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3个月前 作者: 夏商
邵枫的卷发耷在头皮上。微黑的脸庞慢慢浮现,慢慢隐没,再次浮现。乔乔全身肌肉僵住了,只有指尖可以活动,她捻一捻身上的脏被子,浓重的霉味将她裹住。和血脉不畅的酥麻不同,肌肉硬得像被捆住,下体灼热的撕痛感说明药性正在退去。
小螺蛳睡在另一头,臭气熏天的光脚探出被子,在乔乔的胳臂和肩胛处蹭来蹭去。他翘着光屁股爬过来,xxxx松松垮垮,如同被踩过的鼻涕虫。脸色土灰,像碰到了晦气:“醒啦?没想到你还是元宝,我的卵算彻底报销啦。”
乔乔睁开眼,天花板在她的鼻尖上,想翻个身都翻不过去。小螺蛳揣摩她心思,“想去告我?这种事又说不清爽。干脆嫁给我算了,保你过得惬意。”
乔乔动动手脚,天花板渐渐回到原来的位置。她把被子掀开一角,发现身上什么都没穿。小螺蛳下了床,坐在对面的樟木箱上,裸身翘着二郎腿。
乔乔撑起来,从床角找出皱巴巴的衣物,尽量把它们弄平整。
她开始穿衣服,微颤的Rx房和半圆的臀部被衣物遮蔽,床上死寂沉沉的躯体和活动的女人不同,前者是熄灭的灯,而后者瞬间点亮整个房间。小螺蛳从樟木箱上挪开,从身后抱住乔乔,乔乔转过来,抬起膝盖,小螺蛳没防备,被击个正着,噢的一声矮下去了。
乔乔拉开门上的木抽,是一个封闭的院子,和前面的饮食店相隔十米之遥。院子里有几棵榆树,一口井。围墙上是爬山虎。小螺蛳捂着下体,一边呻吟一边威胁,“出去不要瞎说,否则对你不客气。”
乔乔穿过院子,来到饮食店大堂。时值晚饭光景,吃客很多,他们不知道在眼皮底下,刚发生了一桩迷奸案。
邱娘在厨房里张罗,看见乔乔从后屋出来,亲热道:“起来啦?想吃什么。”
乔乔错愕,显然她知道儿子的行径,她是帮凶。他们肯定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了,不然怎么会有现成的迷药。疑云飞快掠过,她却不想深究,瞪一眼这个满脸堆笑的女人,走出了店门。
走得很慢,往左走一小段,是浦东中学大门。进了校园,从小操场穿过,那儿新铺了混凝土,篮球架重新漆成绿色。打篮球的男生看见学姐,停下投球,吹起了口哨。
学校墙报斜对面,是一排饮用水过滤器。龙头向上,摁住铜制揿钮,一根细直的水线就射进嘴里。乔乔把嘴对准,水线在她牙齿和上颚间溅开,她嘴张得很大,大拇指摁酸了,水已不在她嘴里,弄湿了下巴和脖子。她抹了一把脸,想起给涓子的复习提纲忘了拿。它们被装在一只牛皮纸袋里,吃馄饨时放在窗台上,肯定被人顺手牵羊,发现没用又丢进了垃圾堆。
她上了“南杨线”,此乃杨思乡连接南码头的一条公交线。在浦三路与浦东南路交界处她下了车,换82路去塘桥浴室。这个浦东沿黄浦江最有名的公共浴室,坐落在一条河沟旁。河沟通向黄浦江,主要功能是让过往小船停泊。因为是上佳的避风港,一些船主就长期泊下来,吃喝拉撒在船上,大量生活垃圾随意往水里扔,慢慢将河沟堵塞了。其他季节还好,一到夏天,苍蝇蚊子漫天飞舞,叫人发憷。船上的人却照样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
河沟穿浦东南路而过,有座无名石桥,就是塘桥名称的渊薮。塘桥浴室经常客满。乔乔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块手帕,把它展开,里面有一张十元和一些角子。买好筹子,被告知稍等。从高中开始,家里每个月给她三元零花钱,考上大学后增加到十五元,相当于乡办毛巾厂上班的梅亚苹半个月收入。
乔乔站在莲蓬头下,眼泪汇入布满面门的水流。她蹲下来,浑浊的尿液在白色地砖上流淌,少量暗红的血污缓慢旋转。手触到阴阜,更下一点,是她的伤口,既是天然的,又是外力的。她探入一点,用手指捻了一下。头仰起来,很快水把胃顶到了喉咙,艰难地吞下最后一口,感到膀胱鼓涨开来。
她排出了新鲜的小便,头依然仰着,嘴巴如同张开的陶罐,咕咚咚,更多的水从嘴角漏出去。
她小腹难受极了,不得不把腰挺起来,让胃回到原来位置。她打了个饱嗝,酸水反刍,体内积攒的水成为膀胱的负担,令小便变得困难。滴滴答答,尿液接近了清澈。
脚上的皮肤泡得起皱,她还在那儿喝个不停。喷淋的女人换了一拨,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小便再次排出体外,与喝进去的水一样透明,与流在地砖上的水也分不出来。她虚脱了,她从未在短时间内喝下那么多水。她离开喷淋间,来到休息区。擦拭身体的时候,皮肤都快被毛巾擦破了,她在莲蓬头下的时间太长了。
用大毛巾裹住自己,迷迷糊糊睡去。吆喝打烊的叫声将她唤醒。她又有了尿意,奔进澡堂。低头打量自己,乳尖上有一粒雀斑,在右边,笔尖那么大。小腹的蠕动时快时慢,变成轻微的痉挛。她捂住肚子,想象肠胃或许被漂白了。
穿衣出门,暮色正浓。穿行在寂夜里,两个巡逻的警察迎面走来。路灯下,忽然被人拍了下肩,愕然回头,是周家弄老街的王龙。他是塘桥浴室的混汤师傅,一张肥头大耳的八戒脸,更像个厨师。他算得上六里乡的著名人物,搓背钎脚的行家,特别是挖鸡眼,称得上“一只鼎”。农村长鸡眼的人多,每天有人慕名去塘桥浴室找他,逢他休息,也有直奔他家的,一个劲念叨:“鸡眼不是病,走起路来真要命,王大夫,赶紧拿刀赶紧拿刀。”
王龙对大夫这个称谓很受用,事实上,能做到刀到痛除,和医生的本质也殊途同归。除了王大夫,还有个称谓,他没弄明白。到底是“王钎脚”还是“王千脚”,他觉得“王千脚”不错,说明了自己受欢迎的程度。
他遗憾道:“可惜我不治痔疮,要不叫王千臀多好,你们屁股都逃不出我掌心。”
他对女人的脚逐个点评:“老男人老女人的脚就不说了,又臭又粗,跟老树桩没什么两样,小姑娘小阿姨的脚就有说头了,汰好了过来,考究的还打香皂,是香的。”
有时还当面说:“你这三寸金莲,雪白粉嫩,怎么也长鸡眼?”
被说的女孩羞得把脚抽回来,“不要下里下作,不钎了。”
这个女孩就是乔乔,她当真就生气了,忍着尖锐的刺痛,颠着脚跟走了。王龙追出来,哄了半天,才让她重新坐下:“小姑娘年纪不大,火气不小,今天你要是走了,我保证被梅亚苹骂死,你姆妈那张嘴,我最吃老酸。”
王龙刚下班,骑自行车回家。他单脚落地,乔乔埋怨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王千脚呀,吓我一跳。”
王龙道:“看你头发湿嗒嗒,肯定是刚刚汰好浴,我带你一段?”
乔乔道:“不要了,我要赶回学校。”
王龙道:“这么晚还回学校?那我先走了,你当心点啊。”
乔乔忽然改变了注意:“要么你送我去六里老街,我东西忘在同学家了。”
王龙载着乔乔穿行在夤夜里,浦东南路灰尘扬起,这条浦东的主干道年久失修,颠得书包架上的乔乔屁股生疼。她没东西忘在同学家里,只是随便编个理由。
一路上王龙嘴没闲着,他这样的话痨就是人们常说的一张嘴一台戏,天南海北,声东击西,活的说死,死的说活。纯粹都是废话,听时好笑,过后什么都记不起来。
乔乔有一搭没一搭表示在听,其实什么都没听见。
上坡对王龙这样的胖子来说,是件苦差。王龙气喘吁吁道:“小姑娘看起来不胖,分量怎么这么重?”
乔乔反应过来,忙跳下自行车:“过桥就到了,送到这儿吧。”
王龙道:“送到也到了,好事做到底,送你下桥吧。”
乔乔跟着跑,等自行车驶到桥中央,重新跳上书包架,刚坐稳,轮胎的惯性开始了,下坡速度很快,乔乔抓住王龙外衣。刚才骑过来的时候,她试图搂住王龙借平衡,发现他的肥腰就是一只救生圈,根本没抓手。她只好握住坐垫底部,颠得厉害了就抓住王龙的外衣。
王龙在六里老街把乔乔放下来:“要么我抽根烟,你快点去拿。”
乔乔道:“不用了,我要跟同学说会儿话,谢谢你当车夫。”
王龙道:“那我先走了,生了鸡眼别忘记来找我。”
乔乔道:“算了吧,情愿生斗鸡眼也不要生鸡眼。”
离六里老街不远,有条五六米宽的河,走过一座窄桥,是大片农田,和堆满了稻草的打谷场。乔乔找个石礅坐下,露水将她裤子粘在屁股上。风一吹,半湿的头发披开,远看像个女鬼。浦东一年种两季稻,打完谷,稻草一扎扎堆放成垛,丰收的大年,空旷的打谷场就不够用了。
不远处,水泥长筒们还横卧在河畔,它们本该作为污水管被埋在地下。在乔乔印象里,她刚读小学,污水管工程就开始了,到处在开挖深沟,载重平板车装着水泥长筒次第驶过,压得浦三路和周遭的土路嘎嘎直响。工程持续了很多年,污水管沉于深沟,被开膛的泥土回填。
多余的水泥长筒没被运走,分散在工地各个节点。缠满了藤状植株,下半圆深陷,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河沟附近多树,垂柳一株挨着一株。春天抽芽不久,折下一根柳枝,掀起一点皮,捏在衣角上,一撸到底,叶子就跟着皱起的树皮聚在梢上,形成一个绿缨头,可以当鞭子抽人。还有一个玩法是柳叶帽,摘几根细软的幼枝,围成圆编几圈,戴在头上,孩子们聚过来,剪刀石头布,输了的小孩用脏兮兮的手捂眼,嘴里喊:一、二、三!开始捉迷藏,厚实的水泥长筒适于藏匿,增加了寻找难度。
到了夏天柳树成了瘟神,孩子们避之不及,毛茸茸的洋辣子躲在柳叶间,掉上身立刻鼓起火燎燎的红包。
最可怕的记忆不是洋辣子,而是那个火光冲天的下午。二年级小学生乔乔和马为青姐弟,加入了捕蝉的队伍。为首的是五年级的大飞和小飞,漫长的暑假,这对双胞胎兄弟喜欢领着低年级同学乱转。他们自封正副司令,这是男孩对自己的最高封赏。
捕蝉分为套捕和粘捕,套捕在细竹竿一头固定铁丝圈,套上塑料袋,看到目标伸过去,在猎物察觉之前罩住,塑料袋虽是敞口,蝉却笨得只会在里面乱撞,很少能飞离。粘捕更简单,细竹竿顶部弄一点胶汁,粘住蝉的透明薄翅,只要点中,肯定飞不了。
上海人把蝉统称“野无知”,蝉有好几个品种,有一种体型很小的绿蝉,喜欢停在水杉树干上,剔透如玉,很受女孩青睐。男孩则喜欢一种黑得发亮的大蝉,雄的叫声嘹亮,人称响板。雌的先天失声,谓之哑板。
顺带也捉金龟子和斑点天牛。金龟子是飞行王,喜欢吃毛豆荚,拴在细线上可以连续飞一个钟头。斑点天牛有两根气派的节状触须,黑衣白点,尖嘴獠牙,咬一口就是血印。所以常被人剪掉牙齿,没牙吃不了东西,玩两天就报销了。
有时发现了目标,细竹竿不够长,就要爬树。不一定是男孩,男孩有不敢登高的,女孩也有身手不凡的。乔乔就是一个爱爬树的假小子,双手攀住树干,小腿一夹,就上去了。到了一定高度,腾出一只手,接过树下递来的细竹竿,瞄准猎物。
马为青比乔乔更胜一筹,她直接爬到猎物的高度,手起掌落,像拍苍蝇一样,可怜的虫子就成了俘虏。
马为东却对爬树完全没天赋。他和乔乔一届,同级不同班。个子在班里最高,大他三岁的大飞小飞,也被他反超了。马为东走路趴手趴脚,爬树这样的巧活不适合他。他特长是搬东西,别的小孩搬不动的重物,他没使什么劲,提起来就跑。小孩在边上唱:“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一抓就起来。”
大飞和小飞带领大家捕蝉,不单是打发无聊,还为了一顿牙祭。那种大蝉有长扁豆那么宽,产量丰盛,属于反应迟钝的傻虫。双胞胎兄弟准备了套捕用的细竹竿,他们不喜欢粘捕,胶汁会弄坏蝉翼,使蝉飞不起来。对金龟子和斑点天牛的硬壳则不起作用。这两只虫不能吃,用线缚住,任由它们飞,像小型风筝,带着天然马达。
他们把书包清空,背着瘪书包,目标是把它装满。
沿途收编散兵游勇,队伍变得浩浩荡荡。狩猎的收成不错,到下午三点多钟,书包已鼓鼓囊囊。走到河边的打谷场,队伍停了下来,那儿有稻草和柴火,还有水泥长筒——它们还在源源不断运来,壮观地往远处延伸,放眼眺去,犹如被肢解的巨大昆虫,七零八落在乡村的平原上。
现场没有工人的踪影,埋管是挖一段埋一段,污水管之所以前期抵达,相当于粮草先行,如此浩大的工程,建材当未雨绸缪。
在水泥长筒间,压伏的杂草死而复生,袒出一块空地,垛起来的稻草挡住了南面的庄稼地,大飞宣布在此安营扎寨。小飞是烧烤里手,带着马为东去找砖头,先垒一个土灶,可以是圆形也可以是六角形,留出缺口添加稻草和柴火。稻草引火用,火势太大外面焦了,里面还是生的。要把旺火降成小火,添柴的缓急是关键。
小飞从书包里捏出一只大蝉,不能直接往火堆上扔。要削一支长木签,一头是尖的。插进活虫尾部,火像红舌头,一舔,双翅就没了,木签慢慢捻动,柴火里的水分噼啪作响,炸出小鞭炮般的脆响,香味开始出来了。
剥开盔甲般的硬壳,最好吃的肉在脑勺,是一块浸满油脂的白仁,带着奶味的花生香,用舌头一抿就化了。嗷嗷待孵的嘴巴围着烧烤,大飞点了一下,连自己,少男少女共十一个。他后悔道:“下次不能搞这么多人。”
大飞招呼弟弟再垒一个土灶,小飞把烤着的长木签递给乔乔。
正副司令勾肩搭背,马为东紧随其后,搬砖头这样的重活,非他莫属。小飞嚷道:“我要撒泡尿。”旁开一步,将裤子扯下,飙出一泡热尿。大飞道:“我也撒一泡。”也掏出家伙,一边走一边做扫射状,尿液东倒西歪,洒到小飞腿上,副司令转向还击,无奈子弹所剩无几,提着裤子躲到稻草垛后面。马上又折回来,因为司令子弹也用完了。兄弟俩扭在一起,大飞笑着落荒而逃,小飞拿起一捆稻草,抛出一个弧度,大飞背脊中招,返回来报仇。小飞撒腿就跑,大飞死追不放。马为东跟着双胞胎兄弟,从这个水泥长筒钻进另一个水泥长筒,傻呵呵乐个不行。小飞忽然兴奋地大喊:“快来看快来看,有人在操屄。”
大飞和马为东赶到:“谁,谁啊?”
被撞破的男女往污水管另一头钻出去,筒内传出沉闷的脚步声,小飞沿着外围绕过去,刚好截住两张野合的面孔,他大声叫道:“是刘大裤子,女的跑了,没看清楚。”
刘大裤子束着皮带,朝小飞飞起一脚,小飞躲开,见刘大裤子来势汹汹,掉头就跑,“刘大裤子打人啦,快逃。”却跟马为东撞个满怀,差点绊了一跤,刘大裤子拎起小飞,抡起一个耳光,“瞎叫什么,没看到过你爷娘操屄啊。”
其他小孩听到打斗声,顾不上烧烤,跑过来看。小飞鼻血流进嘴里,大飞扑过去,抱住刘大裤子在手臂上狠咬。
双胞胎兄弟和刘大裤子搅在一起,刘大裤子三十出头,和两个弟弟一样,一米七不到的瘦猴,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面容。双胞胎兄弟宛若幼豹,敢打敢拼,架不住对方是成年人,虽瘦小,力气和体能还是占了上风。兄弟俩抱住刘大裤子试图将他摔倒,大喊:“马为东,你戆看做什么,快点帮忙。”
马为东赶紧过来,刘大裤子拳头乱舞,不让他靠近。马为青捋起袖子:“用稻草掼他。”话音刚落,她扔出一捆,从刘大裤子头顶掠过。其他小孩也如法炮制,无奈臂力小,很多稻草在半途凋零,却也有几捆砸中目标。
刘大裤子回头呼救:“喂喂!死到什么地方去了,来搭把手啊。喂喂!”
他再“喂喂”也无济于事,女人早在第一时间离开了现场,脚步踉跄,留下一个肥胖的背影。没一个孩子看到她的脸,唯一可以确认是个中年村妇,年龄比刘大裤子大,屁股也比刘大裤子大。
稻草来袭影响了刘大裤子注意力,他被摔倒在地。但双胞胎兄弟加上马为东也没压住他的蛮劲。他像掀被单一样,把三个男孩掀翻。大飞斜挎在肩的书包抖开了,重获自由的“野无知”天女散花,逸向远处茂密的树冠。
一团飞火朝刘大裤子呼啸而来,马为青抓着稻草,放在土灶上,触及木炭,瞬间产生烈焰,马为青扔出第二个燃烧弹。刘大裤子脖子一缩,避开了袭击,他急红了眼:“小屄想找死啊,敢拿火烧我。”
大飞喊道:“烧死你这骚卵泡。”
司令一声令下,稻草一捆捆被点燃,刘大裤子抱头鼠窜,燃烧弹在他身后纷纷坠落,将他逼进一个水泥长筒。这场战斗对孩子们来说,已演变成纵火游戏,他们乘胜追击,高呼杀敌口号,一窝蜂涌进洞里。弯着腰跑了一段,却不见出口,原来水泥长筒交错成了一个横截面。
刘大裤子折回来,冲在最前面的马为东脚下紧急刹车,后面背贴背挤成了一排,马为东幸好没跌倒,避免了一副多米诺骨牌。
刘大裤子喘着粗气:“不要追了,是死路。”
尽头横亘着一堵筒壁,与置身其中的水泥长筒形成一个T字。刘大裤子道:“我讨饶,我讨饶,快点退出去,烟熏进来了。”
已有人捂住嘴巴,咳嗽很快传染到每个人。退到洞口时,外面已烧得不成样子。这是稻草的露天仓库,火随风走,百草尽枯。热浪东倒西歪,大火从诞生到蔚为壮观,以秒计算。
风旋起来,把稻草撒成无边无际的灰烬。转瞬之间,眼里已是完全不同的空间。一秒钟前还笑逐颜开的表情,立刻转化成绝望和恐惧,几个小孩抱作一团,眼睛被辛辣的烟雾弄得很难睁开,剧烈的咳嗽搀杂着哭声,哇哇咧开的嘴吞进焦炙的烟,脸像痰盂一样,咳得全是泪水鼻涕和口水。
火势燎原如此迅猛,从洞口这儿,返回打谷场或者农田的通道都被堵死,刘大裤子瞅准一处火势稍小的地方,用吃奶的力气助跑,凭借一个跨栏飞了过去。火饶了他一命,还是留下了买路钱,裤腿被舔去一角,他在泥地上乱滚,龇牙直叫:“你们这帮小赤佬,快点跳出来啊。”
反应快的小孩依葫芦画瓢,个子矮,步子跨度小,裤腿烧成了褴褛,头发和眉毛焦了,皮肤不同程度被灼伤。
逃离的只有三个小学生,马为青跟在刘大裤子后面脱险,也是自救成功者中唯一的女孩,第三个小孩是被马为东扔出去的。他准备再扔一个,已经把乔乔抱起来,却没机会了,火焰的高度迫使他放弃。
剩下的孩子被火势三面夹击,现在,唯一的求生机会就是旁边的河。河堤几乎呈直角,没有下行的缓坡。河里突然冒出一个头来,是刘大裤子,他扯着喉咙:“会游泳的举手。”
被困的三个女孩五个男孩,只有马为东和双胞胎兄弟举起了手。刘大裤子喊道:“还等什么,快跳啊。”
大飞一个猛子下了水,小飞和马为东也跟着往下跳。留下不谙水性的在岸上鬼哭狼嚎,刘大裤子急叫:“快跳呀,想直接火化啊。”
河对岸是大片自留地,几个老农赶过来,铁搭顺着河坡下探,充当救人工具。
河里又冒出一个头来,是马为青泅水而来:“快点跳,乔乔你先带头。”
乔乔闭上眼,跳进河里。离她最近的马为东靠过去,刘大裤子大声提醒:“要勒紧她头颈,不要被她抱住,抱住就一起沉了。”
马为东按刘大裤子提示,用手肘去勾乔乔头颈,乔乔一触水就下沉,喝下几口水,手脚乱蹬,忽然脖子被拢住,浮在水间被带着走,眼里是无边无际的水流。
热浪逼近,剩下四个孩子纷纷跳河,在河里救人的正好也四个,刘大裤子游得最快,率先钩住一个男孩脖子。大飞帮着马为东,托住乔乔屁股把她推上坡。乔乔握住了铁搭,只要攥紧了,老农就可以把她扯上去。可她一点劲使不出来,人像烂泥一样。
大飞把乔乔交给马为东,游过去救落水者。小飞和马为青也分别得手,各自拖一个,朝对岸游。马为青刚才险些被乱扑的小手抱住,刘大裤子提醒:“快绕到她后头。”马为青一借身,在女孩头上重重一按,女孩沉下去,再冒出来时,马为青扣住她头颈,女孩仰天扑腾四肢,对马为青不再构成威胁。
刘大裤子救完一个男孩,又折回来,发现河面光剩下荡开的涟漪,大飞和另一个溺水的男孩没了踪迹,岸上老农急得双脚跳:“那边那边,前头一个沉下去了。”
刘大裤子深吸口气,脑袋朝下,双腿在水面一翻,宛如一条黑鱼潜入河底。半分钟后,把落水的男孩托出水面,那边,小飞成功地把营救对象送上了岸,游过来接应:“我哥呢?”
刘大裤子道:“跟在后头啊。”
小飞搂过男孩,往岸边游。马为东好不容易把乔乔弄上了岸,看见姐姐气喘吁吁靠着河坡,怀里搂着的那个女孩,脸色发紫,昏过去了。姐弟俩合力将女孩顶上坡,两个老农把女孩倒提起来,在后背不停拍,直到她呛出水来。
姐弟俩上了岸,小飞也游到了。最早脱险的两个小孩绕着窄桥跑来,和老农一起把最后一个不会水的男孩拖上岸,倒提拍背好一会儿,呕出一摊酸水,活过来了。
小飞准备上岸,回头去看,刘大裤子和大飞消失了。小飞大叫:“阿哥快点出来,不要白相屏气啦。”
所有人看着河面,等两个脑袋把水戳出洞来,水破出的洞很快就会愈合,它是天然的无缝布匹。小飞叫道:“阿哥快出来。”扎进水深处去找大飞,很快冒出头来,大哭道:“快,快点下来帮忙。”
马为青姐弟和一个老农下水,四个人在河底摸索了很久,才把大飞脚上的水草解开,大飞抱紧了刘大裤子,两人不能分开,同时被拖上了岸。
这场火灾追根溯源,祸起大飞的破嘴,刘大裤子的耳光激化了事态。大飞之所以溺水,据事后分析,抽筋下沉被水草缠住的可能性最大,刘大裤子去救他的时候,大飞神智已失控,犯了水中营救大忌,抱紧了刘大裤子,导致两人同归于尽。这个收尾不免令人唏嘘。
刘大裤子和大飞被川沙县民政局批准为革命烈士,家属每月可领取抚恤金。刘大裤子父母住在六里桥旱桥洞里,大儿子的死给他们带来一份固定收入。刘大裤子生前没留下一张相片,挂在追悼厅的那幅,是新陆殡仪馆给他化完妆后补拍的,双目紧闭,灵魂出壳,是真正的遗像。
大飞同一天出殡,告别仪式紧随刘大裤子之后,在同一间追悼厅。把刘大裤子送往火化的同时,少年英雄葛大飞围着黑纱的相片被挂了出来,在送行的小伙伴眼里,相片上眉清目秀的男孩,和他们印象里那个邋遢的大飞并不匹配,这是乔乔第一次参加追悼会,躺在花丛间的大飞那么陌生,面颊涂了粉色,嘴巴抹了红唇膏,皮肤像蜡一样虚假,表情是塑料做的。乔乔只瞄了一眼,就跑到边上去了。哭天抢地的周遭,她一滴眼泪也没流,她完全被战栗控制住了。
很多年以后的这个晚上,打谷场的河边,潮湿的空气夹杂着苇草的气息。那场火灾的灼热早已湮灭,飘去的是时间的烟云。河岸那边刘大裤子和大飞的坟包,被吞没在夜色和杂草里,原先竖立的石碑已不复存在。河和农田间有挖开的小沟,用来导入灌溉用的河水,墓碑或许就被用来连接那个缺口,把刻着死者名字的一面朝下,架在断开的沟壑上,挑着铁搭或扁担的农民就一路无阻,省却了跳跃的动作。
乔乔从石礅上直起腰来,把粘上露水的裤子从屁股上拽开,屁股被揭开皮似地一阵酥麻。她来到打谷场,搂了几扎稻草,往六里老街走回来。过路人和她交错而过,误以为又是哪个爱占小便宜的村姑。附近农户多用灶头做饭,爱用稻草引火。于是,小山样的稻草垛就在各家灶头里化作了灰烬。后来生产队联系了纸厂,稻草作为造纸原料被集中收购,成了村里一块创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