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部 2003年~2008年 大国梦想成真 2005:深水区(3)
3个月前 作者: 吴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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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梁稳根相比,王石是另外一种财富受益者。作为中国最著名的地产企业创始人,王石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资本权的争取,他只持有六十多万股的万科股份。在2003年,他对记者透露,“我的年薪目前大约60万元人民币,有价证券不到200万元,我只甘愿作为中产阶层。”在本次股改中,很多上市公司纷纷推出了针对管理层的股权激励方案。根据万科公司2006年度的激励方案,王石将获得从二级市场购得的2491万股万科股票中的10%,即249万股,他持有的万科股票,上升至311.9万股。以当时市值计算,王石财富增加5000万元左右。媒体评论说,“王石之所得,与他对万科的贡献不成比例,跟其他地产业者比更是有天壤之别,不过,股改至少让他得到了一次公平补偿的机会。”
除了财富的重组之外,股权分置改革还给中国的商业社会带来了一些“意外”而陌生的气象。被释放的资本力量天然地具有趋优的市场选择力,它自由而民本,一开始就显得无比强劲而清新,它的诞生具有更为深远和值得记录的价值。
在股改过程中,一直任人宰割的小股东第一次展现了自己的力量。10月下旬,以地产为业主的金丰投资启动了股权分置改革,提出非流通股东向流通股东10送3.2股,以获得全流通资格。此方案遭到流通股股东抵制,一个叫周梅森的著名作家连续发表了三封公开信:《我愤怒——致全国流通股东的一封公开信》、《凯撒的归凯撒,人民的归人民——致非流通大股东的公开信》、《谁对“人民资产”负责?——致管理层并证券决策部门的公开信》。
周梅森是江苏省作协副主席,文笔之犀利自然非同寻常。他写道:“毫无疑问,我们正作为牺牲者在亲历历史。这也许使中国证券史上最残酷的一页历史。将来的证券市场研究者们也许会这样记录:2005年5月,中国股东先天不足造成的历史原罪无法追赎,新的剥夺再次发生。上市公司等相关利益集团以其天然强势挟持了股改,中国股市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全国七千万股民在亏损累累额的情况下,继续在股改中血流成河。已参加股改的上市公司大部贴权,非流通大股东‘赏赐’的那点可怜的对价已变成泡沫随着指数的下滑化为乌有!……面对资本强权,我们是弱者,所幸的是政府和管理层给了我们否决权股民朋友,千万珍惜您手上的否决权,不论它是金丰投资还是银丰投资,当他们的股改严重不公,再次侵害了您的利益时,您一定到行驶好您宝贵的否决权,一定要去投票!哪怕只有一百股,您也要大声地告诉资本强权:我愤怒了,不能再容容忍了,我的一百股反对!”
周梅森的口吻宛若草根资本在开口呐喊,三封公开信惊起了千重波澜,舆论反响热烈。在一个月后的方案表决中,参与投票的流通股股东中约41%投了反对票,从而使该股改方案被否决,也使得金丰投资成为第一家因中小股东维权而遭方案否决的上市公司。
股改的另一个“意外”成果是,它拯救了一些面临深渊的市场型企业家。这年前后,出生于1945年的珠海格力电器朱洪江正踏在一条命运叵测的生死线上。年初,刚好60周岁的他对国资主管领导说,“我已经随时做好了些退休申请的各种准备。”
朱洪江是格力的创始人,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内向、实则气血方刚的南方人。从1991年起,他出任珠海一家濒临倒闭的电扇小厂厂长,很快在刚刚趋热的空调行业站稳脚跟。1996年,格力电器上市,格力空调则从这一年起连续11年产销量和市场占有率均居行业第一。也是在这之后,朱洪江与上级主管发生了矛盾。格力电器在资产上隶属于珠海特区经济发展总公司,这是一家带有强烈行政特色的国有企业集团(与之类似,万科集团当年亦隶属于深圳特区经济发展总公司,王石与深特发之际的争执是万科创业初期最重要的矛盾点)。随着格力空调的壮大,珠特发重组更名为格力集团,成为凌驾于上市公司格力电器之上的“婆婆”。它拥有格力的品牌、重大决策及人事任免权,其治理架构与科龙完全一样,朱江洪为集团的副董事长和上市公司的董事长。
随着华南地区的潘宁、李经纬等创业家的相继离职、陨落,朱洪江深感体制之困,多次要求梳理集团与上市公司的资产和管理关系,他与上级的关系也随之紧张。到2003年,格力的体制矛盾公开化,朱洪江和集团董事长水火不容,并被媒体迅速热炒成“父子之争”。在其后的三年里,格力集团连换三任董事长,每个都与朱洪江神貌两离,控制权的争夺空前激烈。2003年12月,《奥港信息日报》刊发了一篇署名仲大军的文章《格力再现褚时健式人物》,矛头直指朱洪江有侵吞国有资产之嫌。朱洪江认为此文是对他的诽谤,因而将作者告上法庭,并最终打赢了官司。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仲大军是当时格力集团董事长的同学。到2004年,格力电器又因营销矛盾与国内最大的家电零售连锁企业国美电器一刀两断,市场营销出现重大变局,而朱洪江本人也逼近60岁的退休大限之日。据他后来披露,珠海市有关领导已经找他谈话,暗示他随时做好退任的准备。对这场格力风波持续关注的财经媒体均对朱洪江的前途颇为悲观,大多预测他将成为“潘宁第二”。
“神奇大逆转”发生在股改期间。这年9月,就当朱洪江身处去留岔口的时候,格力电器启动股改方案,珠海市政府组织一个班子专门到深圳、北京和上海等地考察并拜访持股的证券公司,每到一地,基金经理提出的第一个问题都是:“朱洪江还能留任吗?”有人甚至直言:“格力股改的具体条件窝囊不太感兴趣,我们最感兴趣的是朱洪江能不能不走。”来自资本市场的压力让政府意识到了企业家的分量,就这样,市场资本第一次开口说话就救了一个陷入乱局的企业和它的创业者。最终,在格力集团递交的股改方案中明确了一条,“支持朱江洪继续担任格力电器的董事长。”到2006年8月,朱洪江被任命为格力集团的董事长、法定代表、总裁和党委书记,历时数年的“父子之争”以十分意外和戏剧化的方式终结。
朱洪江的这段经历可谓惊险、偶然而不无悲哀,在一个体制转型的时期,很多理性的结局都充满了非理性的色彩。
如果没有互联网,这部企业史也许会失掉一半的激荡。这个从实验室里窜出来的精灵,一开始就如此的虚幻,渐渐地它披上了资本的金翅膀,染上了商业的气息,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毛孔。跟几年前相比,这个世界再一次改天换地,网络游戏、博客、视频、互动社区,新概念一个接一个地耀眼爆炸。
以新闻为主要人气元素的门户网站被新兴的浪潮超越,它甚至遭到了后起者的资本狙击。在过去的两年里,中国网民人数超过1亿,盛大、前程无忧、腾讯、携程、TOM在线、e龙、空中网、金融界、灵通和九城等十多家互联网公司接连在海外上市,中国互联网公司股票市场价值总和达到了100亿美元,这是一个带有“元年”意义的时代。
这年最得意的互联网英雄是盛大游戏的陈天桥。这个靠50万元起家的神奇小子在2004年8月10日名满天下,盛大网络在纳斯达克上市,31岁的陈天桥所持股票市值达到了11.1亿美元,身家超过比他年长两岁的浙江同乡、网易创办人丁磊,成为《福布斯》版本的新晋中国首富。在短短5年的创业时间里,他的财富飙升了1.8万倍。人们突然发现,在年轻的陈天桥之前,上海已经很久没有出“企业家”了,对于中国最大的商业城市,这也许是一件带有讽刺意味的事情。
2月19日,陈天桥又做出一件让互联网世界闹翻天的大动作。这一天,盛大宣布在纳斯达克的公开市场上购得19.5%的新浪网股价,一跃成为这家中国最大新闻网站的第一大股东。有报道称,当身处巴黎的陈天桥打电话向新浪CEO汪延告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后者对此一无所知,而有意思的是,汪延此时也在巴黎。新浪在第二天发表强硬声明,对盛大的恶意收购表达不满,一场争夺控制权的舆论大战一触即发。为了阻止盛大的进入,新浪甚至启动了所谓的“毒丸计划”,也就是所有新浪股东都将获得一份购股权,如果盛大继续增持新浪股票致使比例超过20%,股东(当然除盛大之外)就可以凭着手中的购股权以半价购买新浪增发的股票。很显然,“毒丸计划”一旦启动,结果将近乎于玉石俱焚。这起并购大战的结果是,盛大停止增购股份,而新浪也只有默请陈天桥进入董事会。
此役内幕重重,众说纷纭。在操作手法上,这是一种标准的华尔街收购方式,著名国际投资银行摩根士丹利认为是“首例遵循美国法律进行并购的中国案例”。在中国互联网史上,仅此一役,原本由新浪、网易和搜狐把持的“门户时代”宣告终结。
如果说,陈天桥让人们对网络新势力刮目相看的话,那么在这年夏天,李彦宏和他创办的百度则让世界又一次震惊。8月5日,号称全球最大中文搜索引擎公司的百度在纳斯达克上市,首日挂牌股价高达120美元,以破天荒的高达354%的涨幅创造了美国股市213年以来外国公司首日涨幅的最高纪录。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李彦宏说,“当今纳斯达克最热的两个名词,一是‘中国’,二是‘搜索’,百度凑巧都搭上了边。”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轻描淡写,背后却好像有一个历史的巨轮隆隆地飞滚过来。耶鲁大学经济学家教授陈志武甚至认为,“在对科技进步的激发作用上,我认为‘神舟六号’的作用还不如百度上市来得大。”【“神舟六号”是中国第一艘执行“多人多天”任务的载人飞船,与2005年10月12日成功发射。“神六升天”是当年度最重大的中国新闻之一。】他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说,“这几年,很多中国IT公司到纳斯达克上市,就是利用全球化的机会,把许多年轻人的创造力在短期内变成了财富。百度上市,李彦宏一夜之间成了拥有9亿美元的富翁。不仅如此,百度员工中身家达到1亿美元的有7个,1000万美元的有100多个,而这些人中,很多都是三四年前菜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媒体对这些事情的广泛报道,会激发很多年轻人对科技的兴趣,让他们每个人都意识到通过创新自己也可以是下一个李彦宏,创建下一个百度。互联网和资本市场对实现财富速度的加快,其能力真是令人激动。”【这年,在纳斯达克上市的重要公司还有中国最大的户外视频广告运营商分众传媒,7月13日,上市市值为6.8亿美元,创始人江南春的身家为2.72亿美元。由于占据中国楼宇视频广告市场98%的份额,分众传媒被华尔街看好,到2007年11月,市值46亿美元。】
如同所有进入青春狂飙期的产业一样,与热情激越相伴随的往往是百无禁忌的野性,特别是狂热资本的炙烧下,种种没有道德底线的行为开始侵蚀互联网经济的单纯性,这样的景象其实在当年的保健品、家电等行业中都一一上演过。在某种意义上,创业家的草莽色彩一致贯穿整个30年。在这一年,流氓软件和血腥暴力的网络游戏成了公害。
一个叫连岳的专栏作家讲述了一个故事:我有个朋友装了某地中国电信的ADSL,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每当他往浏览器的地址栏输入Google的地址时,就会跳出两个网页,上有两点“温馨提示”,一是声称此网站部存在,二是断定“你可能是要找3721”。3721是一家网络搜索引擎公司,创办人是周鸿祎研制出一种软件插件,它随时可能在电脑中弹出,让电脑用户无比烦恼。连岳写道,“在网络时代声称Google不存在,就像说太阳只是虚构的,需要多么大的撒谎勇气。”
9月10日,第五届“西湖论剑”在杭州举办。论坛期间,一位愤怒的中年妇女突然站起来,控诉暴力、血腥的网络游戏让他的儿子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他指着台上的丁磊说,“要是我在外面见到你,我非杀了你。我儿子就是玩网络游戏上瘾了。”丁磊喃喃地问他儿子玩的是什么游戏,妇人说,“是《传奇》。”满面通红的丁磊忙说:“那是陈天桥的东西。”
发生在2005年的所有经济事件和公司新闻,都像硬币的两面一样,互相依存而对立矛盾,彼此的坚硬和光泽正映衬出世事的荒诞。【关于“荒诞”,美国荒诞新闻学的教父亨利·汤普森有一段名言,“我们很难看清楚历史,因为那都是一些过期的垃圾,但是即使不了解历史,我们绝对有理由相信,一个时代的能量会在一阵耀眼的闪光之后趋于成熟,为何如此,当时没有人了解,事后回顾,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汤普森于2005年2月20日在家中饮弹自尽。】
开始于2004年春天的宏观调控,再一次将中国经济增长和制度变革的深层矛盾以最激烈和戏剧性的方式呈现出来。在3月初的全国两会上,经济学家、全国政协委员吴敬琏谈及,“中国变革已进入‘深水区’,每前进一步都会触及一些人和一些部门的既得利益,遭到现有利益格局的反对,因而必然遇到阻力,延缓改革的进展。”他的发言引起共鸣。在很多人听来,“深水区”的比喻有多层含义,它既指改革向更为艰难而未知的深处推进,也意味着利益冲突的复杂性与多元化——有人甚至改用法国大革命时期罗兰夫人的那句名言感叹,“改革,改革,多少利益假汝之名以行之。”此外,“深水区”的比喻也表明我们正在进入一个纵深广阔、十分陌生的商业时代。
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过去已经是另一个国家。即使在海外的观察家看来,中国变革的丰富性也让人难以给出一个确定的评价。英国《金融时报》的首席评论员马丁·沃尔夫在一篇评论中写道,“也许今天我们每一个人所议论的中国,都是另一个国家。”6月27日出版的美国《时代周刊》在过去80年里第六次以已故的中国政治家毛泽东主席为封面,毛的服装上耐人寻味地印上了著名服装品牌LV的标识,周刊的主文标题是《静静的革命》(TheQuietRevolution)跟过去很多年来的观察文章一样,它再一次宣称物质化的时代已经降临中国。
11月11日,在美国旧金山附近的小城克莱蒙特,当世界最伟大的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在酣睡中悄然去世,终年95岁。此刻,与他同时代的那些伟大思想家正聚集在天堂的门口一起等待这位最后的迟到者,马尔库塞已经等了26年,萨特等了25年,福柯等了20年,连长寿的卡尔·波普和哈耶克也分别等了10年和13年,至此,二战之后出现的思想巨人都已成为历史。在过去的10年里,这位以“旁观者”自居的管理学家与通用电气的前CEO杰克·韦尔奇是最受中国企业家追捧的商业智慧人物,人们从他那里学到了创新、科学管理、知识工人等新名词,但是大家到底听懂了多少他讲的话确实另一回事。他的去世让商业界的观察家们很是沮丧了一阵,“德鲁克死了,接下来轮到谁来提我们思考管理?”德鲁克在晚年开始关注遥远的、他从未曾到达过的中国。在去世前的一个月,他还写下了“欢迎加入彼得·德鲁克研究会西安企业家联谊会”的祝词,那时,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衰弱,每天昏睡超过18个小时。
客观地说,没有一个人的去世会让世界停止哪怕一秒的进步。就在人们为德鲁克悲伤的时候,新闻记者出身的《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适时地转移了话题,他在这一年出版了《世界是平的》一书。它迅速成为全美最畅销的商业图书,微软的比尔·盖茨十分罕见地成为该书的忠实拥泵,他认定这是所有决策者和企业员工的一本必读书。弗里德曼的观点和简单:柏林墙的倒塌、互联网的崛起和开放源代码运动共同创建了一个“平坦”的全球政治、经济和文化景观,使过去与权力和财富中心无缘的人得以直接参与赚钱和制造舆论的活动——只要他们有能耐、有胆识、有宽带连接就行。很显然,这种无比乐观的“全球化宣言”让人心生愉悦,面对这样的判断,美国人与中国人会读出不同的感受,前者觉得自己将征服这个“平的世界”,后者则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将从边缘迈向“已经被辗平的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