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部 2003年~2008年 大国梦想成真 2004:表面的胜利(1)

3个月前 作者: 吴晓波
    做得好,一步登天;做不好,打入地狱!


    ——柳传志,2004年


    宏观调控的警笛是在2003年12月鸣响的,大闸则在第二年的4月正式拉下。


    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以来,中国历次宏观调控都有相同的“规律”,那就是:经济过热造成能源的紧缺,引发激烈的争夺,于是中央政府通过行政手段对不同所有制企业进行调控和再分配。而在这种调控和再分配中,国有企业、跨国企业以及民营企业获得的政策待遇“等级”不同。这种现象几乎每隔三到五年就会出现一次,形成了30年来的经济周期。2004年的宏观调控显然也没有偏离这样的政策逻辑。


    中央政府进行宏观调控的依据是,宏观经济出现了令人担忧的过热景象,特别是在重化工业领域,投资增长速度到了非控制不可的地步。资料显示,2002年,全国钢铁行业的投资总额为710亿元,比上年增长45.9%,2003年,这个数字达到了1329亿元,投资增长96%。与钢铁行业类似,电解铝的投资增长了92.9%,水泥投资增长了121.9%。宏观投资过热,渐成决策层的共识。2003年底,警笛终于鸣响。12月23日,国务院办公厅下发[2003]103号文,即《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发展改革委等部门关于制止钢铁电解铝水泥行业盲目投资若干意见的通知》,要求各地运用多种手段,迅速遏制盲目投资、低水平重复建设的势头。第二年的1月,国办再发文件,《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开展贯彻落实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情况专项检查的通知》。2月4日,国务院专门举行关于严格控制部分行业过度投资的电视电话会议,明确要求对钢铁、电解铝、水泥三大行业进行清理检查。国务院随即组织来自审计署、发改委、财政部、国土资源部、建设部、农业部、商务部、人民银行等部门的人员,组成8个督查组分赴各地清查。清查重点便是那些进入三大行业、盲目投资的民营企业。


    首先受到冲击的是刘永行的电解铝项目。在2003年11月底,就传出消息称,东方集团的包头项目和三门峡项目都已被勒令中止。国家发改委工业司冶金处的官员对记者说,“他们很多审批手续不齐全,违反了国家有关法律,国家相关部门已叫停了东方希望在包头的电解铝项目,三门峡氧化铝工程是为包头提供上游产品的项目,目前也已停工接受审查。”


    跟历次宏观调控一样,总有一些人会成为倒霉的“祭旗者”,我们已经记录过“傻子瓜子”年广久、“温州八大王”、郑乐芬等,现在这份名单上又要增加一个名字,他就是正在长江边大干快上的戴国芳。富有戏剧性的是,戴国芳进入“暴风眼”是一起意外事件。


    这年2月初,几个新华社记者在江苏搞调研。他们的调研题目是各地兴建高尔夫球场和大学城的占地问题。在南京的采访中,一位专家无意中说了一句,“常州有个企业在长江边建钢厂”。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记者们直觉地认为,建钢厂肯定需要大量土地,或许也有非法占地的问题。他们电询国土资源部,得到的回复是该部并不清楚这个项目。于是,记者们转头到了常州,一路沿江寻找到了钢厂工地。2月9日,一篇题为《三千亩土地未征先用,环保评审未批先行》的内参材料递到了中央高层。不久后,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和环保总局派出调查组赶赴常州。


    在宏观调控的背景下,铁本的问题很快从毁田占地变成了违规建设。处在事件旋涡中的戴国芳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他自己也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得越来越糟糕。那些日子他整天在工地上奔波,根据他的预算,到5月底,钢厂的第一座高炉就可建成,马上可以投入生产,到那时“生米就煮成熟饭”。他对手下人说,“这么大的项目,建成就建成了,最多是罚款,不可能拆掉。”然而,事态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自上年12月的国务院通知下发后,各地的重化工业项目投资并没有降温的趋势。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全国第一季度的固定资产投资仍然同比增长了43%,创下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的最高增长率,其中钢铁行业的投资增幅更是高达骇人的107%。此时,有非法占地、违规建设等多项重大嫌疑的铁本项目浮出水面,成了一个最合适,也是最典型的惩戒对象。


    面对声势浩大的调查,从来没有应付过大场面的戴国芳方寸大乱。他和他的谋士们“天真”地认为,铁本的问题也许花钱能够摆平。于是,他向上级呈递了一份“自查报告”,内称,“我公司在接受国家有关部门调查违规投资、违规用地事项时,进行了自我财务检查,发现了经营过程中的违法问题——自2000年公司设立开始,我公司从常州物资回收公司及武进物资再生有限公司收购废旧钢铁价值十几亿元,其中有虚开发票近2亿元,抵扣税额近2000万元……法定代表人戴国芳疏于管理应承担相关的责任。”这份为了“花钱消灾”的自查报告,是戴国芳为挽救铁本而做的最后努力,他将抵扣税款迅速补交至当地的国税局。出乎他预料的是,正是这份自查报告在两年后成了检察院最有力的指控证据。


    3月20日,遭到巨大压力的常州市组成了铁本项目清理工作领导小组,紧急下达了停工令。月底,国务院领导抵达苏州,常州市委书记、市长被召去汇报铁本项目及其所引发的问题。4月初,一个由9部委组成的专项检查组赶赴常州,对铁本项目进行全面检查。这是自1991年的温州“柳市事件”后,中央部委第二次针对一个地方项目进行空前的联手行动。19日,戴国芳和他的妻子、岳父等10人被警方带走,原因是“涉嫌偷税漏税,且数目可能很巨大”。


    4月28日,9部委在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汇报查处情况,将其定性为:“这是一起典型的地方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失职违规、企业涉嫌违法犯罪的重大案件。”第二天,新华社向全国播发通稿,列举了联合调查组认定的铁本五大问题:当地政府及有关部门严重违反国家有关法律法规,越权分22次将投资高达105.9亿元的项目分拆审批;违规审批征用土地6541亩,违规组织实施征地拆迁;铁本公司通过提供虚假财务报表骗取银行信用和贷款,挪用银行流动资金贷款二十多亿元用于固定资产投资;有关金融机构严重违反国家固定资产贷款审贷和现金管理规定;铁本公司大量偷税漏税。


    针对铁本事件的行政处理亦史无前例,8名政府领导和银行官员受到严厉的惩处。其中,常州市委书记范燕青被处以党内严重警告;常州市人大副主任顾黑郎被罢免,并给予留党察看处分;扬中市委书记宦祥保被撤职;江苏省国土资源厅副厅长王明详、省发改委副主任秦雁江、中国银行常州分行行长王建国等被撤职或责令辞职。戴国芳的家产8万元被查封。


    铁本公司被高调处理,是2004年度宏观调控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人民日报》在题为《坚决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社论中,以强硬的口吻写道,“国务院责成江苏省和有关部门对这一案件涉及的有关责任人做出严肃处理,是严格依法行政,维护宏观调控政令畅通的重要举措。”社论同时要求,“各地方各部门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中央确定的宏观调控措施,当前特别要把住信贷投放和土地供给两个闸门,有效控制投资规模。认真清理在建项目,严格控制新上项目,坚决克服相互攀比、盲目追求速度的倾向。”这个社论,将铁本在此次宏观调控中的角色表露无遗。铁本事件被认为是本轮调控的分水岭,此后,众多民营企业在钢铁、电解铝及水泥等行业的投资项目纷纷搁浅。【2006年3月28日,在戴国芳被羁押两年之后,铁本案在常州市中级法院开庭。戴国芳被控罪名为“虚开抵扣税款发票罪”,检察院的指控证据均来自那份自查报告,当初板上钉钉的“五宗罪”无一被指控。】


    雷霆万钧的宏观调控,同时还向房地产开刀。地产热直接拉动生产资料价格的大幅上扬,而不断上涨的房价,已造成大量普通居民买不起房,民怨已渐成沸腾之势。3月到5月之间,国务院推出了一系列严厉的调控措施,包括:控制货币发行量和贷款规模;严格土地管理,坚决制止乱占耕地;认真清理和整顿在建和新建的项目;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节约资源的活动。其一系列文件和举措如一道道“金牌”接踵而出:3月25日,推出再贷款浮息制度;4月25日,央行提高银行存款准备金率0.5个百分点;4月27日,央行以十分罕见的电话通知的方式要求各商业银行暂停“突击放款”;4月29日,国务院办公厅颁发“严格土地管理”通知;4月30日,温家宝总理发表“推进银行改革是整个金融改革的当务之急”的讲话;5月1日,银监会宣布“进一步加强贷款风险管理”的7项措施。与此同时,国内各大报刊纷纷发表言论,对房地产的过热进行反思甚至情绪性的猛烈声讨……


    这一连串紧缩政策的组合拳出击和强大的舆论营造,不仅改变了投资者的收益预期和消费者购房的价格预期,而且改变了政府对房地产发展的支持理念和支持方式,从而直接导致了购买力的迅速下降和楼市成交量的急速萎缩。


    房地产的冬天突然降临。


    随着宏观经济的骤然趋冷,一个几乎没有悬念的伴生事实就是股票市场的雪崩。4月3日,就在风雨飘摇之中,号称“中国最大民营企业”的德隆集团召开最后一次高管会议,总裁唐万新感到“末日”真的要降临了。这一天正是他40岁的生日。


    在过去的几年里,德隆一直是中国商业界里最高调,也是最神秘的民营企业。为了维持德隆系的高价股形象,唐万新选择了冒险而激进的扩张策略。他提出了一个又一个规模惊人的投资项目,其中包括投资100亿元的农村超市集团、投资60亿-100亿元的中国最大重型汽车集团、投资55亿元的畜牧业和旅游项目,这些重量级的项目如一颗颗能量惊人的照明弹,让人们眼前大亮,不敢逼视。2002年11月,唐家兄弟的老大唐万里当选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副主席。他对媒体宣布,“德隆将在三年内,进入‘世界500强’。此时的德隆看上去处在辉煌的巅峰,它宣称控制了1200亿元的资产,拥有500多家企业和30万名员工,涉足二十多个领域,俨然中国民营企业中的“航空母舰”。外界对德隆的实际状况一直不甚了解,一直到2004年1月,在胡润公布的“2003年资本控制50强”中,德隆唐氏仍以控制217亿元的上市公司市值赫然位列诸强之首。


    而事实上,德隆早已病入膏肓。后来,唐万新承认,早在“2001年之后,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处理危机”。为了不让德隆系的股价高台跳水,他陷入苦战。资金的调度成为德隆生存的头等大事,公司形成了一个“头寸会”制度,每天下午3点准时召开,风雨无阻。唐万新是“头寸会”的总调度人,他每天亲自主持会议,旗下各金融机构把当天的危机程度和数据以及“头寸”写在黑板上,然后唐万新根据风险程度逐笔拍板,决定哪一笔头寸解决哪一笔危机,精确至每1元钱。唐万新拍板的过程一般10分钟就结束,然后把当天“头寸会”的统计报表用碎纸机碎掉,防止流失到外面及留下记录。


    唐万新做的最后一次挣扎是试图直接进入地方城市的商业银行。德隆从大型商业银行中获得贷款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而国内城市商业银行则有百余家之多,资产总额5500亿元,存款4500亿元。如果能够进入,德隆将真正形成实业投资与金融紧密结合的财团模式,并有可能彻底地将自己洗白。2002年6月,德隆通过6家影子公司控股昆明市商业银行,成为总计持股近30%的大股东。9月,它又通过湘火炬出资,购得株洲市商业银行增扩后总股本的11.73%,同时,它还染指长沙市商业银行和南昌市商业银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德隆先后与至少6个城市的商业银行达成了控股或参股的协议。在民营企业高歌猛进的2003年,德隆对金融业的渗透被认为是民营资本进入垄断领域的尝试。对唐万新来说,他的目的其实就是三个。其一,进入银行董事会后,可以用各种项目及关联公司之名,从中获取资金。后来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德隆从山东一个城市商业银行获得的贷款量就达到了40亿元之巨。其二,在股市上炒作参股金融的概念,支撑及刺激已显疲态的德隆系股票。其三,如果参股成功,甚至城市商业银行获准上市,那么,德隆的“产融结合”战略将毕其功于一役。


    然而到2004年初,德隆的资金困境仍然没有得到改善,唐万新将德隆系内几块质量较好的资产都相继质押给了银行却仍旧无法缓解积重难返的断血之虞。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宏观调控大闸陡然落下,与此同时,德隆试图进入城市商业银行的报告被银监会驳回。局势终于恶化到无法自控的地步。4月2日,德隆史上最后一次全体高层会议在沉闷的气氛中召开,会议决定了最后的一次“自救行动”,发动德隆机构的所有员工都去购买“老三股”,部门经理1万股,普通员工1千股。站在“不惑之年”门槛上的唐万新伤感地说,“这道坎过去了,德隆还会有更美好的未来,若过不去,大家再也没有机会坐在一起开会了。”


    真正意义上的灾难从10天后正式开始了。先是合金投资率先跌停,接着“老三股”全线下挫,数周之内,股市就将德隆过去5年所创造的奇迹和纸上财富全数抹去,流通市值从最高峰时的206.8亿元下降到2004年5月25日的50.06亿元,旦夕间蒸发将近160亿元之巨。【这年7月,中央政府决定由华融资产管理公司全权托管德隆的所有债权债务事宜,德隆被肢解出售。12月,武汉市检察院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为由逮捕唐万新。2006年4月,唐万新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及“操纵证券交易价格罪”两项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和40万元罚款。】


    德隆系如同一只跛脚的巨兽,它的可怕崩塌,很快连累噤若寒蝉的股市。年初,沪深两市曾经开出过一个小阳春,沪市股指从2003年11月的1307点升到这年4月7日的1783点,然而,随着宏观调控的来临,股市应声下挫,在德隆系的狂跌效应下,市场哀鸿遍野,股指屡屡破位下行,轻破1300点等历史关口和心理关口,到年末,上证综合指数和深证综合指数分别收于1266.5点和315.81点,比年初分别下降15.4%和16.6%。创下2000年以来的新低点。


    在30年企业史上,2004年是继1997年之后的第二个“崩溃之年”,昂然进军上游垄断行业的民营企业几乎全军覆没,而那些对宏观风险缺乏防范经验的企业也付出了惨重的学费。除了铁本和德隆之外,相继爆发重大危机的大型民营企业还有IT业的托普、房地产业的顺驰,以及顾雏军接手的科龙和张海收购的健力宝等。


    在本轮宏观调控中,行政手段的威严出乎绝大多数观察者的预料。在1月份的一次年会上,吴敬琏认为“中国经济将处在一个重要的关口上”,面对过热的投资,必须实施宏观调控手段,不过,“应该主要采取市场经济的办法,而不是依靠政府对微观经济的直接干预。因为政府对微观经济进行干预,采用行政手段配置资源,常常是劳而无功,甚至会对经济效益造成很大的损害。”


    8月份的《商务周刊》在一篇评论中颇为矛盾地写道:这是一个难以判断的市场。一方面,国务院就投资体制改革发出号召:“加快建立和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充分发挥市场配置资源的基础性作用,实行政企分开,减少行政干预,合理界定政府职能”;另一方面,中央政府在此次暴风骤雨般的宏观调控中,却饱受市场各界和多位经济学家“行政干预”的指责。


    然而,对于中央政府来说,采用如此强硬的直接干预手段似乎也是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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