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45—1949年的国共冲突

3个月前 作者: 费正清
    谈判与美国的卷入


    到1944年,美国政府已越来越急于消除正在削弱中国抗战努力的国共之间的不和,并想阻止一旦日本投降后苏联会站在中共一方的一场可能的内战。1941年新四军事件(皖南事变)后中断的国共谈判,于1943年重新恢复。随着1944年9月罗斯福总统派往蒋介石</a>的私人代表帕特里克·J.赫尔利少将抵达中国,美国人的介入变得积极了。在赫尔利被任命为美国大使几个月之后,他的主要使命是,“为了打败日本,统一中国的一切军事力量”。


    赫尔利使团,1944—1945年


    赫尔利在促进中国“两大军事集团”领导人的和解上所做的努力,在第一年并未取得什么成果,尽管有一些相反的令人乐观的插曲。毛泽东在1945年4月中共七大上宣布了共产党的立场,要求结束国民党一党统治,成立包括中共参加的联合政府。这一主张赢得了国民党统治区内刚刚兴起的和平运动[1]的热烈支持;在这些地区,当日本侵略者走下坡路时,人们对重新爆发内战的恐惧与日俱增。但这并不是国民党政府想要同意的那种主张。就在8月14日日本投降的一天以后,蒋介石邀请毛泽东赴重庆,讨论双方间悬而未决的问题。毛最后接受了邀请,赫尔利大使亲自陪同他从延安来到政府的战时首都。在其后的谈判中,这位大使继续担任调解人的角色。


    毛泽东于10月11日返回延安。主要原则已达成一致,但实施的细节仍待制定。周恩来</a>留在重庆做收尾工作。在蒋毛会谈结束之际,双方于10月10日签署协定,宣布了主要原则,其中包括实行民主,统一军队以及承认中共和其他所有政治党派的平等合法性。政府同意进一步保证人身、信仰、言论、出版与集会的自由;同意释放政治犯,同意只有公安与司法部门才有拘捕、审讯与处罚人民之权。


    根据这个协定,应召集一次代表所有党派的政治协商会议,以商讨政府的重新改组,并通过一部新宪法。共产党承诺,按政府军裁减陆军师的对等比例来削减其军事力量。共产党还同意从它所占领的最南端和最薄弱的八个根据地撤出。[2]政府对共产党提出的结束国民党一党专政的要求作了让步,共产党则放弃他们立即组成联合政府的要求。在达成这些协议的过程中,双方都表示要尊重饱受战争之苦的人民大众要求和平的普遍愿望,政治上的优势显然要依从这一愿望才能获得。


    然而,在这次谈判中有一个关键问题,甚至连表面上的一致都未达到,这就是留下来的10个共产党根据地及其政府的合法性问题。蒋介石要求它们应统一在中央政府的行政权力之下,共产党领导人吃惊地没有提出反对。更为紧要的问题则是,当双方的领导人因此而忙于谈论和平之际,共产党的军队和政府军在长江以北的日占区展开了一场接收竞赛。那一地区包括有战略意义的东北三省(即当时所谓的满洲国),共产党正在那里匆匆忙忙地开辟一个新的根据地。


    盟军最高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发布“第一号通令”,授权中国政府在中国本土、台湾和印度支那北部接受日本投降。苏联军队应在满洲接受日本投降。但是,战时撤退到西南地区的中国政府在接收长江以北日占区的行动中,显然处于不利地位,因为共产党已经控制了华北农村的大片地区。


    蒋介石预料到日本就要投降,在1945年8月11日,命令共产党军队就地驻防待命。但是共产党军队按照发自延安的与之相抵触的命令,向日军据守的战略要点和交通线发动了全面的进攻,以迫使他们投降。毛泽东和共产党军队总司令朱德,在5天以后发电拒绝蒋介石8月11日的命令。


    于是,8月23日,政府军总司令何应钦将军[3]命令侵华日军总司令官冈村宁次将军,在政府军到达之前,日军在必要时要就地防御共产党军队的进攻。日军还接到命令,要他们收复新近丢失或被迫交给共产党军队的地区,他们遵循这一命令展开了进攻行动。从8月末到9月底,以共产党军队为一方,以代表国民党政府而行动的日伪军为另一方的冲突,有100多次见诸报道。作为这些军事行动的结果,共产党在安徽、河南、河北、江苏、山西、山东和绥远丢失了大约20座城镇。[4]在他们所得到的城镇中有张家口,当时这是一座有15万—20万人口的中等城市,为察哈尔省的省会。张家口于1945年8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从日本人手中收复,这是一个长城南北货物与车辆往来的重要贸易和交通中心。由于它的规模,还由于它距北平并不太远的战略位置,张家口成了共产党人城市管理的一个样板和他们的第二首府,直至一年后被国民党军队占领为止。


    美国为了国民党政府的利益也插手进来,把近50万政府军运到华北、台湾和满洲。在政府军抵达之前,一支53000人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了北平、天津和北方的其他要地。授权进行这种援助的美国陆军部的命令指示说,不要违反在国共冲突中不介入的原则。但是,既然冲突的双方都把接收日占区的竞赛视为相互对抗的一部分,这一命令就隐含了一种矛盾。就这样,美国从一开始就以这种方式放弃了“不介入”原则,它反映出整个这一时期内美国人在中国所扮演的角色的特征。中国共产党人立即提出抗议,认为美军的驻防及其军队的调动,是美国对中国内部事务的干涉。[5]


    俄国人的参加使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中国几方面的利益冲突进一步复杂化了。1945年8月9日,苏联根据1945年2月11日的雅尔塔协定对日宣战。就在8月14日日本宣布投降这一天,苏联军队开始进入满洲。同一天,苏中两国政府宣布缔结两国友好同盟条约。在谈判期间,斯大林向中国代表宋子文保证说,苏联军队将在日本投降三个月后从东北完成撤军。[6]苏联撤军的截止期限因此定在1945年11月15日。


    在俄国人占领东北的城市和主要交通线而没用一兵一卒去控制农村的这三个月时间里,中国共产党能够获得最大限度的利益。在这一时期,共产党的八路军和新四军的一些部队,乘帆船从山东或徒步从北方若干省份进入满洲,这时政府军则坐着美国运输机和运输船,从他们头上或从他们身旁超过他们。满洲军阀张作霖的儿子张</a>学思率领的一支东北小部队与共产党军队汇合,这支部队曾配合共产党人在华北抗击日本人的游击活动。张作霖的另一个儿子是众所周知的少帅张学良,他由于在1936年西安事变中所起的作用,一直被作为国共统一战线的人质而被软禁在国民党统治区内。


    没有多少迹象显示,苏联军队在这一时期帮助过中国共产党人。但是,东北70万投降日军的大量武器装备,却直接或间接地到了中共手中。[7]苏联人也在一些要地采取了拖延战术,以阻止美国人帮助政府军在东北的港口登陆。最后,从前穿过边境逃到苏联的周保中及其东北抗日联军的残余部队,在1945年随苏联军队回到东北。这支在1940年以前遭受日本人沉重打击的军队的其他残部,此时也从狱中和地下冒了出来,与来自华北的共产党军队合作,很快开始重新组建。


    到11月初,国民党政府意识到,苏联按照计划撤军意味着中国共产党人对东北大片地区的迅速占领。政府尽管得到美国的帮助,但还是在组织对满洲的军事与民事接收工作的竞赛中失利了。于是,中国政府与苏联人进行谈判,后者正式同意延长其停留期限,并允许政府军队从方便的路线进入这一地区。苏联撤军的新期限定在12月初,以后又改为1月初。这一期限又延长了两次以上,后来苏联人呆得过久,超出了期限,不再受到欢迎。实际上,直到1946年5月初以前,他们仍未完成从满洲的撤离。


    与此同时,11月15日,蒋介石从南方运来了一批精锐部队,部署在长城一带,并向山海关发起了进攻。山海关是通往满洲的大门,长城就是在这里达于渤海。接着,蒋介石开始设法进入东北,凭借武力去夺取被日本人统治了14年的地区;在这之前它是由大帅张作霖的家族统治,却从未被国民党统治过。在这个地区的仍然羽翼未丰的中共军队,至此时为止尚无法与美式装备的蒋军相匹敌。蒋接管东北的战略得到美国人的支持,苏联人也不再从中作梗,从而迅速得以实施。


    苏联人利用推迟撤离增加了他们的战利品,在撤军的同时,拆除并带走了成吨的满洲最现代化的日本工业设备。[8]随着活动日益向战场转移,对手们之间的继续谈判看来已毫无意义,周恩来于11月底返回延安。然而这些经济与政治的代价,与战略性的军事错误相比,显得黯然失色,蒋介石本人后来承认,错误在于他把部署在云南和缅甸地区最精锐的美械装备部队直接调往东北,而没能首先巩固对西南与东北之间这片地区的控制。这些军队若是在华北作战,是否比在东北更有成就,肯定永远是一个得不到解答的疑问。但是,蒋介石进入东北的几个精锐师都是一去不回。他让这些部队投入接收这一地区的决定是一个大错误,这一错误像鬼魂一样缠住这位最高统帅,因为正是在东北,随着这些军队与那里的共产党军队作战的失利,导致了他事业的最终失败。[9]


    地图16 共产党牢固控制的区域,1945 年8 月


    与此同时,还有其他几幕戏尚需在外交舞台上演完。也是在1945年11月底,赫尔利辞去驻中国大使职务,他大骂美国外交机构的某些官员,据说因站在中共一边而暗中破坏他的调解努力。在麦卡锡时代的反共主张结束之前的若干年内,这些指责一直让人苦恼。[10]但是,1945年12月,杜鲁门总统直接任命乔治·马歇尔将军为他的特使,继续执行为赫尔利弃置一旁的调解任务。总统布置给马歇尔的任务,是实现共产党人与政府军之间的停火,同时通过召集一次毛和蒋在重庆的谈判期间已同意召开的全国代表会议,使中国达成和平统一。


    马歇尔使团,1946年


    马歇尔于1945年12月23日抵达中国。也就在这时,美国为政府军39个师及其空军8又1/3个大队提供的装备交付完毕,实现了日本投降前达成的协议。尽管美国的军需供应行动明白无误地显示了要在中国推动内战的意图,马歇尔的和平使团还是产生了直接的效果。


    对召集一次政治协商会议的问题迅速达成一致意见,同时还成立了一个委员会以讨论停火。这就是所谓的“军事三人小组”,由担任主席的马歇尔将军、国民政府方面的代表张群将军和中国共产党的代表周恩来组成。停战协定于政治协商会议召开之前的1946年1月10日发布。协定要求1月13日全面停战生效,停止华北一切军队的调动。政府军接收满洲和长江以南日占区的权利,在停战协定中得到确认。一个军事调处执行部在北平成立,以监督停火并立即开始工作。它受代表国民政府、中共和美国的军事三人小组领导。该执行部内设立停战执行组,由人数相等的政府与中共人员组成,美国人只对其起协助作用。


    政治协商会议于1月11日至31日召开,它公开宣布会议以寻求和平解决国共冲突为目的。对于这次会议,如果说不是两大对立党派,那么至少所有其他有关党派都寄予厚望。有一段时间,会议成了公众注意的焦点,而且甚至在希望看起来要变成幻影以后,政府还援引政治协商会议决议的权威性来证明其随后的若干政治行动的合法性。


    政治协商会议的参加者,尽管并非民主选举产生,但也得到所有代表中国政治舞台上各主要和次要政治团体的人士的承认。参加者包括38位代表:国民党8人,中共7人,青年党5人,民主同盟2人,民社党2人,救国会2人,职教社1人,村治派1人,第三党1人,其他无党派代表9人。


    国共之间所有突出的政治与军事问题实际上都达成了协议。议案涉及如下内容:国民政府的重新改组;一项有关结束国民党训政时期和制定立宪政治的施政纲领;对1936年宪法草案的修改;计划召开国民立宪大会的代表人数问题;在这次大会上将正式通过修改的宪法;在统一军令下对政府军和中共军队进行整编。


    政治协商会议规定组成一个军事三人小组,制定出方案来贯彻协商会议要求全面裁军和中共军队统编为国军的决议。这个小组,即军事三人小组会议,由代表政府的张治</a>中将军、代表中共的周恩来以及作为顾问的马歇尔将军组成。他们在2月25日宣布了双方大规模裁减军队方案的协定。这一协定将在18个月内实施完毕,到该日期结束时,政府军计有50个师,约84万人;共产党方面则为10个师,14万人,后者将被统编为国军。关于这些军队的部署也达成了协议。共产党的大多数师应部署于华北,这反映出那是中共军队力量最强大和集中的地区。


    不幸的是,并没有上级权威来强制停战,或强制作出军事的和政治的和解。既然这些协议的贯彻只能依赖相互的信任和对手本身的诚意,因此,由马歇尔将军来华和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所激起的势头一过,这些协议也就很快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也许两大党派对于制定这些协议都是真诚的。事后来看,这些协议颇像两个对手所共同玩弄的玩世不恭的花招,以便安抚中国舆论和美国伙伴,同时争取时间,以尽可能有利地完成他们的军队部署。事实上,真正原因可能介于这二者之间,因为随后蒋介石和周恩来都指出,关于实现他们之间和解的得失,他们各自的党内这时都存在真正的争论。[11]今天来看,其言外之意,就是两党在1946年初可能都还未下决心;通过全面战争解决他们分歧的决心,只是随着那时达成的协议被逐渐破坏后才表露出来。


    国民党内反对政治协商会议决议的右派,在1946年3月召开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会议上,能够在某些重要问题上修正党的立场。两项最重要的修正是,限制地方自治和规定继续实行总统制,这后一项修正与政治协商会议批准的内阁制是相对立的。随后,国民党还拒绝承认中共及其政治盟友民主同盟在有40名成员的行政院中行使联合否决权,行政院在建立立宪政体之前,将是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


    这两个政党就此声称,国民党既违反了最初的政治协商会议决议的条文,也违背了其精神,并拒绝了承担继续履行决议的义务。国民党政府没有因此而踌躇不前,单方面按照政治协商会议决议进行活动。国民立宪大会于1946年11月召开,目的是要通过1936年宪法的修改草案。1947年1月1日,新宪法正式颁布;第一届国大代表的选举在这一年晚些时候举行,选出的代表在1948年4月召开会议,选举国家总统和副总统。[12]


    与此同时,军队的裁减与统编甚至比政治上的重建进展还要缓慢。在这方面,共产党似乎更不让步,甚至拒绝按照2月25日整军方案的要求提供其军队的名单。然而双方对停战未能实现所进行的指责,似乎都同样地在减弱。例如,马歇尔将军在1月底想寻求双方同意,由执行部派停战小组去满洲的营口港,据报道那里发生了一些冲突。中共方面表示同意,而政府方面先是加以拒绝,而后又游移不定。实际上,直到4月初以前,停战小组都未能进入满洲,而在此期间敌对状态已经加深了。在马歇尔看来,政府方面不仅要对拒绝在满洲遵守停火和不让停战小组进入该地活动负责,而且要对华南和华北两地其他大量违反停战协定的事实负责。[13]


    就共产党方面说,他们已在东北地区迅速加强了实力,足以反复向占优势的政府军挑战。共产党军队在满洲的调动,从条文上说并未违反停战协定,因为禁止军队调动的条款只适用于华北,而不适用于东北。敌对行动当时已在很多方面展开。当俄国人在3月中旬开始撤军时,他们显然与中共军队协调行动,在俄国人撤出满洲的大多数大城市时,其中包括沈阳、长春、吉林、哈尔滨和齐齐哈尔,中共军队已做好跟在他们身后进入的准备。


    在沈阳,政府军能够在24小时之内将中共军队赶出去。而在长春,周保中率领的部队向政府军和地方部队发动了三天的进攻,而后于4月18日进入该城。政府军在5月19日占领四平街,但也经过了长达一个多月的战斗。在这次失利以后,共产党撤离了长春,而政府军于5月23日占领了这座城市。在华北,共产党人也公开违反停战条款,沿着津浦铁路在山东和苏北调动进攻的军队。[14]


    鉴于停战已名不副实,马歇尔暂时不再担任正式的调停人,但他仍继续作为双方的中间人进行活动。他以这种身份为满洲成功地安排了自1946年6月7日起为期两周的休战。在此期间将举行谈判,讨论如下问题:(1)终止东北地区的战斗;(2)恢复华北地区的铁路运输,在该地区,共产党军队不仅阻断了济南至青岛的铁路,而且也封锁了其他几条南北铁路大动脉,从而阻止了政府向北方的军事运输活动,也阻止了把煤炭装运到长江流域下游的工业基地;(3)贯彻实施2月25日整编军队的协定。蒋介石宣称,这将是他与中共在谈判桌上解决分歧的最后时机,国民党的报纸上也出现了同样的声明。


    马歇尔恢复了正式调停人的身份,休战延期到6月底,但是并未达成协议。使休战归于破灭的最主要障碍是,共产党不想同意在中共军队按协议从苏北撤军后,让政府对苏北实行管理。共产党方面坚决主张,在他们的军队撤离的华北一些地区,所有现存的地方政府都应继续保留。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政府全面进攻共产党统治区的计划已经制定完毕,中共对此也已察觉,继续谈判已成毫无意义之举。


    马歇尔使团的失败和它与美国对华政策的牵连


    马歇尔使团直到1947年1月6日才正式停止活动。但是,由于休战期限至1946年6月30日就告终结,在没有必须的延期协议的情况下,这个美国和平使团的失败看来已是不可避免的了。一位新的美国大使J.司徒雷登博士被任命来填补赫尔利辞职以来一直空缺的职务。司徒雷登于7月份抵达之后,分担了马歇尔的越来越徒劳无益的调停任务,直到后者在1947年初被召回美国。但是,他们继续努力的结局,已因政府对共产党统治区的相互配合的全面进攻而确定,这一进攻在6月休战告终后不几天就开始了。


    进攻开始后不久,美国人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其重要性,仍试图抓住最后的机会来挽救和谈。他们提议在8月1日组成一个五人谈判会议,包括两名政府代表,两名中共代表,由司徒雷登大使担任主席。蒋介石要求以共产党军队大范围撤退——实际上是从所有他作为进攻目标的地区撤退——作为先决条件。共产党拒绝同意,除非他们要撤离地区的地方政府的地位得到满意解决。在这期间,军事行动继续进行,而且在8月19日,即政府军轰炸延安后不久,共产党宣布在他们权力所控制的整个地区进行战争总动员。


    当政府向共产党所控制的城市张家口进攻还在继续之际,马歇尔于10月初劝华盛顿将他召回,他认为,和平谈判现在很明显正被利用来作为政府向共产党地区采取军事行动的伪装。为了阻止马歇尔以此为理由辞职,蒋介石宣布张家口实行短期停火,中共对此加以拒绝,认为它不能解决问题。在整个1946年,共产党首席谈判代表周恩来要求政府撤回到1月13日关内停战时和7月7日东北停战时的位置。政府方面拒绝这一要求,它的军队于10月10日占领了张家口。


    接着,政府单方面召开了国大。中共和民盟拒绝参加,理由是国民党并没有遵守政治协商会议关于改组政府议案的条款。周恩来于11月19日返回延安,这一姿态标志着中共正式从调处活动中退出。12月初,共产党表示,他们不愿意继续受美国的调停,并向南京提出了恢复谈判的先决条件,即解散国大,政府军撤回到1月份的位置。这些条件自然是不能接受的。双方至此都已认定,他们在战场上能比谈判桌上更有所获。


    随着1946年的发展,马歇尔作为调停人的任务越来越困难了。尽管在这个时候还不能预见,但他的难题包含了所有将在未来几年中使美国对华政策遭受损伤的因素。对于美国所起的作用,国共双方都越来越感到愤慨,这种愤慨与1946年他们之间相互采取的日益生硬的态度是并行的。国民党内的主战派——由陈果夫、陈立夫兄弟的CC系领导——把美国的调解努力视为对他们铲共计划的阻挠,在他们心目中,只有铲共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这种看法后来为美国的支持者所极力推行。


    也许更具有影响的是国民党政府内的普遍愤慨情绪,这种愤慨情绪是美国要求其改革而引起的。行政院长宋子文在提到这一不必要的建议时指出,在过去,“一个政府告诉另一个政府它该做这些事情,这就意味着战争”。[15]但是,中国和美国的领导人都知道,后者无法劝诱前者实施那种挽救正在败落的命运所必需的广泛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改革。此外,国民党领导人也清楚地意识到,不论美国人可能对他们如何失望,资本主义的美国都会在任何同共产党人的生死较量中支持他们。[16]


    共产党方面也明白国际政治生活中的这一基本事实。但他们的声明强调马歇尔立场中固有的更直接的矛盾,尽管——一点不假——甚至直到调解努力可能成功的托辞不再能保持的时候,共产党人才选择使这一点上的压力逐步升级的办法。不过,马歇尔还是被置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一方面企图居间促成和平解决办法,与此同时,却又代表向争端中的两党之一提供援助和支持的主要国家。


    根据对39个步兵师和空军的供应计划而答应向国民政府提供的武器装备,在日本投降时的交付量大约只有一半。其余的部分是在后来交付的,其时这些武器要用来对付的敌人已经很明显了。在政府与中共为接收日占区领土而展开的竞赛中,美国将政府军运往这些地区,从而向政府提供了援助。在某些情况下,甚至还利用美国海军陆战队去控制这些地区,以待政府军的到来。1946年2月25日,也就是整编军队方案公布的那天,美国还批准在中国组成一个军事顾问团,以帮助中国政府发展军队。这个顾问团于3月份成立。美国人还向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援助中国计划提供了5亿美元,其绝大部分都交给了国民党统治区。1946年6月14日缔结租借“供应线”贷款协定,据此美国增加了给中国政府的追加贷款,用以购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就已约定,但迄未根据战时租借法案交付的民用装备和物资。接着,在8月份,也就是在国民党对共产党地区的进攻已经开始之后,美国人还缔结了另一项协定,批准以1.75亿美元的总价格,向国民党政府贷款出售价值为9亿美元的战争剩余物资。这种“民用型”物资包括小型船只、车辆、建筑材料、空军军需物资和材料,以及通讯设备。与此同时,有关美国与中国政府间通商与航海的友好条约的谈判正在进行中。[17]


    就美国一个主要盟国的得到承认的政府而言,这样的援助可能是完全合法的。但是,放在中国国内政治环境中来看,马歇尔作为敌对两党之间不偏不倚调解人的立场,从一开始就由于他的国家对国民党政府连续不断的战略性支持而受到损害。共产党对1946年夏季期间这种关系的宣传攻击逐步升级,他们指责美国加强政府的军事力量,因此是怂恿国民党以军事手段解决冲突。美国暗自承认这一指控言之成理,于是从1946年7月底禁止船只装运武器弹药到中国。这就是马歇尔所声称的“影响中国政府的行动路线以及影响军民两方面政治反动派确定了的立场与计划的努力”的一部分。[18]


    尽管如此,禁运还是在10月份被部分解除,并于1947年5月完全取消,这就以实例证明了马歇尔的使命是受其国家对华政策约束的。禁运来得太迟了,以致不能对政府的战争计划或谈判进程有任何抑制性影响。因此,它也不能使共产党平静下来。实际上,它在这方面所能产生的任何效用,几乎全被向政府出售价值9亿美元战争剩余物资的8月决定直接破坏了。而美国的反共批评家却立即利用禁运作为他们攻击美国对华政策的重要论点,断言因此而引起的军需品短缺是造成政府军战败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所以,美国的调停努力实际上没能讨好任何一方,就企图介入中国内战纯属无益之举来说,除了向不久后被任命为美国国务卿的马歇尔提供了直接经验以外,并没有达到什么目的。尽管美国没有办法劝诱国民党应允它的随便哪一项要求,但为了它自己的国内和国际政治利益,它不能完全放弃对与中共作斗争的国民党政府的支持。这样,1946年武器禁运的姿态既不能诱使政府方面对其战争计划做出重要改变,也不能从共产党方面赢得任何友好表示。相反,禁运唯一持续的后果,是加深了盟友中国政府及其在美国的支持者的怨恨。与此同时,随着全面战争行动的开始,其他形式的物资援助和外交支持仍在继续。也许,马歇尔使团的最大不足之处,并不是它对中国内战进程的影响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而是美国人本来就该想象到,他们调解努力的实际效果可能就只会如此。这种错误的假定就很多美国人来说是根深蒂固信念的一个部分,这种信念来源于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充当亚洲命运主要仲裁人的角色,这使美国的政策制定者有权力和责任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去决定中国的政治命运。


    国民党统治的衰落


    国民政府在1945年8月能够声称,它对这个国家的所有大城市、全部工业基地以及估计约为四亿五千万人口的3/4以上拥有领导权。国民政府不仅作为抵抗日本的自由中国的领导者而赢得了喝彩,还把中国带进了世界政治舞台,在那里终于被承认为大国之一。因此,抗日战争结束后,蒋介石及其领导的政府孤注一掷地冒险解决“共产主义难题”就不令人吃惊了。


    1945年,政府军总人数超过250万,是共产党军队人数的两倍多,而且在武器、装备和运输能力上占有明显的优势。共产党军队——除了游击战经验外没有什么其他作战经验,没有空军、海军,也没有政府那样受过美式训练和使用美式装备的陆军师——在大多数观察家看来,它似乎无法与国民党的军队相匹敌。蒋介石和他的将军们,就像那些为他们的军队提供军需和训练的美国人一样,对现代化的火力印象深刻,希望以此在中国取胜,如同刚刚在对日战争中所做的那样。但是这种情形并没有出现,这几乎使所有的人,也许除了共产党人之外,都感到吃惊。在追叙1946年到1949年的内战过程之前,让我们先看看国民党人统治的中国在同一时期的衰退过程。因为共产党人的最终胜利,是建立在旧社会的衰弱及支配这个社会的政治体制的衰弱的基础之上的。


    当时的参与者和目击者,不一定赞同中共关于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地主统治农村以及主要家族垄断城市经济等理论的解释,并以此去理解国民党存在问题的严重性。这些问题在40年代都是显而易见的,对此外交家和外国记者以及只是部分地受到控制的中国报刊都曾作过反复描述。“腐败无能”这一引人注意的话,常被用来形容从指挥战争到学校管理等政府在一切领域的表现。40年代后期,国民党中发行量最大的政治评论刊物《观察》的创始人和主编储安平教授,在1947年3月总结了一种广泛持有的观点:


    现政权的支持层原是城市市民,包括公教人员、知识分子、工商界人士。现在这一批人,没有对南京政权有好感。国民党的霸道行为作风使自由思想分子深恶痛绝;抗战结束以来对公教人员刻薄待遇,使他们对现政权赤忱全失;政府官员沉溺于贪污作弊,他们进行种种刁难,使工商界人士怨气冲天;因财政金融失策以及内战不停而造成的物价暴涨,使城市市民怨声载道。[19]


    接管日占区


    1927年以后,城市中国是国民党的势力范围,其中心地带是沿海以及沿长江流域的主要城市。这一地区的大部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都被日本人占领,那时国民党政府撤到了西南。日本投降后,在政府重新申明它对所占地域的权限时,城市居民对政府的普遍失望产生了。到1945年底,实际上这个国家主要中心城市的各种成分的居民已极度不满,对此,政府的政策及其官员的行为是要负直接责任的。


    这一时期的特点是接收过程本身。代表政府的文官和军官控制了日本人主持的行政机构的所有部门以及日本人和汉奸所有的公、私财产。所有财产,若属于非法占有的,要么应发还原主,要么应依据官方所定程序移交新主。在这个过渡期间,工厂要停产;不论是被封在仓库以内还是以外的货物,都禁止移动;建筑物的占有人必须搬出去。


    但是,随着官员的复员和接收过程的发展,接收这个词变成了通用的同形异义词,其意义转变为抢劫或掠夺。接收政策本身要么疏于计划,要么实施失当,也没有什么制度上的保证以禁止滥用职权。其结果是,随着到来的官员竞相对敌产提出所有权要求,各地的接收过程发展成了不成体统的你争我夺。任何东西都成了攫取的对象:工业机械、公共建筑、房屋、交通工具,甚至家具和办公设备——任何能最早对这些东西提出要求或提出最强有力要求的人,都可把它们征来使用或获利。这些来自重庆的趁火打劫的接收大员,成了这一时期的象征。根据流行的说法,这种人所关心的是五子,即条子(指黄金)、车子、房子、日本女子和票子。[20]


    与此同时,成千上万的工人突然发现,由于工业生产的停工,他们自己失业了。其原因是双重的,即沿海地区的接收过程以及内地战时工业的关闭。自由中国的工厂主和商人们,由于他们中间的某些人在战时随政府迁往西南而蒙受了相当大的损失,因此期望从接受日伪的企业中得到补偿。相反,政府并不理会这些政治上的责任,而是让官员和其他人去接收被占中国的工业财产。但是,收复区的经济很快恶化,以致拆、卖工厂机器比让它们运转常常更为有利可图,许多人都这样干。日本投降后一年多,经济部承认,从日伪手中接收的2411个工业企业,估计只有852个实际上恢复了生产。[21]到1946年末,还有许多其他原因导致工业萧条。但是,它是从分裂开始的,这种分裂是由政府官员对日本人留下的财产展开接收竞赛的不同寻常的行为造成的。


    政府官员对待前占领区居民的态度,与这些违法乱纪现象是交织在一起的。对日战争胜利之后,政府由于需要依赖日本军队及伪军维持“法律和秩序”,也就是说,不得不依赖这些战败的敌军阻止共产党对华北城镇的接收,起初曾作过一些让步。日伪人员被允许在一个不确定的时期内作为中国政府的政治代表发挥作用。在公众对这一问题的愤怒呼喊声中,1946年9月底,发布了执行惩罚汉奸的行政命令,但其中包含很多漏洞,只是有选择地应用。尽管逮捕了一些为首的通敌分子,但是并没有做出有计划的努力,在某些公正的法庭或官方机构的面前解决所有的要求和指控。很多在日本人官方权力机构里效力的人,被回来的政府委以同样有权力的职务。


    但是,就在政府本身对通敌人员问题做出妥协的同时,其官员们由于曾在内地忍受困苦以支持自由中国的斗争,披着自认为正直的外衣正在返回。官员们这种以恩人自居的姿态在接收台湾和满洲时表现得尤为明显。这两个地区都曾长期受日本人统治,台湾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台湾人与来自大陆的接收人员间发展起来的相互敌意,在血腥镇压1947年2月的反叛中达到了顶点。[22]在东北,都在传说,除非所有想叛乱的人都干脆投到共产党一边,否则那里日后也要爆发一场叛乱。


    这个问题,在政府给教师和学生正式加上再教育污名的政策中,也许说得最为明确。符合国民党思想体系的专门课程,按照教育部的命令对于学生是强制性的。那些在占领期间已从学院、大学</a>和中学毕业的学生,必须通过书面考试才能保留其毕业生资格。教师也要通过旨在测试其对国民党的了解和忠诚的种种考试。人们对这些课程本身并无太多的不满,因为其根本的目的还是得到了普遍支持,那些考试也并不特别严苛。这一问题倒不如说是官方给再教育过程贴上的一种耻辱记号。教育部在发出通告时,声明所有在伪政府控制地区上学的学生都被认为受到了毒化,他们在接受再教育、思想上得到净化之前,不适于继续学习。作为“伪学生”,应该帮助他们“洗掉思想上的污点”。[23]但是,随着新近从西南来的官员贪污受贿而引起的公愤,起先采取守势的当地人民不久就提出了疑问,为什么这种人物竟敢参与对任何人的评判。


    然而,尽管国民党政府这一时期有种种违法乱纪行为,它蒙受的不过是在威信和公众信任方面的一点损失。通过对所犯错误的纠正以恢复公众的信任,没有什么呼声比这更强烈了。对政府来说不幸的是日本投降后引起这些失望的种种问题,其绝大部分并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解决,反而成了随后所出现的失望的前奏曲。因此,那些被当作战后一时失误而可能已被忘记的事情,日后终于被公认为国民党政府失去城市民众支持的开端。


    经济上的无能:通货膨胀的金融政策


    在内战年代里,与其他任何单一问题相比,通货膨胀是促成城市民众失去对国民党统治能力信任的最大因素。通货膨胀的金融政策始于抗日战争时期,当时政府与支持其财政的主要基地,即沿海和长江流域城市的联系被切断。到1945年,不包括银行贷款在内的政府收入,只抵得上开支的1/3,财政上的亏空几乎完全依靠印发纸币来弥补。通货膨胀所造成的结果是,平均价格在1937年到1945年8月间上涨了2000倍以上。政府在收支上的缺口在整个内战时期一直存在,尽管也始终采取了一些弥合缺口的重要手段,但持续过度膨胀的结果本身终于达到了其必然的结局。依靠印发纸币的决定的最危险的后果,也许是它会使那些作出这决定的人相信,这是一种能轻而易举地解决国家财政困难的办法。政府领导人并非出人意料地采取与反对日本人时的相同做法,为他们同中共的战争提供资金。结果它便成了一个只能眼看着国家城市经济衰落,既无决心也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情的政府。


    通货膨胀为劳动力提供了一些现成的争论问题,他们在1945年8月突然摆脱了八年日本人统治和前此十年国民党统治的约束。日本投降后,国民党已没有能力重建曾抑制1927年至1937年工人运动的组织上的控制网络。工人们这时蔑视官方制定的那种解决劳资纠纷的传统做法。由于原有破坏罢工的伎俩已不再行之有效,政府除了同意工人的要求自动调整工资以适应生活费用上涨外,已没有其他选择。但是,1946年4月宣布的这一决定,不仅加速了工资—物价的螺旋式上升,还损害了政府与工商界的长期同盟关系,激起了企业家的怨恨情绪,他们认为对工人的让步正在促使他们自己的生产费用增加。与此同时,官方的统计数字证明,国民党在平息工人情绪方面是无能为力的。1936年,就在日本入侵中国前不久,全国所记载的罢工及劳资争议为278起。相比之下,在1946年,光上海一地所记载的罢工及劳资争议的总数即达1716起。到1947年,该城市这方面的数字达到2538起。[24]


    政府经常指责工人闹事是共产党职业鼓动家促使的。工人运动看来的确被彻底渗透了,至少在上海是如此。[25]然而,这些争论问题是现成的,任何人都可有效地加以利用。随着经济因不能控制的通货膨胀和随之而来的工商业萎缩而陷入混乱,城市工人已失去了任何形式的保障和失业救济金,因此,他们也像其他各界民众在很多场合下以各种方式所做的那样,拒绝遵照政府的合作请求行事。


    支付高工资不过是窒息工业生产的诸多问题之一。这些问题包括能源和运输费用不断增加,各种贸易税和生产税的增加,高利率,以及由于实际购买力萎缩而引起的需求下降。到1947年底,这些情况导致了工业产量的全面缩减。


    但是,政府为了增加收入,却听任不合理的税收体制继续存在,这一体制曾向合法的商业活动大量地、过度地征税,同时又让投机者和奸商的个人收入分毫不受触动。政府的对外贸易政策也造成了伤害地方生产者的逆差。1946年11月的改革只是部分地纠正了这些状况,那次改革旨在鼓励出口和限制进口。


    国民政府最易受到的指责是,它不促进经济的发展,而是鼓励官僚资本主义,也就是利用公职为个人的企业和利益服务。政府官员和他们的合伙人正相互勾结以获取外汇,进口商品,以及得到一般商人所不易得到的其他好处。有一个实例是1946年政府向上海米商贷款的丢脸事件,这些米商显然是得到官方的默许,利用贷款去从事投机活动,从而导致米价进一步上涨。[26]另一方面,当政府在1947年上半年卖出公债时,资本家并不愿意买进。同样,据说一些商人持有大笔金钱,他们拒不把这些钱投入他们自己的企业,因为与投机所得相比,投资所得的利润更不可靠。投机的机会包括买进、卖出和囤积商品;在股票市场上进行投机;投资于黄金和外币;以黑市利率贷款。其结果是生产进一步削减,企业倒闭,失业增加。


    1947年到1948年的应急改革


    政府发动了两次颇有抱负的运动式的改革,据说,原来的目标是要达到经济的全面稳定。第一次改革是于1947年2月16日宣布的,当时把所有工资都冻结在1月份的水平上,并规定了某些生活必需品的最高限价,其中最主要的商品是大米、棉花和燃料。私人买卖、囤积黄金和外币被禁止。还采取了制止资金流入香港的措施。然而,这一价格控制体制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失败,这首先是因为其范围有限,其次是因为它不能贯彻始终,它的严格实施只限于上海一南京地区的城市。就像价格普遍上涨那样,生产成本也因此而继续上涨,只有一些生活必需品的市场价格依然冻结。稻米生产地的大米价格,很快超过了大米销售地城市的水平。原棉价格的不断上涨使纺织品无利可图。煤炭和食用油也同样受到影响。大米短缺的状况日益严重。到4月初有了美元黑市,价格控制单上所列的大多数生活必需品不久也在黑市上出现。政府无法根据计划的工厂配给制向工人提供这些商品的有保证的配给量,于是决定代之以发放津贴,以便与每个工人本该配给的商品的价格相适应。但是,这些津贴只适用于那些越来越难以按定价买到的生活必需品的费用,而其他各种商品的价格还在不断上涨。5月间,上海的整个物价指数上升了54%,相比之下,改革计划开始前的那一个月上升率则为19%。在工人要求解冻工资、米市崩溃以及四五月间遍及十多个城市的抢米风潮的多方面压力下,所有应急改革措施最终都被正式放弃了。[27]


    在这次经历刚刚告终之后,1948年8月19日的紧急改革计划,只不过是正陷于自己制造的经济混乱而悲观失望的人们所做出的最后姿态。从一开始就很明显,这次新的改革工作不可能成功,因为它包含了导致1947年计划失败的同样一些缺陷。但是,政府领导人在1948年8月宣称,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改革计划只能成功,因为他们已没有由其支配的其他手段,可用以争取稳定经济和恢复公众对他们的信任。当这一计划在10月底被放弃时,不论在谁看来,其唯一成就就是,政府根据所有金银和外币必须按新货币金圆券收兑的规定,从公众手里强行收购了价值1.7亿美元的金银和外币。在实施新计划最为严厉的上海,最公开地表示愤怒的群体并不是长期受到损害的中间阶层,而是工商界——这些人先前是国民党的主要支柱。大约3000个商人,包括几个上海最显要的商人,在这一运动开始时就已被关押。后来,他们向那些把400万上海人用作“试验标本”的“江湖医生”发出了声讨,并要求惩罚那些设计这种试验的官员。在这些官员中,排在首位的便是蒋介石的儿子蒋经国,他对在上海强行实施这一次改革措施负有责任。[28]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通货膨胀也损害了城市薪金中间阶层对政府的支持。组成中等收入阶层的少数人,其主要群体是知识分子、大学教授、中学教师、作家和记者,以及政府雇员,尽管以通货膨胀来解释他们对国民党及其所领导的政府的日益不满是过于简单,但飞涨的物价和贬值的货币的确成了这些人的主要负担。他们的贫困在抗日战争期间就开始了,那时的通货膨胀使他们的实际收入仅及1937年以前的工资的6%—12%。到1946年,根据在昆明所作的一项估计,大学教授的实际收入减少了98%。[29]而且,尽管政府至少还能够发布按生活费用指数调整工人工资的命令,但对它自己的雇员也不能做到这一点。这些雇员包括多数大学教师,他们作为国家提供资金的机构的雇员,其薪金等级与其他公务员的等级相类似。所有国家雇员的薪金一般说来每季上调一次。但这些调整断难跟上生活费用的上涨。教师与公务员的实际收入不够维持衣、食、住方面的基本生活所需,40年代后期人们常常说这是事实。


    知识界中的这种新的贫困,还有助于激发学生的反战运动。其实连教授本身显然也参加了1947年春季范围广泛的反饥饿、反内战示威运动,这一运动还提出了其他要求,包括削减军费开支,增加教育经费预算。显而易见,利用印发纸币为战争行动筹措资金而引起的困苦,为这些人反对战争行动提供了一个主要的论点,因而有助于削弱对战争行动的支持。但是,即便如此,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也像公务员一样,直到政府在军事上被打败以前,实际上一直没有抛弃它。


    政治上的无能:对和平运动处置失当


    如果说贫困是20世纪4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经济生活的主要事实,那么他们在政治上的当务之急就是反对内战。政府拒绝承认这一抗议的合法性,相反,却把它当作地下共产党人的一种诡计。由于这种错误看法以及由此而产生的镇压,最终只得背上众对军事冲突的谴责这个更为沉重负担的,正是政府而不是共产党。


    于是,学生的抗议活动不是完全成熟后才发生的,而是学生示威和政府反示威的过程中发展。有四次引起全国瞩目的示威运动。一二·一运动(1945)是其中规模最小的一次。主要行动发生在昆明,1945年12月1日,那里的四名年青人被几个企图恐吓反战抗议者的匿名凶手所杀,还有几人受重伤。作为这一暴力行动的结果,以西南联合大学校园内反战集会为开端的抗议活动,终于以这一时期第一次主要抗议运动而闻名。从1946年底到1947年1月初,为抗议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涉嫌强奸一名北大学生,出现了一系列反美游行示威活动。海军陆战队官兵的行为仅仅是直接的导火线。除此以外,学生还质问为什么美国军事人员要留在中国,他们是否真的没有站在政府一边参与中国的内战。在这一问题上所引发的势头,发展成了一场反饥饿、反内战运动,1947年5、6月间,这场运动席卷了全国大多数主要城市的大学和中学。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所谓“学潮”,与1948年4月至6月间的抗议美国扶日运动汇合了。


    尽管经常涉及地方上的事件和人员,但全国范围的学生抗议活动的基本动机都是一致的。学生的主要要求是,立即结束内战,结束美国在这场战争中对国民党的支持,把财政支出从以军事为重点转到以民用为重点上来。政府最初的反应是,试图使这场运动转入另外的渠道。当局除了在那些学生运动最积极的学校里安插密探和特务外,还让那些同情政府的学生,如三民主义</a>青年团的团员,作为国民党的忠诚拥护者,组织并领导学生的活动。但人们公认,在全国最有名的学校中,名气最大、最有影响力的学生领袖全都批评政府及其战争政策。


    然而,政府的决策者们始终不够明智,他们相信,只要学生内的极少数“真正的”共产党鼓动分子能被清除,学生运动就能得到控制。[30]随之而来的严厉手段进一步疏远了学生。学生的领导人,尤其是大学自治会的领导,是遭到一帮执法人员殴打、逮捕和绑架的主要对象。根据密探告密,逮捕学生积极分子成了常见现象。积极分子和地下共产党嫌疑分子列在黑名单上。这些学生即使不在校园中被抓走,也会在夜间查抄学校宿舍时被拘捕。被捕和被绑架的学生常常干脆就“失踪”了。对于真正的共产党分子,一旦他们的身份被查明,死刑就是可以想见的惩罚。严刑拷打也是一种常用的逼供手段。


    开始时表明学生要求和平解决国共冲突的运动,就这样很快发展成了一场向国民党政府当局挑战的运动。在这方面,最重要的并不是学生逃身到共产党方面,因为逃过去的学生看来在数量上相对很少。更为重要的,是政府试图镇压抗议活动所引起的广泛憎恨。这可能不会使学生转变成共产党人或共产党的同情者。但是,它确实加强了学生对政府的反对,使学生更加不愿支持政府对中共的战争。


    老一代知识分子清楚地表达了他们支持学生要求的道理,他们持续不变地批评这场战争及其加于民族的灾难。就像大多数外国观察家一样,他们以为这场战争很可能是遥遥无期地继续下去,因为任何一方都不能打败另一方——这是直到1948年年中以前的一种普遍看法。战争的代价包括通货膨胀,它使城市经济完全陷于混乱,使农村地区进一步陷于贫困。除了印发纸币以外,政府财政还依赖一种土地税,即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强制收购粮食和征借粮食。这些强征索取,连同维持地方所需的附加的征购征用,与征兵有关的种种弊端,以及当地纪律废弛、军饷不足的军队所造成的种种破坏,在很多地区都成了农民不堪忍受的重负。战时的许多征派,都意味着增加地方官贪污受贿的机会,而通货膨胀又加强了这种动机。在形容农村的状况时,“吸血鬼”这个词被用来指乡、镇、保、甲的地方官,是生活在城市的作者喜用的称呼。乡、镇、保、甲构成了基层行政单位,评论家认为,战争实际上在基层正在制造最有利于中共不断发展的条件。


    政府在争取公众支持其反对中共的战争方面所遭到的失败,还很明显地表现在人们普遍倾向于谴责政府从事战争,而较少谴责中共。这一点在那时就为世所公认,而且有很多解释的理由。首先,政府作为中国合法的统治者,唯有它有权改革自身和结束战争。因此,国统区的反战请愿者们便把努力的目标朝向政府,希望迫使政府就此采取行动。其次,在1945—1946年的和谈期间,共产党人在赢得舆论的对比方面,已获得成功。人们普遍相信,共产党人是诚心诚意的,例如在1946年1月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上,当时他们为了避免全面战争,同意作出几项妥协。而当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在数星期后单方面撕毁了几项政协协定时,政府便在这场较量中失去了信任。使这一印象增强的,是1946年2月10日对重庆校场口大会的破坏,这次大会是为庆祝政治协商会议的顺利结束而召开的。在这一事件的几天之后,重庆中共报纸的办事处遭到袭击。人们普遍认为,这两次事件都是国民党内反对政协协定的分子雇用的暴徒所为。[31]


    最后,人们把反战情绪主要指向政府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种普遍的假设,即中共的力量由于国民党的短处而正在扩大。政府应对在掌权的20年期间没能克服自己的缺点负责。钱端升教授在分析国民党的黩武主义与中共的武装对抗之间的关系时,对于这一论点提出了政治上的看法。他追溯了国民党内支持孙逸仙与军阀结盟的军人势力。当时那种基于利害关系的联合,很快就发展成了一股国民党内不易被清除的力量。国民党在1924年改组时,曾试图切断自己与军阀的联系,但它又在黄埔军校继续发展自己的军人体制。北伐战争后的20年代末期,国民党发展阶段的军政时期本该结束;但事实上由孙逸仙提出的训政时期一点也没有开始。蒋介石这个军事首领还接管了政治领导权。蒋接着便开始与共产党人作战,这使军人的控制依然是必要的。此后,中共不断发展力量,蒋介石在国民党政府内的权力不断扩大,这两者之间的一种相互加强的关系发展了。蒋的黄埔系军人构成了国民党内军事集团的核心。他们由于接近蒋以及对军队的控制,成了国民党内和政府内最重要的部分。钱端升断定,一旦一个军事派系取得了政治权力,政治上的反对党派除了求助于武器外,别无他途。因此,国民党内和政府内军人占统治地位,是造成这场内战的终极原因。他提出要求,把军人从政治中清除出去,将其置于一个清一色的文官政府的控制之下,他的要求表达了一种共同的看法。[32]


    经济学家伍启元教授甚至更强烈地断言,政府对这场战争负有责任。他的大多数同事倾向于把通货膨胀视为战争的结果,而伍教授的看法则不同,他把战争视为政府经济政策的结果。这些政策导致了经济的逐步恶化和财富分配的不均。中等收入的群体,“不包括贪官污吏之流”,都已看到他们的收入受到了通货膨胀的侵蚀。与此同时,农民正在遭受种种压迫,包括“由士兵、土匪、征粮、征兵和自然灾害造成的各种劫掠”。伍教授问道:“由于社会就是如此状况,不管有没有中国共产党,能没有一场内战吗?”[33]但是《观察》的社长储安平则在评1947年美国前外交官威廉·蒲立特关于向国民党政府提供更多美援的报告时,最引人注目地表明了公众的看法:


    蒲立特先生之所以主张援助这个政府,就因为这个政府是反苏、反共的。……蒲立特先生有没有想到,共产党究竟是在怎样一个情形之下才提高到了今日所占有的地位的,根据本文作者个人的看法,国民党的腐败统治是造成共产党发展到今天这样庞大势力的一个主要原因。……假如二十年来的统治,不是如此腐败无能,何以致使人民觉得前途茫茫,转而寄托其希望于共产党?[34]


    老一代人像学生那样,看来并不欢迎一个由共产党所控制的政府。例如储安平期望1946年英国工党取胜能证明,即使不走莫斯科的道路,也有可能实现社会主义和民主。对于中共,他所担心的是那种看来要接受的政治生活。他对中共是否真的不反对民主,以及共产主义者与法西斯主义者在这方面是否有很大的不同表示怀疑。关于中共在对付个人,对待审查制度,对待知识和政治自由以及对待文学艺术方面的态度,他和他的同事都表示了某些保留意见。这些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认为,如果说国民党的工作在所有这些方面缺点不少,那么毫无疑问中共就更差。[35]没有任何人愿意去争辩,中国共产党最终的目的绝不是实现共产主义。但是他们不认为中共能够通过武力去实现它。


    军事上明显的僵局因此被认为为双方妥协,也为两党在其中能够相互监督的联合政府提供了基础。这个目标,马歇尔将军在1946年感到无望时就已经放弃,而中国的那些既非共产党又非国民党的知识分子,却在其后两年多的时间里仍希望它能以某种方式实现。对于国民党政府来说,其最终的结果是,连它自己选区里的主要团体都拒绝支持它与中共的斗争。在没有使战争似乎值得的改革的情况下,国民党领导人已经无法逆转公众的结论,即他们正在牺牲整个国家的利益,以便他们自己继续掌权。即使如此,绝大多数始终不渝地大声疾呼赞成和平和政治改革的学生和知识分子,实际上并没有抛弃政府,直到其命运在战场上被决定时为止。


    共产党力量的壮大


    城市中国人向中共的政治授权因而意义是含糊的,不是直截了当地授予的,而是作为对国民党的不信任投票反映出来的。无论如何,见多识广的城市公众都明白,中共日益增长的权力的真正源泉,在于其农村的社会和经济政策。尤其是土地改革,经常被引用来作为中共在农村的力量的基础,它使中共能在那里“扎根”,而政府对于这种挑战完全束手无策。


    但是,与共产党人自己的宣传在很大程度上引起的流行说法相反,他们对农民的吸引力并不只是以租佃收益为基础。抗日战争期间,他们放弃了土地改革,明显地赞成更有节制的减租减息政策,这种政策的目的是促进所有反对日本侵略者的阶级的统一战线。在直接受到敌人威胁的地区,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甚至连减租都暂缓进行。但是在较为安全的地区,这一政策仍在进展,尽管并没有正式公开承认,在1945年以前,它包括对一份长长的清单上的不平事项的抨击。这些不平事项包括恶霸、低工钱、贪污腐败、不缴纳税款、特务、土匪、盗贼甚至荡妇。党重新明确双减政策就是要消灭农村中“一切最臭名昭著的剥削”,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经济上的。在1937年以后共产党扩展的主要地区华北,这是一个重要的发展,因为那里的农民常常拥有他们耕种的土地,租佃并不总是一个关键问题。


    同样重要的是用来贯彻这一政策的方法。清算斗争,或者说结清过去剥削账的斗争,1943年以后成了执行党的土地政策的重要手段,此后仍然如此,在农民要求的基础上,无论何种缘故的过去的剥削总数都按现金、谷物或其他财物确定、结算。从剥削者那里收缴收入,再以各种变得更为直接的和平均主义的方式重新分配。这种做法不仅鼓励农民回忆过去所受的各种伤害,让他们从多种剥削形式中受到教育;而且还靠推动农民对村里有权势者公开地、直接地陈述</a>他们赔偿损失的要求,把他们直接拉进这一斗争中去。这种对穷人的实际的经济吸引力,因而便带有与之互补的破坏性力量。它们共同体现了中共土地政策的全部政治意义。它不仅要摧毁主要“斗争对象”,即地主和富农在经济上所占的优势,而且要摧毁支持他们和他们所支持的政权组织。这就使得共产党人有可能以一个忠实于他们并得到斗争中调动起来的农民强大势力支持的组织去取代以前的组织。


    与这种斗争方法紧密相关,并就破坏性潜力和为今后树立先例来说都具有同等重要意义的,是贯彻党的土地政策的群众运动方法。其指导原则,就是经常被引用的毛泽东1927年发表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尤其是“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的思想,运用这一原则,毛泽东在1945年11月写道,减租必须是群众斗争的结果,而不是政府的恩赐;斗争中发生“过火现象”是难免的。但是“只要真正是广大群众的自觉斗争,可以在过火现象发生后,再去改正”。[36]的确,这种过火现象不仅无害,而且对于削弱“封建主义势力”有积极的意义。中共主持的山东省政府的主席黎玉,在其工作环境中,以“群众运动规律”的说法,完全肯定这一过火思想或左派观点。在运动的最初阶段,过火现象可能是危险的,因为群众还没有被充分发动起来去对付敌人。只有在组织已基本建立,干部得到培训,积极分子已被发现和农民受到鼓动之后,才能开始进入运动的第二阶段,也就是斗争的阶段。在这一阶段,左派观点和过火现象是难免的。干部应“帮助群众斗争地主,砸烂地主阶级在农村的反动统治,建立群众的优势力量”。必须反复地击退地主的反攻,直到他们明白除了顺从外别无选择。这导致第三阶段,此时团结就成为指导原则。黎玉解释说,对于领导干部而言,最大的错误既不在于过左,也不在于过右;而在于在发展群众运动的条件下错误判断一个阶段已经完成而下一个阶段将要开始的时刻。[37]党不仅已经发现了唤醒农民的问题,而且也发现了如何利用农民自发暴力的破坏力问题,这种暴力的强弱是当地苦难的反映,很少有持久的效果。


    然而,只有当某些军事和政治的先决条件在整个地区落实之后,土地政策以及它所导致的阶级冲突,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村庄的“一切工作之本”。对日战争期间所认定的成功地贯彻减租政策的基本先决条件,是有能力对付军事和政治的敌人,保护这一政策。抗日战争动员了人力,而当1943年日本的力量开始削弱时,中共在整个华北地区提供了创造这些先决条件的必不可少的领导。这种如此大规模的政治和军事保障,是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在20世纪40年代以前从未取得过的条件,它是直接由共产党人开创抗日运动的成功努力形成的。


    1945年以后,党的土地政策因而能够成为中共与华北“基本群众”的关系的关键,这一政策就建立在直接符合穷人和无地者心愿的基础之上。除了通过分配“斗争果实”而提供的物质刺激外,共产党人还能就所有农民显然理解为他们最直接的苦难的问题——专断地利用政治权力和在村社的社会地位——提出解决办法。中共在利用这些问题——连同所有其他与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无酬劳动、负债等相关的问题——的过程中,找到了一种方案,可以利用它把发动来抵抗日本的军事—政治运动转变为一个能建立新的土生土长的政权组织的运动,一旦日本战败,这个政权组织通过公众参与和支持将得到承认。[38]


    1946年的“五四指示”,是正式从减租减息转回到土地改革的标志。但它并没有突出强调这两种政策间的区别。这一指示事实上只是承认了几年来共产党解放区所着手进行的一项发展。与这项发展相一致,该指示认可了把财产从持有人手中转移到无财产者手中的几种不同方法,其中包括土地的出售和一种土地分配方案。但是这些方法不久就被放弃,因为它们是在对剥削者和掌权者毫无惩罚的情况下实行的。1946—1947年,紧随而来的更典型的后果是清算斗争,接着是对斗争果实再分配的日益增多的平均主义行为。这一过程最后达到没收地主的全部财产,包括他们的土地、房屋和一切动产;所有农田和其他生产工具差不多都是重新平分的——如同1947年的土地法所阐述的那样。


    到1946年年底,即政府向共产党解放区的军事进攻开始后不久,毛泽东概括了土地改革在共产党的防御战略中的作用。他断言,执行了五四指示,“深入和彻底地”解决了土地问题的地方,农民才坚定地和共产党一道反对国民党军队的进攻。他声称,凡没有执行这一指示,或借口战争忙而忽视土地改革的地方,农民即采取“观望态度”。因此,他指示所有地区,不论那里的军事形势怎样,都应该领导农民执行五四指示。[39]


    党的其他文件也清楚地表明,党把土地改革看作赢得群众真心实意地响应参军运动的基本条件。据报道,1947年初,在山东、河南交界的12个县中,5万名青年在土地改革后立即聚集在共产党的军旗之下。据称,在土地改革前的1946年,同一地区的一次类似的征兵运动就没有能发展成“一场大规模的群众运动”。[40]


    当然,征兵只是共产党式战争必不可少的支军工作中最直接、最即时而必需的因素。在“人民战争”式的作战中,正规军对广泛的平民支援网的依靠,在抗日战争期间就已在发展,1945年以后还在继续,尽管这时游击战的作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这种平民支援网包括民兵、地方自卫队、妇联和农会。


    民兵 被组织起来,比较理想的是每县数千人,通过担负站岗放哨、守卫新占领地区、进行牵制性活动等任务支援正规军。民兵也负责保卫地方党和政府的组织,看守犯人,镇压地方上的反共活动,揭露敌特以及保持交通线的畅通。


    地方自卫队 是在村级和区级组织起来的。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向前线运送补给品,向后方运送战利品和伤员。他们在村里组织军运队和担架队来完成这一任务。所有年龄在16岁至55岁之间的强壮男性平民,当军队需要时都有义务参加。


    妇联 维持村庄的警卫组织,密切注意村里的外来者;她们还协助医护工作和从事手工业生产,以支援军事工作。


    农会 负责军队的征兵运动,同样,青年组织动员其成员参军和从事后方勤务工作。


    最后,所有战区的平民都要服从部队和地方政治当局的命令,修补防御工事,挖战壕,救助伤员和主动报告敌特活动,以支援战争。[41]


    不过这是理想的模式,其实现首先取决于贯彻土地改革的进程。它也并不像当时新华社发表的报道所惯于暗示的那样容易。这些报道描绘了土地改革同农民由于物质刺激和害怕地主报复而加入中共一边这两者之间的关系。[42]但同一时期的党内文件却表明因果关系并非如此直截了当,成果也并非如此容易取得。相反,农民往往害怕参加这一斗争,他们唯恐国民党可能回来,让斗争对象对他们报复,而这种情况确实多次发生。这种担心由于1946—1947年政府进入根据地时遭到惨重损失这一现实而增强了。此外,农民也往往不情愿离家到新攻下的地区参加战争。而且农民的这种不情愿,还从地方干</a>部态度不坚决上反映出来。例如,某些军队干部并不怀有真正的阶级仇恨。他们参军主要是为了反抗日本人,保卫他们的家。他们中的很多人自己是地主或富农出身,从未想过要消灭封建主义,更没有想过要把他们的家产转交给农民。由于一些地主也参加了抗日斗争,有些干部甚至还同情他们并设法保护他们。很多地方非军职干部也不喜欢军队的征兵工作。他们不得不努力克服农民开始时由于担心国民党回来而不情愿对地主进行斗争的想法,然后紧接着要求农民保卫他们的新土地,免受进攻的国民党军队的威胁。[43]


    作为克服这些不足的手段,党规定了群众路线的征兵方法,并概括地提出了工作步骤。在村民大会上,积极分子要解释征兵运动的重要性,鼓励农民提出他们的条件。村里的所有群众组织都要参与消除农民的疑虑以及好男不当兵的传统观念。农会要讨论并决定谁该不该志愿参军;妇女团体接到要求,要动员其成员鼓励家里的男人去参军。在村民们的认识因此而提高后,各种竞赛运动便可以发动起来,用先进村的事例去影响较落后的村子。各个村庄要命名志愿参军的模范家庭和模范农民,以激励其他家庭和个人。在这一阶段,必要时一些中共党员本人应站出来,带头参军。


    在土地改革还没有彻底实行的村庄里,征兵运动可在分田分财的同时开展。不仅要把地主的财产分给农民,除此之外,那些被认为是恶霸的地主还可能被关押甚至被处死。一份报告宣称:“必须摧毁他们的封建统治。……经验证明,只要完全分掉地主的土地和粮食并把他降到中农的水平……他在村里就不可能继续持原来的态度。”[44]很明显,给农民以物质利益并不是土地改革的唯一目标。同样重要的,是这场运动所产生的不论是经济上还是政治上的破坏力。因此,对1946年某些边区一度发起的献田运动提出的一种批评是,它没有经过斗争就完成了经济上的再分配任务,其结果是,这一运动既不能达到推翻地主,也不能达到农民政治上和心理上解放的目的。[45]1948年10月,毛泽东宣布,在前两年,党“已经动员了大约160万左右分得了土地的农民参加人民解放军”。[46]无论如何,提供的利益与获得的支持之间的环节就是斗争运动。因为它能使共产党人把通过财产的再分配而激发起来的最初的阶级觉悟,转变成从事战争所必不可少的特种支持。至关重要的是,这场有众多目标的斗争运动摧毁了农村统治阶级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的支配地位。


    随后的新的乡村政权机构的建设,是进行土地改革“这一切工作之本”的最后一步。那些最积极参加这场具有多种特点的控诉运动的农民,为中共提供了新党员,也提供了新的地方领导干部。那些得到了土地财产的农民,成了农会和其他村组织的骨干。这是一种由农民自己进行管理的组织机构,共产党因此对它担负征收粮食税、发展地方民兵、组织军事运输队以及对不想志愿参军者施加压力的责任可以信赖。这些都是党在农村立脚的基础,的确可以保证坚持同国民党政府进行军事斗争所必需的粮食和人力供应。[47]这样,中共就能利用日本入侵和中国农村财富、权力分配不均所激起的破坏能量来为自己服务。这一成就使国民党政府没能对日本人和国家主要农业基础的惰性提出的挑战做出同样反应这一事实愈加显得突出了。


    1946—1949年的内战


    1946年11月初,蒋介石向马歇尔吐露说,国民党政府最近已在从前使它造成分裂的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武力是解决同中共冲突的唯一手段。[48]这一决定不仅是以对共产党的弱点,而且是以对他自己的长处作出持久的错误估计为基础的。马歇尔在其使华的第一年中,曾多次尽力警告蒋介石他所面临的某些危险。马歇尔甚至忠告说,政府的作为“可能会导致共产党对中国的控制”,因为“目前正在发展的混乱局面不仅会削弱国民党,还会向共产党提供一个削弱政府基础的绝好机会”。[49]


    1946年10月,马歇尔评价共产党的军事战略,向蒋指出,尽管他们在退却,但是并没有投降。当共产党人放弃城市时,他们并未损失军队,既然他们拒绝固守和战斗,那么显然他们不想损失军队。由于他们保存了主要力量,就能够在军事上给他制造无穷无尽的麻烦。[50]最后,当马歇尔准备离开中国时,他再次劝告蒋介石说,共产党人现在的军事和政治力量已经很强大了,国民党政府依靠军事手段很可能摧毁不了他们。蒋对此的答复是,一旦中共的军事力量被摧毁——这一点他确信在8个月到10个月之内就可完成——解决共产党问题就不会有困难。[51]


    他的战略是首先收复所有前线上的城镇,控制长江以北的主要交通干线。然后政府军可以从这些据点和铁路走廊进入共产党的解放区,重新建立对较次要据点的控制,并最终控制农村。根据这一战略,政府军在1946年7月发动了全面进攻,共产党的历史编纂学把这次全面进攻当作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开始的标志。


    第一年,1946—1947年:退却


    在1946年7月至1947年6月的第一年里,政府军实际上夺取了除哈尔滨以外的所有东北城镇,收复了苏北的县城,占领了张家口和延安,控制了河北和热河省的大部分,扫清了大部分陇海和胶济铁路线。此后,拉锯战在长江以北所有中国主要铁路线上展开。这些铁路,除了自苏北海岸直通陕甘边界附近的宝鸡的陇海线和横贯山东的胶济线外,还包括津浦线和平汉线。在满洲,战斗主要焦点所在的铁路,是唯一从华北通往东北几省的北宁线,以及连接四大城市沈阳、四平街、长春和吉林的铁路。随着战斗的发展,战争的两个主战场变成了满洲和华东,后者包括江苏和山东。


    共产党军队在1946年7月改名为人民解放军。[52]他们遵循从城镇撤回农村的战略方针,在政府的进攻面前主要保持防御态势。9月,毛泽东提出了解放军将要遵行的战略战术要点。毛解释说,在抗日时期,共产党军队分散兵力打游击战为主,集中兵力打运动战为辅。随着国内战争情况的改变,双方的位置也将发生转变。但是,政府军还处于进攻地位,其人数和武器装备都优于共产党的军队。因此,在力量的对比发生转变以前,后者必须坚持“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这一具有优良传统的作战原则。


    全歼和速决是这种战争的特点。歼灭敌军不但成了人民解放军武器弹药的主要来源,而且也是兵员的重要来源,因为俘虏来的敌军通常要编入共产党军队。歼敌的目标应是消灭其有生力量,而不是夺取地方。力求速决的目的在于当最终不能歼灭敌人时,可以迅速避开敌人,把伤亡减到最小程度。毛泽东断言:“实行这种方法,就会胜利。违背这种方法,就会失败。”[53]这里所论述的要点,很快就成了著名的作战原则。


    政府在1946年7月第一周的进攻中,包围了汉口以北鄂豫边界上的由李先念和王震率领的共产党部队。他们突破包围圈,成功地回到了共产党在陕西的根据地。政府虽然消除了共产党军队对这一地区的威胁态势,但后者的兵力却保存下来,以图他日再战。政府宣称,在山东,胶济线上的共产党军队已于7月17日被清除。但是,由于他们的不时骚扰,铁路运输到9月底仍没有恢复。也是在7月,政府军渡过黄河进入晋南。但是,在该省东部,共产党军队仍能够切断从省会太原通往石家庄的铁路。[54]


    在苏北,7月的进攻是随着政府军从长江北进、从津浦路东进开始的。那时,共产党控制着这一地区的29个县。到第二年春季,政府军夺回了该地区的所有县城,并在国民党的控制下重新建立起县政府。在各地,共产党人面对敌人优势兵力的进攻,都实行了撤退原则。与正规军一起撤退的还有大部分民兵、党的干部及其家属。这一生存战略使他们保存了主力,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晋冀鲁豫。政府军进入共产党的一个主要根据地晋冀鲁豫解放区后,他们缴获的文件透露了这一地区遭受损失的程度。政府在这一地区的收获是大量的,也是没有估计到的。例如,冀鲁豫分区的64个县,有49个被政府军占领。1946年中国共产党在该地区控制的35座县城中,到1947年1月也有24座陷落,这是中共没有料到的。他们不得不修改战略,开始做长期游击战的准备。中共的文件清楚地说明了这一战略,在逐渐歼灭敌军的同时,共产党的正规军及其民兵要保持完整无损。蒋介石对他的80%一90%的进攻军队,没有来源补充。其中一份文件指出,只要我们保持斗志,继续歼灭来犯之蒋军,我们就不仅能够阻止敌人的进攻,也一定能够变防御为进攻,收复所有失地。[55]这一战略是正确的,但是在1946—1947年的冬天,劝勉是不足以保持斗志的。


    地图17(a) 内战(1946年)


    地图17(b) 内战(1947年)


    撤退原则作为一种游击战策略,不仅应包括撤退军事和政治单位,而且还应包括疏散当地居民,其目的在于保存人口、村级组织和粮食贮备。然而,在1946年,有些村庄并没有为恢复游击战的条件做准备。其结果是,干部和防御部队逃走了,没有武装的农民在村的组织遭到破坏的同时,付出了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如在苏北,国民党主持的地方政府迅速建立起来取代了这些组织。随后便是还乡团的到来。这是一些由地主和其他一心要恢复他们地位的人所率领的武装部队。他们开始清算自己的账目,夺回已被共产党分给农民的土地和粮食。有关反攻倒算的报道比比皆是。[56]文件承认在这一地区有无数的农民被杀害。一个用了近10年时间才建立起来的共产党老根据地,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被这些人毁掉了。杀回来的共产党军队,在重新夺回的地区里遭到农民的咒骂,因为没能保护他们。农民们不愿意恢复农会和组织新的民兵部队,甚至不愿出席大会,他们对共产党在这些地区坚持下去的能力几乎没有什么信心。[57]


    但是,再次进行像对日作战那样的长期游击战的计划并没有完全实现,因为到了1947年5月,政府的进攻已经开始减弱。政府的兵力这时过于薄弱地分散在一个广大的地区内,不能像日军在其入侵同一地区的高峰时能做的那样,占领次要的据点。与此同时,共产党正规军主力部队大部分仍保持完整,已经停止退却,并可以发动若干小规模的反攻。在山东,共产党的军队正开始掌握主动权;在满洲,他们已能够发动有限的进攻。共产党宣称,在全国范围内敌人已有90个旅被消灭,当这一数字达到100时,军事力量的对比将有利于共产党方面。[58]


    实际上,军事力量的对比在1947年就已迅速转变。美国军事分析家在1946年9月曾预言,由于需要更多的军队守卫过长的交通线,政府的进攻将在几个月内陷于停顿。然而,由于政府军在训练和装备上所占的优势,这些分析家预见到一种持久的僵持局面;外国观察家“普遍认为,共产党在与政府军的旗鼓相当的抗衡中,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不会赢得最终胜利”。[59]


    没人预见到共产党的指挥员们能把他们抗日游击战的经验转移到运动战的战役中去的速度和技巧。共产党人在保存和发展自己力量的同时,立即开始部署比他们用来与日军作战更大的部队,零敲碎打地袭扰和歼灭敌人。通过将民兵和俘获的敌军士兵编入正规军,以及通过伴随1946—1947年共产党地区土地改革的大规模征兵运动,人员的损失得以弥补。土地改革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即共产党政权在农村的发展,也使得在1946年政府进攻中不是首当其冲的地区的民众有可能支持共产党,这种支持对于加强该地区的军事行动是必不可少的。


    东北。在东北的总司令林彪的指挥下,这一战略最早被成功地运用于满洲。1946年底,他的部队已推进到松花江以北,政府军对其最后目标哈尔滨做好了春季进攻的准备。但其后,林彪却向政府占领的地区开始进行一系列打了就跑的突袭,这种打法使他在仲夏掌握了满洲的主动权,并在两年以后的决定性胜利中达到顶点。他的时机选择符合一种突击和声东击西的战略,在东北,严寒的冬天开始以后是一个不太可能进行军事部署的季节。1946年11月,当林彪的部队越过冰封的松花江,首次发起一次小规模的牵制性攻击时,这一行动的重要性还不明显。在这次短暂的南下后,他们迅速撤了回去。1947 年1月6日,一支估计为6万人的部队再次过江。这一次,政府军至少在一次战斗中伤亡惨重,他们在入侵者撤出前几乎抓不到什么俘虏。政府军的指挥官们因而很担忧,因为他们预料到了第三次攻击。这次攻击发生在2月中旬,但直到2月底才结束。林彪的部队迅速撤离,而没有与集中的政府军接战,政府军这次不肯像1月份作战时那样落入圈套。


    共产党第四次越过松花江作战,从1947年3月7日持续到18日。这一次他们重创了政府军一个师,在撤回前缴获大批武器弹药。这些短程军事突袭的重要性,至此已显而易见了:政府军已遭到削弱,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东北的战略计划已被打乱。对哈尔滨的威胁被延误,共产党的地位则巩固了。1947年5月,林彪接着又发起他的第五次渡江行动,展开了一场密切协作的战役,这一战役标志着结束满洲战争行动的开始。一支有40万人的部队,参加了5—6月进攻满洲中部、南部和西南部的作战行动。其主力部队进攻的目标,是地处满洲两大城市长春与沈阳之间的四平街。在对四平街五个星期的围城作战期间,进攻的共产党军队伤亡了约4万人,而且未能阻挡住派来援救四平街守军的政府增援部队的到达。林彪在6月30日撤去对该城的包围,并撤过松花江后,他本人承担了这一决策错误的责任,这次错误导致了政府四平街防御战的胜利。


    然而,尽管林彪遭受了挫折,他的东北野战军仍然获得了主动权,并且把主动权一直保持到第二年的最终胜利。政府军已被迫放弃了松花江北岸与长春—吉林战区之间的前哨基地,其前线从六个月前的位置南移了大约150英里。政府所据守的长春、吉林和沈阳这几座城市,也因为连接它们的铁路线遭到破坏而被孤立,其中的几条铁路直到战争结束后才恢复。政府军在武器、物资、人员和士气方面遭受的损失,一直未能恢复过来。[60]


    随着共产党人在东北和其他地区不停地展开进攻,政府军陷入一种固守防御的战略。典型的情况是,他们要么从已经失去任何战略价值的过于分散的据点撤退过晚,要么留在城墙和战壕后的据点里,把主动权留给对手,任随他包围与否。据当时的美国军事分析家指出,政府造成东北迅速溃败的原因,是兵力最初过于分散和军队领导无能,最明显的是保安司令杜聿明将军的指挥失当。但是,司令的更换也未能挽救政府在东北摇摇欲坠的命运。1947年年中,即共产党的第五次进攻之后,东北的指挥官换成陈诚将军;而在1948年初的共产党第三次进攻之后,他也被免职。政府军在装备和训练方面仍然占有优势。然而,共产党在战略战术运用上和士气、战斗意志以及共同的目的意识上所占的优越性日益明显可见。


    士气因素当然有多方面的根源。除了国民党方面的腐败、无能以及决策失误产生的消极影响以外,尤其在东北,还存在地方主义的问题。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政府接收东北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阻止张作霖大帅家族所支配的半自治性的权力基础重新在那里出现。政府把东北三省划分成了九个行省,并在实际上任命外来人担任所有最高职务。而政府在当地的帮手,则多是些地主以及其他与日本人有过勾结的人,因为只有这些人既不忠于共产党,也不忠于少帅张学良,他是张作霖的儿子和明显的继承人。少帅因他在西安事变扣留蒋介石时所起的作用,继续遭到拘押,也许因为他仍享有众望,尽管人们普遍预料他会被释放,但他还是被流放到了难以逃身的台湾。


    根据当时的记述,日本投降后,东北对国民党的最初支持看来是真心诚意的。但是不久“南方人”就让人觉得讨厌了。他们不公平的接收政策和官员贪污受贿所造成的怨恨导致地方主义迅速复兴。如果政府在东北的行为不那么容易受到批评,那么,地方性忠诚的影响就不会如此强烈了。东北,像台湾那样,是一个被日本人统治很久的地区,经常听到那里的人民评论说,日本给了他们一个比国民党更好的政府。尤其是政府在这一地区反对共产党的努力,如果没有当地领袖人物的参与,几乎是不能成功的。然而国民党对这些人及其所代表的力量,却有着如此强烈的戒心,甚至对他们愿意提供的帮助都一脚踢开。李宗仁</a>在其回忆录中,把这一错误追溯到蒋介石本人,蒋依然“对当地的满洲人抱有成见”。例如一个当地成立的“东北动员委员会”主动请求组织一支防御部队与共产党人作战。但是这个提议遭到拒绝,尽管政府的司令官们根本没有能力组织一支有效的地方游击队。一个曾在大帅和少帅麾下效力的骑兵军官马占山将军,同意为政府工作,被任命为东北副总司令,[61]但他从没有获准做任何事,也没有获准指挥任何部队。同时,政府在东北的司令官们不得不依靠一些“外来人”作为他们部队补充兵员的主要来源。政府军由于在东北的征兵运动失败,因此只能从关内各地获得丧失和受损的师的补充兵员,而关内各地几乎经受不起失去这些兵员。[62]


    共产党人从这些措施所激起的民众怨恨中得到了充分的好处。他们避免采取中央政府对待东北人民的那种倨傲态度,处处都尽可能使用当地人才。大多数从张作霖和张学良的旧东北军中幸存下来的部队,就像张学良的弟弟张学思那样,转向了共产党。共产党将他们当作联军欢迎他们,并允许他们保留原貌,作为林彪全面指挥之下的一支非共产党部队。随着共产党掌管的地区的扩展,东北野战军已能靠当地征兵扩充正规部队;它还组织了一支有战斗力的第二线非正规部队,并动员了一百多万支前民工,在后勤部的指挥下执行任务。


    当时的一位作者概述了共产党的成就:


    须知共产党挖起铁轨埋地雷、丢炸弹,并不是共产党人在这么做,而是老百姓替他们这么做的。中国共产党过去在东北没有兵,现在他们有的是中央不要的兵。共产党过去没有枪;现在有的是中央政府保管不善送给他的,甚至还有偷卖给他的枪。中国共产党没有人才;现在他们任用的是中央不要的弃材。[63]


    国民党政府由于不顾民众要求与感情的惯常做法而受到很坏的对待,几乎不可能有比这更合适的例子了。


    山东。共产党人在江苏—安徽—山东这一重要战区内的退却,与满洲相比更难扭转。在这一地区,政府军兵力并非过于分散,而共产党人也缺乏林彪在松花江以北所享有的退却的安全庇护地。不过,华东共产党军队的司令员陈毅却采用了同样有利的战略战术。在山东,许世友指挥的共产党军队在一次争夺胶济铁路控制权的较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中,于1946年10月初在高密被击败。这条铁路在政府的控制下重新开通,据报道,共产党方面在北撤前伤亡了约3万人。接着在1947年1月初,从苏北撤下来的共产党部队与从鲁中来的其他部队合在一起,在鲁南的枣庄向追赶他们的敌人发动反攻。政府军被打败,损失了约4万人和26辆坦克,共产党用这些坦克开始组建一支他们自己的装甲纵队。陈毅未能守住他新占领的阵地,但却及时撤走了他在临沂的指挥部,成功地伏击了一部分被派来包围他的敌军。政府军2月在莱芜附近再次遭到失败,又付出了3万人的代价,并失去对胶济铁路的控制,这条铁路的交通再次被封闭。


    政府的报复是在1947年4月至5月期间向陈毅的沂蒙山根据地发动的一次重大战役。政府动用了约20个师近40万人,去对付估计为25万人的共产党军队。但是,在5月14—16日鲁中南孟良崮那次史诗般的战役中,政府方面又一次损失惨重,据称伤亡了1.5万人。政府的整编第74师,这支前一年在这一地区与共产党军队打过多次遭遇战的能征善战的部队,被彻底歼灭。该师师长张灵甫,随着他的大半官兵死于战场,同参谋人员一起自杀。[64]不过,陈毅的部队在数量上仍居劣势,他终于在7月份被迫撤离战场,任由政府军宣称其在鲁中南麻战役中取得了胜利。但是,陈毅部队的主力却在重新部署,并准备重新投入战斗。


    国民党军事史学家后来对1947年山东诸次战役中共产党的实力和政府的错误,提出了坦率的评价:政府的指挥官错误地判断了陈毅的意图,因而也没能在他的部队撤离苏北时牵制住他们。后来,在枣庄附近,政府军沿路停下来休息,拥塞道路,行动极为缓慢。他们最终为自己的点线防御战略所陷,而共产党的主力却基本上保持完整无损。政府军的前线扩展得太宽,机动能力不强,因此无法防止个别部队遭到孤立、包围和被各个击破。他们缺少夜战经验。步兵、空军和炮兵的协同作战也很差。坦克部队由于雨天道路泥泞而无法调动。


    相比之下,对手则轻装就道,能敏捷地进入战区和在战区移动。共产党在枣庄“转移”兵力的好处是有代表性的。他们通过部队从一点到另一点的迅速运动,切断政府的交通线,攻击其增援部队,机动地制胜对手。陈毅的主力撤出临沂时,在夜间沿着大路一侧的山间小道秘密行动。空中侦察没有发现目标,政府军因而遭到沿路所掘壕沟中的伏兵的袭击。孟良崮的失败也被指责为情报有误和空中侦察不力。74师认为陈毅的主力部队已经北去很远,因此遭到出其不意的袭击,被包围在一个不可能坚守的地区。此外,鲁中长期以来就是共产党的地区,那里的人力、物力已充分动员起来。中共在那里有一个准确可靠的情报系统和组织良好的供应系统。相反,政府的信息一点也不可靠,其部队的补充兵员总是迟到,供应也不充足。军事史家的这类记述还指出,“与共产党相比,我们在情报、宣传、反情报和安全保卫所有这些方面都相形见绌”。[65]


    第二年,1947—1948年:反攻


    1947年夏末,毛泽东评估了战争第一年的战果,详细说明了第二年的作战计划。蒋介石动用了他总共248个正规旅中的218个,损失了其中97个旅以上,或者说被毛的部队歼灭了近78万人。毛公</a>布中共的损失是30万人,大片土地被进攻的政府军占领。第二年的首要任务将是放弃撤退战略,并立即反攻。第二项任务是收复第一年的失地,歼灭内线之敌。[66]


    华中和华北。1947年夏季,共产党人以开展全国性的反攻发起了战争的第二阶段战役。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员、“独目将军”刘伯承,于6月30日引人注目地率领5万大军在鲁西南渡过黄河,把正在东面同陈毅作战的政府军吸引过来。当陈毅退入山东之际,刘的部队越过陇海铁路,向南猛插300英里,在鄂豫皖边界的大别山区开辟出一块新的根据地,那里是20年代建立的鄂豫皖苏维埃的所在地。


    在8月底的一次与此相关的行动中,一支由陈赓率领的原属刘伯承的2万人的较小部队,在晋南越过黄河,南进到豫陕鄂边区,与刘的各纵队取得呼应。一个月之后,陈毅率领部分华东野战军回师穿过鲁西南,进入豫皖苏边区,填补了刘部移出的地区。共产党因此将战争向南推进到华中的国民党统治区,在黄河与长江间开辟了新的战场。这些初步行动把陈毅、刘伯承和陈赓的部队联结在一起,使他们得以在适当的位置上协调某些战略上最重要的作战行动。其时他们就能攻击华中的所有重要交通干线,阻断长江流域与北方之间的铁路运输。[67]


    与此同时,华东野战军在鲁东和苏北的其他部队,打了一系列小战役,到1948年年中,除了省会济南和港口城市青岛等少数几个孤立的政府据点外,已经得到了山东全省。[68]


    1947年11月,聂荣臻率领的晋察冀野战军的部队夺得石家庄,赢得了一次重大胜利。在得到这一重要的铁路枢纽的同时,共产党还获得了大量物资;控制了平汉铁路,并有了一个新的首都所在地,自1947年3月延安失陷以来,他们一直没有首都。石家庄战役还使得共产党在华北的两个主要根据地——晋察冀和晋冀鲁豫——连成一片成为可能。此外,到1947年年底前,他们还控制了内蒙古地区的热河和察哈尔两省的大部分,以及除少数几座主要城镇外的山西和河北的全部。


    攻占延安为国民党人的战争努力提供了精神上的动力,尽管这证明是一个束缚部队的军事包袱,这些部队在其他地方可能更有用。一位评论家指出,胡宗南在1947年初离开晋南进攻延安,只不过是拿山西的30个较为富庶的县去换陕西的45个穷困县。[69]1948年初春,彭德怀开始进攻。尽管政府从河南的开封—洛阳防区调了约2万人去增援陕西的胡宗南,但他们并没能守住延安,1948年4月延安再次易手。胡不得不放弃延安去追赶彭德怀,后者突然开始向四川行动。五月,彭在陇海线西端终点的宝鸡附近的一次决定性失利中被阻截住,被迫返回陕北。但尽管遭遇了这次挫折,共产党还是控制了这个省包括延安在内的大部分地区。


    共产党人立即利用政府调兵入陕而造成的河南防御上的弱点,向陇海线上的洛阳进攻。这座城市三次易手,最后以1948年4月初陈赓部队的胜利而告结束。中共军队因而能够夺取临汾,这是政府在晋南的最后一个据点。5月中旬,共产党的山西解放区与华中的刘伯承的根据地连成一片。到这个月月底,陈毅、刘伯承、陈赓诸路大军在总司令陈毅的指挥下,经过数周协同行动,会聚于开封城下。6月中旬,他们夺取了这座城市,它是河南省会。尽管陈毅的部队未能守住开封,并且随后在附近的一次战斗中实际上遭到失败,但是洛阳—开封战役成了这场战争的重要转折点。共产党军队展示了它们的能力,能够在几条战线同时展开持续的进攻,并在宽广的地域内进行大规模的阵地战,这是从游击战转向运动战的最后一步。先前的主要战斗是在山东和满洲,石家庄和延安战役之后不久,洛阳—开封的军事行动已在华北开辟了一个新的主要战区。这些胜利也使得一直被分割的共产党各边区的扩大和合并成为可能。晋察冀边区和晋冀鲁豫边区在1948年5月合并为华北解放区。8月,统一的华北人民政府在石家庄成立。[70]


    地图18 中国共产党的攻势(1948 年春夏)


    东北。到1948年年中,满洲的力量对比出现逆转,最终的转折点到来了。1947年9月,林彪发起越过松花江的第六次进攻,这次行动的目标是完全孤立中满和南满的几座大城市,并通过切断北宁铁路以断绝与华北的陆上交通。这些目标在11月底基本上达到。[71]作为第七次进攻先导的预备性攻击,于12月中旬开始。东北国民党军队的指挥权已由陈诚交到了卫立煌将军手里。但是,林彪这时已强大到足以在三条战线上同时展开攻击。当第七次进攻开始时,共产党军队从北、西、南三面包围了沈阳。可是当国民党增援部队从长春和吉林空运进沈阳城时,林彪随即将其主要作战行动转到这两个城市的北面,包围了与它们邻近的四平街,这是两年中的第三次包围。这座城市在5月13日被攻占;国民党人在前几天已经放弃了吉林。从12月中旬至1948年3月中旬这三个月的作战中,林彪的部队总共攻占了19座城镇。[72]


    就在这个时候,蒋介石拒绝了美国军事顾问团团长大卫·巴尔少将提出的建议,即趁共产党对沈阳周围的压力减轻之机,在还有可能时撤出东北。[73]于是,蒋介石就此失掉了挽救那些被派去接收东北的残余军队的最后机会。到1948年年中,那里力量的对比发生了不利于蒋的不可逆转的改变。共产党此时宣称,他们在这一地区拥有70万正规军,还有33万地方部队和第二线部队,以及160万支前民工。士气日益低落的政府军,人数只有约45万,且没有能投入作战的第二线补充兵员。[74]


    根据政府的估计,到1948年6月,在全国范围内,政府正规军的实力与1945年年中相比已减少了1/3。政府军现在的人数为218万人,其中作战部队只有98万人。共产党方面有正规军156万,非正规军70万,据估计其中的作战部队为97万人。重武器的数量,政府方面有2.1万件,与之相比,共产党有2.28万件。[75]毛泽东在早些时候曾指出,政府方面的所失正在成为共产党方面的所得,因为缴获的敌人物资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武器弹药的主要来源,而投降的政府军士兵则是新兵的重要来源。


    第三年,1948—1949年:胜利


    1948年3月,毛泽东已能通报:政府军只在华中的两个地区保持主动权,而在其他地方全是被动挨打。他预言,在取得一两个最大城市,并将东北、华北、山东、苏北、河南、湖北、安徽等地区连成一片之后,就有可能在1949年成立中央人民政府。他估计可在三年之内打败国民党。[76]


    共产党现在有人有武器,又有进行大规模阵地战所必需的体制和经验。这些战斗以1948年9月对山东省会济南的成功包围而揭开了序幕。共产党的春季军事行动使济南完全成了一座孤城,9月出征河南的陈毅部队已返回山东。还是早在满洲时,美国顾问们就警告蒋介石说,他在济南的部队处境已经无望。但是蒋介石再一次拒绝撤走它们。对该城的攻击于9月16日开始,10天之内解决战斗。大多数士气沮丧的守军根本不肯战斗,有些部队实际上叛逃到了共产党一边,这是形势正在转变的一个无可置疑的信号。[77]


    在济南发生的由消极防御到叛逃和投降的变化,在战争的最后一年中多次出现,因为政府方面屡屡战败的心理影响很有支配力。这种情况无疑使政府军毁灭的时间表大为提前,它反映在从1948 年9月中旬至1949年1月底的三次决定性战役的过程中。按计划对政府军的三大集团发动协同总攻的战役是:辽沈战役,9月12日至11月2日,结果是满洲的国民党军队彻底失败;平津战役,11月21日至1月31日,它结束了政府在华北的抵抗;淮海战役,11月6日至1月10日,它扫除了共产党南下长江和渡江作战的最后一个主要障碍。


    辽沈战役。这是林彪在满洲发起的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进攻性战役,更加巩固了他在军事史家和中国公众中作为中国最伟大的军事领袖之一的声望。[78]考虑到作战的规模,东北的这次战役的结束对政府来说,来得几乎就像在济南一样快,虽然不像济南那样不光彩。林彪部队发动最后一次满洲攻势的人数接近70万人,而政府方面的部队大概不足50万人。三个主要攻击目标是政府军集结的几个地方,即北宁铁路上的重要补给中心锦州、沈阳本身和长春。最大的集团是兵力为23万人的沈阳守军。


    对锦州的攻击于9月12日开始,不过由于佯攻长春,出击的目标并未立即暴露。锦州附近的政府军在不到两个星期之内,不是被包围,就是被孤立。至9月底,飞机场遭到攻击,弹药已经耗尽,不得不靠空投供应守军。尽管在附近一些地点尤其是在义县,最初的战斗很激烈,但锦州的守军在共产党军队不停顿的攻击下还是抵挡不住,政府军的两个师战败,该城于10月15日被攻克。


    10月初从沈阳派出的约10万人的援军,未能及时突破阻击解救锦州。因而林彪接下来的第二个主要目标,就是将这股援军在其未能撤回沈阳之前全部歼灭。他假装向西南进军,却反而将其主力从锦州向东北方向移动。尽管再次激战,援军也没能逃脱林彪极其迅速地布下的陷阱,在10月28日遭到覆灭。由于沈阳守军已有半数兵力折损,该城只在极微弱的抵抗后,便于11月2日投降了。与此同时,长春军民因共军的包围,已窘迫到几近饿死的程度。以不可信任的云南人组成的第60军,于10月17日叛逃到共产党一方。该地的其余部队也在不久后相继投降,于是所有抵抗就此收场。


    尽管杜聿明将军早先已被证明无能,但在这次会战期间,他又再次担任了东北的指挥,而蒋介石则从他在北平的指挥部亲自接手对军事行动的指挥。共产党的强大与政府的虚弱形成了对比,要想化解这一印象绝无可能。但是如美国驻沈阳总领事10月27日的电报所说:“如果政府不是落得如此悲剧性的下场的话,那么它上星期在东北的军事策略就像是犯了喜剧性的错误。” 11月中旬,恰恰在林彪渡过松花江发动他的第一次进攻的两年之后,政府在东北的最后一批守军不是投降,就是南逃。在东北会战的最后阶段,政府至少损失了40万人,包括它的某些最精锐的部队,以及他们的所有武器和装备。[79]


    平津战役。林彪的军队在取得满洲的胜利之后,立即开始南下。随后的平津战役中,华北野战军和东北野战军的共产党正规部队会合在一起,总兵力达89万人,由林彪全面指挥,而政府较为得力的司令官之一傅作义将军率领的部队大约有60万人。林彪的主力部队向长城以南疾进,进入平津地区,在西面得到已经威胁张家口的聂荣臻领导的华北野战军的支援。聂荣臻在张家口附近的任务,过去是阻止傅作义削弱北平的防御力量,派兵增援东北。现在随着东北地区局势趋于安定,聂的新任务是阻止傅作义向南增援苏北的政府军集团,这个集团是共产党11月初发动的决定性的淮海战役的进攻目标。因此,共产党在平津地区的战略意图是,先将傅作义的部队包围在五个点上,而后依次各个解决,以便切断他们的逃路,也防止增援部队向他们靠拢。


    在主力部队于11月21日开始向关内进军之后的两个星期内,林彪的部队抵达天津外围至唐山西北的一个重要的新发展地区。在两个多星期内,他们已经巩固了自己的阵地。第一个主攻目标是傅作义最薄弱的一点,北平西北的新保安,那里的守军在12月22日被聂荣臻的部队击败。张家口也在两天之后陷落。与此同时,共产党对北平和天津的包围也在不断加强。天津的国民党守军司令决心抵抗,为阻止共产党前进,放水淹了城外大片地区。其后他拒绝未经战斗就放下武器,但共产党军队在1月14—15日的天津会战后获得胜利。附近的塘沽港两天之后陷落,5万守军从海上逃走。傅作义值此紧要关头,逃路已被切断,左近所有集结的部队已经战败,他在北平的20万部队在人数上现已处于绝对劣势,于是谈判了一项解决办法。他同意于1月22日将其部队和平撤出城外,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共产党军队于1月31日进入北平。在平津战役中,政府又损失了近50万军队,丢掉了中国两个最重要的城市。[80]


    淮海战役。内战的第三个决定性战役,与平津作战同时展开。这一著名的65天的淮海会战,从1948年11月6日进行到1949年1月10日。其主要作战区域位于陇海线以南、淮河以北,故以淮海为名。战斗集中于政府的“剿总”司令部所在地徐州市周围,该市处于陇海与津浦铁路交会的战略位置上。这次会战使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和中原野战军的司令员陈毅、刘伯承和陈赓的合作达到了顶点,他们在这一地区已共同作战了一年多。


    双方正规部队的兵力大致相当,每方都拥有50万人以上。但是,共产党已有很发达的民众支前网络,能够另外动员200万农民从事支持战场作战所必需的大量后勤工作。军方和民众的支前工作实际上扩展到江苏、山东、安徽和河南四个省,由邓小平领导的特设淮海总前委协调。政府军的主要司令官是刘峙、杜聿明和黄维,刘峙任总指挥,蒋介石还像最后一次满洲战役那样亲自督战。


    淮海战役大体上——虽然不是精确地——是按照1948年10月11日发出的、毛泽东起草的三阶段“作战方针”展开的。整个战役如计划指示的那样,在两个月之内完成。第一阶段的目标是歼灭黄伯韬兵团。这一任务是陈毅的部队在陇海线徐州和大运河之间的碾庄附近的会战中完成的,这次会战按计划持续了两个星期,从11月6日至22日。


    第二阶段,11月23日至12月15日,位于徐州以南、靠近津浦路的双堆集一带的政府军被歼。共产党原估计政府的援军将会来自陇海线的东端,即从青岛海运来。然而蒋介石却命令由黄维指挥的部队从华中开来增援。纵然有这种变化,黄维兵团还是被迅速合围。由安徽蚌埠附近淮河地区以北派来救援的纵队,被共产党的游击部队赶了回去,从徐州出动向南增援的大部队也没能靠近黄维,因为他们自己也被包围,并在战役的第三阶段中被歼灭。


    第三阶段,也不是在共产党原计划所预料的作战地点作战,而是在徐州西南的一个地区——苏皖边界的陈官庄一带展开。共军把政府军的三个兵团装入口袋,并就地予以消灭。这支徐州地区的主力总计近30万人,他们是按照蒋介石增援黄维的命令出城后被围的。由孙元良率领的先遣兵团遭到包围,实际上在12月初就已被歼。杜聿明指挥的是徐州的残余守军以及邱清泉和李弥。杜的军队最终被陈毅和刘伯承的联合部队团团围困,靠空运不能得到充分供应,陷入几近饿死的地步。在1月6日至10日的攻击中,他们终于全军覆没。


    地图19 淮海战役(1948年11月至1949年1月)


    在淮海战役期间,政府又损失了50万人的军队,其中30万人被俘,其余非死即伤。司令黄伯韬和邱清泉阵亡,黄维和杜聿明被俘。孙元良和李弥将军分别化装成乞丐和商人逃离战场。这一失败消除了政府在长江以北的最后一道主要防线。[81]


    对于在淮海的失败,蒋介石及其指挥官们只能指责他们自己。这一战役不仅标志着政府在中国大陆的有效抵抗的结束,而且也标志着多年来已成为国民党作战特征的军事失误、管理失当和叛逃现象已达到顶峰。据信蒋介石本人做出了在徐州平原作战的决定,而不是像所建议的那样撤向淮河这一天然屏障,而且他把这个战场的总指挥权交到并非他最得力的将军刘峙和杜聿明的手中。最后,在战斗进行期间,他还亲自干预作战计划,发布作战命令,这是他的一贯作风。由于权力如此集中于一个人手中,失败的责任也只能由一个人来负。


    尽管政府军的很多部队在战场上也表现得很英勇,但他们发现自己再次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卓越的战略战术所制服。共产党照例攻击薄弱之点,先是在碾庄,然后在双堆集,而这时政府的主力部队却在徐州闲着没事。当这些部队终于出动时,他们也像往常那样,动得太晚,太慢,他们的车辆拥塞在城外公路上。然后按照久享盛名的游击战传统,他们被追赶,被包围,在陈官庄被一点一点地吃掉——所不同的,只是这次交手的地方是一个总共有100万人投入的广阔的战场。


    政府的指挥官们从没有学会有关速度和果断的课程,而这是他们的对手早就精通的。但是政府的指挥官们对机械化部队作战和使用空中力量,又缺乏充分理解。因此,他们绝不可能从这两个他们完全独占的方面得到应得的好处。他们的防御之所以很糟,不仅是因为相互不团结和犹豫不决,还因为战术计划不当、情报和后勤支援不充分。结果,他们发现自己屡屡遭到袭击、被围困和难以调动。他们在这一战役以及其他战役中的表现,使一位最忠实地支持国民党的美国人威廉·C.蒲立特的判断更让人信服,“面对200多万人的共产党军队的进攻,政府方面没有任何一个将军具有处理全面后勤问题的军事素养和专门技能”。[82]


    相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司令员能面对变化着的战场形势通权达变。在把战地灵活性提高到防御战最高技巧的战略的运用中,他们合作多年,从而最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接着,他们又成功地将这些原则运用到规模日益扩大的进攻性作战中。民众的支前网尤其是他们取得成功的不可缺少的要素。马车、独轮车和扁担成了共产党供应线上的主要运输工具,它突出地应验了一句古老的格言,原始的东西,只要用得上,就比用不上的现代化东西好。共产党人在最近便的人力物力资源的基础上,精巧地制成了他们的战争机器。其结果是,他们的民众人力网络为维持他们的军事行动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后勤和情报支持,最终使政府军原先所享有的人数、训练和物质上的优势化为乌有。


    更一般地说,随着共产党人在1947年不停顿地展开进攻,政府的司令官们就陷入了消极防御的战略,再也没有摆脱。1946年曾被他们逼得全线退却的敌人,一旦开始转入全面反攻,他们便茫然不知所措。撤到城里的陈旧习惯一直支配政府军的军事思想,当共产党在战场上的行动已使这种作战思想过时之后很久,也还是如此。而当政府军终于出城时,他们又总是被对手战术上的优势所制服,这又进一步加强了他们自己的防御意识。


    共产党人在抗日战争期间与一个较强对手作战积累下来的经验,在1945年以后就这样使他们受益匪浅。就政府军而言,他们既没有利用日本人入侵所提供的机会去发展一种有效的游击战,也没有去掌握约瑟夫·史迪威等人曾试图教给他们的现代化的作战技术。当日本人撤出这个战场而剩下两支中国军队相互对抗时,政府的指挥官们已不能同他们敌人的行动较量。到1948年下半年,共产党人的行动已经发展成为游击战术与运动战和阵地战有效结合的行动,使他们能够协调地指挥远远超过百万战士的大军在几条战线上同时进行的相互配合的攻击战。


    1948年9月济南失陷后不久,蒋介石表示,已对军事战略、战术、训练和战地组织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检查。尤其是不惜代价坚守据点的做法必须放弃。[83]蒋显然终于领悟了他的军事问题的实质,可是这种理解来得太迟了。


    国民党政府的倒台和美国政策的失败


    1948—1949年冬季的几个战役结束后,随后的一切急转直下。由于主要力量被摧毁,蒋介石政府的倒台已是不可避免的结局。1949 年1月14日,共产党人公布了他们的和平条件,这是严厉的八点建议,完全不同于他们1945—1946年的谈判姿态。现在,他们提出要求,其中主要有惩办战争罪犯蒋介石,把蒋介石的残余武装部队改编进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散国民党政府。蒋介石拒绝接受这些条件,但在1月21日辞去了总统职务。副总统李宗仁将军作为代总统继任,正式开始和谈。由张治中率领的政府代表团于4月1日抵达北平,但除了1月14日的八项条件外,他们几乎得不到任何东西,而且规定他们接受这些条件的截止日期为4月20日。国民政府拒绝了这些条件,截止日期一过,人民解放军立即开始渡江作战。


    人民解放军利用几个月的间歇时间,进行休整、统一编制和整编。1949年初,野战军为离开他们原来的主要作战地区进行活动作准备,改换了名称。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改称第一野战军;刘伯承的中原野战军改称第二野战军;陈毅的华东野战军改称第三野战军;林彪的东北野战军改称第四野战军。聂荣臻的华北野战军在这一年年底正式撤编。


    4月21日,陈毅和刘伯承的部队再次共同行动,沿300英里的防线渡过长江。他们遇到极微弱的抵抗,4月24日便占领了国民党的首都南京;5月3日攻占浙江省省会杭州;5月22日占领江西省省会南昌;5月27日打下上海。5月中旬,林彪的部队在武汉附近渡过长江,于5月16—17日夺取了这座城市。他的进展在湘南一度受阻,由白崇禧率领的一支大部队从7月至10月在那里阻止了林彪部队的南进。在白崇禧终于被迫在10月初撤离这一战场之前,双方都报道了众多的伤亡。林彪此后的进展较为顺利,分别于10月14日和11 月22日占领广州和桂林。但是,直到1950年4月底,林的部队才最后肃清了广西和海南岛的一切抵抗力量。


    在华北和西北,山西军阀阎锡山</a>一直坚守省会太原,直至1949 年4月24日该城被聂荣臻攻陷。西安在一个月后落入彭德怀之手;当政府在西北的三个主要司令官拒绝共同防御甘肃之后,兰州也在8月底同样易手。


    国民党政府在共产党军队进攻之前抢先一步撤退时,发生了分裂。4月23日,代总统李宗仁从南京逃往新首都广州,政府各部年初以来就已迁往那里。可是,就连丧失了北部半壁河山的创伤,也不足以惊醒国民党内各派系,从而合并成一股反共的抵抗力量。蒋介石先是从其退隐的浙江奉化老家,而后是从台湾,继续巧妙地操纵军政事务;1949年7月,他在台湾建立了一个个人的指挥部。大约与此同时,他恢复了对国民党事务的积极控制。在这一年早些时候,他已成功地把国民党的空军和海军、忠于他的若干个残留下来的精锐陆军师,以及政府价值三亿美元的金银和外汇储备转移到了台湾。


    蒋介石的计划只是到1949年才渐渐变得明显,即放弃全部中国大陆,撤退到台湾的安全地带,在那里他可以重建自己的力量。他将在那里等待美苏之间不可避免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他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将使他能够在美国的庇护下打开一条返回他失去的地盘的道路。在从公开职务退隐的半年中,他以很大的决心努力实施这一计划。例如,他对李宗仁及桂系成员白崇禧将军在长江以南组织可靠防御的企图进行暗中破坏。当仲夏之际,白崇禧的部队在湘南阻击林彪前进时,白曾要求蒋介石向他调拨武器、弹药和军费,蒋担心这是对他自己计划的挑战,他们可能继承他的政权,因而加以拒绝。西北提出的类似要求也被拒绝,使那一地区本不统一的防御指挥更加无望。[84]


    10月,当林彪的部队占领广州时,国民党政府已迁往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首都重庆。蒋介石于11月中旬重返那里的政府。随着1949年秋季人民解放军第一和第二野战军向西南挺进,蒋将政府残余部分从重庆迁往成都,接着又在12月9日迁往台湾。李宗仁在西南建立独立的抵抗政府的计划化为泡影。当蒋介石到达重庆时,李宗仁离开了那里,并拒绝返回。李去了香港,后于12月初离港治病,流亡到美国。台湾成了国民党约200万支持者的避难所,其中包括50万残存的蒋军部队。


    正当蒋介石和他的政府的残余部分逃往一个个城市,寻求最后的停留地时,一个新的政治协商会议正在北平筹备。它于9月21日至28日召开,来自中共、民盟、其他民主党派、工人、农民、工商界的662名代表出席了会议。这次大会正式通过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共同纲领等议案,并于9月27日确定北平为正式首都,将其名称正式改回北京。四天后,10月1日,毛泽东庄严宣告人民共和国成立。


    对于美国来说,它1944—1945年以来的对华政策的明显窘况,现在已经消除。美国的国民党盟友遭到失败,而同新的共产党政府的任何关系的基础也几乎被摧毁。美国官方与中国共产党人最为和解的时期是1946年,当时,马歇尔使团谋求使中共参加联合政府而作了调解努力。中国共产党人与美国人之间的距离随着这一努力的失败以及军事对抗的逐步升级而扩大了。美国人继续向国民党提供外交和物质支持,抛弃了中共将参加的联合政府的想法。


    实际上,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中国很少有选择的余地。当这些年中国的内战与共产主义势力在欧洲的扩张同时发展时,美国对华政策的全球背景变得越来越重要。美国外交政策首要的和最根本的假定是,欧洲是它首要的利益范围。因此,美国的绝大部分援助和关心便被导入杜鲁门主义、援助希腊、土耳其和复兴西欧的马歇尔计划的方向。冷战以及随之而来的在美国的政治压力,阻止了向中共的任何实质上的倾斜。对赫尔利指责的越来越热烈的赞扬,表明了防止选择中共的种种强制力量。国民党领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不管他们对美国来说是多么讨厌,美国除了支持他们之外别无选择。阻止向中共倾斜的同样势力,也阻止了完全放弃对国民党的支持。


    但是,国民党政府的虚弱表明,给它撑腰需要巨大的努力。马歇尔将军在担任国务卿之后曾经告诫说,中国政府显然没有能力消灭作为中国政治威胁的中国共产党。因此,马歇尔于1948年告诫国会,为了继续进行任何此类努力,“美国必须大规模地,而且可能以不断扩大的规模为中国政府的军事努力承担费用,这样也为中国的经济承担费用。美国将不得不在实际上准备接管中国政府,管理它的经济、军事和政府事务”。这是极其巨大的工作,以致他感到不得不劝告不要这样做。他根据他的看法,提出唯一现实的可取办法,即有限的经济援助方案。[85]


    最后的一种考虑,是从1946年前后开始占上风的估计,即国民党政府不可能消灭作为中国一股政治势力的共产党人,但共产党人也没有力量在军事上打败政府。因此,美国的决策者们决定让中国在文火上慢慢地煨,而把反共努力的主要矛头指向欧洲。于是,1947年5月,马歇尔使团在华期间开始实行的一个月的武器禁运被解除。但是,国民党人在五六月间提出的大规模经济援助的要求却遭到拒绝。取而代之的是,杜鲁门总统以调查团的名义,把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的美国驻华军队司令魏德迈将军派回到中国。1947年七八月间,即魏德迈来华一个月后,他在包括蒋介石本人在内的国民党高官显贵们的一次会议上讲了话。这位将军对他们所领导的政府提出强硬批评,警告说,他们的生存取决于果断的政治和经济改革。不过,返回华盛顿后,他还是提出了一个向国民党政府提供巨大经济和军事援助的方案,并提出对满洲实行国际托管,以遏制共产党在那里的影响。[86]国民党方面轻蔑地回绝了魏德迈的改革要求,而杜鲁门政府出于对积极卷入中国内战的担心,否决了他的军事援助建议所要求的派遣一万名军官到中国的意见。对国民党政府实行有限援助的政策,似乎是唯一现实的解决办法,尽管它已被援华院外活动集团和国会中热心经济的成员这两方面的种种要求弄得错综复杂。但是,既然有眼前的这些约束,便合乎情理地做出了反对扩大干预和同意有限援助的基本决定。


    当然,这种有限援助的政策最终并没有使任何人满足,也没有任何收获。它不能延缓国民党政府在中国大陆上的灾难。它还受到那里非共产党的反战运动的谴责,说这是美国人不顾中国利益,想通过继续支持不思改悔的蒋介石以牟取其自身利益的努力。然而,过错与其说是出于这一政策本身,不如说是出于作为这一政策基础的对中国共产党人的错误估价,以及导致这些估价的那些主要假定。因为这一政策是在错误地预测共产党人获胜机会的基础上制定的。流行的看法是,如1948年马歇尔告知国会的,政府不能打败共产党,而共产党实际上也不可能打败政府,美国公众对后一种可能性从没有思想准备。美国的决策者们好像也从未仔细考虑过中国可能被国民党以外的任何党派统治,或者国民党由蒋介石以外的任何人领导。在1948年晚期的三大战役之后,甚至当蒋介石都承认其失败的必然性时,美国的外交家们才转而把南北分治的打算作为一种可能的解决办法。这个关于中国内战的被期待的方案,因而是这种或那种形式的持久的僵局。


    国民党政府的虚弱对所有观察家来说都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但共产党的实力却不是这样。第二次世界大战快结束时,想对这种情况加以说明的美国外事处官员的代言人,在赫尔利事件后都保持沉默;在随后的内战年代,共产党统治区内没有美国的外交观察家。与此同时,对可能的危险的反感,甚至似乎阻碍了对此进行严肃认真的思考,因为把这种思考归入了颠覆活动的禁区。因此,美国人最根本的失败,就是放弃自己根据与自己不同的任何条件去考虑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的性质的能力。这样,他们就不可能估计到共产党可能占上风,更不了解其原因是什么。结果,他们也不真正了解国民党政府在打败其敌人之前所必需进行的变革;或不真正了解实现这些改革所必需的时间,即使有进行改革的愿望;同时也不了解当国民党政府明显缺少这种愿望时,美国如何才能激发起这一愿望。1948年底到1949年初的美国外交急件,当它们对总是“迅速恶化的形势”的权宜补救办法进行评价时,其中不知不觉表现出来的悲观绝望语调,表明了对以上所有考虑缺乏理解。这一失败导致了多年对“失去中国”的痛苦而无济于事的反责,让个别美国人对此负责,似乎中国是他们失去的。


    然而,在后来的几年里,人们终于能更冷静地思考这一事件了。由于中共领袖在20世纪40年代同美国建立官方联系的各种尝试变得更广为人知,于是便出现了大量关于“会是怎样”的推测。这些尝试包括,毛泽东在1944年对迪克西使团的声明;1949年夏邀请美国大使J.司徒雷登访问北平;以及周恩来以澳大利亚记者迈克尔·科恩为居间人,在同一时间对美国人所表现出的格外接近。[87]美国对中国共产党人的任何这类表示都没做出积极反应。但是,在他们之间除了一种沟通渠道外,是否还能有任何其他举动似乎是值得怀疑的,不管怎样,存在这种更大的可能性按假定看是合乎情理的。美国的决策者及其国内舆论,由于全神贯注于苏联不断扩张的势力和出于对共产主义不能缓解的担心,在50年代初的麦卡锡时代,他们不想进行更灵活和经过选择地接近中国新政府的尝试。而中国共产党人同样也不想用过多的力量使自己置身于这一时期不断加剧的冷战的紧张状态之外。左右着当时美国外交报告和舆论的不肯妥协的反共论调,与1949年8月司徒雷登离开中国后的中共官方声明刺耳的反美主题,是不相上下的。中国和美国的这些姿态凑在一起,表明分歧很大,需要二十多年的时间才能消除。


    * * *


    [1]即民主运动。——译者


    [2]《中国问题白皮书》第2卷,第577—581页。毛泽东:《关于重庆谈判》,《毛泽东集》第4卷,第1155—1164页。


    [3]何应钦当时任同盟国中国战区中国陆军总司令。——译者


    [4]重庆《新华日报》,1945年9月17、20日和10月5、6、22日。又《美国对外关系,1945年》第7卷,第567—568页。


    [5]《美国对外关系,1945年》第7卷,第576、577页。


    [6]同上书,第612页。


    [7]《中国问题白皮书》第1卷,第381页。在中国别的地方投降的120万日本军的武器和装备大部分归于政府军。


    [8]《中国问题白皮书》第2卷,第596—604页。


    [9]蒋介石:《苏俄在中国:七十概述》,第232—233页。李宗仁后来说他提出的不要派兵到东北的意见未被重视(《李宗仁回忆录》,第435页)。


    [10]赫尔利最初对外交官员的责备是在他的辞职信中提出的,重印于《中国问题白皮书》第2卷,第581—584页;又《美国对外关系,1945年》第7卷,第722—744页。关于这一不光彩事件的现在可以利用的著作有:柯乐博:《目击者和我》;小约翰·佩顿·戴维斯:《落后的龙》;周锡瑞编:《在中国的失机》;小E.J.卡恩:《中国通》;加里·梅:《代人受过的中国通》;谢伟思:《亚美论集》;罗斯·Y.柯恩:《美国政治中的援华院外活动集团》;和斯坦利·D.巴克拉克:《百万委员会:“援华院外活动集团”政治,1953—1971年》。又见肯尼思·W.雷亚和约翰·C.布鲁尔编:《被遗忘的大使:司徒雷登报告,1946—1949年》。


    [11]莱曼·P.范斯莱克编:《马歇尔到中国的使命,1945年12月至1947年1月》第1卷,第353—354页;《美国对外关系,1949年》第8卷,第358页。


    [12]关于1946年1月10日停战协定的谈判,见《美国对外关系,1946年》第9卷,第1—130页。关于政治协商会议及其产生的协议的破坏,同上书,第131—177、177—341页;范斯莱克编:《马歇尔到中国的使命》第1卷,第8—68页;张君劢</a>:《中国第三势力》,第142—222页;钱端升:《中国的政府与政治》,第317—345、375—381页。国民大会通过的宪法的英译文载《中国的政府与政治》附录D。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1946年3月全体会议的决议和新闻报道。载《中国问题白皮书》第2卷,第610—621、634—639页。


    [13]范斯莱克编:《马歇尔到中国的使命》第1卷,第49—63页。


    [14]柯乐博:《20世纪的中国》,第267—271页;莱昂内尔·M.蔡辛:《共产党征服中国,1945—1949年内战史》,第77—82页。


    [15]约翰·鲁宾逊·比尔:《马歇尔在中国》,第330页。


    [16]关于最近出版的专著提到这种看法,见南希·伯恩科普夫·塔克:《国民党中国的衰落及其对中美关系的影响,1949—1950年》,载多萝西·博格等编:《不确定的年代》,第63页;以及同一作者:《屈辱的模式》。


    [17]《中国问题白皮书》第1卷,第225—229、311—312页;又《美国对外关系,1945年》第7卷,第527—721页各处;邹谠:《美国在中国的失败,1941—1950年》,第429—430页。


    [18]《美国对外关系,1946年》第10卷,第735页。


    [19]储安平:《中国的政局》,《观察》1947年3月8日,第3页。


    [20]王健民:《中国共产党史稿》第3卷,第544页。


    [21]《和平日报》,上海,1946年11月13日。


    [22]乔治·H.克尔:《被出卖的台湾》各处。


    [23]《中美日报》,上海,1945年11月20日;又《时事新报》,重庆,1945年9月12日;《中央日报》,重庆,1945年9月12日;《大公报》,重庆,1945年9月11日。


    [24]《密勒氏评论报:每月报道》1947年1月31日,第13页。


    [25]事例见刘长胜等:《中国共产党与上海工人:上海工人运动历史研究资料之二》各处。


    [26]《新闻报》1946年6月12日;《时事新报》1946年6月14日;《大公报》1946年6月19日;《文汇报》1946年7月9日。四报均在上海出版。


    [27]张嘉璈:《恶性通货膨胀:中国的经验,1939—1950年》,第72—73、350—352页。


    [28]《大公报》,上海;《中华时报》,上海,1948年11月2日。张嘉璈:《恶性通货膨胀:中国的经验,1939—1950年》,第357—360页;易劳逸:《失败的根源》,第172—202页。


    [29]《大公报》,上海;1946年8月30日;张嘉璈:《恶性通货膨胀:中国的经验》,第63—65页;周舜莘:《中国的通货膨胀,1937—1949年》,第244页。


    [30]国民党CC系头领陈立夫在同鲍大可谈话时发表了这种看法(鲍大可:《共产党接管前夕之中国》,第50页)。


    [31]关于校场口事件由谁负责的一般为人所接受的看法,见约翰F.梅尔比:《天命》,第88—89页。关于国民党右派对校场口事件的说法,见中国劳工运动史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劳工运动史》第4卷,第1585—1587页。


    [32]钱端升:《军人跋扈的中国政府》,香港《时代批评》,1947年6月16日,第2—3页。关于后来基于同样假设的学术论述,见齐锡生:《战争中的国民党中国:军事失败和政治崩溃,1937—1945年》。


    [33]伍启元:《从经济观点论内战问题》,《观察》1946年9月7日,第3—4页。


    [34]储安平:《评蒲立特的偏私的不健康的访华报告》,《观察》1947年10月25日,第5页。


    [35]储安平:《中国的政局》,第6页;张东荪</a>:《追述我们努力建立“联合政府”的用意》,《观察》1947年4月5日,第7页;周锺岐:《论革命》,《观察》1947年1月25日,第10页;余才友:《论今天的学生》,《观察》1948年4月24日,第18页。


    [36]毛泽东:《减租和生产是保卫解放区的两件大事》,《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170页。


    [37]黎玉:《论群众路线与山东群众运动》。


    [38]苏珊娜·佩珀:《中国的内战:1945—1949年的政治斗争》,第229—277页。


    [39]毛泽东:《三个月总结》,《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208页。《五四指示》直到80年代初才发表,并证实是刘少奇起草的。


    [40]徐运北:《参军运动简报》,载《一九四七年上半年来区党委关于土改运动的重要文件》,第69—74页。


    [41]这一战时支援工作的要点根据日本投降后对山东解放区立即公布的三个布告:《山东省人民自卫队战时勤务动员办法》(1945年8月17日),《战时人民紧急动员告要》(1945 年8月18日)和《民兵县大队工作告要》,均载《山东省政府及山东军区公布之各种条例纲要办法汇编》,第18—26、40—42页。


    [42]例如新华社延安1946年11月9日电(译文载《参考消息》1946年11月10日)和新华社发法新社记者西德尼·里顿伯格1946年12月5日电(译文载《参考消息》1946 年12月6日)。


    [43]《宋任穷同志6月15日在中央局党校关于政治工作的报告》,第1—2页;以及编入《一九四七年上半年来区党委关于土改运动的重要文件》,第69—70、55、63—64页上的几个报告。农民要留在新分到的土地上的愿望也在周立波</a>关于东北土改的小说《暴风骤雨</a>》中得到着重描写。


    [44]李振阳:《嘉济边游击区土改的几点体会》,《工作通讯》第32期(游击战争专号),第15页。


    [45]《关于贯彻耕者有其田几个具体问题的指示》,载《一九四七年上半年来区党委关于土改运动的重要文件》,第14页。


    [46]毛泽东:《中共中央关于九月会议的通知》,《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347页。


    [47]内战时期土改运动目击者的一流著作是韩丁:《翻身:一个中国村庄革命的记录》。


    [48]范斯莱克编:《马歇尔到中国的使命》第1卷,第353—354页。


    [49]同上书,第196页。


    [50]《中国问题白皮书》第1卷,第202页。


    [51]范斯莱克编:《马歇尔到中国的使命》第1卷,第407页。


    [52]1945年8月,延安《解放日报》的报道中曾使用“各路解放军”的说法,但一般仍沿用八路军、新四军名称。1946年9月,《解放日报》社论和同年10月中共中央负责人对新华社记者的谈话,使用“人民解放军”一词。1947年2月1日,毛泽东在《迎接中国革命的新高潮》一文中,用了“人民解放军”这一名称;同年2月10日,朱德以人民解放军总司令的名义签署命令。——译者


    [53]毛泽东:《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195—1198页。


    [54]《美国对外关系,1946年》第10卷,第231—233页。


    [55]区党委:《关于开展敌后游击战与准备游击战的指示》,1946年11月20日,《工作通讯》第32期(游击战争专号),第49—50页;又,区党委:《冀鲁豫五个月来游击战争的总结与目前任务》,1947年2月2日,《工作通讯》第32期,第37页。


    [56]关于这些事件的一个目击者的报道,见杰克·贝尔登:《中国震撼世界》,第213—274页。


    [57]《冀鲁豫五个月来游击战争的总结与目前任务》,第42页;《关于开展敌后游击战与准备游击战的指示》,第48—52页,《潘复生同志在地委组织部长联席会上的总结发言》,1947年3月8日,载《一九四七年上半年来区党委关于土改运动的重要文件》,第38页。


    [58]张尔:《九个月游击战争总结与今后任务》,1947年5月,《工作通讯》第32期,第19页。


    [59]《美国对外关系,1946年》第10卷,第235—236页。


    [60]关于松花江攻击初期的叙述根据以下记载:《中国内战,1945—1950年》,美国陆军部军史局翻译,第81—83页;《中国的军事战役,1924—1950年》,W.W.惠策恩、帕特里克·杨和保罗·赖译,第125—129页;威廉·W.惠策恩和黄震</a>遐(音):《中国统帅部:共产党军事政治史,1927—1971年》,第306—309页;《美国对外关系,1947年》第7卷,第26—27、36—37、49—50、88—89、130—131、134—137、157—159、166—168、171—173、178—181、192—193、195—196、198—199、203、208—212、214—217、240—241页。


    [61]马占山1946年9月任东北保安副司令长官,1947年8月改任松北绥靖公署主任,1948 年8月,任东北“剿匪”总司令部副总司令。——译者


    [62]《李宗仁回忆录》,第434页;《美国对外关系,1947年》第7卷,第141—142、144—145、211—212、232—235页。


    [63]钱邦楷:《东北严重性怎样促成的?》,《青岛时报》1948年2月19日,《观察》1948年3月27日第16页转载。


    [64]张灵甫之死,其说不一,一说自杀身亡,一说中弹身亡,一说为一贪得张手表之解放军战士击毙。——译者


    [65]《中国内战》,第86—99页;又《中国的军事战役》,第139—145页;惠策恩和黄震遐(音):《中国统帅部》,第230—239页;《美国对外关系,1947年》第7卷,第27、58—59、68—69、72—73、171—172、244页。


    [66]毛泽东:《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229—1230页。


    [67]毛泽东:《评西北大捷兼论解放军的新式整军运动》,《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293页注(一);惠策恩和黄震遐(音):《中国统帅部》,第174—176页;《美国对外关系,1947年》第7卷,第269—270页。


    [68]《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293页注(三)。


    [69]李子静:《晋南解放区的斗争情形》,《观察》1948年3月6日,第15页。


    [70]《中国内战》,第144—153页;《中国的军事战役》,第145—152页;蔡辛:《共产党征服中国》,第168—177页;毛泽东:《关于情况的通报》,《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301页注(四)。


    [71]《美国对外关系,1947年》第7卷,第257—258、270—271、287—288、290、298、302、306—308、315—320、356—358、362—363、373—380页。


    [72]毛泽东:《评西北大捷兼论解放军的新式整军运动》,《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293页注(二);惠策恩和黄震遐(音):《中国统帅部》,第310—311页;《中国内战》,第121—124页;《美国对外关系,1947年》第7卷,第403—404、411—415页;《美国对外关系,1948年》第7卷,第1—4、8—9、22—24、26—27、36—37、58—59、65—66、86、93—95、97—99、103—106、115、121—122、127—128、143—145、152—153页。


    [73]《中国问题白皮书》第1卷,第325页。


    [74]惠策恩和黄震遐(音):《中国统帅部》,第312页;《美国对外关系,1948年》第7卷,第340—343页。


    [75]蔡辛:《共产党征服中国》,第177页。


    [76]毛泽东:《关于情况的通报》,《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295—1302页。


    [77]《中国问题白皮书》第1卷,第319—320、331—332页;毛泽东:《关于淮海战役的作战方针》,《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357页注(二)。《中国内战》,第156—157页;《中国的军事战役》,第158—160页;《美国对外关系,1948年》第7卷,第464、467—471、478、480—486页。


    [78]重新评价林彪1949年以前的军事经历,发生在1974—1975年,是全国批林运动的一部分。这方面的批判,见《学习与批判》1974年第9期,第19—26页和1975年第8期,第18—22页;《红旗》1975年第1期,第39—44页;《历史研究》1975年第1期,第24—30页。


    [79]《中国内战》,第124—129页;《中国的军事战役》,第155—157页;毛泽东:《关于辽沈战役的作战方针》,《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337—1342页;惠策恩和黄震遐(音):《中国统帅部》,第312—319页;《美国对外关系,1948年》第7卷,第457—458、463、469—470、474、477—487、486—487、501—504、508—509、520、522—525、527—532、537—538、548—549页。


    [80]《中国内战》,第142—144页;《中国的军事战役》,第165—167页;毛泽东:《关于平津战役的作战方针》,《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367—1371页;《美国对外关系,1948年》第7卷,第532—535、557、592、638—640、643—650、663—673、680—681、691—693、700—705、723—725页;《美国对外关系,1949年》第8卷,第19、30—31、36、44、46—59、71—72、75—77、87—88、98页。


    [81]惠策恩和黄震遐(音):《中国统帅部》,第178—186、240—243页;西摩·托平:《在两个中国之间的旅行》,第24—48页;毛泽东:《关于淮海战役的作战方针》,《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355—1357页;《中国内战》,第157—160页;《中国的军事战役》,第161—164页。


    [82]《蒲立特给对外经济合作(中国)联合委员会的报告》,第80届国会,第二会期(1948 年12月24日),第12页,引自邹谠《美国在中国的失败》,第491页。


    [83]《中国问题白皮书》第1卷,第332页。


    [84]《美国对外关系,1949年》第8卷,第280—288、290、293—294、327—328、476—477、489、493、552—553页;《李宗仁回忆录》,第517—528页。


    [85]《中国问题白皮书》第1卷,第382—383页。美国对中国的有限援助政策的分析,见邹谠:《美国在中国的失败》,第349—493页。


    [86]《中国问题白皮书》第2卷,第758—814页。


    [87]关于迪克西使团,见周锡瑞编:《在中国的失机》;关于北平方面的邀请,见托平:《两个中国之间的旅行》,第81—90页;邵玉铭:《司徒雷登与1949年美国—中共和解》,《中国季刊》第89期(1982年3月),第74—96页;《美国对外关系,1949年》第8卷,第766—770、779、784—785、791页;关于周恩来同美国外交官的接近和同英国外交官的接近:同上,第357—360、372—373、388、389、397—399、496—498、779—780页;埃德温·W.马丁:《周恩来外交新方针》,《外事杂志》1981年11月号,第13—16、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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