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3个月前 作者: 吴言
    三十七


    市委书记和市长起了一些摩擦。市委书记与市长配合原本是不错的,就像两只手一样,互相总能用劲儿握在一起。可最近一段时间,俩人的关系有点微妙起来,并且有开始扳手腕较劲儿的迹象。


    一个同志与另一个同志在工作中发生点儿摩擦,本是可以理解的。勺子和锅沿能没个磕磕碰碰?即使是一些觉悟比较高的领导同志,也不可能配合工作时总是一团和气,互相产生点儿矛盾是十分正常的。恩爱夫妻还有拌嘴的时候呢,只要做爱时互相说声对不起就尽弃前嫌了。老子和儿子该是至亲关系了吧,互相还有不理解的时候呢!


    市委书记年龄大一些。在这个市从副乡长干起,一直干到市委书记。市委书记对各项工作烂熟于心,因为没有他没干过的工作岗位。他的记性也特别好,到县里乡里检查工作,只要见过一面的干部,下次见了他就能叫出名字来。给他汇报工作,谁也甭想蒙他:某项指标或某个数字小数点后面几位数他都能随口准确地说出来。有句戏谑的话说:上级永远弄不清下级,下级永远说不过上级。可他却将他的不少下级弄得一清二楚。用他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谁有几斤几两我也知道!


    书记是一个工作狂,谁在工作上给他耍花架子,或者捅出娄子,那他可不答应。他批评起人来从不讲什么情面,不少干部因此惧他三分,有些干部甚至一见他就腿肚子打颤。


    书记不近女色。钱弹和肉弹,现在有些领导干部遇这两弹就落马,书记却是个例外。目迷五色,书记就是不迷女色。某县一位有几分姿色的女副县长一次来给书记“汇报工作”,书记早就听说这位女副县长有两个“基本”,基本不干工作,一天到晚将身子扑得香香的在领导办公室转悠;基本不放过每一任县委书记县长,胯下之物十分了得。老书记早想撸了这货,一时找不到机会,没想这货自己送货上门了!女副县长一进门,其他人欲走,书记伸手止住他们,黑着脸问女副县长:“你找我干啥?”书记没让女副县长坐,女副县长不敢坐,站在书记办公桌前娇羞地一笑说:“我想给书记汇报一点工作。”“恐怕你是想给我汇报两点工作!”书记盯着女副县长胸前高耸的“两点”看了一眼,脸一沉说:“你给我汇报什么工作?”书记将手中的文件啪往办公桌上一甩说:“你是县委书记还是县长?你一个排在末尾的副县长给我汇报哪门子工作?啥时轮到你给我汇报工作了?等你当了县委书记县长再来汇报也不迟啊!”一阵劈头盖脸的抢白,书记仍然不依不饶:“你看你像不像个副县长?县长能穿绷屁股的紧身裤?还有上衣的拉链,听说你从不拉上衣的拉链,这叫什么?电视上和小说里的说法是春光外泄!”女副县长被数落得当场扑簌簌掉眼泪。其他几位领导忙将女副县长拉出办公室。当时在场的市人大主任也是一位老资格的领导干部,对书记说:“人家是个女同志,你的话也太厉害了一点儿!”“女同志?对我来说,她首先应是一个称职的副县长,你看她像不像个副县长?倒像只鸡!啥时鸡也能当县长了!”


    没过多久,女副县长便被调到市政协文史工作委员会任了一个闲职。


    与市委书记相比,市长年轻一些,资历当然也欠缺一些。俩人的摩擦起自一些闲话。本市共有十六个县,历史上就有“东八县、西八县”之分。市委书记是东八县人,市长是西八县人。有些东八县的干部总爱往书记身边跑,有些西八县的干部总爱往市长身边凑,时间长了就有了一些是是非非。尤其是在干部使用上,市委书记虽然也能征求班子里其他同志的意见,但最后决定时喜欢自己拍板。市委书记也有苦衷:这个说张三这个同志不错,那个却说张三这个同志不行。我是听“不错”的还是听“不行”的?于是市委书记干脆选个李四。


    市委书记从当副乡长起一直在东八县,正像人们常说的:与这个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况且他对东八县的干部确实熟悉一些,他说的“几斤几两也知道”,主要是指东八县的干部而言。加之老领导、老同事、老部下、老同学,这个给他捎来一句话,那个给他捎来一袋土特产。他特别喜欢吃东八县某县产的大南瓜,吃饭时无意间给老伴嘀咕了一句,东八县的干部群众就都知道了,从此老有人给他往来捎南瓜。这些县的一些故旧甚至善意地将他称作“南瓜书记”,简称则为“瓜书记”。终于有一天,家里的南瓜堆得无处放了。老书记动了怒,一边喝天天必喝的南瓜稀饭,一边用筷头一指老伴说:再谁送南瓜来,你一颗南瓜给他付一百元钱,看他们再送不送!果然从此就很少有人送南瓜了。


    在用人问题上,虽然老书记力求“五湖四海”,力求公正,但要做到不偏不倚也很难。好比一户人家有三个孩子,邻居家也有三个孩子。要将这些孩子送出去上大学了,大部分人都会先将自己的孩子送出去,再送邻家的孩子。而且总是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清华北大,却将邻家的孩子送到徐有福就读的本市那所师范专科学校。


    如此西八县的干部就不服气,纷纷跑去给市长“掏耳朵”。一个人掏时,市长批评这个人:不要无事生非嘛!用人是集体定的,又不是书记一个人定的。可五个人去了重复同样的话,市长便不吭声了。十个人再去重复,市长就皱起了眉头。第二十个人跑去时,干脆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单子。单子采用分类法:十六个县的书记、县长,共三十二人,三十二人中东八县有多少人,西八县有几人;加上常务书记、常务县长,六十四人中东八县有多少人,西八县才有多少人;十六个县委、县政府工作班子中,所有的县级领导,东八县有多少人,西八县才有多少人。下来还有几十个市直部门,“量”的差别有多少?“质”(部门的重要程度)的差别有多大?


    “这样下去,我们给西八县的干部群众不好交代啊!”这位排出单子的同志耳语般地对市长说,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在轻轻唤醒熟睡的孩子。


    市长此时眉头已越锁越紧了,伸手将香烟在烟灰缸中拧灭。时隔不久,便传出俩人“扳手腕”的说法。


    谁将谁扳过已经不重要了。就像两匹驾辕的马,别着劲儿一个往东拉,一个往西扯,拉扯了半天,结果只能气喘吁吁原地停下,等着赶车人过来抽那一鞭子。


    东边打雷,说不准西边就会下雨哩!市领导脸上阴云密布,县里局里就会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局部地方甚至会是瓢泼大雨。


    徐有福所在的局,也开始下起雨来。


    在局里打第一声雷的,是被挂起来的打字员小苗。


    小苗的表哥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就是给市长出示“单子”的那个人。


    副秘书长也年轻,虽然没有方副局长的“背景”,但他也有胜出方副局长的地方:他任副秘书长已有五年时间,而副秘书长是正县级,副局长却是副县级。


    本市一个很重要的县,县委书记将升为副市长,省里已考察过了,据说很快就会出文。就像少女的乳头一样,县委书记由谁去做,成为一个敏感点。


    方副局长已三十五岁,在局里工作已有两年,市委书记当然想安排他去,况且省上也有领导给市委书记“打了招呼”。可当他在正式提交会议研究前与市长“碰头”时,市长却明确表示不同意。市长对方副局长的工作评价很高,认为是难得的德才兼备的干部,但毕竟资历浅一些,况且目前还是一个副处级,去那样一个大县任县委书记,上下左右都会引起纷争,不利于安定团结。那个局的老局长不是想到另一个局去吗?市长顺势就把自己的牌打了出来,他的意见是,让老局长挪出去,将方副局长任作局长,再干一两年,下去就顺理成章了。


    市长讲得不能说没有道理,他推荐的县委书记人选是那位副秘书长。


    第一次扳手腕,没有结果。书记说:那就先放一放再说吧。


    方副局长与副秘书长的关系由此变得微妙起来。


    局里的局面也遽然变得复杂起来。就在市委书记与市长“碰头”的第二天,老局长突然精神抖擞来上班了。


    方副局长来局里这两年间,局长基本“没理朝政”,他甚至很少来上班,只是偶尔来参加一两次会议。像古代那个姜太公一样,拿着个没有鱼钩的鱼竿到哪里钓鱼去了。


    而他现在突然重返朝堂,并且一来便坐在金銮殿上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国是。他将局里全体同志召集在一块儿连着开了三天会,并将毛主席的《反对自由主义》打印出来发给大家,让大家认真学习后写出心得体会,并贴在局里的学习园地上。


    局里的人事也有所变动:刘芒果任宣传科科长;政秘科副科长升为科长;吴小娇任扶贫科副科长;被挂起来的打字员小苗任政秘科副科长;赵勤奋仍任业务三科副科长。


    局领导的分工也作了调整,方副局长只分管扶贫科,其余科室由张副局长和王副局长分管。局长私下里给人讲:都是副局长,怎么他一个人管完了?让别人喝西北风还是喝稀饭去!


    局里仿佛改朝换代了一般。或者就像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平静的海面下涌动着巨大的力量,也许顷刻就会掀起冲天的大浪。


    局里已形成明显的三个梯队:乔正年与一科、二科科长为第一梯队;徐有福、许小娇、政秘科长、刘芒果为第二梯队;吴小娇、小苗和赵勤奋为第三梯队。


    三个梯队里排在最后的是赵勤奋。就像小时候玩的那种“狼吃羊”和“老鹰抓小鸡”游戏一样,赵勤奋被甩在了最后,随时有被一口吞掉的危险。


    赵勤奋当然不服气,本来他可以进第二梯队,据说会上方副局长曾提出让他任政秘科长,但被老局长断然否决了。赵勤奋因此对老局长充满了怨言:这老家伙怎还不死?!他甚至公然在办公室这样对徐有福说。


    按照赵勤奋的说法,他是招了“产地”的祸害,他和方副局长都是东八县人。


    徐有福不以为然,他反驳赵勤奋说,那刘芒果也是东八县人,为啥这次还提拔?


    因为不提拔说不过去,刘芒果资历在那儿摆着。本来刘芒果应该是局里最重要科室的科长,但却给他一个最不重要科室的科长,这就很说明问题。如果三个老科长提拔了,下来就该轮到刘芒果了,可他现在却被甩在了你们后边。赵勤奋愤愤不平地说。


    你们西八县人现在开始反攻倒算了,就像过去胡汉三的还乡团。这里面大有学问,甚至是刀光剑影呢!


    按照赵勤奋的分析,东西两边抢占的高地,首先是各县的县委书记和县长。这次空下的那个县委书记位子,又是一个最重要的县,相当于战争年代那种“兵家必争之地”,要么就是朝鲜战场上的“上甘岭”。市委书记当然想安排方副局长去,而市长却推出副秘书长。在市委书记那盘棋里,若将这个高地占住了,那再丢几个小山头也无所谓。若方副局长顺利出任县委书记,老局长就会到那个重要局任局长。老局长是西边人,市委书记之所以会同意他到那个重要局任局长,是因为“上甘岭”已到手了,那个位子怎么说也得忍痛割爱,让给市长。而市长首先要在“上甘岭”上与书记厮杀一番,副秘书长若当了县委书记,老局长再挪到那个重要局,这就等于在这场战役中,市长拿下了一号高地和二号高地,方副局长任咱们局局长,就势所必然。三号高地就让他们占去吧。市长会这样作出胜利者的姿态。


    当然若市长占领不了一号高地,那就会拼死保住二号高地,那个重要局的局长非咱们局长莫属。


    老局长养病两年后突然气势汹汹杀回局里,是因为背后有人撑腰,腰杆一下硬了。况且作为市长这盘棋中的一个重要棋子,他得给市长一个不俗的表现:抑制方副局长,为全局的胜利孤注一掷!就像当年的张灵甫,即使最后被全歼,也得在孟良崮与陈毅、粟裕大战一场。


    问题是他们龙虎斗,咱这小鱼虾跟上遭殃!这可真是城门失火了!


    县里的位子争完,再争市里这些部局的位子。部局有重要不重要之别,自然是先占重要位子:你占公安局长,我占财政局长;你占人事局长,我占劳动局长;你占交通局长,我占民政局长。最后才是争不重要位子:哪怕这个局就叫“不重要局”、“可有可无局”、“大款老婆局”,也照样得争个你死我活。毛主席当年的战术是不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那是特殊年代。对待苏修和美帝,毛主席就是寸土必争,说过毫不相让的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为什么“不重要局”还要争?道理很简单,因为现在提拔干部,上级要搞民主推荐。比如要将某个县委书记提拔为副市长,就要在市里所有正县级干部中搞推荐:重要局的局长投一票,不重要局的局长也能投一票。只有在投票的那一刻,重要局的局长与不重要局的局长没有差别!


    任何一个不重要局的局长到了县里,县里的书记、县长也会出面招待吃个饭。这个局与这个县没有任何关系,也不会给这个县带来任何利益,之所以两个“一把手”出面,又是宴请,又是招待,不是招待那个“可有可无局”的局长,而是招待那“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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