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个月前 作者: 埃勒里·奎因
    发生在9月22日至23日的所谓“怪猫暴动”是自15年前哈林区发生动乱以来纽约市第一次出现这么大规模的民众暴动。不同的是,这一次大多数的暴民是白人,验证了上个月市长在清晨记者会上苦苦辩白的——怪猫这个案子没有“种族的问题”,如果说有所谓的种族恐惧的话,那也是普遍存在人类心理底层的恐惧。


    研究暴民心理学的人认为“怪猫暴动”是个有趣的例子。如果说,当天大都会会馆里那一片惊恐的情绪是因为那个因歇斯底里导致精神失控的女人所引起的,她可说是扮演了那个不可或缺的煽动者角色——群众拥戴的核心,带头呼喊口号及指挥行动的领导人——如果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是点燃炸药的导火索,那么,从她的角度来说,她其实又是被那些激进的“市民行动团队”所煽动才会当晚出现在大都会会馆中。这些团体在暴动发生前的“四日行动”期间,在大都会区各处纷纷成立,可是没有人知道激发成立这些团体的是谁,至少始终没有一个人被认定应为此事负责。


    这个后来被称做“四日行动”(虽然从开始到暴动发生共历时六天)的短命活动,是在9月19日星期一的早报上,首先引起大众的注意。


    在这之前的那个周末,有一个叫做“街区治安维持会”的居民互助组织在下东城成立。星期六晚上,该组织在成立会议上通过了数项决议,起草了一份类似“宣言”的文件,并在第二天下午的“全体居民集会”中获得通过。宣言开门见山,“基于正规执法机关的失职,全美国的守法公民有权自行结社以维护公共安全。”凡是居住在该区的人都有资格参加,尤其欢迎第二次世界大战退伍军人加入。他们组成各种巡逻队,包括街道巡逻队、屋顶巡逻队和小巷巡逻队。


    此外,还以该区公寓和大厦为单位组成巡逻队,以“捍卫抵抗近日来不断恐吓纽约市的不良分子”。(曾有成员抗议宣言的用词“过激”,不过当“决议委员会”指出“帝维街和邻近民众向来就被看做是一群猪猡”时,过激的文字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巡逻队的纪律参照军队,巡逻人员必须配备手电筒、系臂章以及“具防御功能的可用武器”。晚间9点开始实施宵禁,禁止儿童外出;路灯必须开到次日天亮为止;房东和商店老板必须另外加强建筑里外的安全措施。


    一则新闻还说,在这段期间内,同时有三个类似的组织成立,它们之间显然互无关系,而且也与“街区治安维持会”没有关系。其中一个是在马瑞山一带,自称为“马瑞山安全委员会”;另一个是在西七十二街和西七十九街之间,叫做“西端义勇兵”。第三个是以华盛顿广场为中心的“村庄家园卫队”。


    这些团体虽然在文化、社会和经济背景上不大相同,但是组成的目的和操作的方法却都和“街区治安维持会”出奇地相似。


    那天早报的评论指出,同一个周末,四个互无关系的社会社区各自得出相同的看法,笔者怀疑,“这是否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真是一种巧合”。反市政府的报纸把责任归咎于市长和警察局长,并使用诸如“传统美国方式”和“保卫美国家庭的权利”这类的字眼。较有责任感的报纸则对事情的进展表示遗憾,其中有一家报社则相信“纽约人固有的幽默感终会使这些本意良好但情绪过激的人们恢复清醒”。自由派主力报纸的主笔马克斯·斯通在社论中指出,“这无疑是法西斯主义在纽约街头横行”。


    到了星期一下午6点,新闻播报员向他们的听众报道说,“自从今天早上披露了帝维街、马瑞山、西端大道和</a>格林威治村的组织后,至少有三打行动委员会在本市五大区域的各个社区纷纷成立。”


    到晚报上市时,局势已经是“如野火燎原,至截稿时止,行动委员会的数目已经超过上百个”。


    星期二早上,报道的数字已经变成“好几百个”。


    “市民行动队”这个词最早出现在星期二《纽约号外报》里一篇描述这个全市怪现象的文章上。该文作者署名“飞毛腿吉米”。当温契尔、里昂、威尔森和苏利文等笔名在他们的专栏中指出,“市民行动团队”( Citizens'' Action Tems)的缩写正好是“怪猫”时,因此定下了这个名称。


    周一晚上在市长办公室举行的紧急会议中,警察局长表示他赞成采取强硬的措施来遏止局势继续恶化:“我们不能让城市里一些阿猫、阿狗自命为警察,这是无政府状态啊,杰克!”


    但是市长摇头:“你不能订一条禁火令来扑灭一场火,巴尼。我们不能用武力阻止这种情况,绝对不能这么做。


    我们必须做的是,想办法控制它。“


    在周二早上的记者招待会上,市长微笑地说:“我再次声明,怪猫这个案子已经被夸张渲染到荒谬的地步,更何况警察局每天24小时在办这个案子,民众实在没有忧虑的必要。惟有依赖警察当局的建议和协助,这些民间团体才能发挥更大的公益功能。普察局长和他底下各部门负责人今天整天都在局里,愿意与各团体派代表团合作,以便协调他们的活动并将之系统化,就像战时空袭预防小组的运作一样。”  令人难堪的是,没有一个团体到局里去。


    星期二晚上,市长上广播台。他一点儿也不责难或质疑民众成立社区防卫队的诚意和用心,不过他确信所有理智的人都会同意,他决不允许任何个人由于不信任合法当局而篡夺世界最伟大城市警察当局的权力,无论其立意是多么诚恳:“别让人笑话说,在20世纪50年代时,纽约市还在诉诸边睡小镇的治安维持会法吧。”他相信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这种事情所隐含的危险性比一个具有杀人倾向的精神病人所可能造成的威胁还要可怕。“古时候,在正式的警察系统还没有建立以前,民众自组巡防队来保</a>护社区免遭抢劫和谋杀之祸,无疑有其必要性,但是今天纽约既然有了口碑最佳的警力,成立这种巡逻队有什么道理可言?”


    市长表示,如果被迫使用对应的措施来保护公众利益,那将是一件憾事。他知道这一步是不必要的:“我呼吁所有已经开始运作的团体或正在组织过程中的这种团体立刻与管区的警察联系。”


    市长在电台的呼吁显然无效,星期三早上,纽约市流传着几个最荒谬的谣言:国家警卫队已经奉命出动;市长已经乘坐紧急专机到白宫亲自向杜鲁门总统求救;警察局长已经辞职;在华盛顿高地,“市民行动团队”和警察发生冲突,造成两死九伤等等。市长取消当天所有的预定计划,整天接连不断地开会。警察局的高级官员一致赞成对“市民行动团队”发出最后通碟,要求他们立即解散,否则就会面临被逮捕的命运。市长拒绝这种做法。他指出,到目前为止,他们并没有任何不轨的行为,这些团体有内部纪律约束,而且确实只进行他们所宣称的活动。再者,已经有太多的人卷入这场活动之中,不宜采取这种措施。


    “这种方法可能会引发公开冲突,造成全市暴动,到时可能就必须动用军队。除非用尽所有的和平手段,否则我决不让纽约市走到那种地步。”


    到星期三下午,有消息传来说,“市民行动团队”的“中央委员会”已经决定要在星期四晚间于位于第八大道、宽敞通风的大都会会馆里举行一场“盛大的群众大会”。不久,市长的秘书随即察报,这个委员会的代表要求面见市长。


    他们鱼贯而入,有些紧张,但是神情都相当强硬。市长和其他与会人士好奇地看着这群代表,他们似乎包括了全市各阶层的人物,但是其中没有看起来特别过激和可疑的人。他们的发言人是一个看起来像是机械工人的30多岁的高个儿男子,自称为“杰洛米·K.法兰克伯纳”,他是一个退伍军人。


    “我们来到这里,市长先生,是要邀请你明天晚上到我们的群众大会演讲。大会堂可容纳两万人,现场有广播和电视转播,本市任何人都可以参加,这是个民主的社会,这里是美国。我们希望你告诉我们,市长先生,针对怪猫这个案子,你已经做了什么,你和你的手下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如果你的谈话诚恳有理,我们保证星期五上午之前,将所有的‘市民行动团队’解散。你愿意来吗?”


    市长说:“能不能请各位先生在这儿稍候一下?”


    然后他就跟幕僚们一起到隔壁的一间秘密办公室去了。


    “杰克,不要去!”


    “除了那些已经说过一百次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可告诉他们的,禁止他们的大会!如果他们不听话,就把他们的头头儿抓起来。”


    “我不知道这个办法行不行得通,巴尼,”——市长的一个顾问说,他是党内重量级的人物——“他们不是流氓,这些人代表为数众多的选票,我们最好还是因势利导。”


    其他人也都表明了意见,有的人和警察局长站在同一边,有的人则附和那名党内人士。


    “你还没说话,奎因警官,”市长突然说,“你有何高见啊?”


    “依我看,”奎因警官回答,“怪猫绝不可能错过这场大会。”


    “换一个角度来看,”市长说,“你那个看法也是很有道理的,警官,我是民众选出来的,我应该和民众站在一起。”他打开门说,“我一定参加,各位先生。”


    9月22日的大会在一片严肃的气氛中开幕。晚上不到7点,大都会会馆里的椅子就被坐满了,会场外聚集的群众很快就达到数千人,而且秩序良好。大批待命的警察无事可做,有一些小贩出来叫卖印有怪猫头形的便条纸和特大号的圆纸板做的“市民行动团队”的领章等,还有人贩卖有各种凶恶表情的橘红色和黑色相间的猫头面具,一看就知道是万圣节的玩意儿。但是几乎没有人买,警察也不断地驱逐这些小贩。值得注意的是,几乎看不到什么小孩,而且也没有人嬉笑玩闹。大都会会馆里的群众都很安静,讲话时声音都很小,厅外街上的民众也都耐心等候着,而且秩序良好。就交通管制部门的老手看来,他们太有耐性、太守规矩了,显然,他们宁可看到几个醉鬼、几个打架闹事或是故意穿越警戒线的共产党员。但是,放眼望去,没有一个喝醉酒的,人们出奇地平和。如果当中有共产党员的话,大概也是以个人身份来的。


    交通部门的人观察情势之后,又呼叫来更多的骑警和巡逻车。


    到8点左右,一圈绳索悄悄地把整个区域围起来。南至五十一街,北到五十七街,东到第七大道,西到第九大道,坚固的警戒线看守在每一个十字路口。汽车全部改道,行人可以穿越警戒线进入大都会馆区域,但是每一个要离开的人,都要先说明身份,并回答警察的询问。


    在会馆附近,有好几百名便衣警察梭巡不断,而在里面,还有另外好几百位便衣夹在群众之间。


    其中一个,就是埃勒里·奎因。


    台上坐着“市民行动团队”的中央委员会成员。他们来自各个族裔,没有一张脸孔特别鲜明突出。他们看起来像是法庭里的陪审团,而且脸上的表情也十足地像陪审员,专心中有点儿不自在。市长和其他官员坐在荣誉席的座位。


    “荣誉席的意思就是,”市长用手遮着嘴,私下对卡扎利斯医生发表评论说,“可以让他们监视到的位置。”


    讲台旁边插了许多美国国旗,电台和其他媒体的麦克风密密麻麻地挤在讲台前方。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也已经准备就绪,在一旁等候。


    大会9点准时由当晚的执行主席杰洛米·K·法兰克伯纳开场。法兰克伯纳穿着一身大兵制服,上衣胸口上别着好几枚闪闪发亮的勋章,袖子上也有令人肃然起敬、代表海外作战战功彪炳的条杠。他的身材是魁梧的军人身材,脸色凝重。他没有用讲稿,语调平静。


    “这是一个纽约人的声音,”法兰克伯纳开口说,“我叫什么、住在哪里,并不重要。我代表数百个纽约邻里团体出来讲话,组织这些团体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家庭和我们邻居的家庭免遭一名足迹遍及全市的疯子的毒手。我们当中有很多人在大战中服过役,我们全都是奉公守法的美国人。我们不代表任何私利团体,我们没有任何个人企图,我们当中没有流氓、骗子。我们是民主党员、共和党员,我们属于独立派、自由主义派、社会主义派。我们是新教徒、天主教徒、犹太教徒。我们是白人、是黑人。我们是生意人、白领阶级、劳工阶级、专业人士。我们是第二代美国人,我们是第四代美国人。我们是纽约人。


    “我不是来这里演讲的,大家来这儿不是要听我说话的。我所要做的,只是问几个问题。


    “市长先生,已经有好几个人被那个疯子杀害。自从怪猫开始犯案,到现在已经将近四个月了,可是凶手仍然逍遥法外。好,我知道你们没办法抓到他,或者说,到目前为止还没办法。可是,此刻我们有没有任何保障?我并没有指责警察的意思,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勤奋工作的人。但是,纽约市民想问您的是,我们的警察对这个案子做了什么?”


    突然,一个声音响彻大都会会馆,和门外的另一个声音会合。那是来自远方非常微弱的一阵雷响。但是,大都会会馆里还有周围所有街道上的警察全都紧张得抓住警棍,排整队伍;而舞台上发言人旁边的市长和警察局长,则双双脸色惨白。


    “在这里的各位先生、女士们,”法兰克伯纳说,语气中带有一丝激昂,“没有一个不反对治安维持会法,我们要问你,市长先生,谁可以保护我们?我妻子和我母亲都觉得那条丝绳可能今天晚上就会落到她们的脖颈上,可是好像除非要等一切都完了,也许只差丧事没办,才会看到警察出现。


    “市长先生,我们今天晚上请您来,是要请您告诉我们,为给我们提供我们迫切需要的,但我们觉得没有得到的保护,您和您的司法机构有什么计划?


    “各位先生、女士,我们请纽约市长……”


    市长讲了很久。他的思路清晰,态度亲切;他尽可能地发挥个人魅力,展示他对纽约民众的了解。他追溯纽约市警察的历史、成长,它庞大的组织和它的复杂性;他举证该局18000名捍卫法律、维持秩序的男女警员值得骄傲的记录;他指出谋杀案破案定罪的统计数字,以安定人心;他进一步从法律和社会的角度来探讨组织治安维持会的做法,以及它对民主制度可能造成的威胁,同时说明了这种做法常从原先的远大理想变质沦为暴徒掌权和满足最低劣野蛮情绪的手段。他指出这当中的危险性——以暴力招来更多暴力,导致军队介入,实行戒严法,并使民权受到压制,那无疑是“走上法西斯主义和极权主义道路的第一步”。


    “而这一切,”市长故作幽默地说,“只因为我们在本市超过750万的茫茫人海里一时找不到一名杀人的疯子。”


    市长的演讲虽然轻松却不失理智,而且也深具说服力,但是却无法激起一点儿职业演讲专家所据以衡量其演说成败的征兆或反应。眼前这群听众却一点儿反应、表情都没有。他们只是呆坐着或站着,木然地听着;个个屏息以待,动也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可能是一个足以令紧绷的神经为之松懈的字眼儿吧!


    市长心里明白,他的声音越来越不自然。他的随员也知道。他们在台上故作轻松地交头接耳,一边注意着群众的眼睛和电视台的摄像机。


    市长出乎意料地转请警察局长告诉大家,他们在逮捕怪猫方面使用过的措施以及目前正在筹划中的对策。


    就在局长走向讲台的时候,埃勒里从观众席中站起来,走向中间走道,并朝记者席走去,一排排地仔细看。


    局长开始讲话没多久,他就看到吉米·麦凯尔了。


    麦凯尔在他的座位上,转身看着他后面第三排的一个女孩子。那个一身粉红的女孩子,正专心看着局长。


    那是赛莱斯特·菲利普斯。


    埃勒里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想法、感受或直觉,使他停留在他们附近。或许只是因为看到熟悉的脸孔。


    他在赛莱斯特那一排最后面的走道上蹲下来。


    他很不安。大都会会馆里的气氛中有某种东西让他觉得不舒服,他看得出其他人也都感染了这种不安。这像是一种自发性的集体中毒,群众在呼吸他们集体制造的毒气。


    然后,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是恐惧。


    群众在呼吸自己的恐惧。恐惧像看不见的颗粒从人体中呼出来,充塞了整个大气。


    看起来像是耐心、温和、期待的表相……其实只是恐惧。


    他们并没有听台上的声音。


    他们在聆听发自于他们内心恐惧的呢喃。


    “怪猫!”


    正当局长在一片寂静中翻过一页讲稿时,突然传出这个声音。


    他迅速抬起头。


    市长、卡扎利斯医生都欠起身来。


    两万颗头颅同时转动。


    那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声音高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一群人张牙舞爪地挥动手臂,想要从站在会馆后方的群众中挤出去。


    “抓住那个女人,快……”局长说。


    “怪猫!”


    尖叫声开始此起彼伏,渐渐地像漩涡一样开始旋转,一圈又一圈地扩大。一个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接下来是一个女人,然后是一对男女,然后是一群人,伸长脖子在张望。


    “各位先生、女士,请就座。只是有人歇斯底里……”


    “怪猫!”


    “请坐好!”市长站在局长旁边,“请坐好!拜托!”


    有人开始沿着两边的走道跑出去。后面有人在打架。


    “怪猫!”


    楼上不知哪里有一个男人在大呼小叫,然后,那声音断了,仿佛有人掐住他的喉咙。


    “大家坐下!警官!”


    穿着蓝色外套的人随即出现在会馆的各个角落。后面的争吵已经开始发酵,开始向中间走道侵蚀,吞没一排又一排的座椅。


    “怪猫!”


    十几个女人开始尖叫。


    “他在这里!”


    像一颗石头击中由群众组成的大镜子一样,人群晃动,镜面破碎,小裂缝像变魔术般地一下子扩大了。原来群众安坐或站立的地方,突然出现断层,空隙急速扩张,向各个方向疯狂地崩裂。人们开始爬上椅子,你推我挤;人群蜂拥;警察被淹没在其中,尖叫声此起彼伏,大会馆变成一股大瀑布,丝毫分辨不出人的声音。


    舞台上,市长、法兰克伯纳和局长互相挤来挤去,对着麦克风大嚷。他们声音全混在一起,像微弱的混声消失在群众的嘶吼里。


    走道全都挤得满满的,但见万头攒动,涌向出口处。


    楼上有一条栏杆断了,一个男人掉进乐团的座厢。人们互相推挤着下楼,有些人滑了一跤,就此消失;楼上的防火门也挤了一堆人,推来挤去,远远看去活像一块会尖叫的地毯。


    突然间,像是找到了通风口,人群“刷”地冲出去到外面的街道,冲向场外惊愕发呆的数千名群众,转眼间他们也沸腾了起来。整个会馆周围的区域就像是一口大油锅,锅里的油炸物沸腾蔓延到警戒线,融化了在场的警员、马匹和汽车等等,滋到了十字路口,四处流窜,一直淹到百老汇大道和第九大道,就这样一条滚烫冒烟的液体奔流直下,所到之处无能幸免。


    埃勒里记得在暴乱开始时他曾放声大喊吉米·麦凯尔的名字,一边指着吓呆了的赛莱斯特·菲利普斯,一边拼命挡住不断把他往后推的人墙。等他终于挣扎到一把椅子上并且设法站稳在上面时,他看见吉米好不容易挤过三排座椅,找到那个惊慌的女孩,把她拦腰一抱,然后他们就被淹没在人潮里了。


    之后他尽全力不使双足着地。


    过了很久以后,他找到他父亲,他正在帮市长和局长指挥营救。他们都忙得没时间说话。两个人的帽子都不见了,都流着血,而且一身狼狈,警官的上衣甚至破得只剩下右边的袖子。他没看见麦凯尔或菲利普斯那女孩,也没看见卡扎利斯医生。他的眼睛不断飘向那堆排列整齐而且还在继续增加的尸体。然后,有人把警官叫走,埃勒里踏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大都会会馆里帮忙照顾受伤者。他是临时救护兵里的一员,他们当中有警察、消防队员、救护车的医生、红十字会的员工、志愿帮忙的街坊民众。令人惊心的警笛声不断,淹没了受伤患者的呻吟。


    随着不断传进来的情报,恐怖的景象继续扩大。逃亡的群众不慎撞破第八大道和百老汇之间一些小街的店铺窗户,引来流氓、地痞、不良少年进入抢劫。想要干涉的过路人惨遭殴打,许多店主挨了打,有几个还被刀刺伤。打家劫舍的情况一度几乎失去了控制,又碰上百老汇剧院刚好散场,使得混乱的局面火上浇油,附近的旅馆全都紧锁门户。


    幸好警车及时赶到,驱散群众,骑马的刑警冲散集结的人群,人群才渐渐地散开。往南一直到四十二街,有好几百家商店橱窗被打破,货物被抢。综合医院里的受伤者都被安置到走廊上来,红十字会在广场附近到处设置急救站;连远在北边的佛得罕医院的救护车都被借调紧急驶来本区救援。附近的“林迪”、“图特萧”及“杰克·邓普西”等餐馆,都自动送咖啡和三明治给救援人员食用。


    清晨4点45分的时候,有一位叫艾华兹·琼斯的律师,把下列声明交给新闻界:


    本人应今晚不幸酿成灾难的会议主席杰洛米·K.法兰克伯纳和大纽约市所谓“市民行动团队”的中央委员会授权,公开声明:所有组织立即解散,一切组织性巡逻活动也立即停止。


    法兰克伯纳先生及中央委员会代表所有参加本次立意良好但考虑欠周的群众运动市民,时昨晚在大都会会馆发生的事件,表达最诚挚的谦意和深刻的遗憾。


    当记者一再要求发表个人声明时,法兰克伯纳摇头说:“我心情已经乱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谁能说什么呢?我们大错特错了,市长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天亮的时候,“怪猫暴动”已经平息下来了,这个“四日行动”成了口传年鉴上一个血腥的段落。


    不久,市长沉默地把该晚动乱结果的统计数字发给新闻记者。


    死亡人数:


    女性——19


    男性——14


    儿童——6


    总数——39


    重伤人数:


    女性——48


    男性——34


    儿童——13


    总数——115


    轻伤及其他:


    女性——189


    男性——152


    儿童——10


    总数——351


    因抢劫、非法集会、唆使暴力等罪名被捕者(包括未成年者)共计127人。


    财务损失(粗估):450万美元。


    因为她的尖叫声而触发恐慌,继而造成暴动的女人,市长说,她在混乱中遭践踏致死。她的姓名是梅贝尔·勒冈兹太太,48岁,寡妇,没有子女。她的尸体在凌晨2点38分,由其住在西六十五街四二一号修理蒸汽暖气的弟弟斯蒂芬·乔兰考斯基指认出来。事发时,勒冈兹太太附近的群众作证说,根据他们的记忆,她并没有受到任何人攻击或骚扰,但是当时站在那里的群众挤成一团,可能旁边有人不小心撞到她身上,使她内心的恐惧一下爆发了。


    勒冈兹太太原来就有精神衰弱症,第一次发病是在她那潜水隧道工的丈夫死于职业性潜水病时。


    经过调查,她绝不可能是怪猫。


    市长同意新闻记者的看法,这是纽约市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动乱之一,可能是自1863年的征兵暴动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埃勒里独坐在洛克菲勒广场的一张凳子上,周围一片漆黑。除了那尊普罗米修斯雕像,广场上空无一人。埃勒里大脑昏沉沉的,纽约沁凉的晨风吹拂着他手上和脸上的伤痕,和风清凉舒爽,让他有一种少有的清新感。普罗米修斯从那个低陷的亭台喷水壁对他讲话,有他做伴,埃勒里颇觉欣慰。


    “你一定很奇怪,”金身巨人开口说,“这只你们称为怪猫的人形野兽居然能仅凭呼喊他的名字,就把好几千人吓得魂飞魄散,像受惊的动物一样到处逃窜,造成这种悲惨的局面。


    “我已经老了,想不起我是从哪里来的,据说是某个没有女人的地方——这点我觉得难以置信——可是我好像记得,是我觉得有必要把火种带给人类的。如果那真是我做的,那么我就是文明的创始者,所以我应该有资格对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发表一些看法。


    “事实上,昨晚发生的事和怪猫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今日的世界让我想起远古时期宗教刚诞生的时代。我的意思是,现代社会和原始社会有某种惊人相似。比方说,两者同样注重民主政治,可是,同时,你们当中又有一些人宣称能与更高的力量沟通,所以就登上了天,统治大家,对于某些寻常的姓名和平凡的血统,你们硬是赋予它们不同的价值,把它们当成偶像来膜拜。在性别方面,你们的女人同样也受到过度的尊重,也顺理成章地被禁锢在神圣的牢笼里,所以占有她们对男人来说就是大事了。你们甚至走饮食禁忌的回头路,比如祟拜维生素、节食等等。”


    “但是我发现最有趣的共同点,”普罗米修斯继续说,他显然没留意到寒冷的拂晓使埃勒里冻得不住顺抖,“是你们对环境的反应方式。进行思考的不是个人,而是群体。而昨晚的不幸事件表明,群众的思考能力是极低能的。你们充满了无知,而无知孕育惊恐。你们几乎什么都怕,但最害怕的莫过于亲身接触你们这个时代的问题。所以你们乐于窝在传统的神秘高墙内,任由你们的领袖操纵神秘,他就站在你们和未知的恐惧之间。


    “可是,执掌权力的祭司有时也会失败,突然间,你们被迫亲身面对未知。那些你原先依赖、带给你救赎和幸运、保护你使你免于面对生死之谜的人不再站在你和可怕的黑暗之间了。你们的神秘护墙全部倒塌,你们被丢在黑暗的边缘,瘫软无力,不知所措。


    “在这种情况,”普罗米修斯说,“仅仅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呼叫出一个愚蠢至极的禁忌,就能把几千人吓得拔腿窜逃,这就不足为奇了?”


    埃勒里在凳子上醒来,筋骨酸疼,早晨的阳光照射着他的导师。广场上人来人往,车辆呼啸而过。对他来说,似乎是有人制造了极大的噪音把他吵醒,让他非常不悦。


    那呼喊声来自西边,又嘶哑又欣喜。


    那些男孩的声音,像山谷里的隆隆巨响。


    埃勒里蹒跚地爬上广场阶梯,穿过街道,僵硬地走向第六大道。


    不急,他心里想,他们在叫卖“市民行动团队”的讣告。


    有这么多人死亡,这么多人受伤,这么严重的财产损失。


    大家来读这些新闻!


    不必了,谢谢你,来一杯热咖啡反倒有益。


    埃勒里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试着什么事也不想。


    但是,纷纭思绪像泡泡似地不断涌现。


    “市民行动团队”的讣告,怪猫的讣告……如果是后者,那才值得注意。怪猫的讣告,已经有七件。


    我们的希望随着太阳下落而增长。


    埃勒里大笑。


    或者就像那位不朽的旁观者说的,我应该待在床上。


    奎因老弟,你完了。只是你仍须复活,去追捕一只猫。


    下一步是什么?


    你要做什么?


    你要去哪儿寻找?


    你要怎么找?


    在音乐厅精致的门廊阴影下,埃勒里的精神振作了一下,男孩子的嘴巴在他突出的眼瞳下像表演特技似地一开一合。


    有人遭殃,就有人享福,埃勒里心想,看着那叠越卖越少的报纸。


    他从报童身边走过,正要穿越第六大道去买咖啡,叫卖声里有一个字眼儿忽然变得有意义起来,仿佛在热尘中有一个东西扬起,停驻在他脑中——埃勒里搜索硬币,那硬币摸起来冰冰凉凉的。


    “《纽约号外报》!”


    他站在那里,任凭左右的行人把他撞来撞去。


    报上仍是那只眼熟的猫,但是他有了第八条尾巴,那条尾巴已经不是问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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