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见死不救
3个月前 作者: 王清平
自从把家底五十万投进任光达财富广场公司以后,陆爱侠就开始了心神不定。有时晚上睡得好好的,会一个激灵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弄得丁家旺嘀咕,早过了更年期的女人,怎么还这么一惊一乍的。陆爱侠对丁家旺瞒得很紧,只字没透露那五十万钱的下落。但是,钱落入别人手里,心也就跟着钱去了。陆爱侠疑神疑鬼的,三天两头给王丽打电话,“那钱怎么样了?”王丽开始还好声给婆婆解释说,“任老板不是说了吗,按月结息,年底分红。”陆爱侠说,“我心里总是咕咕咚咚的,怕那钱打了水漂呢!”王丽就有点烦了,“他那么大家产,那么大项目在那儿,还在乎你那点小钱。邱艳都没在乎,你怕什么。”陆爱侠想想也在理,大河没水小河干,大河水满满的,小河还愁没水吗?第一个月结息,陆爱侠约王丽去了运阳。约邱艳,邱艳没去。陆爱侠认为,邱艳跟她不同,男人做着县长,再多的钱放在任光达那里也烂不掉。不说任光达不敢黑了她的钱,即使哪天任光达手头发紧,王启明肯定见事早、下手快地就给她那钱取走了。而自己虽说是任光达未来丈母娘,但雪梅一天不跟任光达结婚,任光达就还是个外人,令她难以放心。到了任光达的财富广场公司办公楼,发现任光达不在。王丽就给任光达打电话。任光达电话安排财务部给她们结息。但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按月结息,可以,但拿不到现金,只把利息充进股本金里去。陆爱侠不干,说那样只是纸上的数字,拿不到钱,心里不踏实。王丽说,“暂时家里又不等着用钱,股本金大,本大利宽啊,好事啊。”陆爱侠听了王丽的话,把利息转成股本,换一张收据,回运河市了。
一连几个月,陆爱侠和王丽都按时到运阳去换收据,每次去都像偷人似的,连雪梅都不敢告诉她是去做什么的。股本金一月比一月多,但陆爱侠非常实际,拿不到钱,心也一月比一月沉。自从把钱投在任光达那里,陆爱侠也就格外关注雪梅和任光达的关系了。雪梅和任光达好好生生的,陆爱侠开心。雪梅对任光达一有动静,陆爱侠就心慌。特别最近一段时间,雪梅回家少了,即使回家也绝口不提任光达。陆爱侠关心她和任光达关系进展,她显得很烦。“妈,你别掺和我的事情好不好!”陆爱侠听了非常伤心。年轻人恋爱,进入梅雨季节似的,晴一天,阴一天,风一阵,雨一阵,没个准情,弄得家长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地难受。陆爱侠发现雪梅对任光达没有过去那样在乎了,她决心把那笔钱连本带息取出来。
在雪梅出国期间,又到结息的日子了。陆爱侠掐得准准的,她分秒必争地打电话给任光达,请他准备好现金,家里有急事,急等着用钱。任光达嘴里咝咝哈哈的,吃了辣椒似的,勉强答应陆爱侠。陆爱侠按时赶到任光达的办公室。
陆爱侠很奇怪,第一次看到的那架双面绣屏风不在了,进门就看到任光达坐在办公桌前,室内一览无遗。任光达站起来,似乎想走出办公桌外,但刚迈几步,又回到办公桌里面,打了个手势,请陆爱侠坐到对面沙发上。陆爱侠对未来女婿的冷淡并没在意,只当是任光达不好意思的。“任老板,不,光达呀,我最近急等着用钱,你看把我的钱给我结了吧。”
任光达坐下去,向后一躺,在老板椅上晃来晃去,不倒翁似的,脸上堆着笑,但就是不表态。伸手摸起桌上的烟放进嘴里,算是堵住嘴,可以不说话了。他点上烟,晃来晃去中吐着青烟,像一尊香火中的金刚恶煞。
陆爱侠头给晃得有点晕。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任光达,等他松口答话。
任光达终于开口了,“婶子,你不是开玩笑吧。你是嫌回报少呢,还是怕我是个败家子,管不住这一大堆财产,连同你那点小钱也给砸掉呢?”
“都不是。就是等用钱。”陆爱侠避开任光达的目光。
“那我就明白了,是怕我赖账不还。”
陆爱侠忙摆手说,“不是不是。你这么大家业,怎么会赖我那点小家底呢。”
“那你为什么要撤资呀?每月额外生出一万多块钱扎手吗?”
“光达啊,人老了,脑子也不好使了。现在我是个守家婆,不像你,志向远大,为国为民的。我就想把那么多年的积蓄守住了就行了,哪里还敢多想啊。”
“是不是怕王丽给取走啊?”
陆爱侠不做声了。任光达的话可以说也戳到陆爱侠一个疼处。当初听王丽忽悠,填了孙子丁楠的名字。丁楠的监护人是雪清和王丽。虽说收据攥在陆爱侠手里,但要是哪天王丽背着自己把钱取走,她陆爱侠就是打到法庭上,有筢斗大的嘴也说不过王丽。
“告诉你,婶子,你那钱你不说,我绝对不会让王丽取走的。将来即使雪荣雪梅知道了,她们也休想从我这拿走一分钱。桥归桥,路归路。交情归交情,交易归交易。两口子的财产都分得清清白白的,别说隔代人了。放心吧,放在我这,只会像滚雪球,越滚越大。不会缩水,更不会飞掉。怎么,真等钱用,那就把这个月的利息支给你用?”任光达一副生意人谈判的口气。
陆爱侠让人看透了心思,不再说什么,更对自己的撒谎有点惭愧。看来一时半会儿的拿不出钱来,与其变脸恼人,弄得双方不愉快,还不如继续维持这种关系。在很短的时间里,陆爱侠完成如果不给钱就恼羞成怒鱼死网破向息事宁人和平共处的转变。她笑了,“那就还放在里面滚吧。家里用钱我再另外想办法。”
任光达站起来,“好,我陪你去转手续。”
陆爱侠跟任光达到财务部办了转投手续,包里又多了一张纸条。
“中午在我这里吃个便饭吧,”任光达盛情邀请。
陆爱侠犹豫。雪梅不在国内,耳边刮到雪梅跟任光达正闹别扭的风声,她留下和任光达吃饭,传出去不好听啊。但她转念一想,雪梅跟任光达都那样了,为他流产刮胎,雪梅那孩子还会有什么二心吗?要有,那也只能是任光达仗着钱多七花八花的。那就不能怨雪梅不够意思了,陆爱侠一犹豫,任光达就认为是默认了。
任光达马上打电话给楼下餐厅,留个小包间,菜要上新鲜的,标准就照五百。几人?就两人。打完电话,任光达直搓手。“哎呀,这么多年没有单独跟婶子一块吃过饭,现在终于有这个机会,我真是感到幸福。”
陆爱侠不答应也答应了。任光达说到这份上了,她哪里还好拒绝。她抛开先前的顾虑,在任光达的办公室里到处走走。走到卫生间门口,闪进去反锁上门。跟在后面的任光达一愣神,兀自笑笑,后退了几步。陆爱侠在里面的声响听得清清楚楚。方便完了,她对着镜子看看自己憔悴的脸,掏出唇膏补了补干燥的嘴唇,又用眉笔描了描淡淡的眉,脸上立即鲜艳起来,轮廓分明起来,走出来焕然一新似的格外精神。
任光达亲手给陆爱侠端上一杯咖啡。偌大一个办公室都弥漫着咖啡的香味。陆爱侠接过咖啡,轻轻呷了一口,“你们公司都用这个招待客人?”
“对呀,香浓提神,喝惯了很好的。”任光达漫不经心地说,然后接了几个电话。
陆爱侠坐在对门的沙发上,看到任光达下属走来过去都会瞥她一眼,心里有点发毛,不自在。她说,“光达啊,你那架双面绣屏风还应当架起来,否则,客人坐在这里不舒服。”
“好,听你的。马上架出来。”任光达笑着答应。任光达还是一副工作状态,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他在电话里说,“我已经安排他们到工地上干活了。没想到,这些年他们变得跟文盲差不了多少,进城来东西南北都分不清,男女厕所都找不到。人啊,也要与时俱进啊。对,思路决定出路。穷则思变。我要不是穷怕了,也杀不出这条血路。好啊,哪天我把你和他们都叫到一起坐坐,叙叙旧。他们来这些天,我不尽一点老板和地主之意,他们肯定要骂我为富不仁了。”
陆爱侠听了放心多了。不管任光达是给谁打的电话,反正,那口气,那派头,少不了她陆爱侠那点小钱。
中午,陆爱侠跟着任光达进电梯下楼,在二楼的一个包间里,他们对面坐下了。
任光达问,“喝点什么?”
“来点饮料吧。”
“喝杯洋酒怎么样?”
“也行。”
任光达叫小姐拿来一瓶洋酒。陆爱侠没看懂牌子,但橙黄的酒体很迷人。任光达倒上小半杯,端给陆爱侠,又倒了小半杯给自己。然后优雅地举起杯子,目光在霓虹灯下闪亮,声音变得轻柔,“来,婶子,祝你老人家身体健康。”
陆爱侠举杯碰撞一下任光达的酒杯,“好,身体健康最爱听,也最受用。来,我祝你发大财。”
两人边喝边聊。
陆爱侠说,“光达啊,雪梅那孩子虽说当了副县长,可她没什么心眼子,是个诚实的孩子。跟她说话做事不能绕来绕去的,一定要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光明正大的。”
“是吗,我跟雪梅接触这么长时间也发现她这一点了。婶子,你放心,我说话做事可一向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对雪梅,那更是一片诚心,从来没事瞒她的。”任光达信誓旦旦。
陆爱侠没有附和。她见多识广,对任光达这样的人,话说得越漂亮,她越不能相信他。陆爱侠对自己的女儿太了解了,不可能做出任何对不起任光达的事情,但她很难保证,面前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成功商人不会背叛她的女儿。她似乎有一种预感,随着时间推移,任光达会成为雪梅进步的绊脚石。丁家旺曾经是这样,陈利民是这样,任光达还能两样?是男人,是娶了女领导干部的男人,都无一例外地会这样。男人就那么点德行,视女领导干部如异类,甚至如洪水猛兽。一旦娶为妻子,男人那点自尊心,那点偏狭的性观念,就会噌噌冒出来,千方百计阻挠妻子的进步,进而满足他们自私狭隘的虚荣心。他们要么像丁家旺那样甘做绿叶,要么像陈利民那样心有不甘,闹得你不得安宁。陆爱侠希望任光达既不要像丁家旺那样窝囊,也不要像陈利民那样胡来,而是能成为雪梅真正的坚强后盾,比翼齐飞。
“光达啊,雪梅工作很忙,正在求进步,有时难免有不到的地方,你比她大,要多担当点,多理解点,多支持她工作啊。”陆爱侠语重心长地嘱咐任光达。
任光达叹口气,“婶子,我非常支持雪梅的工作,也非常理解她的处境,但是,唉,不说了。”
陆爱侠听出问题,赶忙追问,“雪梅有什么问题吗?你说出来,要是她哪里做错了,婶子找她算账。”
任光达挤巴挤巴流下眼泪,“外面有些传闻,我不相信。但是,雪梅最近的确对我不冷不热的,我心里猫抓狗咬一样难受。”
陆爱侠说,“噢,外面有人嚼舌头的事啊,你别往心里去。无非是几种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别有用心的人,闲着没事找抽嘴巴的人。雪梅是什么样人,你和我最有发言权,是他们说的那样吗?不是。那不就得了吗。有缘的两个人走到一起,就是要彼此信任,千万不能彼此猜疑,那样今后过不好的。”
任光达用抽纸擦了擦眼睛说,“婶子,我听你的。来,我敬你老人家一杯。”
话不说不透,话说出来了,心里也亮堂了。陆爱侠虽然感觉到雪梅和任光达有矛盾,但她希望他俩能和好如初。午餐结束,任光达把陆爱侠送到楼下问,“婶子怎么来的?”陆爱侠说,“坐公交车来的。”任光达马上安排自己的车把陆爱侠送回运河市。
陆爱侠的手机响了,戴上老花镜才看清显示的是王丽手机号码。
王丽在手机里一句话没说,只在吭吭的,像是在哭。
陆爱侠着急,“孩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王丽哇地一声哭出来,“妈,天塌了!雪清得癌症了!”
“啊,”陆爱侠头脑里嗡地一声,灵魂嗖地一声飞走了。
陆爱侠有几个月没见着儿子雪清了。过去恨铁不成钢,拿儿子不当事,后来越来越觉得对不起儿子。儿子在仕途上无所作为,贪杯恋酒,陆爱侠都忍了。官场哪是那么好混的,大小官员们个个都是人精,人人过江锦鲤似地争先恐后向上爬,抓住上面衣襟的,踩着下面肩膀的,哪个不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凭着雪清那直肠子,能坐稳副乡长,不给人踩下去就是万幸了。因此,陆爱侠从政世家的心劲儿不再火苗似的腾腾地了,而是一堆灰烬越来越凉了。但是,陆爱侠特别担心儿子贪酒,喝酒伤身,自古的道理。每次看到儿子,看到他精瘦,坐到饭桌上光喝酒不吃菜更不吃饭,陆爱侠就心疼。“雪清啊,你老大不小了,妈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你那身体。你要不喝酒,肯定能胖起来,天天贪杯恋酒,什么人能经住酒烧呢?”雪清在妈面前答应少喝,但一沾酒场就又放开喝。人啊,要是没点自持力,那神也没办法。最近一次见到儿子,陆爱侠第一眼看到就一愣,雪清又瘦又黑。陆爱侠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雪清说,“没哪里不舒服,就是腿有点软。”陆爱侠劝儿子到医院做个全面体检。雪清不听,果真不久后就接到王丽这个手机。
接完王丽手机,陆爱侠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老泪无声直淌。真像王丽说的那样,天塌下来了。再强的女人也不能不相信,一个家,丈夫是天,儿子是天,男人是天。平时你可以慢待他们,但到关键时刻你会发现,丈夫、儿子、男人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是天。陆爱侠飞走的灵魂又落地了,王丽告诉她,雪清得的是肝癌。陆爱侠当时就抱怨说了一句,“中了那句话了,死在酒上。”但是,任何抱怨都不能挽救儿子的生命。怎么办?想起癌症两个字眼就心惊胆战,没想到癌症砸自己儿子头上了。伤心,后悔,埋怨,都没有用。当务之急是要抢救雪清的生命,亲眼看看儿子。
陆爱侠给雪荣打电话,雪荣同样惊愕,立即放下手边工作赶到家里。等雪荣到家,丁家旺还没回来。陆爱侠打丈夫手机,命令他立即回家。丁家旺赶到家,雪荣正抱着陆爱侠哭成一团。哼哼呀呀上楼的丁家旺傻眼了,雪荣告诉他,“哥得了肝癌!”丁家旺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痛哭。家庭遭此人祸,没有不悲伤的。雪荣第一个振作起来说,“爸爸,妈妈,现在哭也没用。咱们得想办法救哥的命啊!”陆爱侠丁家旺听女儿的。雪荣说,“趁着哥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抓紧转院,换肝。别在运河市医院耽搁。”陆爱侠问,“那得多少钱啊?”雪荣说,“管它多少钱呢,倾家荡产也要换。人没了,要钱还有什么用。”一提到钱,陆爱侠心慌了,她哪还有钱呀。丁家旺说,“雪荣说得对,不能为钱误了雪清。去,赶快提钱去。”陆爱侠心神不定,脚下迟疑,“还是先看看雪清吧。雪梅该回来了吧?”雪荣下意识地抬腕看看表,其实表上看不到日期,“嗯,明天该回来了。不等她了,都一起去看哥,哥肯定对自己的病怀疑了。注意,爸,妈,不许哭哭啼啼的,叫王丽也别哭天喊地抹泪。”三人洗了脸,陆爱侠和雪荣还化了点淡妆,但都没法掩饰脸上的哀戚。
赶到医院病房,雪荣拉住爸妈,一再嘱咐,“不许掉泪。”爸妈神圣地点点头。刚想推门进去,雪荣又把他们拉回来,陆爱侠丁家旺站在外面听从雪荣指挥。到这个时候,雪荣就成为主心骨了,爸妈都乖乖听她的。雪荣先到医生办公室了解哥的病情,医生说话很活,不会彻底打破病人家属希望的。雪荣听出来了,哥的命有救。但她更清楚,得了这病,最多熬不过几个月,熟人中这样的例子很多。但她更相信奇迹会在哥哥的身上出现。陆爱侠丁家旺跟在雪荣身后听着,不插嘴,不掉泪。雪荣又请护士喊出王丽,王丽一见到亲人,立即扑到陆爱侠怀里,把头捂到陆爱侠胸前。雪荣赶忙叫她不要这样。“哥还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了?”王丽摇头。“那你这样不就等于告诉他了吗?”王丽意识到自己的表现不再是对雪清的爱,而是害,因此马上恢复平静。
雪清正在吊水,看到爸妈和妹妹来看自己,灰黑的脸上显得非常高兴。陆爱侠抓起儿子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抚摸着,轻轻拍着,眼泪汩汩的,存不住直想往外冒。丁家旺看一眼儿子,就蹲到墙边去,把头埋在膝盖上。只有雪荣站在雪清病床边,笑着看着哥哥说,“哥,你现在自在了。”雪清苦苦一笑说,“哪想生病的,乡里还有一大堆事情没处理呢。”雪荣说,“哥,我托你给我弄点正宗的小银鱼干送人,你还没帮我弄呢。”雪清说,“我记着呢,托人办了。”雪荣说,“那等你出院上班第一件事情就给我弄小银鱼去。”雪清答应得干脆。陆爱侠听着兄妹俩对话,心里一阵阵刀子剜的一样难受。但雪荣还没完,还在逗哥哥,“哥,还记得我小时候是个病秧子,动不动就吃药打针。你看了心疼我,有一次偷偷把我吃的药给吃了。妈到处找不到我吃的药,你说让你吃了,因为你看我吃药太难了,帮我吃了。还记得吗?”雪清摇头说,“不记得了,妈,有这件事吗?”陆爱侠说不出话,只嗯了一声。雪清又笑了,“那妹妹你要还我的。”雪荣说,“放心吧,哥,你没什么大病,就是胃子不好,喝酒喝的,爸妈劝你不要喝酒,就是不听,小孩子一样的。你现在就表态,出院回家还喝酒不?”雪清说,“喝,不喝睡不着觉,手就直抖。”雪荣弯下腰去,弯起手指去刮雪清的鼻子,“不害臊,哪有你这么不听话的,我小时候你不尽劝我要听爸妈的话的吗?”雪清说,“听话,这次出院再也不喝酒了。可以了吧。哎,雪梅出国还没回来?”雪荣说,“明天就到家了,不知道给咱们带什么礼物喽,不要带回来中国自己的东西吧。”说着说着,一大家看着,忘了吊水吊没了,还是邻床的病人提醒才发现的。王丽赶快摁雪清床头的按扭。护士推门进来大声问,“丁雪清是吗?”确认与药水瓶上的名字无误后才换下架子上的空瓶子。
走出病房,雪荣突然蹲到楼下大门口,不顾来往行人,不顾刚才对爸妈的劝告,哇哇大哭。多年的兄妹手足之情,多年对哥哥的埋怨误解,多年对爸妈忍受着王丽的胡闹,一下子涌上心头,五味杂陈。但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比起哥哥的生命,那些因生命尊严和生活压力带来的过眼烟云般的纷争和埋怨也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假如失去了哥哥,当然也就失去了许多屈辱和痛苦,但更失去了亲情和温暖。世间哪还有比亲情和温暖更宝贵的吗?尤其是官场中的性情中人,在尔虞我诈中小心翼翼躲过枪林弹雨之后,只有亲情能给疲乏的身心以温暖。在忙忙碌碌奔波于一地乱麻似的俗事之时,只有亲情那缕清风才能给紧张的情绪带来松弛。在为某个官阶而艰难跋涉的旅途中,只有亲情才能给你撑起一把遮风挡雨的大伞。而亲情给予人们的这一切怎么在人生旅途中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微不足道呢,偏偏只有等到某个生命走到尽头才备感亲情的弥足珍贵?亲情驱走了雪荣心头的许多烦恼,她的心在为亲情所系,泪要为亲情所流了。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雪荣看到爸爸在光天化日之下扇了妈妈一个耳光。在雪荣的记忆里,爸爸从来不敢动妈妈一个指头的。即使想动妈妈一个指头,妈妈也不会饶过他的。但是,妈妈今天抱着被爸爸扇过的半边脸蹲在地上了,一句话都没还。是什么事情让爸爸大动肝火呢?雪荣怔怔地看着爸爸。不料当着雪荣的面,丁家旺逞能似的蹿将上去,一脚把陆爱侠踹下台阶。陆爱侠呼呼地滚下台阶,丁家旺向陆爱侠吼起来,“你有什么理由背着我把钱投到任光达那里去!”雪荣莫明其妙,拉住爸爸问,“怎么回事?”丁家旺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刚才我问她拿钱给雪清治病,她说没有。啊,见死不救呀。追急了才说,她把钱投到任光达在运阳的什么财富广场项目上去了。瞎眼东西,一辈子做事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跟我通气。现在儿子命快没了,你做爸妈的不拿钱出来,谁拿钱?眼睁睁看着他等死吗?”丁家旺说着哭了。
雪荣从来没听说妈妈向任光达公司投钱的事,一听也傻眼了。真是的,现在金融危机这么严重,现金为王,怎么敢把钱交给别人呢?看样子妈是老糊涂了,不然就是让任光达给骗了。雪荣跑下台阶把妈扶起来问,“有这事?”陆爱侠点头,把她和王丽瞒着家人去任光达公司融资的事一说,雪荣意识到问题严重。雪梅跟任光达闹矛盾的事,雪荣也听说了。通过这一年来的事情,特别是热电厂恢复生产的过程,雪荣越来越看清任光达的为人。只认钱不认人的东西,根本没有什么情谊可言。妈妈怎么能相信他呢?真是昏了头了。但是,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趁着雪梅还没跟任光达彻底闹翻,得赶紧叫妈把钱要回来。雪荣装着一切都不那么危险那么严重的样子说,“妈,趁着给哥看病这机会,赶快找任光达要钱。”陆爱侠听从了丈夫和女儿的意见。
当陆爱侠再次出现在任光达的办公室门前,她犹豫了。冲门的那架双面绣屏风正面变成了咆哮的猛虎,正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陆爱侠压抑着复杂的心情,轻轻叩响敞开的门。
任光达正在埋头办公,抬头看到陆爱侠进门,马上站起来,但脸色明显不好看。这阵子,任光达正闹心。雪梅跟着王启明出国去了,手机不通,网上又不在线,音讯全无。孤男寡女结伴出国,会弄出什么事来,谁也说不准。但任光达知道,凡出过国的官员回国后都格外亲近了,就抱团了,有的甚至比同学还亲近,还经常组织出国团员们联欢聚会哩。那肯定是在国外做了只有他们几个人最清楚的事情,否则不会那么亲密。雪梅和王启明在国内已经打得火热,出国周围没眼睛,那还不尽情浪吧。任光达一想起千娇百媚的雪梅投入王启明怀抱的虚幻情景就非常恼火。他正在给雪梅的邮箱里发一封情书,陆爱侠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有点不高兴。
陆爱侠把任光达手下递过的咖啡放在茶几上。她哪里喝得下咖啡,心急如焚呀。但她又竭力平静自己,想不让任光达看出家庭遭遇的不测。但是,太难。在紧皱眉头的任光达面前,她显得心事重重,很不自然。
“光达,雪梅什么时候回来?”陆爱侠发现坐在任光达面前如果不从雪梅说起,根本就无话可说。尽管她知道雪梅明天就能回国了,但她还是这样问任光达。用意非常清楚,在她心目中根本没拿任光达当外人。
但是,任光达的理解恰恰相反,“哼哼,她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哪知道,大概只有邱艳知道。”
任光达这话毒啊!
陆爱侠吃了霉头,只好自圆其说,“听雪荣说明天就回来了。光达呀,雪梅回来就把你妈请到一块商量商量你们结婚的事。”
任光达说,“哼哼,哪知道雪梅是怎么想的,她回来你先问问她吧。今天婶子来不是只为这事吧?”
“光达,我家遭难了,”陆爱侠实在憋不住了。
任光达吊起一支烟,踮起脚,带动浑身颤抖,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陆爱侠没说泪就流下脸颊,“雪梅她哥住院了,怀疑是癌。”
任光达面无表情说,“噢,婶子别难过,也许医生搞错了。不过,凭现在医学条件,医生轻意不会下那样的结论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婶子,你要挺住啊!”
陆爱侠低眉顺眼地“嗯”了一声,忍着泪水,强装笑脸说,“我今天来是想取那笔投资的,不然没办法给雪清治病。”
任光达站起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坐在沙发上的陆爱侠的眼睛跟着任光达走来走去,最后眼睛都看花了,头也给转晕了。看不出任光达脸上的表情,头脑里想不清楚还该怎么向任光达要钱。借钱如拾宝,要钱如求宝。陆爱侠心底直发虚,埋下头去流泪。
任光达终于说话了,“按理说呢,婶子,雪梅他哥得病,别说归还你的钱了,就是我也该出手帮助。但是,我说出来你都不相信,我现在账上一分钱没有,全投财富广场项目上去了。就这样外面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陆爱侠怎么可能相信任光达一分钱没有呢,喝的一杯咖啡也不止一分钱呀,肯定是想赖账不还。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啊,怎么能拿着别人的钱,心安理得的挥金如土,而当债权人遭遇天灾人祸,又怎么能见死不救,强调客观理由呢?陆爱侠有点生气了。“光达,婶子说话可能不好听了,婶子到这一步了,你不拉我一把,让我寒心呀!”
任光达脸上拧得下一盆苦水来,双手一摊说,“婶子,真的不好意思,不是我不想还,是我真的没钱还呀。要不你再等几天,等我运河热电厂的这月气钱收上来,转移一部分到财富广场项目上来,再还你,好不好?”
陆爱侠泪眼朦胧地看着任光达,“光达,你就救救雪清救救婶子吧,婶子现在走投无路了。老头子听说我把钱投你这来了,差点把我吃掉了,雪荣也批评我不该这么糊涂。你可不能冷了婶子的心啊!”
任光达抓住陆爱侠的手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婶子,我任光达说话历来一口唾沫一个坑,没不算数的。眼下真的手头太紧,职工几个月都没领工资了。但是,再难我也要把你这救命钱给还上。放心吧!”
陆爱侠心软了,在任光达的推拥下转过双面绣屏风,听到任光达继续找托辞说,“我马上出差,不然就留婶子吃饭了。”陆爱侠突然意识到任光达说的话没准,脚下钉了钉子似的不走了,猛一回头,又坐到刚才坐过的沙发上。“光达,你今天不还钱,婶子就不走了。”
任光达啧嘴,“啧,你不走,我也没钱,一开始我就说过了,等财富广场项目竣工了才能有钱还你们,我什么时候也没说过不还你们钱呀!”
陆爱侠咄咄逼人说,“等你财富广场项目竣工,我那儿子也爬大烟囱了,我能等到那时候吗?”
任光达难为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只要等几天就有钱转出来了还你了,你怎么一根筋呢。”
陆爱侠说,“我就在这等着,哪也不去。”
任光达发火了,“你在这里等着,我没钱,你能扛我下河呀!”
陆爱侠也来气了,“哎,任光达,你现在成大爷了是不是啊,借钱时你是什么态度,说话是什么口气。现在你逞英雄了,你没钱就算了?我扛你下河先湿我的脚是不是?跟你说透亮话,你别把婶子当省油的灯。”
任光达笑笑说,“我当然知道婶子不是省油灯。在运河上下哪个不知道你的大名呀,那么有才,那么有本事,那么多男人都是你的败将,你肯定不是省油灯。不过,婶子,我任光达也不是在吓唬中长大的。我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经过,你去问问,我怕过谁!”
陆爱侠浑身气得发抖,脸色铁青,手指着任光达说,“任光达,你做事太缺德了。”
“哈哈,不是我缺德,而是你们太贪心了。你和你养那两个闺女都是什么货色,你还有脸说三道四!”任光达声色俱厉地冲陆爱侠吼道,接着,抓起桌上电话说,“来人,把这个老女人带走!”
陆爱侠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她走投无路,抱紧手里的包,转身向门外冲。慌不择路,她没有绕过那架双面绣屏风,直冲向姹紫嫣红的那丛牡丹。屏风訇然倒地。陆爱侠险些跌倒。
门外冲来的几个大汉就势架起她,把她推搡出屋。
陆爱侠破口大骂,“任光达,我要告你!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任光达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