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二、做诗与失眠
3个月前 作者: 王蒙
二年级后半学期,为了作文课的需要,我买了一本《模范作文读本》。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范文中对于月亮的描写,可以说,我从此对月亮有了感觉,有了情绪,有了神往。“皎洁”“团栾”“清辉”“玉兔”“一轮”“一弯”“如盘”“如眉”“浮云掩月”“月明如水”……都使我沉醉入迷。从此我见到月亮就要凝视良久,就奇怪它的存在,它的形状和它的遥远。月亮使我突感寂寞,突然把自己与月亮与夜空联系起来对比起来,觉得相互都是无依无靠无道理无来头可讲,我与世界与天空与众星相距极为遥远,当然我自己极为渺小。
从看月亮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有一个月亮,有星星,有天空,有白天,有黑夜,有我和家里的人,有那么多人。我是从什么时候有了对于月亮的知觉有了对于世界的知觉的,我是怎么成了我的,知道疼痛,知道亲爱,知道急躁,知道恐惧的。这个“我”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怎么凑巧生到现在的中国的。为什么我不是唐朝生的?为什么我不是欧洲人?为什么我不是女孩?如果我是一只猫?一个蚂蚁?一条虫子呢?为什么打我我疼痛而打别人我就不疼痛呢?如果我没有出生,关于我的一切感受和愿望,也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切都是不可解释的呀。
模范作文的令一个动人的主题是对于春天的吟咏。潺潺的流水。青青的草地。桃花杏花梨花丁香海棠都令我入迷。老舍先生说过他不喜欢潺潺一词,并说他不知道何谓潺潺。我喜欢潺潺则是因为潺字的形象使我联想起小溪流的波纹——不知道这会不会使真正的语言文字学家气昏。而从此,不论是黎锦熙的歌曲:“桃花红,红艳艳,李花白,白淡淡”还是落华生的散文《梨花》,不论是南唐中主的“丁香空结雨中愁”还是温庭筠的“海棠花谢也,雨霏霏”,都使我有刻骨铭心,夺魄销魂之感。
模范作文中有几篇写母爱的文字,令我十分感动。有一篇是写自幼丧母的悲痛。我想起了幼稚园里学到的歌谣:
秋风凉,/天气变,/一根针,/一条线,/累得妈妈一身汗。/妈受累,/不要紧,/等儿大了多孝顺。
我确实也多次看到入冬前母亲准备被褥、衣服、缝缝连连的情景。与到了吃饭时候为做饭而操劳的情景。我忽然想到,母亲是会老的,是会死的,我们所有的人是地老的,是会死的,是一定要死的。一想到死我感到极大的压抑和虚空。
我立刻想到了养蚕的经验。姐姐比我大一岁半,小时候各种事多半是我跟随她,所以女孩子喜欢做的事我也常常参加,例如抓子儿、跳房子、踢毽……其中就有养蚕。每次遇到蚕吐丝的时候我就相当哀伤,因为从此蚕儿蛹儿蛾儿就在清楚地走向死亡,它们再不吃桑叶了。我想尽一切办法给吐丝的蚕给蛹给蛾子喂桑叶,当然没有效果。我亲眼看到一只只蛾子交配、雌蛾甩子,然后一个个枯萎死去,我完全无力回天。我知道明年从蚕子中还会孵化出大量的蚕,但是我清晰地断定,再有多少蚕也已经不是去年前年的“这一只”蚕儿了,这一只蚕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很可悲。
我早早就深深体会着“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悲剧性,远远比“蜡炬成灰泪始干”更绝望,更无计可施。
雨后的蜻蜓,夜间起飞的萤火虫,夏天的蝈蝈与秋天的蟋蟀,我也常常哀其生命之须臾。我喜欢养蝈蝈听叫声与养蟋蟀斗蛐蛐。听说有人用一个葫芦把虫儿放到里头,别到腰上,温暖着它们,就能把它们一直养到第二年春天,延长它们的生命近两三倍,我多次想找这样的葫芦,没有成功。
那时候大雨常常带来胡同里的没膝积水。我叠一只纸船扔到水上,目送它被水流和风带走,我想它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它会到什么地方去呢?它将经历些什么呢?我,它的制造者与牵心者,不可能永远陪着它,这也叫生离死别吧。
我问姐姐,你说死是怎么回事?姐姐平静地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样的生死观——死就和睡着了一样嘛。
姐姐的话并没有减少我对于死亡的恐惧,却使我愈想愈觉得睡觉是一件可怕的事,果然,睡着了无知无觉,与死一次是一样的。我想的不是死像睡眠,而是睡眠像死。
我还想到我的身体并不健康,也许离死亡并不是那么遥远。一天晚上,我在一个神经质的状态中,喝了一大口极腥的鱼肝油,那时候的人认为鱼肝油就是最厉害的保健药品了。夜晚躺在床上,发觉一轮满月整好照在我的脸上,那时住的小平房,是没有窗帘布也安装不起窗帘的。月光再次使我感到孤独,神秘。我感到不理解这个世界,不理解自己和家,不理解生命的偶然和无助。我忽然想,如果就这样睡去——死去呢?我只觉得正在向一个无底的深坑黑洞,陷落、陷落着再陷落着。我几乎惊叫失声,我不敢入睡。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眠,第一次精神危机:大约只有九至十岁。
我在《青春万岁》中写到过一个人物的童年失眠,尊敬的恩师萧殷批道:“儿童贪玩不愿睡觉是有的,不敢睡觉是不可能的。”大概我的这些经验只能说明自己的心理健康方面有问题罢了。
失眠没有造成太大的问题,我从此只知道人必须硬着头皮活下去,该吃就吃下去,该喝就喝下去,该睡就呼呼地大睡最好。许多问题是想不清楚的,想不清楚的问题还一定要想,就是有了毛病啦。
差不多与此同时,我热衷于背诵《唐诗三百首》,至今我认为此书是真正对我有益的少数几本书之一。治疗我的精神危机的方法便是学习、读书、背诵书。“春眠不觉晓,花落知多少……”我读得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也懂。“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与“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我则不解其意,但也兴高采烈地背诵得紧。“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的句子我略有所感。另两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则感受真切,离别是很遗憾的喽。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我也极欣赏,虽然那时我并没有看到过海,也不知道海上月出的情景。
大概与读古书有关,我相信画画也是极风雅极有味道的事情,于是我买了芥子园画谱。我画马,画竹子。竹子画得怎样,记不清了,马则画得与老鼠无异。但我还是大模大样地为画马题诗一首,时年十岁:
千里追风谁能匹,
长途跋涉不觉劳,
只因伯乐无从觅,
化做神龙上九霄。
我至今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写一首这样的酸溜溜的诗,有人还夸我气势不凡,我相信我这是带有模仿意味的学大人话,希望方家能帮我找出出处来。
诗却也有几分意思。一个是自吹与自信。一个是速率效率,千里追风也。一个是韧性,长途跋涉嘛。一个是终于未能有多大用处,只能上九霄自慰自遣,如果不是自欺欺人的话。
我家有过在报子胡同甲3号小住的经历,这里有一个废弃了的后花园,有假山石,有竹子,夜间,竹叶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在这样的条件下,我居然没有能够成为郑板桥,只能证明我是一个美盲。也是,从上小学,美术作业都是得“乙”或“丙”,只有一次得过甲,是拿姐姐交过的作业,改头换面,用水彩抹掉原署名与给分的痕迹,作弊交给老师的。
反过头来只能阅读。我背诵《孝经》《大学》《苏辛词》《花间词》,我背诵冰心与巴金,后来还有鲁迅的《野草》。汉语的平仄四声,抑扬顿挫,句势的罗列反复,论述的大而无当,文字的美轮美奂却无定解,都使阅读与背诵,变得如此快乐迷人控制人,如歌咏如唱赞美诗,如颂咒语如祈祷上苍。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虑而后能得。欲平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其心者先诚其意……”
诵读这样的书又像是洗澡,淋浴一样地扑头盖脸,盆浴一样地拥抱全身,旋转按摩一样地舒筋活血,桑拿蒸气一样地代谢新陈。合辙押韵,步步高升,颠扑不破,翻过来倒过去都合身,如旧北京卖布头的吆喝:经蹬又经踹,经拉又经拽,经铺又经盖,经洗又经晒!
我也特别喜欢放假,每年夏天,临近假期,由于酷热,缺觉,考试,我都精疲力尽,憔悴不堪。一放暑假,先睡个好午觉,再赶上一场透雨,再逛逛北海公园与平则(阜成)门外,听蝉嘶,听水声,听鸟叫,再读读我喜欢读的小说故事,我感到欣喜若狂,我喜欢自己支配自己的时间,我喜欢休假——目的不在于嬉戏而在于读书。每年暑假开始的时候我都制定出令人狂喜,催人奋进的暑期生活与学习计划同,而且执行得差强人意。放完假,我当真觉得自己的知识有所长进,乃至身体也有所发育了。这种喜欢自主度日,但并不懒散放任,尤其绝对不是销磨浪费时间的特点,可能至今保存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