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

    一


    武藏的后半生真可说是一场缓慢的悲剧。


    他企图赢得适合自己的地位，却成了一生的业障。最初的猎官行动加速了他想在幕府求得官禄的业障开始。不幸的是，求官失败。


    ──三千石，实在是不可能。


    幕府的要官们全都摇头反对。一个对德川家既没有军功也没有文功的牢人，一开口就要求三千石，简直就是疯子的行径。


    “安房大人也真是多事。”


    大家对于居中介绍的北条安房守如此看好武藏都感到可笑。


    “武藏稍微有了点名气，居然自大了起来！”


    江户城里有著这种传言。


    毕竟安房守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幕阁要臣，可以直接和将军秀忠说话。但秀忠却不是那种敢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决定人事的将军。


    “虽然不能用他，不过二刀流倒是很有意思。”


    秀忠说。看来秀忠对武藏的认识，仅止于他是同时能耍双刀，拥有魔术般技艺的武者而已。秀忠对安房守说：


    ──我想看看他的双刀技术。


    意思是要武藏在殿前表演武术。安房守退朝后前去通知武藏。


    武藏当场便拒绝了。


    没有比这样的要求让他觉得受到屈辱。他以“从剑道中悟出政治之道，今后想在政治上实现自己的悟道”为由要求担任幕臣，并且希望有三千石俸禄。没想到秀忠感兴趣的却只是会武功的武藏而已，而且还只对他能同时使用双刀的特殊技术感到关心。


    “请帮我拒绝吧。”


    不管安房守如何劝说，武藏坚持不从。安房守不得已，只好如此回复将军秀忠。


    ──那就看看他的画吧。


    秀忠立刻改变主意。武藏答应这个要求，画了一对屏风呈献上去。至于秀忠看了他的画有何感想，后世无人知晓。


    想在江户求官却不果的武藏，就这样离开了江户。他从此没有踏上江户的土地，或许是因为这时的失望，甚至可说是怨恨吧。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尾张名古屋。


    （既然德川宗家不用我，至少还可投靠尾张德川家。）


    武藏心想。尾张德川家虽然不像宗家德川家是将军，但身为御三家（译注：指的是以德川家康第九子义直为祖的尾州家、第十子赖宣为祖的纪州家和以第十一子赖房为祖的水户家）之一，和一般的大名等级还是不同。这非比寻常的等级对武藏来说十分重要。他并不想将自己卖给普通的大名成为家臣。


    尾张德川家有所谓的付家老。虽说是家老，事实上是奉江户宗家之命派遣而来的历代大名级人物，总管尾张德川家的家政。背后的目的则是要预防尾张家的谋反，具有监视役的权威。担任该职务的是成濑家。第一代付家老成濑隼人正正成，在关东享有两万石食禄，也是家康侧近的重臣之一。家康将其第九子义直立为尾张德川家之祖的同时，命令成濑正成为付家老。正成在武藏的时代已经病逝，目前由其子隼人正正虎接任。


    “既然你要去尾张，就该去请求隼人正大人帮忙。”


    好意告诉武藏这番话的是北条安房守。


    安房守因为江户的举荐失败十分内咎，因此亲自修了一封介绍武藏的书信派人送交成濑正虎。安房守的文笔超卓，极尽能事地夸赞武藏，还写说能够重用武藏，对尾张德川家的名誉有如锦上添花一般。拜安房守这封先到的介绍信，武藏得以甚么都不用做地前往尾张。


    武藏来到了尾张。


    二


    尾张德川家在武术世界颇受到好评，因为剑道柳生流的宗家在此担任武术指导。


    柳生家的石舟斋生有五子，最小的柳生宗矩日后成为大名。名古屋柳生家由长男继承，所以名古屋的才是柳生家的本家，也是继承该道统的宗家。


    不论是武艺还是思想，名古屋柳生家都超越了江户的柳生宗矩，甚至还可能凌驾于创始人石舟斋之上。


    （那么尾张柳生家今后将如何呢？）


    武藏多少仍有这样的担心，但他还是保持乐观的想法，认为尾张德川家的武术并非只限定柳生流一派，也可以同时拥有不同流派的武术指导。


    武藏进入名古屋城下，已经是深秋时节。家家种植的柿子树都红了，妆点著秋日的晴空。不管是哪一户武家，房舍围墙里的柿子树都很年轻，显示尾张德川家的历史不是很久远。中纳言义直完成此名古屋城还不到十年，城主义直本人也很稚嫩，年纪尚未满二十岁。


    义直可说是家康所有儿子之中最英气勃发的一位。他企图将自己拥有的六十一万九千石封地建设得光辉灿烂，因此家臣用的都是知名人士。对武藏而言，这样的主家再适合不过他的求官行动了。


    在这里武藏有过一段奇遇。


    进入尾张的武藏正打算造访位于城下的成濑家，穿梭在城郭内的武士住宅区巷道中时，迎面走来一名中年武士。外观看起来气度非凡，绝非寻常人士。


    （这样的人才世间少有，以名古屋这块土地来说，难道会是柳生兵库助？）


    武藏心想。同一时间柳生兵库助也有一样的想法。


    武藏是个身高五尺八寸的巨汉，锐利的眼神连地上爬的影子也不放过地小心戒备；走在路上精力旺盛、虎虎生风，丝毫不留一点破绽。


    （人说世上有一剑客武藏。眼前这人肯定就是那知名的武藏！）


    兵库助这么一想后，为避免擦身而过的危险旋即转进了巷口。武藏也基于相同理由，在最近的路口转弯躲开了兵库助。


    武藏受到了成濑正虎的欢迎。正虎还为武藏安排了住处。地点是其部下大道寺玄蕃头的家，武藏在此十分获得礼遇。


    “请好好指导我的家臣。”


    因为大道寺这么说，武藏在此也收授门徒。


    过了一段时间，成濑正虎召唤武藏提到了仕官的话题。当然考虑到武藏的面子，正虎直接开口问他有无到尾张德川家仕官的意愿。武藏没有拒绝，只是问题在于待遇。


    ──敝人希望的俸禄是三千石。


    这是武藏的要求，少一点的俸禄他都不愿意接受。


    （这可就……）


    此时的成濑正虎应该也认为这件事有所困难吧。


    尾张德川家的武术指导可说是超越了天下的水准。武术有柳生兵库助利严、弓术有号称名人弥藏的竹林坊弥藏和他哥哥新三郎、枪术则是以管枪（译注：为了操作顺畅，于枪身套上管子</a>的长枪。操作时，左手握著管子，右手抓住枪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田边八左卫门、柔道找梶原左卫门等响当当的名家负责指导。而他们的俸禄都不高。


    即便是柳生兵库助也只有六百石。他刚出仕的时候是五百石，其他新任的武术指导都是五百石的固定行情。武藏却要求三千石，这将会造成德川家内的困惑，在统驭人心和治理家政上是不可能答应的。


    可是正虎还是根据武藏的要求向主君义直举荐，意外的是义直居然表示：


    “三千石，有甚么不可以吗？”


    身为佐政的正虎不禁为主人的年少无知而感到狼狈不堪。中纳言义直的理由是：


    “武藏乃日本第一的剑客，足以名列为咱们尾张家的家臣。”


    对义直而言，雇用新人的标准就是让他能跟其他大名家炫耀，能增添尾张家的荣耀。像武藏这样的人，完全符合标准。


    反而是正虎的态度比较消极，赶紧劝说：


    “雇用新人固然可以，问题是年俸三千石，只怕会造成后患无穷。应该跟其他重臣好好商量之后再做定夺。”


    义直听从了正虎的意见。其他老臣们听了也都感到很伤脑筋，结果有人献出妙计：


    “不如让现有的武术家柳生兵库助谈论武藏武术的奥妙吧？”


    义直听了十分高兴，立刻召见柳生兵库助，命他：


    ──你来为我解说武藏的武术吧！


    兵库助想了一下。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首先，兵库助对于武藏要</a>求三千石俸禄一事早有听闻，此时如果对武藏持负面意见，恐怕有被主君认为自己忌妒之虞。其次，兵库助既未和武藏交过手，彼此也不认识。唯一亲眼见过对方，就是在武藏进入名古屋城下的那一天。


    虽然兵库助和武藏只有一面之缘，他仍有看穿武藏本质的信心。因为武藏的风评早已传遍尾张家中；兵库助的门徒之中也有人看过武藏教授武术的场面，并向兵库助报告过。对兵库助来说，这些资讯已经足够。


    “关于武藏的武术，”


    兵库助说：


    “其实是无法传授给别人的。因为他用的是与生俱来的气势。”


    义直听不懂，要求兵库助详细说明理由。


    “的确武藏堪称日本第一的强者。”


    兵库助先是赞美一番。


    可是他的武术，与其说是技术本位，应该说含哲学的成本较多。他越是参加比试，实力就越强。原因并非他的武艺卓然超群，而是他运用了身体所蕴含的固有精气。要更详细说明就必须举例才行。蛇之所以能吞食青蛙，并不是因为蛇的动作比青蛙敏捷，而是因为蛇本身拥有精气使然。青蛙一看到蛇就被震慑住丧失心神，呆然木立，躲在草丛中一动也不敢动。蛇只需要爬行过去，将青蛙吞下肚子就好了。狮子吞食兔子也是同样的道理。武藏就是蛇，就是狮子，几乎可说一万人之中，只有他一人拥有这种与身俱来的气势。


    兵库助如此说明。


    所以武藏的武术是无法传授给别人的。兵库助还说武藏企图以哲学来阐释他的武术，那是因为他无法用武艺完全道尽其武术的精神。义直听了十分惊讶。


    “原来武藏的武术是无法教给别人的呀！”


    既然是不能教人的武艺，找他来当武术指导，而且还是那么高的俸禄，岂不是毫无意义吗？


    “或许连武藏自己也不清楚这一点，总之他的武术只属于他个人，别人是学不来的。假如大人认为我胡说，不妨请武藏到殿前展现武艺。”兵库助说。


    义直立即命令左右，决定要观赏武藏的演武。结果──义直本人固然对武藏的功夫十分赞叹──也不得不承认兵库助所说的一言不差。


    这场演武，刻意没有挑选尾张家的好手与武藏对决，用的是半吊子的新手。如果让那些武艺一流的教授级上场，难免会有折损。既然只是演武，派新手上场便足够了。义直采纳了兵库助的建议。


    正式演武时，武藏完全没有动手，只是睁大眼睛一路追著对手的剑尖看。对手一和武藏对峙便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呼吸急促，然后完全像是被赶上架的鸭子一样地神情恍惚。武藏悠然地举起刀，轻轻地攻击他们。他们只是接招，没有其他动作。


    （原来如此。）


    义直完全理解兵库助的说法了。


    大概兵库助的“武藏论”已洞澈武藏剑法的本质吧。之后武藏武术的命运，就如同他的预言一样。武藏死后，包含二刀流、圆明流、武藏流等招数虽然曾留存于尾张名古屋、丰前小仓和肥后熊本等地，但几乎都失传了。和武藏同时代，或算是武藏前辈的伊藤一刀斋所创始的一刀流，之后则是开枝散叶，成为日本剑道的正统而欣欣向荣，历经数个世纪依然传续。可见得武藏的武术体系是有缺陷，而这个缺陷，在武藏生前靠著他与身俱来的气给填补了。


    武藏在尾张的求官之路就像这样地终告失败。


    武藏之后去了九州，停留在小仓。当时细川家已移往肥后熊本，小仓城主改为小笠原家。小笠原家有意招聘武藏，但武藏拒绝了。一开始想当将军幕臣，后来改为出仕尾张德川家，因为都不成功而变为其他大名的平凡家臣。如此降低个人价值的不快结果，是不为武藏的自尊心所容忍的。


    之后武藏仍未放弃成为幕臣的希望，只可惜时不我予，没有机会。


    到了晚年，细川家前来招聘武藏。


    当时细川家的主君是第三代的忠利，颇懂得人心机微，招聘武藏却不给俸禄。


    “给武藏的武术定价钱，似乎不太好吧！”


    忠利说。


    忠利认为给了俸禄，便定出身分高低。就算赐给武藏五千石，仍然有比这俸禄更高的重臣，排序上武藏还是居于他们下风，这种处境叫在世间已享有盛名的武藏如何能够接受呢？


    因此武藏在交涉过程中，要求的身分是：


    “客席”。


    职位类似嘱托、相谈役等顾问工作，不属于家士，也不跟家臣排序。细川忠利答应了，还为武藏创设了：


    “勘忍分合力米”。


    这是藩的薪资系统中所没有的特别津贴。合力米的意思有点近似乐捐，勘忍分则意味著“数量不多就此担代（译注：日文的“勘忍”为忍耐之意）”。正因为理解武藏晚年在世间的名声、无形的地位、微妙的心情，才能如此用心设下这种薪资名目吧！而这份勘忍分合力米包含了十七人的扶持（译注：江户时代武士俸禄，以一人一天玄米五合为准，换算成一年的米或金钱支付）和现米三百石，数量其实不小。


    忠利还顾及武藏的自尊心，授与他特权，


    ──猎鹰。


    这项特权原本只有家老才享有。暂且不论能否猎鹰，享有这项小小特权表示武藏受到了和家老同等的礼遇，应该能让武藏过大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吧。那年武藏五十七岁。


    武藏六十二岁时往生了。


    他在熊本留有许多传说，但本书已接近尾声，不再多写。


    他很喜欢熊本郊外金峰山中的灵岩洞，晚年就在里面著述、画画和打禅。他的过世也是发生在洞中坐禅时。在洞窟中照料他生活起居的两名家仆抬著他的身体送回城下住处，据说一路上多少还有些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