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女巫狂欢夜会

3个月前 作者: 梅列日科夫斯基
    一


    在米兰荒凉的郊区,韦切利城门外,卡塔兰那运河上修有防护堤,并且设有河务税卡。这里孤零零地立着一栋陈旧的房子,房顶上的大烟囱已经熏黑和倾斜,白天和黑夜都冒着浓烟。


    这栋房子归接生婆西多尼娅太太所有。她把上层租给了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先生;她本人带着加莱奥托的哥哥路易吉的女儿卡珊德拉住在底层。路易吉是个商人,著名的旅行家,走遍了希腊、阿尔希皮拉赫群岛、叙利亚、小亚细亚、埃及,不断搜寻古董。


    他遇到什么,搜集什么:有美丽的雕像和一小块包着一只苍蝇的琥珀,有荷马墓志铭的赝品,也有欧里庇得斯悲剧的原本,还有狄摩尼西 1 的锁骨。


    有些人认为他是个疯子,也有些人认为他是个吹牛家和骗子,还有人把他奉为伟人。他的想象浸透了异端邪说,但他直至最后都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路易吉严肃认真地向“墨耳枯里乌斯 2 神圣的天才”祈祷,相信纪念奥林波斯诸神使者的星期三是商业周转最幸福的日子。他搜集古董时遇到任何艰难险阻都不退却:有一次,他乘的船在海上已经航行了十海里,他打听到有一块他未曾读过的有趣的希腊铭文石刻,便立刻回到岸上去抄写。有一次由于翻船,他丧失了所搜集的宝贵手稿,他悲痛欲绝,须发变白。凡是有人问他,他为什么要倾家荡产,终生遭受艰难险阻和出生入死,他总是用同一句话回答:


    “我想要让死去的神复活。”


    他在伯罗奔尼撒的米斯特拉城郊拉凯德蒙废墟遗址遇到一个少女,见她很像古希腊神话中狩猎女神和月亮女神阿耳忒弥斯的雕像,就爱上了这个狂饮无度的穷乡村教堂执事的女儿,娶了她并且把她带回意大利,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伊利亚特》的新抄本、幽灵女神赫卡忒残损的大理石雕像和双耳陶罐的碎片。他们生了一个女儿,路易吉给她取名为卡珊德拉,以兹纪念伟大的埃斯库罗斯的女主角 3 ——阿伽门农俘虏她以后为其所迷。


    妻子很快死了。路易吉一生漂泊不定,妻子死后再次扬帆出海,把幼小的女儿托付给自己的老友——希腊学人德梅特里·哈康迪拉,这位哲学家原本住在君士坦丁堡,应斯福尔扎公爵邀请来到米兰。


    哈康迪拉年过七旬,是个两面派,狡猾而隐蔽,故意装成教会的狂热拥护者,实际上却跟许多以维萨里昂为首的侨居意大利的希腊学人一样,是最后一位古代贤哲新柏拉图主义者赫米斯特·普列东的追随者;普列东四十年前死在伯罗奔尼撒的米斯特拉城,卡珊德拉的母亲恰恰是生在这个城市郊区拉凯德蒙遗址。他的门徒们相信,伟大的柏拉图的灵魂从奥林波斯山降临人世,体现在普列东身上,以便传播智慧。基督教的导师们却断言,这个哲学家希望复活叛教者尤里安皇帝反基督的异端邪说——对古代奥林波斯诸神的崇拜,因此绝对不能用学术论据和口头争论与他斗争,而应该由神圣的宗教裁判所用篝火把他烧死。哈康迪拉曾经一字不差地引用普列东临死前三年对其门徒们说的话:“我死去几年之后,唯一的真理将普照世上各国人民,人人都将在一瞬间改变信仰,接受统一的信仰。”门徒问他:“什么信仰——基督的,还是穆罕默德的?”他回答道:“不是这个,而是与古代多神教没有区别的信仰。”


    小卡珊德拉在德梅特里·哈康迪拉的家里接受的宗教教育表面上很严格,但实际上却口是心非。孩子听到大人的谈话,虽然不懂得柏拉图的理念哲学的奥妙,但却为自己编造一个已经死掉的奥林波斯诸神复活的神话。


    小姑娘胸前戴着父亲赠送的预防热病的避邪物,上面雕着狄俄倪索斯的形象。她独自一人时,有时便偷偷地把这块古代的石雕拿出来,透过它观看太阳——在透明的紫水晶深紫色的光亮中,赤身裸体的少年巴克科斯出现在她的眼前,好像是梦中的幻影,只见他一手拿着神杖,另一只手拿着一串葡萄;一只奔驰的豹子想要用舌头舔这串葡萄。孩子的心里充满对这个美丽的神祇的爱恋。


    路易吉先生由于搜集古董而破产,晚年贫困潦倒,由于患潮湿热病而死在一个牧人的茅舍里,他在那里刚刚发现一个腓尼基神庙的废墟。这时,卡珊德拉的叔叔、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经过多年四处奔波寻找神秘的点金石之后,回到米兰,在韦切利城门附近的一栋小房里定居下来,把侄女接来同住。


    乔万尼·贝特拉菲奥记得他偷听到的卡珊德拉跟琐罗亚斯特罗关于毒树的谈话。后来,梅鲁拉介绍他给德梅特里·哈康迪拉抄写文书,在那里遇到了她。他听许多人说过,她是女巫。可是这个年轻美貌的少女却像谜一样地吸引着他。


    乔万尼几乎是每天晚上结束在列奥纳多画室里的工作之后,都到韦切利城门外那栋孤零零的小房去会见卡珊德拉。他们二人坐在静静流淌的幽暗的运河岸边的小丘上,在圣雷德贡达修道院行将倒塌的墙边进行长谈。一条通向土丘的小径隐约可见,长满牛蒡、接骨木和荨麻。任何人都不往这里看一眼。


    二


    这是一个令人气闷的夜晚。偶尔刮起一阵旋风,路上扬起尘土,吹得树梢呼呼作响,风停了——更加寂静了。只能听到远处的雷声,像是发自地下一样沉闷。在这威严的雷声衬托下,邻近小酒馆里尖厉的诗琴声和税卡的士兵醉酒的歌声显得格外刺耳:这一天是星期天。


    偶尔有白色的闪电划破夜空,这时从黑暗中瞬间显现出河对岸那栋小房,只见砖砌的烟囱冒着团团黑烟,那是从炼金术士的冶炼炉里冒出来的。一个又高又瘦的圣堂工友手执钓竿坐在长满青苔的河岸上垂钓。笔直的运河两岸,一排排落叶松和白柳一直伸展到远方,几条来自马乔列湖的平底船由衣衫褴褛和疲惫不堪的人们拉着纤,给大教堂运送大块的大理石,长长的绳子拍打着水面。然后,这一切立刻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如同梦幻。唯有河对面炼金术士家红色的亮光映在卡塔兰那运河昏暗的水面上。水库里飘来暖乎乎的水汽、枯萎的蕨类、焦油和朽木的气味。


    乔万尼和卡珊德拉坐在运河岸上通常坐的那个地方。


    “烦闷!”姑娘说,伸了个懒腰,白晳细长的手指在头顶上交叉着。“每天如是,千篇一律。今天跟昨天一个样,明天跟今天一个样:仍然是那个愚蠢的圣堂工友坐在堤坝上钓鱼,但什么都钓不到;仍然是烟囱冒着烟,加莱奥托在实验室里寻找金子,但什么都找不到;仍然是那些衣衫褴褛和疲惫不堪的人用纤绳拉着船;仍然是小酒馆里诗琴奏出凄凉的刺耳的声音。哪怕是换点儿新的花样也好!哪怕是法兰西人来了,并且把米兰洗劫一空也好,哪怕是圣堂工友能钓到一条鱼也好,或者叔叔能找到金子也好……我的上帝呀,多么让人烦闷无聊!”


    “是的,我清楚,”乔万尼反驳道,“我自己有时也很烦闷无聊,甚至想要死。可是贝内德托却教会了我非常美妙的祈祷词,能够解脱烦闷。我来告诉您,愿意吗?”


    姑娘摇了摇头:


    “不要,乔万尼。我有时也希望这么做,可是已经很久不会向你们的神祈祷了。”


    “我们的?难道除了我们的神,除了这唯一的神之外,还有别的神不成?”


    闪电照亮了她的脸:他还从来也没有觉得这张脸如此神秘莫测,既悲哀又美丽。


    她沉默片刻,用一只手拢了拢蓬松的黑发。


    “听我说,朋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发生在我的故乡。我当时是个孩子。有一次,父亲带着我去旅行。我们参观了古代神庙的废墟。它耸立在一个伸入海里的地角上。海鸥发出哀鸣。海浪轰隆隆地撞到被咸水侵蚀成针状的黑色礁石上,摔得粉碎。泡沫飞溅起来,然后落下,变成水流顺着针状的礁石淌下去。我父亲在一块大理石残片上读着模糊不清的铭文。我一个人在庙前的台阶上坐了很久,听着大海的咆哮,呼吸掺杂着苦艾气味的新鲜空气。后来走进废弃了的神庙。大理石的圆柱已经发黄,但几乎没有被时间所触动,从圆柱中间往上望去,蓝天好像是变成了深蓝色;高处,在石头的裂缝里长着罂粟花</a>。静悄悄的。只有波浪拍打岸边发出的沉闷声音充溢着殿堂,好像是祈祷的歌声。我倾听着——我的心突然一抖。我双腿跪下,开始向从前住在这里的神祇祈祷。我亲吻大理石板,哭泣起来,我爱这个神,因为世上任何人都不再爱他,不再向他祈祷,因为他死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向任何神做过这样的祈祷。这是狄俄倪索斯神庙。”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卡珊德拉!”乔万尼说,“这是罪过,是亵渎神明的行为!根本就没有什么狄俄倪索斯神,从来也没有过……”


    “没有过?”姑娘带着鄙夷的笑容重复道,“你相信神父,他们是怎么教导你的,不是说基督取得胜利以后,那些被驱逐的神祇变成了强有力的恶魔吗?著名的占星术士乔尔乔·达·纳瓦尔在自己的书中根据对星相的准确观察,预言说:木星和土星结合产生摩西的学说,木星和火星结合产生迦勒底人的学说,和太阳结合产生埃及人的学说,和金星结合产生穆罕默德的学说,和水星结合产生基督的学说,将来和月亮结合将产生反基督的学说——到那时,死去的诸神将要复活!”


    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闪电也越来越明亮,照亮了一大块缓缓飘动的乌云。惹人讨厌的诗琴声在令人气闷的寂静中跟以前一样刺耳。


    “噢,卡珊德拉!”贝特拉菲奥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痛苦地祈求道,“您怎么没有看见——这是魔鬼在诱惑您,要把您引向毁灭。这万恶的魔鬼,让它受诅咒吧!”


    姑娘迅速地转过身来,把双手放到他的肩上,小声说:


    “难道你永远不受诱惑吗?既然你是如此虔诚,乔万尼,你为什么离开自己的老师贝内德托,为什么进了不信神的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画室?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找我?要么你就是不知道我是女巫?女巫可是凶恶的,比魔鬼还凶恶。你跟我在一起,为什么不怕毁掉自己的灵魂?”


    “主的力量与我们同在!”他不禁颤抖起来,嘀咕道。


    她默默地向他靠近,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又黄又亮,像是两粒琥珀。闪电划破了乌云,她的脸被照亮,变得煞白,像是以前在磨坊岭上从千年古墓中出现在乔万尼面前的那尊女神雕像的脸。


    她!——他惊恐地想道——是白色魔鬼!


    他用尽力气想要跳起来,可是办不到。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一股呼出来的热气,他听到低语声:


    “你愿意听吗,乔万尼?我可以把一切都无保留地讲给你听。你愿意吗,亲爱的,跟我一起飞到他那儿去?那里很好,那里不寂寞。那里像是在梦中,像是在天堂里,任何事都允许做!你愿意去吗?”


    他的前额上冒出了冷汗,可是好奇心战胜了惊惧,他问道:


    “到哪里去?”


    她的嘴唇几乎是接触到了他的脸,她轻轻地说,勉强能听得见,好像是在叹息,热情洋溢而又让人陶然心醉:


    “到狂欢夜会去!”


    近处响起了轰隆的雷鸣,震撼着天和地,充满胜利的喜悦,犹如地下看不见的巨人的笑声,然后慢慢地恢复了无声无息的宁静。


    就连树上的叶子都一动不动。刺耳的诗琴声也中断了。


    就在这一瞬间,修道院的钟发出凄凉的有节奏的响声,这是晚祷的钟声。


    乔万尼画了十字。姑娘站起来,说道:


    “该回家了。不早啦。你看见了吗,火把?这是摩罗公爵到我叔叔加莱奥托那里去。我还忘了,今天叔叔要做试验给大家看——把铅变成金子。”


    传来马蹄声。一些骑马的人从韦切利城门沿着运河往炼金术士家走去,炼金术士在试验室里为试验做好最后的准备,等待着公爵驾临。


    三


    加莱奥托先生一生都是在寻找点金石中度过的。


    他在波洛尼亚大学</a>医学院毕业以后,投到当时闻名遐迩的通灵术学者贝尔纳多·特列维扎诺伯爵门下,给他当学徒兼助手。后来在十五年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各种物质——食盐和卤砂、各种金属、铋辉矿石和砒霜、人血、动植物中寻找能够点石成金</a>的催化剂。父亲留给他六千杜卡特的遗产,全都化成青烟从冶炼炉的烟囱里冒出去了。花光了自己的钱以后,又借他人的。债主们把他送进了监狱。他越狱逃跑,以后的八年中从事鸡蛋试验,耗费了两万枚鸡蛋。后来又和教皇的大司铎亨利科先生一起研究硫酸盐,因中毒而卧床不起长达十四个月,遭到所有人遗弃,差一点儿没有死掉。他历经贫困、屈辱、迫害,作为一个实验人员四方流浪,先后到过西班牙、法兰西、奥地利、荷兰、北非、希腊、巴勒斯坦和波斯。匈牙利国王对他严刑拷打,企图逼他说出点金术的秘密。最后年老体衰,但仍然没有绝望,返回意大利,应摩罗公爵之聘,获得了宫廷炼金术士的称号。


    试验室的中央立着一个用耐火土建造的大炉子,很粗糙,有许多冶炼室和炉门,装备好几个风箱。房间的一角,堆着黑色的炉渣,好像冷却了的火山岩浆。


    工作台上堆满复杂的仪器:蒸馏器、点金器、曲颈瓶、漏斗、研钵、烧瓶、弯管、长颈大玻璃瓶和各种小罐。有毒的盐类、碱类和酸类分离出刺鼻的气味。整个神秘的宇宙包含着七种金属——七个奥林波斯神祇,七个天体:太阳代表黄金,月亮代表白银,金星代表铜,火星代表铁,土星代表铅,木星代表锡,永远好动的水星代表活跃的闪闪发亮的汞。这里有些物质的名称很野蛮,给外行人造成一种恐怖感,如:辰砂月亮、狼乳(醋酸)、铜的阿客琉斯(易熔物质)、紫莞(难熔物质)、安德罗达玛(血滴石)等等。经过多年呕心沥血得到的一小块贵重的狮子血,能医治百病并且能让人返老还童,其实不过是像红宝石一样的铅丹。


    炼金术士坐在工作台旁。加莱奥托先生身材矮小,骨瘦如柴,满脸皱纹,活像一个干蘑菇,但还机敏利落,双手支撑着头,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一个曲颈瓶,下面的酒精灯燃着蓝色的火苗,瓶里的液体沸腾了,发出咝咝的响声。这是维纳斯油——Oleum Veneris,像绿宝石一样,绿色而透明。一旁的烛光透过曲颈瓶,变成翡翠色,映到一本打开的羊皮纸旧书上,这是阿拉伯炼金术士贾比尔·阿卜达拉的著作。


    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和人语声,加莱奥托站了起来,把试验室环视一番——看看是否全都准备妥当,向沉默不语的充当仆人的助手做了个手势,让他给冶炼炉加些煤,然后亲自去迎接客人。


    四


    来宾们刚刚吃过晚饭,喝了马利瓦西亚葡萄酒,因此精神兴奋。公爵的随员有主任御医玛利亚尼和列奥纳多·达·芬奇——前者对炼金术很内行。


    女士们走进来——学者这个宁静的净室立刻充满香水的气味、丝绸衣服的摩擦声、女人轻率的欢声笑语——好像鸟雀叽叽喳喳。


    一位女士无意中让衣袖碰到玻璃烧瓶上,把它打到地上。


    “没关系,夫人,不必紧张!”加莱奥托殷勤地说,“让我来把碎片打扫出去,免得扎了您的脚。”


    另一位女士拿起一块熏黑的铁矿炉渣,把喷着香水的白手套弄脏了,一位机灵的男士轻轻地握着她的小手,用钩花手帕尽力擦拭手套上的污点。


    浅发的狄安娜小姐很不安分,看到一个装满水银的小碗,又惊又喜,屏住呼吸,伸手去摸它,结果有两三滴水银滴到桌子上,这几滴水银闪闪发亮,在桌子上滚动起来,她惊叫道:


    “看哪,看哪,先生们,真奇怪:液体的银子——在动,好像是活的!”


    她拍着手,差点儿没有跳起来。


    “听说当铅变成金子的时候,我们能在炼金炉里看见小鬼,这可是真的吗?”上了年岁的盐务总监的漂亮妻子菲利贝塔问道,“您是怎么想的,先生,参观这种试验不是罪过吗?”


    菲利贝塔非常信神,据说她准许情夫为所欲为,只是不让吻她的嘴唇,认为只要嘴唇保持住纯洁,她的贞操就不会被破坏,因为她在神坛前宣誓对丈夫保持忠贞时就是用这双嘴唇。


    炼金术士走到列奥纳多面前,伏在他耳朵上悄悄地说:


    “先生,像您这样的人物能光临寒舍,敝人不胜荣幸……”


    他紧紧握着他的手。列奥纳多想要反驳,可是这个老人却打断了他的话头,点着头说:


    “是呀,当然!对于他们来说是秘密!可是敝人和阁下立刻就会相互理解……”


    然后,他面带欢迎的笑容,对来宾们说:


    “我的保护人公爵殿下,以及我的美丽的主宰者,女士们,请允许我开始微妙的点金变化试验!”


    为了对试验的真实性不产生任何怀疑,他指着坩埚让大家看——这是用耐火土制造的很厚的冶炼容器,请每一位在场的人仔细察看、抚摸,用手指敲其底,直到最后确信这里没有任何骗人的东西,而且解释说,炼金术士从来也不把金子藏在双层底的冶炼器具中——似乎是上层底由于高温燃烧而熔化,从而露出藏在下面的金子。锡块、煤块、风箱、搅拌金属氧化皮用的棍子以及其他物品,尽管根本不可能把金子藏在里面,也还是一一仔细地察看了。


    然后,他把锡切成许多小块,放进坩埚里,从炉门送到燃烧着的煤上。沉默不语的助手斜楞着眼睛,生着一张死人般的而孔,煞白而且阴郁—— 一位女士在昏暗中把他当成了魔鬼,几乎晕过去——他开始拉动庞大的风箱。在强劲的气流下,煤炭燃得旺盛起来。


    加莱奥托跟客人们聊着天。他把炼金术叫作casta meretrix(贞洁的卖淫妇),说她拥有许许多多的崇拜者,她欺骗所有的人,好像是人人都能得到她,可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投进任何人的怀抱(in nullos unquam pervenit amplexus),因此逗得大家一致欢快起来。


    御医玛利亚尼体态肥胖,长相丑陋,面部肌肉松弛,表情故作聪明和庄重,他听着炼金术士胡扯,气愤地皱着眉头,擦了擦前额,终于按捺不住了,说道:


    “先生,该干正经事了吧?锡已经沸腾了。”


    加莱奥托拿起一个蓝色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原来包着柠檬色的淡黄粉末,油汪汪的,亮晶晶的,好像是捣碎的玻璃,散发着烧过的海盐的气味:这是炼金术士朝思暮想的催化剂,是无价之宝,是贤哲的点金石pis philosophorum。


    他用刀尖沾了一点儿粉末,少得难以察觉,还没有一粒芜菁籽大,用白色蜂蜡包裹上,团成一个小圆球,扔进沸腾着的锡里。


    “您认为这催化剂有多大力量?”玛利亚尼说。


    “跟催变的金属是1∶2.82,”加莱奥托说,“当然,催化剂还不够完善,可是我想很快就能达到1∶100万的力量。取重量相当于一个黍粒那么多的粉末,在水桶里溶化,用榛子壳舀出一下,洒到葡萄园里,五月份就能让葡萄成熟!Mara tingerem si Mercurius esset!如果有足够的汞,我就能够变出黄金海洋来!”


    玛利亚尼耸了耸肩:加莱奥托先生的吹牛把他气疯了。他开始论证,根据经院哲学的论据和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不可能达到点石成金。炼金术士笑了。


    “稍候,domine magister(学者先生),我现在提出一个三段论法,您想驳倒可不容易。”


    他把一小撮白色粉末撒到煤上。试验室里烟雾弥漫。火焰突然炽烈起来,发出噼啪的响声,呈现出五颜六色,犹如彩虹,有蓝色,有绿色,有红色。


    观众惊慌起来。菲利贝塔夫人后来说,她在血红色的火焰中看见一张鬼脸。炼金术士用一个很长的铸铁钩子把坩埚烧成白热的盖子掀起来:锡水沸腾翻滚,冒着泡。坩埚又给盖上。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着——过了十分钟左右,往锡里伸进一根细铁条,大家都看见,铁条的一端挂着一滴黄色的溶液。


    “好了!”炼金术士说。


    把坩埚从炉子里取出来,等它凝固以后把它打碎,一块金锭哐啷一声掉到观众前面,大家全都目瞪口呆了。


    炼金术士指着金锭,对玛利亚尼庄严地说:


    “Solve mihi hunc syllogismnm!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个三段论法!”


    “没听说过……不可能……违背所有的自然规律和逻辑!”玛利亚尼嘟哝着说,不知所措地把双手一摊。


    加莱奥托先生脸色苍白,两只眼睛发出炯炯的光辉。他仰面朝天,感慨地高呼:


    “Laudetur Deus in aeternum,qui partem suae infinitae potentiae nobis,suisadjectissim uscreaturismunicavit.Amen!光荣属于至高无上的上帝,我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民,上帝把他的一部分无边的威力赏赐给我们。阿门!”


    用经硝酸浸泡过的试金石来检验金子,在试金石上留下一道黄色的亮晶晶的痕迹,这说明:这块金子比最纯的匈牙利黄金和阿拉伯黄金还纯净。


    大家把老人包围起来,跟他握手表示祝贺。


    摩罗公爵把他领到一旁,说道:


    “你能忠诚地为我效力吗?”


    “为了把我的一切奉献给殿下,但愿我能有两个生命!”炼金术士回答道。


    “等着瞧,加莱奥托,任何一个别的君主不得……”


    “殿下,如果别人知道了,您就下令把我像条狗一样吊死!”


    他沉默片刻,谄媚地鞠了个躬,补充道:


    “假如我能够得到……”


    “怎么?还要?”


    “噢,最后一次,上帝做证,最后一次!”


    “多少?”


    “五千杜卡特。”


    公爵考虑片刻,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同意少给一千。


    太晚了,贝雅特里齐会不放心的。他决定起驾回宫。主人送客时,送给每人一小块新炼出来的金子留作纪念。列奥纳多留下来没走。


    五


    等到客人都走了,加莱奥特来到他的面前说:


    “老师,您可喜欢这次试验吗?”


    “金子放在棍子里面了。”列奥纳多心平气和地回答说。


    “什么棍子?您想要说什么,先生?”


    “您用来搅拌锡的棍子:我看出来了一切。”


    “您亲自察看过了……”


    “不,不是那些……”


    “怎么不是那些?请问……”


    “我告诉您,我看出了一切。”列奥纳多微笑着重复道,“请您不要抵赖,加莱奥托。金子藏在掏空的棍子里面,木头的尖端烧光了,金子便掉进坩埚里了。”


    老人两腿发软,脸上露出驯服和可怜的表情,好像是个被捉住的小偷。


    列奥纳多走到他面前,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您不必害怕,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我不说出去。”


    加莱奥托抓住他的手,勉强地说:


    “是真的吗,您不说出去?”


    “是的。我不希望您倒霉。但您这是为了什么呢?”


    “噢,列奥纳多先生!”加莱奥托感慨地说,经过无限的失望之后,他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无限的期望,“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仿佛我是在骗人,但这也只是暂时的,时间非常短,而且是对公爵有好处,为了科学,因为我找到了,我真的找到了点金石!暂时我还没有,但可以说,已经有了,就算是有了,因为我找到了途径,您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最主要的是——途径。再进行三四次试验,就完成了!有什么法子呢,老师?为了发现一个最伟大的真理,难道区区的谎言不值得吗?”


    “您是怎么了,加莱奥托先生,我们好像是在捉迷藏,”列奥纳多耸了耸肩膀,说道,“您跟我一样,很清楚,让金属变成金子——纯属无稽之谈,根本没有点金石,而且也不可能有。炼金术、招魂术、魔法跟其他一些不是建立在精确试验和数学基础上的科学一样——都是欺骗或者发疯,招摇撞骗者的旗帜是被风给刮起来的,在它后面掩盖着的是愚昧无知……”


    炼金术士继续瞪着眼睛看着列奥纳多,表现出惊讶的神色。突然,他把头往侧面点了一点,狡猾地眯缝起一只眼睛,笑了起来:


    “这就不好了,老师,真的不好!难道我不了解内情吗?仿佛是我们不知道,您——就是最大的炼金术士,掌握了自然界的奥秘,是新时代的智慧之神赫耳墨斯和普罗米修斯!”


    “我?”


    “对,当然是您!”


    “您可真会开玩笑,加莱奥托先生!”


    “不,我不是开玩笑,列奥纳多先生!哎呀,您可真会伪装!我这一生见到过许多热心于科学的炼金术士,可是像您这样的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列奥纳多专心地盯着他,想要发火,但没能这么做。


    “这就是说,您真的,”他不由自主地笑着说,“您真的相信吗?”


    “我相信!”加莱奥托说,“您是否知道,先生,如果现在上帝对我说:加莱奥托,并没有点金石——我就会回答道:天主哇,正如你创造了我一样——确定无疑的是,有点金石,我一定能找到它!”


    列奥纳多再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而是饶有兴味地听着。


    当说到魔鬼能够帮助人掌握科学的奥秘时,炼金术士带着轻蔑的冷笑指出,魔鬼是整个自然界中最贫乏的创造物,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它再软弱无能的了。老人只相信人的理性的威力,并断言,对于科学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


    后来,他突然好像是想起一件可笑的事,问列奥纳多是否看见过自然精灵。对方承认他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加莱奥托又是不相信,很有兴致地向他详细地讲解了,火怪的躯体是长圆形的,有一个半手指长,生着斑点,皮肤很薄,但坚硬,而气精——像空气一样透明,像天空一样湛蓝。他又讲了林妖、水怪、地精、植物神和宝石精。


    “我无法向您转述,”他最后说,“它们是如何善良!”


    “为什么并不是人人都能见到自然精灵,而只有少数人才能见到?”


    “人人见到怎么能行!它们害怕粗野的人——堕落者、酒鬼、饕餮之徒。喜欢儿童的天真和纯朴。它们只待在没有邪恶和狡黠的地方。否则就会变得胆小,像野兽一样,藏在自然界里,躲开人的视线。”


    老人陶醉于幻想之中,容光焕发,温柔可亲。


    “可真是个怪人,又可怜,又可爱!”列奥纳多想道,对于炼金术士无稽的妄想已经不再感到不满了,而尽量小心翼翼地跟他谈话,就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准备假装掌握了一切奥秘,只求不伤害加莱奥托先生。


    他俩友好地分手了。


    列奥纳多走了以后,炼金术士又埋头于维纳斯之油新的试验了。


    六


    这个时候,女主人西多尼娅太太和卡珊德拉正坐在试验室楼下正厅里的大炉灶前。


    灶里烧着干树枝,铁锅里煮着晚饭用的芜菁大蒜汤。老太婆用布满皱纹的手做着单调的动作,用麻纤维纺线,迅速旋转着的纺锤忽而抬高,忽而降低。卡珊德拉看着纺线的女人,心里在想:又在重复那老一套,今天跟昨天一样,明天还是跟今天一样;蟋蟀在唱歌,老鼠在咬东西,纺锤在嗡嗡地转,干蓼梗在炉灶里发出噼啪声,锅里散发出芜菁和大蒜的气味;老太婆又在唠叨着同一番话,不停地抱怨:她西多尼娅太太很贫困,虽然人们都说她在葡萄园里埋了一坛子金币,但那是胡说八道。加莱奥托先生让她倾家荡产了。叔叔和侄女二人都得她来养活,天主哇,宽恕吧!她让他们二人住在这里,供他们吃的,只是出于心地善良。可是卡珊德拉已经老大不小了:应该考虑一下未来了。叔叔一死,她将成为一个乞丐。阿比亚特格拉索那个有钱的马贩子老早就向她求婚,她为什么不嫁给他呢?当然,他已经不年轻了,但是为人却通情达理,严守教规;他开了一个杂货店,有磨坊、橄榄园,还新购置一套榨油设备。要是嫁给他,主会让她享福的。为什么要把事情拖延下来?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卡珊德拉听着,无法排遣的烦闷涌上心头,哽住喉头,她感到透不过气来,太阳穴发紧,她烦闷得想要哭,想要大叫,仿佛是疼痛一样。


    老太婆从锅里取出一个热气腾腾的芜菁,插上一根削尖了的木棍,用刀削掉皮,蘸上浓浓的红葡萄汁,用没有牙的嘴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


    年轻的姑娘用一种习惯性的动作,露出无可奈何的绝望神情,伸了个懒腰,在头顶上交叉起白晳纤细的手指。


    晚饭后,昏昏欲睡的老太婆不住地点头,眼皮发紧,原来那种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变得懒洋洋的了,唠叨着马贩子的闲言碎语变得不连贯了——卡珊德拉悄悄地从衣服下面掏出父亲路易吉先生赠送的护身宝石,那是用细绳拴着挂在胸前的,被躯体温得暖乎乎的,她把宝石拿到眼前,炉灶里的火焰照到宝石上,映出了巴克科斯的形象:在紫水晶深紫色的反光中,好像是在梦幻中,赤身裸体的少年巴克科斯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只手拿着神杖,另一只手拿着一串葡萄;一只奔驰着的豹子想要用舌头舐这串葡萄。卡珊德拉的心充满对这个美丽的神祇的爱恋。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护身宝石藏了起来,胆怯地说:


    “西多尼娅太太,今天夜里,人们都准备去费拉拉的巴尔科和贝内文托……姑妈,亲爱的好姑妈!我们也不跳舞——只是看一会儿就回来。您要我做什么都行,我向马贩子给您要一份礼物——我们飞吧,今天就飞,马上!”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热烈希望的火花。老太婆看了看她,她那双发青的布满皱纹的嘴唇咧开了,露出残存的仅有的一颗牙齿,沾满黄色的牙渍,像是一颗獠牙;脸色变得又可怕又欢快。


    “想去吗?”她说,“非常想去吗?发生兴趣了?调皮的姑娘!每天夜里要飞,你可就停不下来了!记着,卡珊德拉:你的心里装着作孽的念头。我今天可是连想都没想过。我只是为了你……”


    她不慌不忙地在屋里走了一圈,严严实实地关上护窗板,用破布把缝隙堵上,把门上了锁,给炉膛里的灰烬泼上水,点燃一支黑色的蜡烛,从铁箱子里取出一个陶罐,里面盛着气味难闻的软膏。她故意慢腾腾的,做出煞有介事的样子。但她的双手却瑟瑟发抖,好像喝醉了似的,两只眼睛忽而变得暗淡无光和痴呆麻木,忽而变得炯炯有神,如两颗火炭,充满情欲。卡珊德拉把两只发面用的大木盆拖到房间中央。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西多尼娅太太脱掉衣服,浑身一丝不挂,把陶罐放在两个木盆中间,骑着掸子进入一只木盆里,开始用陶罐里的绿色油性软膏涂抹全身。刺鼻的气味充溢了整个房间。这是女巫们飞翔所必备的药物,用毒莴苣、水芹、药芹、苦茄、曼陀茄的根、催眠罂粟、天仙子、蛇血和魔法师从没有受过洗礼的婴儿身上弄来的脂肪调制而成。


    卡珊德拉转过身去,不愿意看老太婆丑陋的裸体。她所渴望的时刻已经临近而且不可避免地就要到来,就在这最后的一刻——一种厌恶感从她的心灵深处升了起来。


    “呶,你磨蹭什么?”老巫婆蹲在木盆里,嘟哝着,“你自己一个劲儿地催促,可是现在却又装模作样起来,我可不能一个人飞。脱衣服!”


    “马上。把灯熄灭吧,西多尼娅太太。有光亮,我不能脱……”


    “看哪,倒是害起羞来了!到了山上,你就不害羞啦?”


    她用左手画了一个亵渎神明的女巫们用来讨好魔鬼的十字,然后吹灭了蜡烛。年轻的姑娘脱掉衣服,只有下身的小裤衩没有脱下来;然后跪在木盆里,开始急急忙忙地往身上涂抹软膏。


    在黑暗中听到老太婆的嘟哝声——没有意义的、断断续续的咒语:


    “Emen Hetan,Emen Hetan,帕卢德大仙、巴亚贝里特大仙、亚斯塔罗特大仙,请助一臂之力!Agora,agora,Patrica——各位大仙,请助一臂之力!”


    卡珊德拉贪婪地吸一口魔力草药浓烈的气味。她感到皮肤发烧,天旋地转起来。一种非常舒服的凉意从脊背上掠过。眼前飘荡着红红绿绿的圈圈,仿佛是从远处突然传来西多尼娅太太尖厉刺耳的庄严的叫声:


    “哈尔!哈尔!从下往上,畅通无阻!”


    七


    卡珊德拉从炉灶的烟囱里飞了出去,她骑着一只黑山羊,两条裸露着的大腿挨着绵软的羊毛很舒服。她的心里洋溢着兴奋,她气喘吁吁地叫着,好像是一只翱翔在天际的燕子:


    “哈尔!哈尔!从下往上,畅通无阻!飞呀,飞!”


    西多尼娅姑妈跟她并排飞翔,只见她赤身裸体,没戴帽子,相貌丑陋,骑着一把掸子。


    飞行的速度很快,如风驰电掣,耳旁呼啸,如刮起狂风。


    “往北!往北!”老太婆喊着,驾驭着掸子,如一匹驯服的马。


    卡珊德拉陶醉在飞翔中,心旷神怡。


    “我们的机械师列奥纳多·达·芬奇做了飞行器,真够可怜的!”她突然想起来——她感到更加欢乐了。


    她向着高处飞升:头上乌云密布,云缝里闪烁着蓝色的闪电。再往上,是晴朗的天空,一轮满月巨大如磨盘,放射着令人目眩的光辉,让人觉得很低很低,似乎伸手就可以摸到。


    她紧紧地抓着山羊的两只角,驾驭着它下降,飞行速度之快,犹如一块抛向无底深渊的石头。


    “往哪儿飞?你往哪儿飞?摔断你的脊梁骨!你发疯啦,鬼丫头?”西多尼娅姑妈号叫着,几乎赶上了她。


    她俩飞得离地面很近,沼泽里睡意蒙眬的草发出沙沙的响声,鬼火给她们照亮了路,蓝色的朽木闪着磷光,猫头鹰和夜鹰在茂密的森林里发出哀鸣,此呼彼应。


    飞越过阿尔卑斯山,只见连绵起伏的雪峰在月光下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冰块闪闪发亮;她俩下降到了海面。卡珊德拉用手舀了一捧水,向上扬去,欣赏着蓝宝石般的水珠。


    飞行越来越快。越来越频繁地遇见同路者,他们是:白发苍苍、浑身长毛的魔法师乘着双耳木桶;大肚子的大教堂神父情绪欢快,红光满面,像是魔神西勒尼,乘着火钩子;一个浅色头发的十来岁的小姑娘生着一双蓝眼睛,面部表情天真无邪,骑着笤帚;年轻的吃人女巫浑身一丝不挂,生着红头发,骑着一头咴咴叫着的骟猪,还有其他一些。


    “从哪儿来,姊妹们?”西多尼娅姑妈喊道。


    “从埃拉多斯 4 的克里特岛来!”


    另一些声音回答道:


    “从瓦伦西亚来。从布罗肯来。从米兰多拉的萨拉古西亚来。从贝内文托来。从诺尔齐亚来。”


    “到哪里去?”


    “到比特伦去!到比特伦去!大山羊在那里举行婚礼——el Boch de Biterne。快飞吧,快飞吧!得赶上吃晚饭!”


    现在已经是一群人了,像是一群乌鸦,在凄凉的平原上空飞翔着。


    雾中的月亮好像是血红色的。远处呈现出孤零零的乡村寺庙的十字架。那个骑着骟猪的红发女巫,呼啸着向教堂飞去,拽下大钟,一使劲,把它抛进沼泽里。大钟掉到水坑里,发出嗡嗡的哀怨声,于是那个女巫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是犬吠。骑着笤帚的浅发小姑娘,鼓起掌来,调皮而活泼。


    八


    月亮躲到云彩后面去了。蜡捻和绿色的火炬燃着蓝色的火焰,明亮耀眼,好像是闪电。在雪白的石灰岩山坡上,跳舞的女巫像煤炭一样黑的巨大身影忽而爬行,忽而奔跑,忽而绞在一起,忽而散开。


    “哈尔!哈尔!狂欢夜会,狂欢夜会!从右向左,从右向左!”


    夜山羊(Hyrcus Nocturnus)蹲在悬崖上,在它的周围,成千上万的人在飞转,犹如秋天黑色的腐叶——没有开端,没有终结。


    “哈尔!哈尔!赞颂夜山羊!El Boch de Biterne!El Boch de Biterne!(我们所有的灾难结束了!高兴吧!)”


    用死人骨头做的牧笛奏出尖细和嘶哑的声音;用受绞刑者的人皮蒙的鼓,用狼尾巴当鼓槌,敲击出有节奏的“咚咚”声。大锅里煮着吃的东西,让人馋涎欲滴,但这不是咸的食品,因为这里的主人讨厌食盐。


    在僻静的角落,进行着交媾——女儿跟父亲,兄弟跟姊妹,装腔作势的绿眼变形黑猫跟一个瘦弱苍白如百合花般的驯服的小姑娘,丑陋如蜘蛛的色鬼跟一个不知羞耻的龇牙咧嘴的修女。到处都有成双成对的下流坯在蠕动。


    一个身躯硕大肥胖的女巫生着一张愚蠢而善良的面孔,带着慈母的笑容,在给两个新生的小鬼哺乳:这两个饕餮者跪在下垂的乳房前,疯狂地吸吮着,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乳汁。


    三岁的幼儿没有参加狂欢夜会,披着红衣大主教的紫色披风,手里拿着铃铛,在地头上放牧一群用圣餐喂养大的癞蛤蟆。


    “跳舞去!”西多尼娅姑妈焦急地拉着卡珊德拉。


    “马贩子会看见的!”姑娘笑着说。


    “让马贩子喂狗去吧!”老太婆回答道。


    她们俩跳起舞来,旋转起来,像是旋风,忽而尖声尖气地号叫,忽而哈哈大笑。


    “哈尔!哈尔!从右往左!从右往左!”


    有个人用犹如海象毛似的湿乎乎的长胡子从后面扎卡珊德拉的脖子;有人用细长坚硬的尾巴从前面刺她;有人不知羞耻地掐了她一下,很疼;有人啃了她一口,伏在她的耳朵上嘀咕着情话。她没有抗拒:越坏——越好,越可怕——越让人兴高采烈。


    突然间,人们都停顿下来,仿佛是被钉在地上了,僵住了,一动不动。


    玄妙大仙坐在黑色的宝座上,笼罩着恐怖,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犹如地震的轰隆声:


    “接受我的赏赐吧——软弱者接受我的力量,温顺者接受我的骄傲,精神贫乏者接受我的知识,心灵受到伤害者接受我的欢乐——接受吧!”


    主持法会的魔法师长老,最高裁判官,一个伟岸的白胡子老者庄严地宣布道:


    “Sanctificentur nomen tuum per universum mundum,et libera nos ab omni malo.(你的名字威震天下,让我们摆脱一切灾难吧。)鞠躬,鞠躬,忠实的信徒们!”


    大家全都匍匐在地,模仿着教会唱圣诗的情形,响起了亵渎神明的合唱声:


    “Credo in Deum,patrem Luciferum qui creavit coelum et terram. Et in filium ejus Belzebul.(我信仰卢西菲尔 5 父神,是他创造了天和地。也信仰他的儿子贝泽布尔。)”


    声音寂静下来,万籁俱寂,然后又响起了那种震耳欲聋的声音,犹如地震的轰隆声:


    “把我的非新娘的新娘,贞洁的情妇带过来!”


    最高司祭问道:


    “你的新娘,你的贞洁的情妇叫什么名字?”


    “卡珊德拉小姐!卡珊德拉小姐!”高声回答道。


    女巫听到自己的名字,感到血管里的血液凝固了,头上的头发竖立起来。


    “卡珊德拉小姐!卡珊德拉小姐!”呼喊声掠过人群,“她在哪里?我们的女王在哪里?Ave,archisponsa Cassandra!”


    她用手把脸捂住,想要逃跑——可是向她伸过来瘦骨嶙峋的手指、爪子、触角、喙、毛茸茸的蜘蛛爪子,把她捉住了,撕下她的衬裤,把她赤身裸体地拖到宝座前。


    一股山羊的腥膻味和死人的寒气迎面向她扑来。她不想看,便垂下目光。


    坐在宝座上的那个人说道:


    “过来!”


    她更低地垂下头,在自己的脚下看见一个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火的十字架。


    她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战胜了厌恶感,迈出一步,抬起眼睛向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人看去。


    奇迹出现了。


    山羊的皮脱落下来,像是蛇蜕皮一样,站在卡珊德拉面前的是古代奥林波斯神祇狄俄倪索斯,只见他的嘴上露出欢快的笑容,一只手高举着神杖,另一只手拿着一串葡萄;一只奔驰的豹子想要用舌头舐这串葡萄。


    就在这一瞬间,魔鬼的狂欢夜会变成了巴克科斯酒神节的庆典:老女巫们变成了年轻的女祭司,妖魔鬼怪变成了生着山羊蹄子的萨梯里 6 ;死气沉沉的石灰岩悬崖变成了阳光照耀下的一排白色大理石圆柱;从圆柱中间望去,只见蓝色的大海波光粼粼。卡珊德拉在云端看见了一群欢快的希腊神祇。


    萨梯里、女祭司们敲着鼓,用刀子刺破自己的ru头,往金酒碗里挤着鲜红的葡萄汁,并且与自己的鲜血掺和在一起,一边跳着旋转舞,一边唱道:


    “狄俄倪索斯万岁,万岁,万万岁!伟大的众神复活了!复活了的众神万岁!”


    赤身裸体的少年巴克科斯向卡珊德拉张开怀抱,他的声音像是震撼天和地的雷声:


    “过来呀,过来,我的新娘,我的贞洁的情妇!”


    卡珊德拉投进神的怀抱。


    九


    传来了雄鸡报晓的啼鸣。浓雾弥漫,潮湿中掺杂着刺鼻的烟味。从无限遥远的地方传来早祷的钟声。由于这钟声,山上发生了骚乱;女祭司们又变成了女巫,生着山羊蹄子的萨梯里们又变成了丑陋的魔鬼,狄俄倪索斯神变成了夜山羊——散发着腥膻味的Hircus Nocturnus。


    “回去吧,回去吧!快跑,逃命吧!”


    “我的火钩子被偷走了!”大腹便便的大教堂神父西勒尼绝望地号叫着,发疯了似的奔跑。


    “骟猪,骟猪,过来!”赤身裸体的红发女巫叫道,由于清晨的潮气而蜷缩着身体,不断咳嗽着。


    落山的月亮从云彩后面钻出来,女巫们吓破了胆,在血红色的月光下蜂拥着逃离石灰岩山,像是一群群黑色的苍蝇。


    “哈尔!哈尔!从下往上,畅通无阻!逃命呀,快跑!”


    夜山羊芈芈地叫着,钻进地底下去了,留下令人窒息的硫黄臭味。


    教堂早祷的钟声在轰鸣。


    十


    卡珊德拉在韦切利城门外的房子昏暗的正厅地板上醒过来。


    她感到恶心,好像是喝醉了。头像是灌了铅似的。身体疲惫得像是散了架子。


    圣雷德贡达修道院的钟凄凉地响着。透过钟声传来了频繁的敲门声,大概是早就有人敲门了。卡珊德拉听了一会儿,认出了自己未婚夫的声音,就是阿比亚特格拉索的那个马贩子。


    “开门!开门!西多尼娅太太!卡珊德拉小姐!你们聋了怎么的?我浑身湿透了,像个落水狗。路这么泥泞,回不去了!”


    姑娘经过一番努力站起来,走到紧关着护窗板的窗前,把西多尼娅姑妈精心塞在缝隙里的麻絮拽出来。一缕蓝色的阴晦的晨光照到老巫婆赤裸的躯体上,只见她还躺在地板上酣睡,身旁放着发面盆。卡珊德拉从缝隙往外面看了看。


    是个阴雨天。大雨如瓢泼。她透过模糊的雨幕在房门前看见了情人马贩子;只见他身边站着一匹个头矮小的毛驴,耷拉着耳朵,套在一辆车上。一头小牛犊被缚着四条腿,躺在车上,哞哞地叫着。


    马贩子不停地敲门。


    卡珊德拉想要等着瞧瞧如何收场。


    终于楼上试验室一扇窗户的护窗板响了。老炼金术士往外面看着,头发蓬乱,脸色阴沉而凶恶,每当他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开始意识到铅无论如何也不能变成金子,他的脸色都是这样的。


    “谁在敲门?”他把头伸到窗外,说道,“你要干什么?你发疯了,老家伙?上帝降灾给你!难道没有看见——房子里的人都在睡觉。滚开!”


    “加莱奥托先生!行行好吧,您骂什么呢?我有重要的事情,跟您的侄女有关。您瞧,我送来一头小奶牛……”


    “滚蛋!”加莱奥托气势汹汹地叫道,“滚开,混蛋,带着你的小牛犊见鬼去吧!”


    护窗板嘭的一声关上了。马贩子不知所措了,安静了片刻。可是他明白过来以后以加倍的力气用拳头敲起来,好像是要把门敲坏似的。


    毛驴更低地垂下头。雨水从它那只绝望地耷拉着的耳朵上缓缓地流淌下来。


    “天主哇,多么烦闷无聊!”卡珊德拉小声说,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狂欢夜会的欢乐、夜山羊变成狄俄倪索斯、诸神的复活,她想道:


    “这是做梦还是真事?也许是做梦。现在却是真事。星期天过去之后是星期一……”


    “开门!开门!”马贩子号叫着,声音已经嘶哑和绝望。


    从排水管里流出的雨水淌进污浊的水坑里,发出单调的声音。小牛犊凄惨地哞哞叫着。修道院的钟发出凄凉的声音。


    注解:


    1狄摩尼西(公元前384—前322),古希腊政治家和雄辩家。


    2墨耳枯里乌斯,罗马神话中的贸易神和使者神,相当于古希腊神话中的赫耳墨斯。


    3卡珊德拉是古希腊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阿伽门农》的女主角,原为特洛亚王的女儿,能够预见未来,希腊联军攻下特洛亚后,统帅阿伽门农将其俘虏并且爱上了她。


    4埃拉多斯,古希腊人对自己国家的称呼。


    5卢西菲尔,基督神话中的堕落天使,即魔鬼。


    6萨梯里,希腊神话中低级的森林诸神,是酒神狄俄倪索斯的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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