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个月前 作者: 乔治·西默农
    螺旋梯


    麦格雷让车停在沙迪伦街的拐角处,这里和他住的那条街一样,下雨时路上空无一人。街道两旁三四个房间的灯亮着,里夏尔·勒鲁瓦大道也差不多是这个情况。一转眼工夫,他看到漆黑的大楼底层又有两个房间的灯亮了,还听到闹钟响的闹铃声。


    他朝墙角望去,想寻找拉波因特的影子,但是没看到。他低声咕哝了几句话,像是还没有睡醒,有点恼火,又有点着急。


    在那栋黄色砖楼的过道上,他看到一个身材矮小、胯部比肩膀还宽的女人,应该是门房,旁边站着一个地铁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个盛饭的铁盒子。还有一个鬓角花白的老妇人,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羊毛睡衣,披着一条亮紫色的披肩。


    三个人都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知道为什么拉波因特没有守在马路上。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心里一阵空虚,他想过可能手下遇害了,只是他尽量不去这样猜测。


    事实其实很简单。吉赛尔·马顿来门房这里打电话时,门房刚起来正准备泡咖啡,垃圾也还没有扔出去。她听到是打电话给警局求助中心,于是留意了一下电话内容,房客打完电话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


    每天早上,门房都会打开门去扔垃圾。正好这时,拉波因特穿过马路,有意看了院子里面一眼,整个晚上他都一直窥伺着里面的一举一动。门房正巧刚听到那个电话,所以看着他时一脸怀疑。


    “您找什么?”


    “里面有什么不正常吗?”


    他拿出证件给她看。


    “您是警察?住在院子最里面的一个人刚才给警局打了一个电话。出什么事了吗?”


    接着门房领着拉波因特穿过院子,现在拉波因特不用偷偷摸摸的了。他敲了敲门,下面的门缝透出一线微弱的光。二楼的三个窗户都亮着灯。


    麦格雷没必要再敲门了。听到他的脚步声,拉波因特在里面给他开了门。只见拉波因特脸色苍白,可能是因为辛苦了一晚上疲惫不堪,也可能是被刚刚看到的景象吓到了。他一句话没说,面前的这一幕已经说明了一切。


    工作室式客厅的沙发已经变成了一张床,昨天晚上格扎维埃·马顿就是在这里睡的。可以看到床单凌乱不堪,枕头横放着,米白色的黄麻地毯上,床和通到二楼的螺旋楼梯之间,躺着这位玩具火车爱好者的尸体。他穿着睡袍,平趴着,脸贴着地面。


    红色条纹睡袍没能完全遮住他扭曲的肢体。他应该是在地上匍匐前行时一下子倒下去的,身体完全扭曲,右臂瘫在前面,手紧攒着,看起来他是想尽最后的力气,握住在前面地上离他手指二十厘米之遥的手枪。


    麦格雷不用问人是不是死了。因为事实已经很明显地摆在眼前。三个人一句话不说地盯着他,那两个女人站在旁边,和穿着睡衣的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她们当然也是里面穿着一件衬衣外面套一件睡袍,赤裸的脚夹着拖鞋。热妮的头发比姐姐头发的颜色还要深,一半垂下来散在脸上,遮住一只眼睛。


    麦格雷想都没想就声音低沉地对拉波因特说:


    “你没察觉到什么?”


    拉波因特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他两只眼睛像熊猫眼,和死去的这个人及麦格雷一样,一个晚上胡子长出了好多。


    “通知地方警局。打电话给鉴定科,让他们立刻派摄影师和专家过来。再给保罗医生打个电话……”


    “检察院呢?”


    “晚点再说。”


    司法局的工作往往没有奥弗尔河岸警局开始得那么早,所以麦格雷也不想这么早就去麻烦别人。


    他观察着那两个女人。两个人都没有想要坐下来。小姨子倚靠在放玩具火车的桌子旁边的墙壁,手中握着的手帕被卷成了圆筒。她时不时擦一下眼睛,用鼻子吸几口气,像是得了鼻炎。她的眼睛很大,眼神忧郁但柔情似水,还有点惶恐,让人想起森林里狍子这类动物的眼睛。她身上还散发出床上温暖的气息。


    相比之下,吉赛尔的表情显得更加冷漠更加复杂。她看着警长,双手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下。


    拉波因特离开房间,穿过院子。他应该正在门房那里打电话。两个女人等着麦格雷询问。或许他想过问她们的情况,但是最后,他只是说:


    “麻烦你们换一下衣服。”


    这倒有点让她们措手不及,热妮比吉赛尔显得更吃惊。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说,用仇恨的眼神瞪了一眼姐姐后上楼去了。她上楼时,警长看到了她两条白皙的大腿。


    “您也是……”


    吉赛尔声音嘶哑地答道:


    “我知道。”


    她好像想在妹妹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之后再上去。


    麦格雷现在一个人了,他单独与马顿的尸体待了几分钟。这会儿他终于有时间环顾一下房间,查看房间的布局。他把房间最微小的细节都铭记在脑子里,一旦需要,他就能从记忆库中提取。


    他听到外面有辆车子停下来,先是刹车的摩擦声,紧接着是关门的砰砰声。然后从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他从里面把门打开,之前拉波因特就是这样为他开门的。


    他认识布瓦塞,第十四区的探员,和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个制服警察和一个胖乎乎的矮个子男人,矮个子男人手里拿着一个药匣子。


    “你们三个进来吧……我觉得医生您只需要证实人已经死亡……保罗医生马上就到……”


    布瓦塞看着他,一脸疑惑。


    “这个案子我已经跟进了两天了,”警长低声说,“我稍后再向您解释……现在,我们什么也不用做……”


    他们听到头顶上有人走来走去,水龙头哗啦啦地流着,厕所里面还有冲水的声音。


    布瓦塞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麦格雷接着说:


    “是他妻子和小姨子。”


    他感觉特别疲乏,仿佛昨天夜里顶着寒风在雨中守了一晚上的是他而不是拉波因特。拉波因特很快就办完事回来了。医生趴在地上看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他用手电筒对着死者呆滞的眼珠子看看,然后靠近死者的脸和嘴巴嗅了嗅。


    “乍一看有点像是中毒身亡。”


    “有这个可能。”


    拉波因特对麦格雷做了个手势,表示任务已经完成。人们在外面的院子里窃窃私语。不少人凑近始终紧闭的百叶窗想偷听点什么。


    麦格雷对穿制服警察说:


    “您最好出去维持一下秩序,别让外面的人涌进来了。”


    医生问道:


    “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了。稍后我们会给您送去死者的身份报告。”


    “再见,先生们。布瓦塞知道我在哪儿……”


    吉赛尔·马顿先下楼,麦格雷立马就注意到她穿着一套女式套装,一件毛皮外套放在手臂上。她还提着一个包,显然是做好了被带走的准备。尽管她花了不少时间化妆,但是妆很淡,不大明显。她表情非常严肃,若有所思,还看得出被惊吓过的惶恐。


    接着热妮也下楼来了,她穿着一件黑色长裙。她看了姐姐的穿着一眼,抿了抿嘴唇轻声问:


    “我需要带个外套吗?”


    麦格雷眨了眨眼。旁边的拉波因特目不转睛地盯着警长,非常震惊,他从没见过上司有过这种表情。他感觉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调查,警长也不打算按普通的方式进行审问。但他也完全不知道警长想要做什么。


    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这时布瓦塞点了一根烟,气氛一下子和缓了很多。他把烟递给拉波因特,拉波因特拒绝。然后他瞥到一直站在旁边像是在公交站等公交的吉赛尔,发现她平视的目光想要尽量避开地上的死人。他问道:


    “您抽烟吗?”


    她拿了一根。他点燃打火机向她靠过去,她吸了一口,似乎有些紧张。


    “门口有警车吗?”麦格雷问分局那位探员。


    “我随便停在了一个地方。”


    “我可以用一下吗?”


    警长一直在打量周围,想确保不遗漏任何一个细节。他向两个女人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但突然又改变主意:


    “等一下……”


    他一个人跑上楼,二楼的灯还亮着。楼上只有两个房间,一间浴室,一个杂物间,杂物间里面堆满手提箱,破旧的行李箱,一个服装模特,同时还有一块木板,两个老式煤油灯和一些布满灰尘的书籍。


    他走进第一个房间,也是最大的一个。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双人床,里面的气味他曾经在马顿夫人身上闻到过。从衣柜也可以肯定这就是马顿夫人的房间,因为柜子里面衣服的款式他很熟悉:简单、优雅,还有点高贵气质。下面一块夹板上并排摆着十几双鞋。


    和楼下的床一样,房间里的床也是凌乱不堪。睡衣衬衫和橙红色的睡袍随意地扔在床上。梳妆台上摆着几瓶乳液、香水,银色的指甲剪,还有一个装着饰针的瓷钵。


    另一个壁橱里面放的全是男士衣服,两套西服,一件运动上衣,两双凉鞋,几双绳底帆布鞋。楼下应该没有橱柜,马顿还是把衣服放在楼上夫妻共用的这个房间。


    他打开衣柜的抽屉看了一下,然后推开浴室门。玻璃隔板上放着三个刷牙杯子,每个里面有一把牙刷,这表明他们三个每天轮流来这儿洗漱。毛巾皱巴巴的,上面还有口红印,还有一条毛巾掉在了地上。陶瓷釉质马桶和周围的瓷砖墙面上有好多干了的污迹,好像某个人半夜起来呕吐后留下的。


    另一个房间没有对着浴室,上厕所还必须穿过走廊。房间相对小很多,里面摆着一张单人床,地上铺的是一张上面有很多花的绿色地纸。


    这间房比第一间房还要凌乱。橱柜的门没有关,看得到里面挂着一件粗呢大衣,还是纽约的一个服装品牌。鞋子少了很多,只有四双,其中两双也来自美国。最后,在一块铺着绣花帆布、当作小梳妆台的桌子上,堆了一堆各种各样的小东西:一支眉笔,一支圆珠笔,一些零钱,好几把梳子,一把已经掉了一半毛的刷子。


    麦格雷一直在观察并把看到的通通存入大脑。他下楼时整个人变得迟钝,只有眼珠子稍微动了一下。


    他发现厨房是在一楼,曾经的木匠工作室中间竖起一堵隔墙,厨房就在隔墙后面。他推开门,吉赛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厨房很窄,只有一个煤气炉,一个白色橱柜,一个洗碗槽,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


    一眼望去,看不到碗具,陶瓷釉质的洗碗槽是干的。


    他回到外面,其他人一直僵硬地站在原地,像是蜡像馆的蜡像。


    “你去接待一下检察院来的人……”他对拉波因特说,“替我向保罗医生道歉,我不能等他了。让他做完检查后给我打个电话。我会派个人过来,但是现在我还不知道会派谁过来……”


    他转向那两个女人。


    “麻烦两位随我来……”


    小姨子非常惊恐,仿佛非常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吉赛尔正好相反,早已经把门打开,站在雨中等着。


    外面维持秩序的警察已经驱散了院子里看热闹的人,但是还是有不少人站在过道上把胡同口围得严严实实。老妇人还在那儿,她把那条亮紫色的披肩围在头上当作雨伞。地铁员工已经很不情愿地去上班了。


    人们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一群既神秘兮兮又惹人注目的人走来走去。警察分开人群让汽车通过,警长让两位女士走在前面。


    一个声音传来:


    “她们被逮捕了……”


    她们俩上车之后他把后门关上,绕了一圈来到制服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置。


    “去警察局。”


    天越来越亮,尽管一切还是很模糊,但已经可以感觉到新的一天开始了。雨越来越大,天灰蒙蒙的一片。车子超过公交车,那些还没睡醒的人一窝蜂涌向地铁站。


    车子到了河岸警局,路灯的光已经没有了亮度,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在苍穹之下异常醒目。


    车子一直开了进去。一路上,两个女人没有说一句话,热妮一直在抽鼻子,其中一次,她重重地擤了一下鼻涕。下车时,她的鼻子通红,和马顿第一次来找警长时一样。


    “这边请,女士们。”


    上楼梯时,他走在她们前面,清洁工正在打扫卫生。他推开玻璃门,目光搜索了一下约瑟夫,但没看到约瑟夫。他径直把她们带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灯,瞟了一眼旁边的探员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三个人,而这三个人对这个案子都不熟悉。


    他随便挑了简琳。


    “方便在我办公室陪一下这两位女士吗?”


    然后他转身对两位女士说:


    “你们请坐!我想你们还没有喝咖啡吧?”


    热妮回答说没有。马顿夫人摇了摇头。麦格雷走到门口,从外面把门关了,还故意把钥匙留在门上。


    “你们还是先坐吧,”他又强调,“因为可能还得等一会儿。”


    他去了另一个办公室。


    “巴龙!请打电话给多菲纳餐馆。让那边送一大罐咖啡过来……要黑咖啡……三个咖啡杯,还要一些牛角面包……”


    他安排完后坐在一个靠窗的椅子上,拿起另一个电话,拨通总检察长的私人电话。总检察长应该才起床,现在可能正在穿衣,或者正在吃早餐呢。但是这次接电话的不是他的仆人,而是他本人。


    “我是麦格雷,总检察长先生……马顿死了……就是我昨天上午给您提到过的那个男人……不是,我在奥弗尔河岸警局……我在沙迪伦街安排了一个探员看着,拉波因特……已经通知保罗医生了……鉴定科也通知了,是的……我不知道……那两个女士现在在我办公室……”


    尽管两个办公室之间的传讯室的门关着,他的声音还是很低。


    “我觉得今天上午我去不了那里……我会派另一个探员去接替拉波因特……”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犯了错的人。通话结束后,他看了一眼手表,决定还是等哈维尔来了再派他过去。他就快来上班了,他对情况比较熟悉。


    他摸了一下脸颊,然后叫了第三个探员邦菲斯,他正在写昨天晚上的值班报告:


    “您可以在我的橱柜里帮我拿一下剃胡刀、剃须膏和毛巾吗?”


    他不想自己在两位女士面前拿。他手里拿着洗漱用品,经过走廊来到洗手间,脱了西服上装然后开始刮胡子。他不慌不忙地刮着,像是想尽量拖延时间,晚一点做等着他做的事。他用冷水冲了一下脸,然后准备回办公室。这时候多菲纳餐馆的服务员端着托盘进来,不知道该把东西放哪儿。


    “放在我办公室……这边……”


    他又拿起电话,这次是打给妻子:


    “今天上午我应该会很忙。我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吃午饭。”


    他说话时语气中带着疲倦,他妻子听到之后很是担心:


    “事情很糟糕吗?”


    他该怎么回答呢?


    “别担心,我会吃早餐的。”


    最后他对邦菲斯说:


    “哈维尔来了让他来见我。”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送咖啡的服务员刚好从里面出来,这会儿雅南终于解脱,不用再守在里面了。然后,他还是一如</a>刚才的慢条斯理,就像在做梦一样,不急不慢地往三个杯子中倒咖啡。


    “要加糖吗?”他首先是问吉赛尔·马顿。


    “加两块。”


    他把咖啡端给她,然后再把牛角面包盘递到她面前,但是她拒绝了。


    “加糖吗?”


    小姨子摇了摇头。她也不吃面包,所以他就一个人吃起来,尽管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他还是一点一点地啃着仍然微热的面包。


    天全亮了,但是室内还是很暗,得开着灯。热妮再次张开嘴想要问问题。警长一看她,她就有说话的欲望。


    时候差不多了。麦格雷倒了第二杯咖啡,在办公桌上随便拿了一个烟斗慢慢填满。


    他站起来,目光扫过面前的两位。


    “我想我还是从您开始吧。”他把目光停在马顿夫人身上,低声说。


    热妮哆嗦了一下,但她再次欲言又止。


    “至于您,我希望您去隔壁办公室再等一会儿,我的同事会在那儿一直陪着您。”


    他叫了雅南一声。


    “请把这位女士带到那个不忙的办公室去,陪着她,直到我叫您。”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都习惯了。


    “好的,头儿。”


    “哈维尔还没有来?”


    “我刚才在走廊上好像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了。”


    “让他立马过来。”


    雅南带着小姨子出去了,哈维尔紧接着走进来,停下脚步,还没来得及开口,一眼就认出了坐在椅子上、手上端着一杯咖啡的马顿夫人。


    “马顿死了,”麦格雷说,“拉波因特此刻在案发现场。他已经守了一个晚上了,你去接替他。”


    “需要做什么,头儿?”


    “拉波因特会告诉你细节的。如果你打车过去,可能还会比检察院的人早到。”


    “您不过去吗?”


    “应该不过去。”


    探员离开时顺手把两扇门都关上了,现在办公室里就只剩下麦格雷和马顿夫人。她一直在等这一刻,而现在警长却在她面前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只顾着抽烟。她慢慢有了点活力,一点一点地从之前的迟钝,或者说惊愕中回过神来。


    为什么这时候她脸上开始有了点表情,脸颊微微红润了一点,麦格雷其实不得其解。马顿夫人眼睛里除了等待,还显露出别的想法。


    “您觉得是我给他下的毒,是吗?”


    他只是听着,没有立刻回答。不慌不忙是他惯用的一招,每次案件发生后,他都尽量不急着提问。他不想让被审问的嫌犯或者证人一下子说太快,因为话一旦说出来了,人们总是会坚定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以免之后被控告撒谎或者作伪证。


    他故意给足她们时间,让她们想清楚自己的形势,想清楚该坦白些什么。


    “我现在什么都不确定,”最后他低声说,“您会发现这次我并没有叫人在旁边做记录。我不打算把您说的话记下来。您只需要简单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就行。”


    他看出来自己如此沉着冷静的态度有点让她不知所措。


    “比如,您就从昨天晚上开始说吧。”


    “您想知道什么?”


    “一切。”


    这让她有点尴尬。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他给了她一点提示。


    “您昨天回家时……”


    “和平常一样,没什么不同。”


    “几点回去的?”


    “八点。商店关门后,我在卡斯蒂廖内街的一个小餐馆喝了一杯开胃酒就回家了。”


    “和哈里斯先生一起?”


    “是的。”


    “然后呢?”


    “我丈夫比我先到家。我妹妹也在家里。然后我们就开始吃饭。”


    “是你妹妹准备的晚饭吗?”


    “一直都是她做的。”


    “你们是在一楼那个既是工作间同时也是您丈夫睡房的‘起居室’吃饭的吗?”


    “他好几个月前就决定在那里睡觉了。”


    “几个月前?”


    她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然后动了一下嘴唇。


    “八个月。”最后说道。


    “你们吃了什么?”


    “先是一道汤……和前天晚上一样……热妮总是一道汤连着做两次。然后是火腿和沙拉,还有奶酪和梨……”


    “喝咖啡了吗?”


    “我们晚上从不喝咖啡。”


    “您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她犹豫了一下,直直地看着警长的眼睛。


    “这得看您对奇怪的定义是什么了。我不太明白您想说什么,因为我猜想有些事情您知道得比我还清楚。我们家门口有警察守着就是证据。吃饭之前,我先上楼脱外套换拖鞋。我还知道我妹妹刚进门才回来。”


    “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打开她房间的门,看到她的鞋子还是湿的。她的外套上面还有水雾。”


    “您去她房间干什么?”


    “只是想确定她出去过没有。”


    “为什么?”


    她一直盯着警长,眼珠子转都没转过一下,回答道:


    “就是想知道。”


    “饭后是热妮收拾桌子?”


    “是的。”


    “一直都是她做这事儿?”


    “她坚持要给我们做家务,当作支付她的那一份开销。”


    “也是她洗碗?”


    “有时候,我丈夫也会帮他。”


    “您没去帮她?”


    “没有。”


    “继续说。”


    “和往常一样,她还泡了药茶。她习惯晚上给我们准备一杯药茶。”“椴花茶?还是洋甘菊?”


    “都不是。是八角茴香茶。我妹妹肝功能不是很好。在美国时,她每天晚上都会喝一杯八角茴香茶,起初是我丈夫想试一下,之后我也开始喝了。事情就是这样……”


    “她是把茶放在托盘上端出来的?”


    “是的。”


    “用一个茶壶?”


    “不是。她先在厨房里把茶倒在杯子里面,然后放在托盘上端出来。”


    “那个时候您丈夫在做什么?”


    “他在听电台新闻。”


    “如果我对房间里的布置没记错的话,他听收音机时是背对着您坐的?”


    “是的。”


    “那您在做什么呢?”


    “我刚打开一本杂志。”


    “坐在桌子旁边?”


    “是的。”


    “您妹妹呢?”


    “她去厨房洗碗了。我知道您想问什么,但是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没有往杯子里放任何东西,既没有往我丈夫的杯子里放,也没有在另外两个杯子里放。我只是为了谨慎起见动了一个小小的手脚,并且好长时间以来,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这么做。”


    “什么手脚?”


    “悄悄把托盘转了一下,把本来给我的那个杯子转到我丈夫或者我妹妹面前。”


    “那昨天晚上,您把杯子是转到了……”


    “转给了我丈夫。”


    “他喝了?”


    “是的。他把茶端走了,然后放在收音机上面……”


    “您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去过?他没有再换杯子?”


    “这两个小时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那您得出了什么结论?”


    “我妹妹把托盘端出来之前,我丈夫去了一次厨房。热妮可能会否认这点,但我说的是事实。”


    “他去做什么?”


    “他自己是说去找眼镜。他总是要戴着眼镜才能看书,或者看收音机上面的调频刻度表。在那间工作室,有人在厨房里面说话,外面听得一清二楚。他没有和我妹妹说话,很快就回到客厅,在玩具火车旁边找到了眼镜。”


    “是因为他去了一趟厨房,所以您才调换了杯子的位置?”


    “有这个因素,但不完全是。我已经说过我经常会这样做。”


    “因为您担心他对您下毒?”


    她看着他没有回答。


    “接着又发生了什么?”


    “也和其他晚上差不多。我妹妹出来喝了她那杯茶,然后又回到厨房。格扎维埃一边听新闻一边修理鬼知道干吗用的一辆玩具火车的发动机。”


    “那您在看书?”


    “看了一两个小时。我上楼时大概是十点钟。”


    “是第一个上去的?”


    “是的。”


    “那您妹妹那会儿在做什么?”


    “她在替我丈夫铺床。”


    “您经常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


    “有什么不可以吗?会有什么影响吗?”


    “您不觉得他们会借机亲热?”


    “这我不在乎。”


    “您确信您丈夫是您妹妹的情人?”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情人。但我怀疑是这样。和她在一起时他就像个正处于恋爱中的十八岁小伙子。”


    “为什么您说:‘我怀疑是这样’?”


    她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但是麦格雷还是一直看着她。最后她以问作答。


    “您觉得为什么我们没有孩子呢?”


    “因为您不想要。”


    “他是这样对您讲的,是吗?他对他同事应该也是这么说的。一个男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性方面无能。”


    “是这样?”


    她点了点头,感觉有些厌烦再做解释。


    “看吧,警长先生,还是有好些事情。格扎维埃只是向您介绍我们的生活在他心目中的样子。我上次来这儿时也没有告诉您太多细节。昨天晚上发生了事情,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再怎么说您也不相信我。”


    他没有催促她继续说下去。相反,他只是看着她,让她慢慢思考,甚至慢慢掂量每一句话。


    “我刚才听医生说格扎维埃是中毒死的。可能的确是这样。但是,我也一样,我也被下毒了。”


    他冷不防打了个寒战,然后看着她,眼神更加犀利。


    “您也被下毒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这让他有点相信她说的话:陶瓷釉质的马桶周围和瓷砖墙面上有很多干了的污迹。


    “夜里我的胃像被火烧一样难受,我被痛醒了。当我起来准备下床时,惊讶地发现双腿麻木了,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并且脑子一片空白。我立刻冲向厕所,用两个指头抠喉咙让自己呕吐。不好意思,这可能有点恶心。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团火,灼热感特别的强烈,后来我又有过好几次这种感觉。”


    “当时您叫醒您丈夫和妹妹了吗?”


    “没有。可能他们听到了,因为我冲了好几次水。我吐了两次,每次吐出来的液体都会在喉咙中留下同样的味道。”


    “您没想过打电话给医生?”


    “打了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我已经及时发现了……”


    “然后您又去睡觉了?”


    “是的。”


    “您没想下楼看看?”


    “我只是听着。我听到格扎维埃在床上辗转反侧,像是失眠了。”


    “您觉得是因为您喝了他的那杯茶?”


    “我猜是这样。”


    “您还是确信您调换了托盘上茶杯的位置?”


    “是的。”


    “然后,您的目光就一直没离开过托盘?您丈夫,或者您妹妹。都没可能再换一次?”


    “我妹妹一直都在厨房。”


    “那么您丈夫正好喝了您的那杯茶?”


    “应该是这样。”


    “那么就是说是您妹妹想要毒死您丈夫?”


    “我不知道。”


    “又或者,既然您丈夫也中毒了,她想要把你们俩都毒死。”


    她还是同样的回答:


    “我不知道。”


    他们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久没有说话。最后,麦格雷打破这种沉默的对视,走到窗户前,傲然看着雨中流淌着的塞纳河,然后他又填了一管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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