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个月前 作者: 闻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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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一点半,远山县县委书记卓权回到了办公室,开始阅处堆满办公桌的公文。
一如既往,晚上陪了几桌客人。喝了数不清的酒,重复了若干制式的客气话。年轻的县委书记卓权,已经成为标准的“酒精考验”的干部了。
县委书记,主政一方的诸侯,可谓大权在握,一言九鼎。可是如今,父母官卓权心里却五味杂陈,感受很是复杂。也许没有人会理解,这位很想有一番作为的县委书记,如今已经无可奈何地陷入无休止的官场应酬之中。
四十二岁的卓权,是由京城空降来的县委书记。他原在中央某部工作,一年前,作为优秀青年后备干部,到基层任职锻炼,被选派到北方省远山县任县委书记。
出生在高官家庭,从小就在京城里长大的卓权,离开了繁华的都市,兴致勃勃地走马上任,来到绵亘几千里的群山深处。
苍青色的起伏群山,一座叠着一座,像大海里的波涛,无穷无尽地延伸到遥远的天尽头,消失在那云雾迷漫的远山深处。辽阔、深邃、无际的林海,莽莽苍苍,层层叠叠,涌动着无垠的绿涛。
一踏入远山县城,这里的民风,这里的宁静,令卓权激动不已。终于,远离了都市的喧嚣,远离了权谋和浮躁,主政这近似与世隔绝的一方土地。卓权暗自庆幸,也很珍惜这难得的经历。他想在深入实践的同时,在这崇山峻岭中,修身养性,养精蓄锐,以备有朝一日走出大山,跃上仕途高位。
让卓权感到兴奋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姐夫,现任北方省副省长的谷川,就出生在远山县,并且,曾经在许多年前担任过远山县的县委书记。
刚来不久,卓权就发现,谷川副省长是远山县走出去的官职最高的领导干部。可是,一别二十多年,谷川却始终没有回过故乡。卓权有些纳闷,觉得姐夫真的有些不可思议,竟然能够割舍和故土的情愫。当然,卓权也曾想过,也许姐夫有自己的为政之道,或许,另有不可示人的隐情。
去省城开会,自然要去姐姐、姐夫家看看。一次酒后,卓权曾委婉相邀,请姐夫在他任职县委书记期间,重回故里,回远山县视察工作。谷川听了,突然沉默了下来,惆怅地望着面前的酒杯不语。许久,自言自语道:“红枫湖……很美啊!霜秋季节,眺望远处横迤着红色的山峦,艳丽如花的红叶,如火如锦,映红了半边天啊!走近枫林,那一排排枫树,举着被秋风染红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发出醉人的声响。偶尔落下几片红叶,为绿草地缀上斑斓的色调……”
真没想到,姐夫竟然有如此的雅兴,卓权被感染了。
坐在一边的姐姐卓娅不耐烦了,“哼”了一声,说:“老谷,别一副穷酸文人劲了。怕是在那大山沟里,还埋藏着你的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吧?那里有没有个姑娘,名字叫小芳?我总觉得,老谷是个有故事的人,高深莫测,秘而不宣罢了。”
谷川也不理会妻子的冷嘲热讽,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目光飘浮茫然。
说实话,卓权很钦佩谷川,始终以姐夫为自己的榜样。多年来,二人的关系,有如亲兄弟一般。他觉得,姐夫从一个大山里的孤儿,一步步走到高官的岗位,足以证明其能力卓著,为官之道的不同寻常。因此,便常常就自己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很具体的问题,求教于姐夫。心中的一些烦恼,也愿意向他倾诉。
卓权知道,谷川是个很讲究实际的人,工作注重实效。他的一路升迁,其实是靠着自己的政绩。也就是说,他是踏着政绩铺就的阶梯,一步一个台阶攀登上来的。“谷川的官,是他自己实干上来的!”人们常常这样评价。他的为官之道,可谓独辟蹊径。
但是,在北方省的领导干部,也有个别人对谷川略有微词。卓权偶尔听到过,有一种声音认为,谷川工作很有魄力,敢拍板,敢决策,干事风风火火。但是,有的时候,过于专注政绩工程。
这些年,政绩工程名声不佳,各级领导都避而远之。但是,作为工作实际成效,政绩还是衡量一位领导干部的很重要指标。只是,有的时候,政绩和政绩工程不易区分。
这种议论,虽然不是主流声音,但让卓权感到很不舒服,也为姐夫感到委屈。他深有体会的是,从政为官,一个回避不了的矛盾是政绩工程。为此,他曾私下求教于谷川。
“自古以来,为官一方的人,都希望能取得‘政绩’,获得好名声。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嘛,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但是,当‘政绩’被别有用心的人添加上‘工程’两个字后,性质便发生了变化。很显然,人们不能不把它与‘形式主义’、‘劳民伤财’、‘捞取政治资本’等否定性的评价联系在一起。
“尽管‘政绩工程’由‘政绩’派生而来,但两者却是迥然不同的。‘政绩’是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工作的实际成效。而‘政绩工程’,怎么说呢?说轻了,是在政绩里掺进了个人的虚荣心和政治的功利成分,说重了,是被一些人当成邀功升迁的梯子。‘形象工程’在老百姓眼里,就是急功近利、贪图虚名的代名词。这是对一名领导干部的彻底否定,是很险恶,却十分有效的招法,很容易置人于死地!
“一个聪明的领导人物,应该能够很好地处理‘政绩’和‘政绩工程’的关系。也只有把二者关系摆布明白了,才可以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干部出‘政绩’,‘政绩’出干部,其实是有科学道理的。你这个县委书记,只要悟得好,悟出真谛,就会是一位称职的县官,也一定会很快成为市委书记、省委书记的……”
卓权觉得姐夫的话很有道理,理论很精辟。
谷川担任远山县委书记期间,留下了许多政绩。最为突出的,是红枫湖水库和县城改造。卓权就任远山县县委书记后,曾专门去过红枫湖参观。他觉得,在姐夫的努力下,徒有虚名的红枫湖,已有了二十平方公里的水面,名副其实为湖了。县城也改造得颇具山城特色,建筑风格充满满族风情,令游人赞不绝口。可惜,红枫湖不久就决口了。
卓权还了解到,姐夫谷川在远山县时,名字叫谷三。许多年前,县委书记谷三先是被选调到中央党校学习,然后调往南方一个城市担任领导去了,并且改名为谷川。如一阵山风吹过,县委书记谷三,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年前,中央又调谷川回北方省担任副省长。当年的谷三,如今的谷川,又回到了北方的土地上。
可是,就在谷川踌躇满志,准备大展宏图之际,发生了两起意想不到的事故,令这位被誉为“水利省长”的高官陷入困境。一起事故是,三年前,红枫湖水库在夏季山洪暴发时,发生了垮坝,造成9名山民死亡,远近数十座村庄被淹。另一起事故,是一个月前发生的,龙凤水库工地突然塌方,致使16名建筑工人被压去生命,震惊全国。
红枫湖垮坝事故发生后,远山县委、县政府处置得很及时。他们千方百计,努力把不良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特别是县里个别干部议论,垮坝的原因,是当年没有经过科学设计,草草上马施工留下的隐患,造成了大坝决堤。言外之意,是当年的县委书记谷三的责任。最先持有这种观点的,是县长于天宇。卓权担任县委书记后,发现这一苗头,便采取了果断措施,把这一舆论消灭在萌芽之中。并且,县长于天宇似乎很理解卓权,也很配合。他在向上级汇报红枫湖水库大坝决堤死亡人数时,决定采取隐瞒的方式,上报死亡人数为2人。按照国家安全生产的有关规定,一次事故死亡3人以上的,才可以定为安全生产重大事故。一次死亡十人以上的,为特大事故。依此标准,来追究有关领导责任。卓权是后来才知道,于天宇瞒报了红枫湖水库决堤事故死亡人数。可是,于天宇拍着胸脯保证,红枫湖水库大坝决口,死亡的就是2人。是当地老百姓为了多要赔偿,才硬往多里报死亡人数。还说,这次事故本来就是个无头案,因为死亡的人是被洪水冲走的,根本没有找到尸体。
卓权还是觉得不妥,提出应该由县安全生产委员会出面,对事故立案调查。于天宇动情了,说,你这个县委书记是个“空降”来镀金的,是“飞鸽”牌的。你拿我们远山老百姓的命这么看重,我很感动,也替老百姓谢谢你。可是,我们必须要尊重事实,我这个本地人的县长,更要对得起父老乡亲。如果你不相信我,持怀疑态度,坚持要搞清所谓真相,对于你这个县委书记同样不利,影响大局稳定,也妨碍你的工作开展。其结果是无事生非,自讨苦吃。并且,势必影响全县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
卓权相信了于天宇的话,也感到很侥幸。为了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也为了姐夫谷川的仕途。
近几年,让姐夫很闹心的一件事情,是红枫湖总是有人给中央写上告信,历数当年县委书记谷三的所谓劣迹。其中最为主要的是反映他好大喜功,强迫农民修建红枫湖水库,破坏了自然环境,引发了生态灾难。还说,自从修建了红枫湖水库,山上的枫叶不再变红……还说什么,县委书记谷三畏罪潜逃多年,请中央派人查明下落,揪回远山县处置。
谈起这些,当年的县委书记谷三,今天的副省长谷川很伤感,抵触情绪很大。他对卓权表示,当年,自己辛辛苦苦,想为红枫湖,为家乡做一件好事,拼了命修建红枫湖水库,可是家乡人却不认可,不买账,真是让他不解。
特别是,谷川了解到领头向中央告御状的,是枫桥村的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一位年轻人。他希望卓权能够到枫桥村去看看,找这位村委会主任唠唠,摸摸情况。他认为,在这位村委会主任背后,一定有什么人支持。也许,说不定是自己官场的对立面,在借刀杀人。否则,自己和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山村青年,一无冤二无仇,他为什么反反复复要告状呢?
对此,卓权很重视。他曾经专程到过红枫湖,在枫桥村和村委会主任接未归见过面。接未归很坦诚,言辞也很激烈。表示自己是一村之长,要对村民们负责,一定要告倒那个不知躲在哪里享清福的县委书记谷三。还说,这么多年,老百姓的日子始终泡在红枫湖的苦水里,一点希望都没有。千错万错,就错在让谷大人忽悠了,他为了升官,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把水库大坝当碑修,哪管老百姓的死活?接未归还一再坚持,红枫湖水库堤坝决口,死亡的是9人,绝对不是2人。
卓权感到很困惑,甚至觉得眼前的这位村官有些不通情理,以怨报德。他很想安抚安抚接未归,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临离开红枫湖时,村官接未归的一句话,让县委书记卓权震撼不已。
“卓书记,你知道吗?红枫湖山上的红枫,许多年前红得像火焰似的。可是,这么多年来,自从修了红枫湖水库,山上的枫叶就不愿红了,颜色也没有过去鲜艳了。老百姓都说,山上的枫树通人性,和我们老百姓的心连着呢。老百姓的心寒了,枫叶能红吗?”
县委书记卓权和红枫湖乡枫桥村党支部书记接未归的第一次见面,应该称为不欢而散……
回想起这些,卓权有些心烦意乱,什么也看不进去。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屋子中央踱着步子。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姐姐卓娅打来的。
电话里,姐姐焦急地告诉卓权,姐夫谷川失踪了。
“没有那么严重吧?姐夫是不是下乡视察工作去了?堂堂一位副省长,怎么会失踪呢?这等事情,即使是小说里写、电影里演,也不会有人相信!”
“什么副省长,你还蒙在鼓里,他已经被停职了。”姐姐卓娅把谷川因对龙凤水库塌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被中央停止职务一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卓权。还说,这一次,可能要新账老账一起算,当年他领导修建的红枫湖水库,三年前发生的决堤事故,要一起调查。
“那……姐夫真的失踪了?”卓权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急切地问。
“家里家外都找了,连个人影儿也没见到。”
“有什么蛛丝马迹?”
“没有……”
“你向省委报告没有?”
“没有。秘书黄畋提醒我,暂时不声张好,免得惊慌失措,节外生枝,把问题复杂化了……”
“对,对,这是上策。姐姐,姐夫这个人处变不惊,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你放心。我想,也许是他心情不好,找个什么安静的地方,静下心来思考如何应对面临的局势。我们要相信他。”
“也只能这样了。如果时间长了,可不能这样隐瞒了,一定要向省委报告的。他可不是普通百姓”
“对,对,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姐夫到底去了哪里?”
“是啊,不带车,不带秘书,他能去哪里呢?”
“姐夫这么多年被人伺候着,早就习惯了前呼后拥的生活,和社会上的事情脱离久了,怕是一般人很正常的买车票、买点心之类的事情都不会了吧?你别忘了,我们这些当官的,都是半残废之人啊!离开了秘书司机,哪也去不了,更无法活下去。”
“可是,一个大活人,突然间就消失了……”
“能到哪去呢?”
“我也百思不解。”
“姐,姐夫的宝贝呢?”卓权问。
“宝贝还在他的办公桌上。”卓娅回答。
“那你就放心吧,姐夫不会有事的,一定平平安安。”卓权放下心来,安慰姐姐。
卓权提到的宝贝,是一块枫砖。那可是姐夫的圣物,是他二十多年前离开红枫湖时,专门带出来的。这么多年来,谷川始终把枫砖带在身边,放在家中,置于案头。那块枫砖,似乎是他精神家园中的镇宅之宝,也是他最为重要的心灵支点和寄托。
一块枫砖,满室枫香。
多少年来,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谷川在愉悦或者痛苦时,总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伴着清幽的枫香,和枫砖轻声细语述说。并且,在谷川和枫砖交谈时,任何人不得闯入,更不许打扰。对于这一清规戒律,卓娅始终不敢逾越。她心里清楚,作为妻子,她必须守候着谷川的隐私。那是谷川内心世界中,一块未被窥视的领地……
有时,卓娅也嫉妒,怪谷川对枫砖比妻子还亲。但是,卓娅理解自己的丈夫。人的一生中,心底珍藏着属于自己独享的秘密,既是自身拥有的权利,又是极其神圣的领地。常常用回忆去浇灌,用思念去慰藉,一生的岁月里,享受着这属于自己的隐秘……
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高官谷川?和寻常人比,仕途更为坎坷,风云更为莫测。谷川同样可以享有自己的一份不便示人的秘密,同样需要精神寄托和宽慰。
后来,点点滴滴中,卓娅终于对这块枫砖有了一些了解。
谷川的故乡,那大山深处的红枫湖,祖辈相传这样一个风俗,对要到山外去做大事的人,一定要制作一块枫砖给你带在身上。山里人认为,旅途遥远,风餐露宿,艰难险阻不可避免。有枫砖在身,既可驱祸避邪,又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枫砖的制作工艺十分繁杂。首先,要挑选周边村屯九十九个童男童女,在枫叶殷红的第一天清晨,用嘴唇采摘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最红的枫叶。然后,从九十九个山泉中取水,将红枫叶浸泡九十九天。九十九天的浸泡后,红枫叶色泽鲜红无比,枫香醇厚浓烈。最后,把红枫叶制成砖的形状,在露珠中存九十九天……
“你的意思……”想起姐夫的枫砖,卓权似有所悟。
“他会不会回远山县?”卓娅试探着问。
“不可能,姐夫如果回远山县,一定会提前和我打招呼的。再说,你也知道,故乡是他的伤心地,他心里怨恨着红枫湖呢,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家乡?躲还躲不及呢。”
卓娅觉得卓权分析得有道理,情绪稳定了下来。
放下电话,卓权点燃了一支烟。也不去吸,只是欣赏丝丝缭绕攀升的烟雾。他习惯这样,习惯随着缓缓爬升的烟雾,想着心事。
电话铃声大作。
县委值班室向卓权报告,距离县城八十公里的山路上,一辆从省城开来的长途客车发生交通事故,坠入山谷。附近的武警官兵立刻展开救援,正在将伤员送往当地乡卫生院。
卓权喊来秘书江小鱼,立即前去参加救援。
2
努力了许久,谷川终于睁开了沉甸甸的眼皮。
一张苍老面容的脸,面罩般俯视着谷川的脸。见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喜悦地轻轻说:“醒了,醒了,谢天谢地。”
痛得厉害,也晕得厉害。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疼痛,一动也不能动。头昏脑涨,像被无数根小钢针刺进血管,浑身冒汗,天旋地转。谷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谷川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一阵钻心般的疼痛袭来,他忍不住龇牙咧嘴惨叫,又跌回床上。
“同志,别担心,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赶紧吃下这些药丸吧。”小溪般清纯话语声中,一只芦笋样光滑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是各色药丸。
白衣姑娘、各色药丸、点滴“吊针”。谷川迅速做出了判断,自己此时是在医院里。可是,自己怎么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医院?谷川一时搞不清楚。多少年来,谷川很少患病住院。即使偶尔身有不适,身为高级干部的他,也一定是住在大医院的高干病房,并且兴师动众。
艰难地咽下各色药丸,谷川还在努力回忆发生的一切。
谷川隐隐约约回想起,自己是乘坐在回乡的长途客车上。车况路况都极差,颠簸得身上的骨头散了架似的。昏昏欲睡中,好像腾云驾雾……
“同志,你休息一会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溪在流淌,声音很清甜。
谷川眨了眨眼睛,算是回答。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在什么单位工作吗?你乘坐的从省城到远山县的长途客车,在我们这里坠崖了,领导让我们尽快统计伤员的基本情况,要上报。”白衣姑娘善解人意,“如果不方便回答,也可以写下来,我这里有笔和纸。”
谷川在白衣姑娘的帮助下,总算完成了任务。他在纸上写道:姓名:谷三;住址:红枫湖;职业:农民。
写完了,谷川苦笑了笑。人生真是无常,高官谷川,此时又成为当年的谷三。称自己为农民也并不为过,如今,自己与削职为民有什么区别?
“同志,谢谢你的配合。你很幸运,你的旅伴中,已经有五个人死亡。祝你早日康复,有什么事情请找我,再见。”
在白衣姑娘的呢喃声中,谷川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
谷川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身染重病,即将死亡。一位美丽的天使从遥远的天空飞来,轻轻地飘落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注视着他,许久,谷川伤感地说:
“我已是落魄之人,戴罪之身,请不要靠近我!我在告别人世前,要完成自己的最后一个心愿。”
天使说:“你现在确实是一介平民,一个老百姓了。你能够告诉我,你最后一个心愿是什么吗?”
谷川痛苦地摇了摇头,说:“一言难尽。”
天使不高兴了:“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给你治病,让你带着心中的秘密藏进坟墓里去。”
“我的愿望,是……”
“是辞世前最后一次回家乡?”
“对。”
“是感恩之旅?叩谢故乡养育之恩?”
“不,是……”
“是什么?”
“是解惑之旅!”
“兴师问罪?”
“探求……”
“探求什么?”
“探求一个让我死不瞑目的问题……”
“既是心愿,也是心病。”
“天使,请你帮帮我,让我能够成行。”
“好吧,我助你了却人生的最后一个心愿!”
天使说完,从背囊中取出一把银针。她起步向前,撩开谷川胸前的衣服,缝合他心上的伤口……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脚步声让谷川从梦中醒来。
“同志,我们县里领导来看望伤员,来看望你。”白衣姑娘一脸幸福,介绍说,“这位幸存者名叫谷三,农民,脑震荡、挫伤、皮外伤,已无生命危险,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谷三同志,这位是我们远山县的县委书记,卓……权。”
谷川顿时想到了逃避,恨不能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县委书记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你……”卓权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姐夫,身居副省长高位的谷川,此刻成了自己慰问的农民伤员谷三。
谷川也很尴尬。他紧握着卓权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千万不要揭穿自己的真实身份。
“谷三,我代表远山县委县政府,向你表示慰问。”卓权很快恢复了平静,公式化地问寒问暖。一番关切后,他带领的一群人又到别的病房去了。
谷川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和内弟卓权,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
果不出所料,卓权在慰问完伤员后,又一个人返了回来。
“姐夫,你难道想制造爆炸性新闻吗?”卓权关上门,坐到谷川的床边。
“嘿嘿……”谷川干笑了两声。
“副省长乘坐长途公共汽车返乡,途中事故负伤,多好的新闻啊,可以登报纸头条!”
“我现在是老百姓。”
“你不应该这么消极,姐夫,事情还没有盖棺定论!”
“我很愧疚!”
“同时,你心中还有怨屈。”
“这你清楚。”
“可是,久经沙场的你应该清楚,现在的局势下,你不应该出头露面。”
“应该痛定思痛,深刻反省,悔过自新?”
“展示给人们的,就应该是这种形象。”
“县委书记同志,你不觉得以这种口气和上级领导说话,后果会很严重吗?”
“因为你是我的姐夫,否则,我完全可以敬而远之。”
“好了,你别让我生气了。”
“我是关心你。”
“你的表现,让我想起一句古语。”
“我知道你要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落地凤凰不如鸡。’”
“你觉得不是这样吗?”
“姐夫,你的态度有问题。”
“别教训我,一个小小的县委书记,有什么了不起。”
“省长大人,我的姐夫,我求求你了。”
“怕我影响了你的前程?”
“请你马上坐我的车,和我一起秘密去县城医院。我请姐姐马上赶来,等你伤好了,赶快回省城,在家里好好待着。你现在只是停职,我正在找人在上层做工作呢!”
“卓书记……卓老弟,我求求你!”
“姐夫,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我这个县委书记,虽然比不了你这省里大员,但也是一方诸侯,可以做到呼风唤雨的。”
“我请求你为我保密,让农民谷三在这里疗伤,给他一点自由的空间。”
“姐夫……”
“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姐夫的话,请尊重我的意见。”
“可是……”
“再不同意,我就真的要下命令了。”
“那……我也要照顾照顾你,你毕竟不是农民……”
“没有什么副省长谷川,我就是农民谷三。”
“好吧……我尊重你,可是……”
“可是什么?”
“你不许节外生枝,再出什么事情。”
“放心吧,我是落叶归根……”
姐夫的话,让卓权一阵心酸:“姐夫,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回故乡看看也好。”
“卓权,我警告你,不许暴露我的身份,更不许有半点关照。”
“好……好吧……”
“就当我不存在。我想有一次刻骨铭心的心路历程。”
“我理解你的心情。放心吧。”
“对,这才像我的弟弟。”
“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走吧……”
卓权转身告别。可是,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姐夫,你保重!”
谷川点了点头,神情黯然。
卓权的身影消失了,谷川却陷入深思之中。
也许是因为亲情,谷川很喜欢卓权。他认为,这个出身和成长环境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年轻人,如果仕途走顺畅了,一定会成大器的。因此,他尽量把自己仕途经验,所感所悟,真心传授给卓权。
谷川希望卓权充分利用下派锻炼的难得机遇,建功立业,镀得金身,赢得雄厚的从政资本,然后重返皇城。他授意卓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虽然口号很动听,但是,作为一位下派锻炼干部,很难实践。原因很简单,剔除体制因素,时间也不允许。
谷川认为,为官一任,确实应该有所作为。即使不能留下伟绩,也要留下痕迹,但是,切切不要留下劣迹。而且要应注意长短结合,既注重长远的发展规划,又要实实在在地做几件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让百姓受益,又壮大县城经济实力。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干部出政绩,政绩出干部。关键是,把握好尺度。这既是能力水平问题,也是领导艺术问题。
3
袅袅晨雾在群山间浮动。影影绰绰的山峰如睡意正浓的少女,披着蝉翼般的薄纱,脉脉情愫,凝眸不语。
谷川坐在医院一处静静的角落里。他发现,村支书接未归也在医院里,他的头部和腿部也负了伤。可是,他还是不肯休息,忙里忙外地照顾其他伤号。
一次,接未归主动来给谷川倒尿盆。
“小伙子,我自己来。”谷川不好意思。
“没什么,我年轻,挺得住。”接未归很热情。
“你这么大的官,还给我这个糟老头子倒尿,我太感动了。”谷川觉得,这位小伙子很亲切。
两人就这样认识了,并且有了简短的交流。
“我们都是老百姓,就该互相帮衬着些。穷帮穷嘛,我们山里的古语。”接未归说得很诚恳。
“怎么,对当官的人就不该帮?”谷川问。
“老人家,不是这个意思。当官的也是好人多。但是,有那么零星的几个,确实……”
“怎么?”
“嘴上讲的一套一套的,满嘴跑火车,什么用也没有。吃老百姓喝老百姓的,就是不给老百姓办事儿……”
“这样的官,是不讨人喜欢。”
“最可恨的是贪官污吏!”
“该千刀万剐……”
……
在这个山乡医院里,谷川已经度过三天了。虽然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全部愈合,但已经能够下床走路了。
谷川已经搞清楚了,这个地方名叫“拒官”,是远山县的一个乡。
农村有些地方的地名,还真是有些掌故的。这个拒官乡地名的来历,就挺耐人寻味的。
相传,在清朝的时候,这里有一个大户人家,主人名叫宋耀祖。这个宋耀祖囊萤映雪,悬梁刺股,刻苦读书。终于,他中年时中举,被朝廷派去到南方的一个地方做官。在官运亨通的同时,这个宋耀祖的官名却不佳,老百姓认为他贪污敛财,荒淫无度。年迈思乡,富可敌国的他盼望叶落归根,回乡安度晚年。获得皇上恩准后,宋耀祖衣锦还乡了。可是,家乡的老百姓却极力阻止这位高官归来。他们拆桥破路,封门闭户,横眉冷对。宋耀祖见状极为震惊,他承诺,一荣俱荣,自己可以散尽千金,让乡亲们丰衣足食。乡亲们却嗤之以鼻,不为所动。他们宁可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也不愿有污清白,更不许有侮家乡的名声。无奈,宋耀祖只好择路东行,另选他处安身。也许因为心情的缘故,这位声名显赫的大人,竟然死在途中……
后来,这个遥远山乡便得名拒官。
有一年,担任红枫湖乡党委副书记的谷三,曾被县里抽调参加一个收缴农业税等税费工作组,到拒官乡帮助工作。那个时候,为了抓紧抓好中心工作,各级组织经常要抽调一批批干部,组成若干个工作组,到基层督促指导工作。
谷三得到了县委的任命:中共远山县委驻拒官乡工作组组长。
正是因为拒官乡是全县的老落后、老大难,县委才让谷三来挑重担。农村工作有四大难:“一难扛大锹(兴修水利),二难肚子高(计划生育),三怕火来烧(殡葬改革),四怕钱粮高(收税收费)。”由此可以看出,县委的目的是非常清楚的,就是要重点培养谷三,让这个小伙子在风口浪尖上得到锻炼。
在去拒官乡的路上,工作组的一位老大姐讲了一个笑话。这位老大姐姓郭,在县计生委工作。去年,她曾到拒官乡去过,是参加一个扶贫工作组。
计生干部搞扶贫,结合本职工作,自然要重点开展计划生育。所以,一进村,郭大姐便给几位育龄妇女发放避孕药,并告诉该药的服法是一日一次。拒官乡的人只说一天、两天,不说一日、两日。因此,拿到药的妇女们不知其意,反问:“一日一次,是什么意思?”郭大姐解释说:“一日就是一天嘛!”“啊?”大家惊愕。一位泼辣的妇女大声说:“一日就是一天?那不给孩子做饭了?”郭大姐听了,哭笑不得。第三天,一新婚小媳妇头晕,来找郭大姐。郭大姐问什么原因,小媳妇答,昨天两口子忙活了一夜。郭大姐问:“年轻人不能恋床,要劳逸结合,不知道吗?”小媳妇踌躇了半天,说:“你不是说过,这避孕药一日一次吗?我怕浪费了,一次时间太长了……”郭大姐哭笑不得,说:“回家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由村党支部书记到乡党委副书记,谷三工作上很卖力气,但也很困惑。
路上,也许是大家感觉谷三组长很随和,没有官架子,工作组成员便无拘无束,七嘴八舌很活跃。
有的苦诉:“如今‘乡官’最难当,上边政策变来变去,可把我们折腾得够呛。本来应该给父老乡亲干点事儿,却成了要钱催款的官儿。这个费,那个税的,不分白天黑夜,挨家挨户上门讨,脸皮都丢尽了。真是嘴皮磨破了,鞋帮磨穿了,眼皮熬红了,可是却费力不讨好。现在的农村工作,真是‘农民抓刀把,干部抓刀尖’。干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撞到刀口上。催交的劲儿小了,农民不把你当回事儿;手太重了,刀子就会扎到你自己的身上。特别是有的农民不讲理,钱捂在兜里就是不交给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谷三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低头走路。
有的牢骚满腹:“乡镇财政本来已经是雨天背柴——越背越重。可是,上边却没完没了搞达标,包袱却让下边背。这验收,那验收,都是农民身上筹;这达标,那达标,都是老百姓掏腰包。咱们这县里干部,真是‘三子干部’,‘叫花子、赖皮子、气筒子’。农民有田有地不靠你,有吃有住不求你,有了问题要找你,解决不好不饶你。上级呢?完不成任务‘刮胡子’,出了问题就‘摘帽子’……”
谷三仍然默默无语,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有的在叨叨咕咕:“有个小段儿,叫《小官的心里话》:满腔热血挤进圈内,混个小官吃苦受罪;摸爬滚打终日疲惫,急难险阻必须到位;一日三餐时间不对,屁大点事反复开会;逢年过节值班应对,一时一刻不敢离位;迎接检查让人崩溃,上级来人回回喝醉;工资不高还要交税,交往提拔处处破费;抛家舍业愧对长辈,回到家里还要惧内;有用本事已经作废,囊中羞涩见人惭愧;百姓还说我们受贿,大好年华如此狼狈。哎!当个小官真他妈的累。”
谷三听了,微微一怔。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继续埋头赶路。
郭大姐说:“谷三,谷组长,能看得出,你可不是等闲之辈,池中之物,日后定会飞黄腾达……”
“何以见得?”有人问。
郭大姐笑笑,也不细说。
谷三面无表情,什么也不说。
工作组到达拒官乡后,依惯例,决定选择一个重点村子开始工作。凡事先抓典型,然后以点带面,这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宝贵经验了。
经过与拒官乡领导协商,决定先拿税收任务最重、且任务完成最差的老爷岭村开刀。
一连三天,工作组挨家挨户进行宣传,反复强调税收工作利国利民的重要意义。可是,收到的税款却甚微,老百姓不买账。
工作组全体成员碰头后,决定晚上召开村民代表会议。发动群众、动员群众,也是老传统了。
晚上,村民代表们三三两两,慢腾腾地来到村委会主任家的院子里。
村委会主任家的房子,当然是全村最好的。四合院宽宽敞敞,刮刮落落。煤油灯高悬在院子中央,村民代表们散坐在四周。
谷三开始讲话了。他注意到了大家的冷漠神情,感受到了老少爷们的抵触情绪。
“乡亲们,我叫谷三,是县里派来的工作组组长。这次,我们工作组来,就是来和大家一起,共同完成税收任务的。老少爷们可能不认识我谷三,其实,我也是一个脚踩黑泥,头顶玉米叶子的农民。我的家,住在红枫湖,山和这老爷岭连着,水和这老爷岭接着,连山上的根都连着根呢。”谷川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大家的反应。他发现,自己的开场白效果不错,老少爷们的脸,像开花的树,有艳色了。
趁热打铁,谷川深入浅出地解释了国家的税收政策,希望老少爷们明白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的道理。
谷三讲了一个钟头,会也就结束了。
村长的女人开始端菜倒酒。按照山里人的习惯,这样的场合是一定要喝酒的。老规矩了,谁也改不得。
煤油灯昏暗的光亮下,大家正在吃着喝着。突然间,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猛地冲进院子,高喊着:“坚决反对县官搞腐败,坚决阻挡当官的搜刮民财!”
小伙子“噗”地一口气吹灭了煤油灯。场面有些混乱,黑暗中有人在起哄。
谷三示意有火柴的组员重新点燃煤油灯。可是,煤油灯还是接二连三地被吹灭了。
这时,村委会主任小声告诉谷三,此人名叫张二,是有名的村霸,三里五村没人敢惹。
“老子就是要替天行道,谁也别想从俺老少爷们身上拔一根汗毛!”张二气焰嚣张。
院子里静了下来,大家都不知道谷三会如何收拾这个局面。工作组的同志心里十分清楚,决定成败的时候到来了。
县委工作组组长谷三却冷静得出奇,竟然安静地坐在原地。
仿佛得到了鼓励,张二索性往谷川面前菜锅里吐了几口痰。
有人斥责张二的行为,也有人在为张二叫好。
谷三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如一尊木雕一动不动。
谁也没有想到,挑衅过后,张二猛地端起一个菜锅,连菜带汤倒在谷三的头上。顿时,自上而下,谷三成了“菜人”。
张二却在得意地窃喜,他没想到这个当官的如此软弱可欺。
院中不满情绪弥漫,大家都认为张二的行为过分了。人家谷组长是来收税的,也不抢不盗,怎么这样对待人家呢?
仿佛终于等到了时机,谷三心中的怒火刹那间爆发了。只见他腾地站起身来,将身边的另一锅热菜端起来,迅猛地向张二的脑门扣去。
伴着砂锅“啪”的一声响,张二狼嚎似的蹲了下去。嘴里呼天叫地:“哎呀,我的妈呀,痛死我了!”
场面又有些混乱,但是,谷三从笑声中感觉到,工作组的工作可以展开了。
郭大姐悄声说:“谷组长,我还以为,明天早晨我们得打好铺盖卷滚蛋呢。行,你小子有种。”
谷三招呼大家吃菜喝酒,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那次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得到了县领导的高度评价。可是,谷三后来却再也没有到过拒官,即使他担任县委书记。冥冥之中,他总是觉得拒官的地名不吉利,对仕途中人无益处。
也无可厚非。如官场有人忌讳洛阳、天尽头等地名,惧怕受其影响官运不济,甚至落马倒台。
这一次,因为交通事故,谷川竟然又来到了拒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