,便留在河的一岸,而意大利人则在另一岸,双方高声喊叫,隔河进行交易。可是天气特别冷,话音没有传到对岸便在空中结冻了。于是机灵的波兰人便在河的中央点上一大堆火,估计话音没等结冻就能传到对岸。河面上的冰十分坚硬,跟大理石一样,多大的火都烧不化。等到火堆燃烧起来以后,结冻的话在空中滞留了一个多小时,开始融化,哗哗地流淌起来,好像是春汛,佛罗伦萨人终于听清了,可是这时莫斯科人早已离开对岸走了。


    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故事。女士的目光充满同情和好奇,集中到尼基塔·卡拉恰罗夫身上,觉得他住在那块被上帝所诅咒的土地上非常不幸。


    这时,尼基塔看到前所未见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原来那是一个巨大的盘子,里面装着用阉鸡胸脯肉做成的裸体安德罗墨达,她被锁在用奶油制成的山岩上,还有用小牛肉制成的她的解救者佩耳修斯 7 。宴席的肉菜都是红的,餐具便是金的;鱼类菜肴根据水生的特点,皆用银餐具。面包也是银色的,柠檬凉菜是用银碗装的,最后上来的是大鲟鱼、七鳃鳗和小体鲟,在这些鱼中间出现了用鳗鲡肉制成的安菲特里忒 8 ,她坐在珍珠贝的神车上,由数条海豚牵引,下面是颤颤悠悠的灰绿色的鱼冻,里面用火光照亮,好像大海的波涛。


    然后又是无尽无休的甜食——用果仁泥、阿月浑子、松子仁、扁桃仁和糖浆根据布拉曼特、卡拉多索和列奥纳多绘的草图塑成各种神像——赫拉克勒斯窃取赫斯佩里得斯的金苹果的故事,希波吕托斯与其继母费德拉的恋爱故事,巴克科斯与阿里阿德涅的故事,宙斯化作金雨与达娜厄结合的故事——整个奥林波斯的神祇都复活了。


    尼基塔怀着天真的好奇心观看这些奇迹,可是达尼洛·库兹米奇看见这些无耻的裸体女神,完全失去了食欲,他暗自嘟哝着:


    “反基督的肮脏行为!多神教的污秽!”


    六


    舞会开始了。当时流行的舞蹈有“维纳斯与巴克科斯舞”“残酷命运舞”“小爱神枯皮德舞”等各种名目,节奏缓慢,因为女士们的服装又长又重,不允许做快速动作。男女舞伴走到一起,再分开,从容不迫,旁若无人,矫揉造作地鞠躬,怅惘地叹息和甜蜜地微笑。妇女应该举止端庄,宛如雌孔雀,应该缓缓飘动,宛如天鹅。音乐轻柔,近于哀婉,情意缠绵,犹如佩特拉克的诗歌。


    摩罗的年轻统帅加莱亚佐·桑塞瓦里诺风度翩翩,衣着考究,穿着一身白衣,袖口折起,露出玫瑰色的衬里,白鞋上镶着钻石,生着一张漂亮的类似女人的脸,无精打采,慵懒倦怠,对女人很有魅力。跳“残酷命运舞”时,他貌似无意实则有意地甩掉一只鞋或者披肩,但照旧继续在大厅里旋转飘动,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这在当时被认为是最优雅的典范,因此人群中响起一片赞许声。


    达尼洛·玛梅罗夫看着他,呸了一口:


    “你这个打诨的小丑!”


    公爵夫人本来喜欢跳舞,可是这天晚上,她心情沉重,茫然若失。只是多年养成的虚情假意的习惯,帮助她扮演盛情好客的女主人的角色—— 一一回答着高官显宦们的新年祝贺和甜腻腻的殷勤。她有时觉得无法忍受——得跑掉或者大哭一场。


    她在熙熙攘攘的大厅里游来荡去,无法为自己找到位置,于是到远处一个房间去了,那里在燃得很旺的壁炉旁坐着一群青年男女。


    她问他们在谈论什么。


    “谈论柏拉图式的爱情,殿下,”一位女士回答道,“安东尼奥托·弗莱戈佐先生证明,如果一个男人以天堂的爱情爱着一个女人,那么这个女人就可以亲吻这个男人的嘴唇而不破坏贞操。”


    “既然殿下允许,我就要论证:嘴是说话的工具,是心灵的大门,当一对恋人的嘴通过柏拉图式的亲吻接触到一起时,这两个人的心灵必定集中到嘴唇上来,仿佛是给自己找到了自然的出口。这就是为什么柏拉图并不禁止接吻,而所罗门王在《雅歌》中谈到人的灵魂与神的神秘合一时说道:你用口与我亲嘴吧9 。”


    “请原谅,先生,”一个听者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一位老伯爵,是个乡村骑士,相貌粗陋,“也许我不懂得这种微妙的事,可是您难道认为丈夫遇见自己的妻子在其情夫的怀抱里,应该忍耐不成?”


    “当然,”一位宫廷哲学家反驳道,“根据精神恋爱的哲学……”


    “那么婚姻呢?”


    “咳,我的上帝呀!我们说的是爱情,而不是婚姻!”漂亮的菲奥达利萨夫人打断了他,不耐烦地耸动着袒露的洁白肩膀。


    “可是婚姻,夫人,根据人类的法律……”骑士刚一开口。


    “法律!”菲奥达利萨夫人轻蔑地嘬起鲜红的嘴唇,“先生,进行这种崇高的谈话时,您怎么能够提到人类的法律?那是平民百姓可怜的创造物,会把男女情侣神圣的名字变成丈夫和妻子这类俗不可耐的字眼儿。”


    男爵只是把双手摊开。


    弗莱戈佐先生并没有留意他,继续自己关于天堂爱情的奥秘的谈话。


    贝雅特里齐知道,这位安东尼奥托·弗莱戈佐先生的一首下流的十四行诗在宫廷里风靡一时,写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年,是这样开头的:


    众神之主跟美少年伽倪墨得斯偷情是个错误……


    公爵夫人感到很无聊。


    她悄悄地离开了,走进隔壁房间。


    来自罗马的著名诗人塞拉菲诺·达克维拉在这里朗诵诗,他绰号“乌尼科”——Unico(卓越者),身材矮小,骨瘦如柴,胡须刮得很精心,头发卷曲,生着一张粉红色的娃娃脸,露出无精打采的笑容,牙齿很难看,一双小眼睛总是泪汪汪的,不时地射出狡猾的目光。


    一群女士包围着诗人,贝雅特里齐看见卢克莱西娅,感到有些窘迫,几乎是脸色煞白,可是立刻恢复了常态,走到她的面前,像通常一样,面带和蔼亲切的笑容,亲吻了她。


    这时门口出现一个胖女人,只见她穿得花里胡哨,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胭脂,她已经不年轻,也不漂亮,用手帕捂着鼻子。


    “这是怎么了,狄奥尼贾太太?您莫非是摔伤了?”埃梅利娜小姐故作关心的样子问道。


    狄奥尼贾解释说,跳舞时可能是由于太热和疲劳而流了鼻血。


    “这种遭遇恐怕就连乌尼科先生也不能写出爱情诗来。”一个宫廷官员说道。


    乌尼科跳起来,向前伸出一条腿,若有所思地用手捋一下头发,仰起头来,目光注视着天花板。


    “静一静,静一静,”女士们怀着景仰的心情小声说,“乌尼科先生在作诗!殿下,请到这边来,这里能听得清楚。”


    埃梅利娜小姐拿起诗琴,轻轻拨动琴弦,在琴声的伴奏下,诗人用腹腔发出浑厚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读了一首十四行诗。


    小爱神阿摩耳被恋人的祈求所感动,把箭射向那颗残酷的心;可是爱神的眼睛蒙着绷带——箭射偏了;击中的不是心——


    箭射进了绵软的小鼻子——


    于是赶紧捂上雪白的手帕,


    上面染上一滴滴鲜红的血。


    女士们纷纷鼓掌。


    “美妙极了,无与伦比!多么敏捷!多么轻松!噢,我们的贝林乔尼可是无法与之相比,他为了每一首十四行诗都得整天汗流浃背。啊,我的宝贝,您相信吗,他当时仰脸望天,我感觉到了——他仿佛是满面春风,真是超然物外——甚至叫人感到可怕……”


    “乌尼科先生,您想喝杯莱茵葡萄酒吗?”一位女士忙活起来。


    “乌尼科先生,来点儿薄荷清凉剂吗?”另一位建议道。


    让他坐到安乐椅上,给他扇扇子。


    他麻木了,融化了,眯缝着眼睛,像是一只吃饱了的猫。


    后来他又念了一首十四行诗,献给公爵夫人,其中说道,雪花为她的皮肤的雪白而自愧不如,于是想出一个阴险的报复方法,变成了冰,因此不久前,她到院子里去散步,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还念了一首讴歌一个掉了一颗门牙的美女:这是小爱神阿摩耳在捣鬼,他住在她的嘴里,利用这个缝隙当射箭口,好随时把箭射出。


    “天才!”一位女士尖声叫道,“乌尼科的名字在后代的心目中与但丁并驾齐驱!”


    “高于但丁!”另一位接过来说,“难道在但丁那里能够像在我们的乌尼科那里那样学会恋爱的情节吗?”


    “各位女士,”诗人谦虚地反驳道,“过奖了。但丁也有很多优点。况且各有各的特点。说到敝人,诸位为我鼓掌,我宁愿把这个荣誉给予但丁。”


    “乌尼科!乌尼科!”崇拜者们兴奋得太累了,不停地喘息。


    塞拉菲诺又开始念一首新的十四行诗,描写他的情人家中失火,无法把火扑灭,因为跑来的人们被美女的目光点燃起心中之火,首先得用水浇灭自己心中之火。贝雅特里齐听到这里终于忍耐不住,走开了。


    她回到主厅,吩咐自己的少年侍从理查德托到楼上去准备好火把在寝宫门前等她——理查德托对她忠心耿耿,她有时觉得这个孩子爱上她了。然后,她匆匆忙忙地穿过几个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房间,走进远处一个荒凉的长廊,那里唯有守夜的更夫们抱着长矛在打瞌睡;她开开铁门,在黑暗中登上螺旋状楼梯,走进一个带拱顶的大厅,那是公爵的卧室,位于城堡北部四角形的塔楼里;她拿着蜡烛,走到一个放着橡木匣子的壁龛前,匣子里保存着公爵的重要文献和秘密信函,她把从丈夫那里偷来的钥匙插进锁眼里,想要转动,可是感到锁头坏了,她打开铜扣环,看见里面空空的,于是猜到摩罗发现钥匙丢失以后便把信件藏到别处去了。


    她感到困惑不解。


    窗外飞舞着鹅毛大雪,宛如白色的幽灵。狂风呼啸——忽而号叫,忽而哭泣。夜间狂风的声音让人心里感到恐惧,但又如此熟悉。


    公爵夫人的目光落到盖着狄俄倪索斯之耳的圆形洞眼的铁盖上——这是列奥纳多给安装的从宫里楼下各个房间通到公爵卧室的窃听管道。她走近那个洞眼,摘下沉重的铁盖,听了起来:声波传来,宛如从螺号里听见的远处大海的喧啸;与人们过节的欢声笑语和悠扬回荡的乐曲声汇在一起的是夜间狂风的呼啸声。


    她突然感觉到不是在楼下,而是在她的耳旁有人悄悄地说:


    “贝林乔尼……贝林乔尼……”


    她大叫一声,脸色变得煞白。


    “贝林乔尼!我怎么没有猜到?是的,是的,当然是!我从他那里能了解到一切情况……找他去!怎样才不至于让别人发现呢?他们将要找我……由它去吧!我想要知道,我不能再忍受这种欺骗了!”


    她想起来了,贝林乔尼称病没有来参加舞会,她想象他此时此刻可能是一个人在家里,于是便喊少年侍从理查德托进来,他正站在门外等候。


    “吩咐两个随从准备好轿子在下面花园城堡的秘密大门前等候我。注意,不得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听见了吗?任何人!”


    把手伸给他亲吻一下。这个少年立刻跑去执行命令。


    贝雅特里齐回到卧室里,披上皮袍子,戴上黑丝绸的面具,几分钟之后已经坐着轿子向贝林乔尼住的蒂岑城门出发了。


    七


    诗人把自己那栋倾斜欲塌的旧房子叫作“蛙洞”。他得到了相当多的赏赐,可是过着放荡的生活,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喝光或输光了,因此用贝尔纳多本人的说法,贫穷一直陪伴着他,“好像是一个他所不爱的,但对他却无比忠诚的妻子”。


    他的破床只有三条腿,用一块劈柴代替第四条腿支撑着,床垫大窟窿小眼,像煎饼一样单薄;他躺在床上,喝着第三罐劣质酸葡萄酒,给切奇利娅夫人宠爱的狗编写墓志铭。诗人看着壁炉里最后的炭火在熄灭,烤火取暖已经无济于事,他没有被子,只好用被蛀虫给蛀了的灰鼠皮袍把两条仙鹤般的细长腿裹上,听着狂风呼啸,想着如何度过这个严寒之夜。宫廷舞会上应该上演他为公爵夫人编写的寓言剧《天堂》,可是他没有去参加舞会,根本不是因为有病——尽管他实际上早就患病了,骨瘦如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观察他的躯体,无须进行解剖,就能够研究人体的肌肉、血管和骨骼”。可是哪怕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也会拖着病体前去参加节日庆典。他没有去的真实原因是嫉妒:他宁肯在自己的陋室里挨冻,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竞争对手乌尼科先生耀武扬威,他是个厚颜无耻和诡计多端的骗子,用一些不像样子的歪诗让那些愚蠢的上流社会的淑女们晕头转向。


    一想到乌尼科,贝林乔尼就大动肝火,怒气冲天。他攥紧拳头,从床上跳起来。可是室内实在太冷,他立刻重新回到床上,浑身打着冷战,一边咳嗽着一边裹上皮袍子。


    “恶棍!”他骂道,“写了四首关于劈柴的十四行诗,韵脚押得多么妙——可是连一块木屑都没有!墨水可能结冰了——无法写字了。是不是把楼梯上的栏杆拆下来烧火?反正有身份的人不会到我这儿来,如果那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摔个好歹——那也算不得很大的不幸。”


    可是他还是很可惜楼梯。他的目光集中在当作第四条腿支着床的那块劈柴上。他犹疑片刻:是整夜冻得发抖好一些,还是睡在瘸腿的床上好一些?


    暴风雪透过窗户缝发出吼叫,炉灶的烟囱忽而号啕大哭,忽而哈哈大笑,像是妖怪。贝林乔尼绝望地下了决心,把支着床的劈柴抽出来,劈成小块,扔进壁炉里。火焰旺了起来,照亮了这个寒酸的陋室。他蹲着,把发青的双手向火焰伸去,这是孤独诗人最后的朋友。


    “猪狗不如的生活!”贝林乔尼思索着,“我在哪些方面比别人差?神圣的但丁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


    Bellincion’Berti vid’io andar cinto


    Di cuoio e d’osso?


    我看见贝林乔尼·贝尔蒂,


    他扎着皮带,佩戴着骨饰。


    这说的不就是我的远祖,著名的佛罗伦萨人吗?那时候,斯福尔扎家族还根本没人提到。


    “当年我刚来到米兰的时候,那些宫廷食客恐怕是连八行体和十四行体诗都分不清。不是我,那又是谁教会了他们优美的新诗?难道不是从我开始,希波克瑞涅圣泉 10之水才流成汪洋的大海,诗人们从中汲取用之不尽的灵感吗?如今在诗歌的大运河里流淌着丰盛的水……这也就是奖赏!我得歇歇了,像条老狗似的在窝里趴在干草堆上!陷入贫困的诗人,没有人认识了,仿佛是他的脸蒙上一个面具,被天花给毁坏得丑陋不堪……”


    他念了致摩罗公爵的诗中的几行:


    我一生中没有听到过别的回答,


    “你走开,所有的位置皆已占据。”


    怎么办?我的歌儿可能已经唱完。


    我并不要求戴上小丑的高帽——


    哪怕是让磨坊把诗人收留,


    宽宏的君主,把我当成驮货的牲口。


    他面带苦笑,把秃头低下。


    他跪在火炉前,细高的身材,长长的红鼻子,很像一只生病的冻僵的鸟。


    楼下传来敲门声,然后他唯一的女仆——多嘴多舌的患水肿病的老太婆睡意蒙眬地谩骂着,接着,她的木屐在砖地上嗒嗒地响起来。


    “什么鬼东西?”贝林乔尼感到奇怪,“又是那个犹太人来要利息?可恶的异教徒!夜里也不让安宁……”


    楼梯磴嘎吱吱地响起来。门开了,走进屋来一个穿着貂皮袍子的女人,脸上蒙着黑丝绸的面具。


    贝林乔尼跳起来,盯着她。


    她默默地走近椅子。


    “小心,夫人,”主人警告说,“靠背坏了。”


    像上流社会的应酬一样,又彬彬有礼地补充道:


    “尊敬的夫人光临寒舍,敝人深感荣幸,但不知应该感谢哪个善良的天才?”


    “可能是来订购情歌的吧?”他暗自想道,“那也好,将有面包吃了!起码能有柴烧。可是奇怪,为什么她一个人这么晚的时候来?看来我的名望不小。不相识的崇拜者还不少呢!”


    他兴奋起来,跑到炉灶前,毫不吝啬地把最后一块劈柴扔进火里。


    那位女士摘下面具。


    “是我,贝林乔尼。”


    他惊叫一声,往后退去,为了不至于跌倒,一把抓住门框。


    “耶稣,圣洁的贞女呀!”他嘟哝着瞪大了眼睛,“殿下……尊敬的公爵夫人……”


    “贝林乔尼,你愿意为我效劳吗?”贝雅特里齐说,然后环视一下周围,问道:“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吧?”


    “尽管放心,殿下,没有任何人——除了老鼠!”


    “你听着,”贝雅特里齐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向他射出锐利的目光,“我知道,你给卢克莱西娅小姐写过情诗。你的手里应该保存有公爵给你写的委托信函。”


    他脸色变得煞白,瞪大了眼睛,呆呆地,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不用害怕,”她补充道,“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能实现我的要求,我会奖赏你的。我会给你很多钱,贝林乔尼!”


    “殿下,”他的舌头僵硬了,费劲地说,“请您不要相信……那是造谣……没有任何信函……在上帝面前……”


    她的眼睛闪烁着怒火,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她站起来,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走到他的面前。


    “不要说谎!我全都知道。如果你珍惜自己的生命,就把公爵的信件交出来——听见了吗,交出来!当心,贝林乔尼!我的人都在下面。我到你这儿来可不是为了开开玩笑……”


    他一头跪在她的面前:


    “全凭您的意志了,夫人!我没有任何信件……”


    “没有?”她重复着,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你说没有?……”


    “没有……”


    “你等着,你这个可恶的拉皮条的家伙,我会让你说出真实情况的。我要亲手掐死你,恶棍!”她疯狂地叫着,果然用双手紧紧地卡住他的喉咙,他喘不过气来,前额上的血管鼓起来。他没有反抗,垂着双手,只是无望地眨着眼睛,变得更像是一只可怜的大鸟。


    “要掐死我,上帝保佑,要掐死我,”贝林乔尼想,“随便,听天由命吧……反正我不能出卖公爵。”


    贝林乔尼一生充当宫廷小丑,是个放荡的光棍,是个卖身投靠的歪诗作者,可是从来都没有当过叛徒。他的血管里流的是高贵的血,比起罗马涅雇佣兵来,比起斯福尔扎暴发户来,更洁净。现在他就准备证明这一点:


    Bellincion’Berti vid’lo andar cinto


    Di cuoio e d’osso?


    公爵夫人突然醒悟过来,厌恶地松开诗人的喉咙,把他推到一旁,走到桌子前,拿起一盏压瘪了的锡质神灯——灯捻已经快要燃尽——向隔壁房间走去。她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房间,猜到那是书房——诗人的工作室。


    贝林乔尼跳起来,站到门前,想要挡住她的去路。可是公爵夫人一声不响地打量着他,他胆怯了,缩起脖子,弓起背,躲到一旁。


    她走进诗人寒酸的斗室。这里散发着书籍发霉的气味。光秃秃的墙壁上脱落了灰泥,点缀着一块块由于潮湿而发黑的斑点。挂霜的窗户上一块玻璃打碎了,用破布堵着。斜面写字台上留下一片墨水的污迹,几支鹅毛笔已经光秃了——可能是诗人为了找到韵脚而冥思苦想时用嘴咬的——散乱地放着一些纸片——可能是一些诗的草稿。


    这里有许多十四行诗,是为宫廷财务官、内廷库房总管、御前大臣、御膳官等人写的,内容有诙谐的抱怨,有请求发给金钱、劈柴、葡萄酒、保暖衣服、食品。诗人在其中的一首向帕拉维奇尼先生请求过圣徒节吃的肚子里装着荸荠的烤鹅。另一首题目是《摩罗致切奇利娅》,把公爵比作朱庇特,把公爵夫人比作朱诺,说有一天摩罗去跟情妇幽会,途中遇上暴雨,本来应该回家,因为“嫉妒成性的朱诺猜到了丈夫的背叛,摘下头上的王冠,把珍珠从天上撒下来,变成了雨滴和冰雹”。


    突然,她在一摞书的下面发现一个漂亮的乌木小匣,打开以后看见一沓精心捆绑在一起的信件。


    贝林乔尼一直注视着她,这时惊恐地把两手摊开。公爵夫人看了他一眼,然后看信件,读到卢克莱西娅的名字,认出了摩罗的笔体,终于明白了,这正是她要找的——公爵的信函,他让诗人为卢克莱西娅写的求爱诗的草稿;她把这些信件和诗稿抓过来,一声不响地揣进怀里,扔给诗人一个钱袋——算是赏赐,然后走了。


    他听着她走下楼梯,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他在房间中央站了很久,仿佛是受到雷声的惊吓。他觉得脚下的地板在摇晃,好像是船体颠簸时的甲板。


    最后,他终于有气无力地倒在三条腿的床上,睡着了,睡得很死。


    八


    公爵夫人回到城堡。


    来宾们发现她不在了,纷纷窃窃私语,相互打听出了什么事。公爵惊惶不安。


    她走进大厅以后,向他走来,脸色有些苍白,说她在宴会以后感到疲倦,到里面的房间去休息一下。


    “比切,”公爵说,抓起她的一只手,觉得冷冰冰的,有些颤抖,“你假如不舒服,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得告诉我!不要忘了你有身孕。你要是愿意,我们把庆典的第二部分推到明天去,好吗?我想要举行这个庆典本来只是为了你,亲爱的……”


    “不,不必,”公爵夫人表示不同意,“维科,你不要担心。我很久以来都没有感到像今天这样好……这样愉快……我想要观看《天堂》的演出。我还要跳舞哩!”


    “那好,上帝保佑,亲爱的,托上帝的福!”摩罗放心了,恭敬而又温柔地吻了妻子的手。


    客人们又都到“室内球场”去了,为了演出贝林乔尼的《天堂》,那里安装了宫廷机械师列奥纳多·达·芬奇发明的一架机器。


    客人们就座以后,熄了灯,响起了列奥纳多的声音:


    “准备好了!”


    点着了火药捻,一个个水晶球在黑暗中亮了,好像透明的冰冷的太阳,这些圆球摆成一个圆圈,装着水,被里面的灯火照得通亮,形成一道彩虹。


    “看哪,”埃梅利娜小姐指着画家对自己的邻座说,“看他的脸——地地道道的魔法师!恐怕要让整个城堡升到空中去,像在童话里那样!”


    “不应该玩火!会酿成火灾。”邻座说。


    水晶球后面的机器里藏着黑色的圆球。从一个圆球里面出来一个长着白翅膀的天使,表明演出开始,念了序幕中的一句诗:


    伟大的王在转动自己的行星——


    这指的是公爵,暗示观众,摩罗管理自己的子民如此英明,犹如上帝指挥天体运行一样。


    就在这一瞬间,那些圆球开始运动,在奇异的非常动听的乐曲的伴奏下,围绕着机器的轴旋转起来,好像是水晶的天体,一个紧跟着另一个,奏出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们说到的那种神秘的音乐。列奥纳多发明的特殊的玻璃钟,在键盘的敲击下,奏出了这些乐音。


    这些天体停了,其中每一个上面依序出现了相应的神——朱庇特、阿波罗、墨耳枯里乌斯、马尔斯、狄阿娜、维纳斯、萨图耳努斯,他们纷纷向贝雅特里齐致意。


    墨耳枯里乌斯说道:


    噢,你把所有古代明灯的光辉遮住,


    噢,你是活人的太阳,天空的明镜!


    你以自己的美貌把众神之父迷恋,


    你是神灯中的神灯和奇迹中的奇迹!


    维纳斯在公爵夫人面前屈膝施礼:


    你把我的美色变成灰尘,


    我再也不能自称为美丽女神,


    战败的星辰在你的光辉中,


    噢,新的太阳,由于嫉妒而暗淡!


    狄阿娜请求朱庇特:


    众神之父呀,你让我充当奴隶吧,


    侍奉众女神之女神米兰公爵夫人!


    萨图耳努斯弄坏了致命的镰刀,惊呼道:


    你的生活将会幸福安康,


    你的时代是黄金时代,


    跟古代萨图耳努斯时代一样。


    最后,朱庇特向公爵夫人殿下介绍了古希腊的惠美三女神、基督教的七种美德和整个奥林波斯,也就是天堂,在天使的白色翅膀和十字架的荫庇下,被象征着希望的绿色神灯的光辉所照亮,重新开始旋转,男女众神为贝雅特里齐高唱赞歌,水晶球奏乐,观众鼓掌。


    “请听我说,”公爵夫人对坐在一旁的官员加斯帕莱·维斯康蒂说,“为什么没有朱庇特嫉妒成性的夫人朱诺,她‘摘下头上的王冠,把珍珠从天上撒到地上,变成了雨滴和冰雹’?”


    公爵听到这番话,迅速转过身来,看了看她。她笑了,笑得很奇怪,很勉强,一股寒气流遍摩罗全身。可是她立刻控制住自己,谈起了别的话题,只是在衣服下面用手更紧地按着胸前那束信件。


    她所品尝到的报复使她陶然心醉,使她变得更有力量,心情平静,甚至喜悦。


    客人们来到另一个大厅,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新的表演:努马·彭庇里乌斯、恺撒、奥古斯都、图拉真等古罗马皇帝驾着凯旋的战车,套着黑人、豹子、海豚、马人和龙,车上画着寓意画和题着铭文,意思是说,这些古代英雄是摩罗的先驱;最后出现一辆车,由犀牛牵引,拉着一个巨大的球体,很像星球,上面躺着一个武士,身上铁的甲胄已经生锈。一个金塑的裸体儿童手执桑树——意大利语发音为“摩罗”——枝条,从武士甲胄的缝隙中走出来,寓意着旧的铁的时代的死亡和新的黄金时代的诞生,这是摩罗英明治国的结果。令大家惊奇不已的是这个黄金塑像原来竟是个活的孩子。男孩子由于全身涂着厚厚一层黄金而感到不舒服。他那双惊恐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他用颤抖而悲戚的声音开始为公爵唱致敬歌,副歌不断重复,很单调,几乎是不祥的:


    噢,人们,我很快给你们


    带来死而复生的美,


    我将重返摩罗的田野,


    无忧无虑的黄金时代。


    围绕着黄金时代的战车,重新跳起舞来。


    无尽无休的致敬歌让大家腻烦了。不再有人听了。而男孩站在高台上,仍然嚅动着涂金的嘴唇,嘟哝个不停,现出一副绝望而又温顺的样子:


    我将重返摩罗的田野,


    无忧无虑的黄金时代。


    贝雅特里齐跟加斯帕莱·维斯康蒂一起跳舞。神经质的大笑和痛哭有时堵塞住她的喉咙。血液涌上太阳穴,让她疼痛难忍。眼前一片漆黑,可是脸上却显得逍遥自在,她在微笑。


    跳完一轮舞之后,她走出欢乐的人群,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开了。


    九


    公爵夫人走进孤零零的宝库塔楼。除了公爵,任何人都不到这里来。


    她从少年侍从理查德托手里接过蜡烛,吩咐他在门口等候,然后进入一个很高的大厅,里面又黑又冷,像是地窖一样,她坐下来,取出那束信件,解开后放到桌子上,想要阅读,可是突然狂风呼啸着吹进炉灶的烟囱,刮进整个塔楼,咆哮起来,险些把蜡烛吹灭,然后立刻寂静下来。她觉得能够听清远处舞会的乐曲声以及别的勉强可闻的人语声、铁镣的哗啦声——那是来自下面的地窖,那里是监狱。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到自己身后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一种熟悉的恐惧笼罩了她。她知道,不应该回头看,可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还是回头看了。角落里的那个人她已经见过多次——细长的身材,比黑夜还黑,从上到下裹着衣服,低着头,高顶僧帽把脸遮住了。她想要喊叫,召唤理查德托,可是喊不出声来。她跳起来,想要逃跑,可是双腿发软。她跪到地上,小声说道:


    “是你……又是你……要干什么?”


    他慢慢地把头抬起来。


    她大声叫,尖厉刺耳,不像人的声音,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理查德托听见叫声,跑进来,看见她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了。


    他在黑暗的长廊里奔跑,只是偶尔遇见哨兵的灯笼暗淡的亮光,后来跑进明亮的人声嘈杂的大厅,到处寻找公爵,由于惊惧而发出疯狂的号叫:


    “救人呀!救人呀!”


    已经是半夜了。舞会正处于高潮,欢乐的气氛正浓。刚刚开始一轮流行的舞蹈,男女舞伴排成排,钻过“忠诚情侣”门。扮演“爱情天才”的那个人手执长号,站在“门”顶上,下面站着“裁判”。“忠诚的情侣”逼近的时候,“天才”奏起温柔的乐曲表示欢迎,“裁判”高兴地迎接他们。“不忠诚者”竭尽全力想要通过这个魔幻之门,但白费力气,可怕的号声把他们震昏,“裁判”抛掷的糖果暴风雨般地向他们袭来,这些不幸者在一片嘲笑声中慌忙逃窜。


    公爵刚刚在最甜蜜的号声伴随下穿过这个“门”——这种号声如同牧笛声,如同斑鸠鸣叫——说明他是忠诚情侣中最忠诚的。


    这工夫,人群散开了。理查德托绝望地号叫着跑进大厅:


    “救人呀!救人呀!”


    他看见公爵,直接奔他而来:


    “殿下,夫人发病了……快……救救她!”


    “发病了?又发病了!”


    公爵双手抓住头发。


    “在哪里?在哪里?好好说说!”


    “在宝库塔楼……”


    摩罗飞快地跑起来,挂在胸前的鳞片状的金链哗啦哗啦地响,头顶上如假发一般光滑而蓬松的发型奇怪地颠簸着。


    “忠诚情侣”门上面的“天才”照旧继续吹号,最后终于发现下面出事了,便赶快停下来。许多人跟随着公爵跑去,于是整个服装华丽的人群骚动起来,向门口涌去,像是受惊的羊群。“忠诚情侣”门被挤倒了,被踩坏了。号手没有来得及跳下去,随着门摔下来,腿脱臼了。


    有人喊道:


    “失火啦!”


    “看看吧,我说过,不应该玩火!”一位女士本来不欣赏列奥纳多的水晶球,这时摊开双手,惊叫道。


    另一位女士尖声叫着,好像是要休克。


    “保持镇静,没有失火。”有人说。


    “怎么回事?”有人问。


    “公爵夫人生病了!”


    “要死了!中毒了!”一个宫廷官吏突然灵机一动,便脱口说道,他本人也立刻相信了自己的臆造。


    “不可能!公爵夫人刚才还到过这里……跳舞了……”


    “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已故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的寡妻阿拉贡的伊萨贝拉为了给丈夫报仇……使用了慢性毒药……”


    “天主的力量跟我们在一起!”


    从隔壁大厅传来乐曲声。


    那里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正在跳“维纳斯与巴克科斯舞”,女舞伴面带亲切的微笑,用金链子牵着男舞伴——他们像囚徒似的,怅惘地叹息着,匍匐在地上,女舞伴伸出一只脚,踏到他们的背上,仿佛是胜利者。


    跑进来一个仆人,挥着手,向乐队叫喊道:


    “停,停下!公爵夫人生病了……”


    大家都向叫喊的人转过身来。奏乐停了,一片寂静,唯有维奥拉琴还继续奏出哀婉的颤音,因为演奏者是个耳聋眼花的老头。


    仆役们匆匆忙忙地抬来一张产床——又长又狭,床垫硬邦邦的,有两块横木,产妇的头部枕在上面,两侧各有一个小木橛,把手绑在上面,下部有一个横梁,那是绑脚的——这张产床是很久以前传下来的,一直保存在宫廷的更衣室里,斯福尔扎家族历代女主人分娩时都用它。产床出现在舞会上,不仅奇怪而且不吉利,跟节日辉煌的灯火以及男宾女客们的盛装极不和谐。


    大家相互观望着,全都明白了。


    “如果是由于惊吓或者跌倒,”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指出,“就应该立刻吃生蛋白,里面掺一些剪成碎块的红绸子。”


    另一位女士则认为红绸子不起作用,而应该吃七只毛蛋,另外再加一个蛋黄。


    这时,理查德托走进楼上的一个大厅,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可怕的惨叫声,感到莫名其妙,指着门,问一个走过来的女人,只见她拿着一筐衣服、热水袋和一罐热水:


    “这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


    另外一个年老的女人,可能是接生婆,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走开,不要站在这里!你站在道上——只能碍手碍脚。这里不是男孩子待的地方。”


    门开了一个缝,理查德托在房间深处一堆撕乱的衣服和床单中间看见一张脸,这是他怀着天真而又绝望的爱慕之情所爱着的,只见这张脸涨得通红,满是汗水,几缕头发贴在前额上,张着嘴,吐出无尽无休的号叫声。这个孩子脸色煞白,用双手把脸捂住。


    他的身旁,站着各类饶舌的女人,其中有奶妈、巫婆、巫医、接生婆,她们嘁嘁喳喳,议论个不停。有人建议用蛇皮把产妇的右腿缠起来,也有人建议把她放到装着开水的铁锅上面,还有人提出把她丈夫的帽子绑到她的肚子上,也有人建议给她喝用鹿茸和胭脂红籽浸泡的酒。


    “把一块鹰石放在右边腋窝,一块磁石放在左边腋窝,”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说,她比任何人都张罗得欢,由于没有牙齿而吐字不清,“我的妈呀,这是首要的事!鹰石或者翡翠,都可以。”


    公爵从门里跑出来,坐到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头发,像个孩子似的,啜泣着说:


    “天主呀!天主!我不能……再也不能……比切,比切……都怪我这个可恶的东西!”他想起来,公爵夫人刚才看见他时愤怒地向他喊道:“滚!滚开!找你的卢克莱西娅去吧!”


    那个张张罗罗的老太婆拿着一个锡盘走到他面前:


    “殿下,请吃一点儿……”


    “这是什么?”


    “狼肉。这是规矩:丈夫吃点儿狼肉,产妇就会轻松一些。狼肉,殿下,这是首要的事!”


    公爵茫然而又乖乖地吞下一小块狼肉,这块发黑的狼肉很坚硬,卡在他的嗓子里了。


    老太婆向他弯下腰,嘟嘟哝哝地念道:


    我们的父呀,你吃吧,


    七条公狼和一条母狼,


    在人间和在天上,


    风呀,你吹吧,把我们


    吹到洁净的田野。


    “神圣的三位一体不可分,没有开端。我们的话说了算。阿门!”


    御医路易吉·马利亚尼在其他一些医生的陪同下从产妇那个房间里出来了。


    公爵向他奔过去。


    “如何?怎么样?”


    他们都沉默不语。


    “殿下,”路易吉终于说道,“所有的措施全都用过了。我们指望天主的仁慈……”


    公爵抓住他的手。


    “不,不……还有别的办法……不能就这样……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们还得采取措施!”


    医生们相互观望着,仿佛是故弄玄虚似的,感到需要安慰他。


    马利亚尼紧锁眉头,用拉丁语对一个红脸的很放肆的年轻医生说:


    “三两内河蜗牛汁和肉豆蔻、研碎的红珊瑚。”


    “也许可以放放血?”一个脸部表情和善的小老头怯生生地说。


    “放血?我已经考虑过了,”马利亚尼继续说,“不幸的是火星进入巨蟹星座。况且是单日……”


    老头温顺地叹了口气,不再吱声了。


    “老师,是否在蜗牛汁里再加上一些三月里的牛粪,”另一位医生放肆地对马利亚尼说,只见他红光满面,生着一双愉快而又冷漠的眼睛,“您以为如何?”


    “是的,”路易吉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搓着自己的鼻梁,“牛粪——对,对,当然!”


    “噢,天主呀,天主!”公爵呻吟着。


    “殿下,”马利亚尼对他说,“请放心,我可以让您相信,科学规定的一切……”


    “让科学滚蛋吧!”公爵忍耐不住了,突然攥起拳头,愤怒地向他发泄道,“她要死了,要死了,听见了吗!你们在这里大谈特谈蜗牛汁,还要掺上牛粪!无耻之极!得把你们全都送到绞刑架上去!”


    他在致命的痛苦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听着无尽无休的惨叫。


    突然,他的目光落到列奥纳多身上。他把画家领到一旁:


    “听我说,”公爵喃喃地说,好像是在说呓语,看样子他自己也不记得在说些什么,“听我说,列奥纳多,你的知识比他们合在一起还多。我知道,你掌握了伟大的秘密……不,不,你不要反驳……我知道……咳,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这种叫声!我想要说什么啦?是的,是的,帮帮我吧,帮帮忙吧,我的朋友,想点儿办法吧!我要贡献出我的灵魂,但愿能帮助她,哪怕一会儿工夫也好,但求别再听到这种叫声!”


    列奥纳多想要回答,可是公爵已经把他忘了,看见迎面走进屋里来的几名宫廷神父和僧侣,便向他们奔过去了。


    “终于来了!上帝保佑!你们带来了什么?”


    “圣安布罗乔的一部分圣骨、生育保护神圣玛伽里塔的腰带、圣克里斯托弗的圣牙、贞女玛丽亚的头发。”


    “很好,很好,去吧,祈祷吧!”


    摩罗想要跟他们一起进产妇的屋里去,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叫喊声变成了撕裂人心的尖叫声和号叫声,他堵上耳朵,撒腿跑了。穿过几个黑暗的大厅,他在小礼拜堂停下来,这里有几盏神灯发出暗淡的光亮,他跪到圣像前。


    “我造孽了,圣母,造孽了,我罪大恶极,把一个无辜的少年给毁了,他就是合法的君主吉安-加莱亚佐!可是仁慈的圣母,请你听听我的祈祷,发发慈悲吧!我要交出一切,祈求赦罪,救救她吧,为了她而带走我的灵魂吧!”


    他的头脑里拥塞着一些零零碎碎的荒唐想法,妨碍他祈祷:他想起一个故事,不久前还曾嘲笑过它,讲的是一个航海者遇到暴风雨,向贞女玛丽亚许愿,要给她献上一支像船上桅杆那样长的蜡烛;他的伙伴问他从何处能弄到那样长的蜡烛,他回答道:闭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得救,以后会有时间考虑;况且我认为献上小一些的蜡烛,圣母也会满意的。


    “我这是在想什么呢,我的上帝呀!”公爵醒悟过来了,“我要发疯了吗?”


    他努力集中思想,重新开始祈祷。


    可是明亮的水晶球像冰冷的透明的太阳一样,在他的眼前飘动和旋转,传来轻轻的乐曲声,和涂金的男孩唱的单调的副歌声:


    我将重返摩罗的田野,


    无忧无虑的黄金时代。


    后来一切都消逝了。


    当他醒来时,他觉得过了不超过两三分钟;可是他走出小礼拜堂时,他在被积雪埋住的窗户上看见了冬季灰色的曙光。


    十


    摩罗回到罗凯塔城堡的大厅。这里处处笼罩着寂静。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只见她端着一筐襁褓。她走过来说道:


    “完了。”


    “还活着吗?”公爵说,脸色苍白。


    “上帝保佑!婴儿死了。她很虚弱。想要见见您——请进去吧。”


    他走进房间,在枕头上看见一张很小的脸,跟小姑娘的脸一样,眼睛深深地凹下去了,仿佛是蒙着一层蜘蛛网,但很安详,他对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他走到她的身边,俯下身去。“派人把伊萨贝拉找来……快。”她小声说道。


    公爵下达了命令。几分钟之后,进来一个身材苗条的高个子女人,只见她脸上表情严肃而悲哀,这就是吉安-加莱亚佐的寡妻阿拉贡公爵夫人伊萨贝拉,她走到濒死者的身边。大家都感到惊奇,只有忏悔神父和摩罗例外,他俩站在较远的地方。


    两个女人小声地谈了一会儿。然后伊萨贝拉吻了贝雅特里齐,说请求她最后宽恕,并且跪到地上,双手把脸捂上,开始祈祷。


    贝雅特里齐又把丈夫叫过来。


    “维科,原谅吧。不要哭……我永远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你只爱我一个人……”


    她没有把话说完。可是他却明白了,她本来想要说:你从前曾经只爱我一个人。


    她看着他,目光明亮,但距离他却有千里之遥,最后她小声说:


    “吻吻我吧。”


    摩罗把嘴唇触及她的前额。她想要说什么,却不能说出来,只是轻轻地叹息一声,勉强听清其意思:


    “吻嘴唇。”


    僧侣开始念诵倒头经。亲人们都回到房间。


    公爵没有把嘴唇移开,继续进行诀别的吻,他感觉到她的嘴唇变凉了——他在这最后的亲吻中接受了自己妻子最后一次呼气。


    “与世长辞了。”马利亚尼说道。


    大家画着十字,跪到地上。摩罗慢慢地站起来。他的脸呆滞木然,表现出来的不是悲痛,而是可怕的不可思议的紧张。他沉重而频频地喘息着,好像是在费力地攀登一座高山。突然间,他极不自然地同时挥动两只手,大叫一声:“比切!”——一头扑到死者身上。


    所有在场的人中间,唯有列奥纳多保持着平静。他以审视的目光观察着公爵。


    在这种时刻里,画家那种好奇心在他身上压倒了一切。他观察着巨大的痛苦在人的脸上和身体动作上的表现,把这看成是难得的实验机会,是一种新的美好的自然现象。没有一个皱纹,没有一个肌肉的颤动从他那无动于衷的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溜掉。


    他想要尽快地把摩罗那张被绝望所扭曲的脸画在记事本里。他下楼到宫殿下层的空闲房间去了。


    这里的残烛冒着黑烟,蜡油宛如泪珠,一滴一滴地淌到地板上。他在一个大厅里从翻倒的并被踏烂了的“忠诚情侣”之门上面迈过去。努马·彭庇里乌斯、恺撒、奥古斯都、图拉真等黄金时代的皇帝的凯旋战车——歌颂摩罗和贝雅特里齐豪华的象征物,在寒冷的晨光中显得非常可怜,成了不祥的象征物。


    他走到熄灭了的壁炉前,向四周环视一番,确信大厅里没有任何人,便取出笔记本和铅笔,开始画起来,可是突然在壁炉的角落里发现了充当“黄金时代”塑像的小男孩。只见他睡着了,蜷缩着冻僵的身体,把头缩在两个膝盖中间,用两只手搂着膝盖。行将熄灭的灰烬散发出的一点儿余热不足以暖和他那一丝不挂的身体。


    列奥纳多轻轻地触动他的肩部。孩子没有把头抬起来,只是凄凉地呻吟几声。画家把他抱起来。


    孩子睁开像堇菜花一样深蓝色的惊恐的大眼睛,哭了起来:


    “我要回家,回家!”


    “你住在哪里?你叫什么名字?”列奥纳多问道。


    “利皮,”孩子回答说,“回家,回家!我恶心,我冷……”


    他的眼皮合上了,他说起呓语来:


    噢,人们,我很快给你们


    带来死而复生的美,


    我将重返摩罗的田野,


    无忧无虑的黄金时代。


    列奥纳多脱下自己的披风,用它把孩子裹起来,把他放到安乐椅上,然后到前厅去了。仆人们借着混乱之机都喝得酩酊大醉,如今躺在地板上酣睡,列奥纳多推醒他们,从其中一人了解到利皮是一个住在新市政厅街的面包匠——一个贫穷的老单身汉的儿子,父亲为了二十个银币而让孩子参加庆典表演,虽然善良的人们曾经警告过父亲,说孩子会由于涂金而死掉。


    画家找到了自己的皮袍,披到身上,回去寻找利皮,小心翼翼地给他裹上皮袍,走出宫去,打算顺路到药店去购买药剂,好用来洗去孩子身上的涂金,然后把他送回家。


    他突然想起了已经开始了的绘画,想起了摩罗脸上绝望的表情。


    “没关系,”他想,“我不会忘记。主要的是皱起的眉毛上面的皱纹和嘴角上奇怪的,仿佛是兴奋的微笑,正是这种微笑使人脸上最大痛苦和最大幸福的表情相像起来,柏拉图证明,这是在其基础上分道扬镳而在其顶部又汇合到一起的两个世界。”


    他感到孩子在打寒战。


    我们的黄金时代——画家想道,露出苦笑。


    “我可怜的小鸟儿!”他怀着无限惋惜之情说道,把孩子裹得更暖和一些,亲切而温柔地紧紧贴在自己的怀里。病孩梦见已故的母亲在爱抚着他,给他唱催眠曲。


    十一


    贝雅特里齐公爵夫人死于1497年1月2日,星期二早晨6时。


    公爵在妻子的遗体旁度过一天一夜,对任何安慰都置若罔闻,不吃不睡。近臣们担心他会发疯。


    星期四早晨,他要来纸和笔,给已故公爵夫人的妹妹伊萨贝拉·德斯特写了封信,报告贝雅特里齐死亡的消息,说道:


    “若是我自己死了倒会轻松一些。请您不要派人来吊唁,任何安慰都无法消除我的悲痛。”


    同一天中午,在近臣们苦苦哀求之下,他终于让步了,同意吃点儿东西;可是不同意坐到餐桌旁进餐,只好由理查德托在他面前端着一块木板权当桌子。


    起初,公爵把丧事的有关事宜全都委托总秘书官巴托洛梅奥·卡利科办理。可是除他以外,任何人都不能决定出殡的程序,他只好自己亲自决定,这样一来,他就渐渐发生了兴趣,像以前筹备新年黄金时代庆典那样入迷,开始安排出殡活动。他张张罗罗,事无巨细,一概亲自过问,精确地规定黄白两种大型蜡烛的分量、覆盖祭坛用的绣金锦缎和黑红丝绒的长度,在追悼亡灵的仪式上分发给穷人的小钱、豌豆和油脂的数量。为宫廷侍从和仆人选择丧服的呢绒时,不放过机会亲手摸摸面料,把它拿到光亮处检验一下质量。他也给自己定做一套特别庄严的粗呢丧服,上面故意弄了一些破孔,仿佛是绝望之中把衣服撕破了,以示“巨大的悲痛”。


    出殡在星期五晚上举行。随从仆人、锤矛兵、宣承官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号手们吹着长长的银号,上面悬挂着黑绸旗,鼓手们敲出丧礼进行曲细碎的鼓点,骑士们放下护面,手执神幡,骑在马上,马身上披着黑丝绒的覆布,上面绣着白色十字,米兰所有修道院的修士和教堂大神父手里都拿着点燃的六磅重的蜡烛,米兰大主教率领一队僧侣和唱诗班尾随其后。巨大的灵车覆盖着绣银锦缎,上面放着四个银质的天使和公爵的冠冕,摩罗在其弟弟阿斯卡尼奥枢机主教伴同下走在灵车后面,他们之后便是日耳曼恺撒,西班牙、那不勒斯、威尼斯、佛罗伦萨等各国使臣;再往后——枢秘院的成员、宫廷侍臣、医生、帕维亚大学</a>的学者们、著名商贾、米兰每个城门各选出十二名代表和数不清的民众。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尾部还没有离开城堡,头部已经进入圣恩玛丽亚修道院了。


    过了几天之后,公爵给死婴列昂的坟墓题写了豪华的墓志铭。他用意大利文撰写,梅鲁拉译成拉丁文:


    “不幸的孩子,我在来到人世之前就死了,更不幸的是我死的时候还夺去了母亲的生命,让父亲失掉了贤妻。在这痛苦的命运中,我唯一的安慰只是让我来到人世的是像神一样的父母——米兰公爵洛多维科及其夫人贝雅特里齐。1497年1月5日。”


    摩罗长时间地欣赏这段用金字刻在黑色大理石碑上的铭文,石碑立在圣恩玛丽亚修道院里列昂的小坟头,贝雅特里齐也长眠在这里。石匠完成这项工作之后走到远处,侧着头,闭上一只眼睛,观看自己的作品,把舌头弹得很响,满意地说道:


    “不是坟墓,而是玩具!”


    公爵分享了石匠纯朴的喜悦。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寒冷的早晨。房盖上的白雪在蓝天下闪闪发亮。空气清新,白雪像散发着芳香的铃兰花一样。


    列奥纳多从阳光灿烂和寒冷的外面走进墓穴般的黑暗气闷的房间,墙上绷着黑色塔夫绸,关着护窗板,点着送葬的蜡烛。下葬以后最初几天,公爵闭门不出,一直关在阴暗的净室里。


    他跟画家谈论一阵《最后的晚餐》,这幅壁画应该使贝雅特里齐长眠的地方名扬四海,他最后说:


    “列奥纳多,我听说你把那个在倒霉的节日庆典上扮演黄金时代到来的男孩带去抚养了。他的健康状况如何?”


    “殿下,他在夫人安葬的那一天死了。”


    “死了!”公爵感到吃惊,同时又很高兴,“死了……这有多么奇怪!”


    他低下头,深深叹口气。然后突然拥抱列奥纳多:


    “是的,是的……正是应该如此!我们的黄金时代死了,随着我亲爱的人儿一起死了!我们把它与贝雅特里齐一起埋葬了,因为它不愿意而且也不能活过她!我的朋友,不是吗,多么灵验的巧合,多么美好的寓意!”


    十二


    整整一年都是在悲痛的悼念中度过的。公爵一直没有脱下那件故意弄出一些破口的丧服,不在餐桌旁进餐,而是由宫廷仆役在他面前端着木板侍候。


    威尼斯的使节马里诺·萨乌托在报告中写道:“公爵夫人死后,摩罗变得虔诚了,到教堂去做礼拜,吃斋,不近女色——起码是大家都这么说——他在思想上畏惧上帝。”


    公爵白天有时沉浸在国务活动中,尽管在这类活动中他觉得缺少贝雅特里齐这个得力的助手。每到夜间,他便遭受痛苦的折磨。他时常在梦中梦见她——她还是当年嫁给他时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很任性,像个小学</a>生似的,欢快活泼,身体瘦削,肤色黝黑,像个男孩子,野性十足,为了逃避上朝,有时藏在衣柜里,完全不懂得床笫之事,婚后三个月的时间里一直抗拒房事,用手指挠,用牙咬进行自卫,像是不进行性交的阿玛宗女人一样。


    贝雅特里齐逝世一周年前第五天的夜间,他又梦见她在她所喜爱的库斯纳戈庄园一个大池塘钓鱼——有一次,他曾经见到过她在那里钓鱼。很幸运,水桶里装满了鱼。她想出一种开心的方法:挽起袖子,从渔网里把鱼抓起来,用手捧着扔进水里,一边笑着一边欣赏着鱼儿获释的喜悦,它们在透明的浪花里飞快地游动,鳞片泛着白色。滑溜溜的河鲈、雅罗鱼、鳊鱼在她的手里跳动,溅出的水珠在阳光下好像钻石一样,这个可爱的小姑娘黝黑的脸蛋泛出红晕,眼睛闪闪发亮。


    他醒过来,感到枕头被泪水浸湿了。


    早晨他到格拉齐耶修道院去,在妻子的坟前祈祷,跟院长一起进餐,跟他谈论当时让意大利神学家深感不安的一个问题——关于贞女玛丽亚贞洁受孕的问题。天黑以后,他从修道院直接去找卢克莱西娅小姐。


    虽然怀念妻子,虽然“畏惧上帝”,但是他不仅没有抛弃自己的情妇,反而更加离不开她们。近来,卢克莱西娅小姐和切奇利娅伯爵夫人亲密起来。切奇利娅享有“学识渊博的女英雄”“新的萨福 11 ”的美名,是个纯朴而善良的女性,尽管容易兴奋。贝雅特里齐死后,她得到了合适的机会,得以建立她幻想已久的爱情功勋,这是她从骑士传奇中读到的。为了取悦于公爵,她决定把自己的爱情跟那个年轻的竞争对手的爱情协调起来。卢克莱西娅起初躲避,嫉妒切奇利娅,可是“学识渊博的女英雄”以自己的宽宏大量解除了她的武装。


    卢克莱西娅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这种奇特的女性友谊。


    1497年夏,她跟摩罗生了一个儿子。切奇利娅伯爵夫人希望给孩子当教母,以夸大了的柔情——尽管她跟公爵也生了孩子——照看护理这个孩子,把他叫作“自己的孙子</a>”。于是摩罗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两个情妇成了好友。他让宫廷诗人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把切奇利娅和卢克莱西娅比作晚霞和朝霞,而他本人作为一个悲痛万分的鳏夫,在两位霞光女神中间——永远处在漫长的黑夜里,远远地离开了太阳——贝雅特里齐。


    他走进克里韦利舒适的小宫殿,看见两个女人并肩坐在炉灶旁。像所有的宫廷淑女一样,她俩都穿着丧服。


    “殿下身体如何?”切奇利娅对他说——“晚霞”不同于“朝霞”,尽管仍然很美丽,皮肤虽然还很白净,但已经没有光泽,火红色的头发,一双温柔的绿色眼睛,像平静的山中湖水一样清澈透明。


    近来,公爵习惯于抱怨自己的身体。这天晚上,他自我感觉并不比平时差。可是按照习惯,他却做出无精打采的样子,深深叹口气,说道:


    “两位女士,请你们自己想想,我能有什么样的好身体呢!我只想一件事,就是尽早躺进棺材里,跟我的小鸽子肩并肩……”


    “噢,不对,殿下,您不能这样说!”切奇利娅举起双手轻轻一拍,说道,“这是罪过!怎可以这样?如果贝雅特里齐夫人听见您说这种话……任何痛苦皆来自上帝,我们应该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


    “当然,”摩罗表示同意,“我并不抱怨。上帝会保佑我!我知道,天主比我们自己更关心我们。痛哭的人是幸福的,因为可以得到安慰。”


    他紧紧握着两个情妇的手,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


    “天主会奖励你们,我的亲爱的,因为你们没有抛弃这个不幸的鳏夫!”


    他用手帕擦擦眼睛,然后从丧服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纸。一张是一份赠送书,说明公爵将维杰瓦诺附近斯福尔扎庄园的大片土地捐赠给帕维亚格拉齐耶修道院。


    “殿下,”伯爵夫人很惊奇,“您好像非常喜欢这片土地?”


    “土地?”摩罗苦笑着说,“女士们呀,我失去了兴趣的不仅仅是这片土地。况且一个人何需这么多土地?”


    伯爵夫人发现他又要谈起死亡来,便带着责备的样子,但温情地用自己粉红色的手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另一张纸是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他的脸开朗起来,从前那种愉快和狡黠的微笑又出现在嘴角上。


    他读了另一份文件,这也是赠送书,一一列举了土地、草场、森林、村庄、猎场、果园、建筑物以及其他农业资源,公爵把这些赏赐给卢克莱西娅·克里韦利和自己的非婚生子吉安-保罗。这里也提到已故贝雅特里齐所喜欢的库斯纳戈庄园,那是个钓鱼的好去处。


    摩罗很动感情,激动得声音颤抖,念了文件最后一段话:


    “该女子在美妙而珍贵的爱情关系中对本公爵表现出忠贞不渝的情操和高尚的感情,本公爵在跟她愉快的交往中品尝到了甜蜜,由于她的关怀而感到非常轻松。”


    切奇利娅高兴得拍起手来,一把搂住女友的脖子,表现出慈母般的温情,竟然流出了眼泪。“你瞧,我的妹妹,我对你说过,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现在我的小孙孙保罗可是米兰最富有的继承人了!”


    “今天是几号?”摩罗问道。


    “12月28日,殿下。”切奇利娅回答道。


    “28日吗?”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这正是那个日子,整整一年以前,已故的公爵夫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克里韦利的宫殿里,差一点儿没有捉住丈夫跟其情妇在一起厮混。


    他环视一番,房间里的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如此温馨和舒适,寒风仍然在烟囱里呼呼作响,炉火燃得正旺,壁炉上面一些裸体的陶塑小爱神阿摩耳或者小天使在跳舞,耍弄着神圣情欲的工具。小圆桌铺着深绿色的台布,上面仍然摆着那几卷乐谱和那把曼陀铃琴以及巴尔涅·阿波尼坦的多棱玻璃瓶。通往卧室以及化妆室的门都开着,可以看见公爵为躲避妻子而藏身的那个衣柜。


    他觉得,宁可不惜一切,但求此时此刻再一次听到楼下可怕的敲门声,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叫喊道:“贝雅特里齐夫人!”——但求再一次像个被捉住的小偷似的藏在衣柜里,听见从远处传来的自己心爱的小姑娘吓人的声音。咳,不可能了,永远都不可能了!


    摩罗耷拉着脑袋,眼泪在两腮上滚滚而下。


    “咳,我的上帝呀!你瞧,又哭了,”切奇利娅伯爵夫人慌乱起来,“喂,我说,你倒是跟他亲热亲热呀,吻吻他,安慰安慰他。你怎能无动于衷呢!”


    她轻轻地把自己情场上的对手推到公爵的怀里。


    卢克莱西娅早就由于伯爵夫人这种不正常的友谊而体验到一种类似于恶心的感觉,犹如闻见气味甜腻的香水一样。她想要站起来走开。她低下头,红着脸,然而毕竟还是抓起公爵的一只手。他脸上仍然挂着泪水,但对她笑了,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上。


    切奇利娅从小圆桌上拿起曼陀铃琴,又做出十二年前列奥纳多在那幅著名的新萨福像中画她时的姿势——唱起了佩特拉克关于劳拉的幽魂进入天堂的歌:


    Levommi il mio pensier in parte ov’era


    Que ch’io cerco e non ritrovo in terra.


    我把我的思想集中在她的住所,


    在人间处处寻觅,可是无法找到。


    在第三重天上,在幸福者中间,


    我又看见了她,更美丽,更温顺,


    她抓住我的手说:“在天堂,


    你又能永远跟我在一起。


    我在人世上曾经与你为敌,


    天还没黑,我便结束了自己的白天。”


    公爵掏出手帕,陶然欲醉地翻着白眼。他搓着手,仿佛是要去追赶飞走了的幽魂,一再重复着最后一句:


    天还没黑,我便结束了自己的白天!


    “我的小鸽子呀!是的,天还没黑!女士们,你们可知道,我觉得她从天上看着我们三个人,并且为我们祝福……噢,比切,比切呀!”他默默地俯在卢克莱西娅的肩上,哭泣起来,同时搂住她的腰,想要把她贴在自己身上。她进行抗拒,她觉得害羞。他偷偷地吻着她的脖颈,切奇利娅以其敏锐的目光注意到了这一点,站起来,向卢克莱西娅指了指摩罗,像是姐姐把自己重病的弟弟委托给女友一样——蹑手蹑脚地走了,不是进了卧室,而是进了对面的房间,随手把门关上。“晚霞”并不嫉妒“朝霞”,因为凭着多年的经验知道,在她之后便会轮到她,公爵欣赏过黑发之后,会觉得火红头发更美。


    摩罗看了一下四周,上去把卢克莱西娅抱住,动作很有力,近乎粗暴,然后把她抱到自己的膝上。思念已故妻子的泪痕未干,他那弯曲的嘴角上已经有露骨淫荡的微笑在游动。


    “像个修女——全身黑衣!”他笑了,不停地吻着她的脖颈,“这种简朴的衣装倒是很适合你。可能是由于有黑色,你的脖子更显得白嫩了?”


    他解开她胸前的玛瑙纽扣,她的胸脯突然从丧服的衣襟中间袒露出来,更加迷人。卢克莱西娅用手把脸捂住。


    壁炉里的火燃得正旺,摆在上面的卡拉多索的陶塑:裸体小爱神阿摩耳或者是小天使还在跳舞,耍弄着神圣情欲的工具;在火焰玫瑰色的反光中,他们狡猾地眨着眼睛,相互窃窃私语,躲在巴克科斯的葡萄树下,偷偷观看摩罗跟卢克莱西娅小姐的举动——他们胖乎乎的圆脸蛋由于笑而鼓起来,将要胀破。远处传来令人心醉的曼陀铃琴声和切奇利娅伯爵夫人的歌声:


    Ivi fra lor,che il tezzo cerchio serra,


    La rividi,piu be e meno altera.


    在第三重天上,在幸福者中间,


    我又看见了她,更美丽,更温顺。


    古代的小神祇们听着佩特拉克的诗——新的天堂爱情之歌——哈哈大笑起来,像疯子一样。


    注解:


    1马尔提阿利斯(约40—104),古罗马诗人,著有铭辞15卷。


    2法兰西病,即梅毒。


    3博雅尔多·玛泰奥·马利亚(1441—1494),意大利诗人,写有骑士传奇《陷入情网的奥尔兰多》。


    4卡拉多索,即克里斯托弗·福帕(1452—1526或1527),意大利雕塑家和首饰匠。


    5忒修斯为古希腊传说中的英雄,在弥诺斯之女阿里阿德涅的帮助下战胜妖怪,与她相爱,后又把她遗弃。费德拉是忒修斯的第二个妻子,爱上其前妻之子,因遭拒绝而自杀。美狄亚,科尔客斯王之女,爱上阿耳戈英雄伊阿宋,并帮助他取得了金羊毛,成为他的妻子。后来伊阿宋对她变心,另有新欢,美狄亚亲手杀死两个儿子,进行报复。


    6弗兰科·萨凯蒂(1330—1400),意大利作家,著有《故事三百篇》。


    7据古希腊传说,厄提俄皮亚国王扬言自己的女儿安德罗墨达比海洋女神的女儿美丽,因此触怒海神波塞冬,使国家面临灾难威胁。国王为了免除这场灾难,不得不把女儿锁在海边的山岩上,用来献祭海怪。恰好英雄佩耳修斯从此路过,杀死海怪,救出安德罗墨达,并与她相爱结婚。


    8安菲特里忒,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波塞冬之妻,经常坐在神车上,由特里同牵引。


    9《圣经·雅歌》第一章第二节。


    10希波克瑞涅圣泉(Hippocrene,意为马泉),相传为神马佩伽索在赫利孔山上用蹄子踢出来的,能给诗人以灵感。


    11萨福(公元前7世纪—前6世纪),古希腊女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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