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三章
3个月前 作者: 邵丽
阳城的市长王祈隆现在是在飞机上,王祈隆坐在郑州飞往北京的客机头等舱里。郑州是下着微雨的,等飞机破了云层,阳光就变得夺目了。小姐们正在分送水果和点心,等她们从前面送到后面,北京也就到了。王祈隆不想闭上眼睛休息,他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大睁着眼睛,就像现在。王祈隆是市长,管理着几百万人,可阳城市长在北京,却只是个小不点的官儿。很多像王祈隆一样,甚至比王祈隆还大的官儿到北京来,走出机场之前自己先小了一号,纡尊降贵,面无表情地消失在匆匆的人流里。
王祈隆已经许多次来过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就像一个老人,一个让人景仰却不讨人喜欢的老人。他又是一个巨人,他已经被朝朝代代的帝王和生生世世的臣民滋养得太久,养成了那么大的威风,他沉稳地蹲在北方的天空下,一成不变地向世人展示着他的不怒之威。
北京的建筑也体现着这种沙文主义,那种形式上的尊贵,强调着他的与众不同。宽大而厚实的基座,方方正正的脸孔,不由分说架上去的倾斜的屋顶,使它更像一个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的官吏,穿着毛式中山装,立在那里沉思。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流,在他的视野里,像被风卷着的沙粒,仓皇地奔逃。他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他像大多数北京人那样,拉下了脸子,尤其是对外地人。
王祈隆坐飞机到北京可不是寻梦的,他只不过是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有点儿神秘的老人。
阳城工业城引进了一条葡萄糖酸锌饮料生产线,小批量投放市场后,很得消费者们的喜爱。行家们分析,如果在此基础上稍加改进,广告上再加大宣传力度,可能会由此建立起一个新的饮料品牌。有高人给厂家指点,此事若想做成,必须得请一个人出山。这个人是饮料行业的镇山之王,决定着一个饮料企业的兴亡。汇报到市长王祈隆这里,他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难度未免太大了些!
他们要请的是北京的一个老食品化工专家,是饮料行业明星品牌“康力宝”的创建人。一个“康力宝”,给企业带来的是十几个亿的年利润。他们说,经他的手稍微调整过的配方,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个企业。王祈隆在心里算了一笔帐,如果这个品牌做成了,每年给阳城市带来的将是数亿元的税利,等于是在经济上重建了一个阳城,一定得想办法促成。但是,专家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听说曾经患过脑溢血,康复之后就称病在家,已经罢手十年了。用什么方法能把老人请得出来呢?
厂方的智囊多种方法都已经试过了,没用。用高薪吗?简直是笑话,这样一个老人手里有的是钱。一个人如果连钱都不喜欢了,那确实是让现代人很棘手的一件事情。托北京的朋友做工作,老人一律回绝。派去的人就在他家的附近租了房子,天天等候着老人。老人很少出门,有一次看着他出来了,几个人过去,还没和老人说上两句话,被随后赶来的秘书和司机厉声制止住了。几个人跟在他们身后试图想说上几句话,女秘书立刻发火了,她警告说要去报警,告他们骚扰!
听完汇报之后,王祈隆突然决定要亲自进京一趟。一来是给老人陪情道歉,真的是不应该这么做,不该打扰这样一个老人的安宁。二来他也想见见老人,至少要见一见老人的秘书,也算是努最后一把力了。毕竟这是一个事关全市发展的大项目。
所有的人都反对他亲自去,让市长跑这种事情,真是有点小题大做。
王祈隆却坚持要走一趟,一旦决定,谁也阻止不了他见这个神秘的老人的强烈愿望。他喜欢老人,他是奶奶养大的,他从小就觉得自己特别依恋老人,他因此也特别有老人缘。即使不能求得技术,最起码能让他增长些见识,一个老人就是一部历史,更何况是一个这样的老人!
王祈隆固执地要来北京,也许还有着另外一个潜在的目的,那个目的是懵懂的,但又异常活跃,在王祈隆的心里生动地膨胀着。这个京城的老人和奶奶是同一个时代的人,那个时代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是,在那个时代的人身上,好象总有一些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那些东西不是用代沟可以轻易地解释了的,就像一个结痂的陈年伤疤,容不得也经不起被后来人打量。那么,他到底是想从老人的身上拣拾到一点什么东西呢?
王祈隆去之前,让住北京办事处的人托了海淀区公安局的同志,让他们安排人带着进去,不然恐怕连门也进不去。那八十老翁住在香山脚下的一套独立别墅里。
当天就赶到了那套别墅,按了半天门铃,并没有人接。他们回到市内住下。待第二天再去,却见别墅开了大门,有一个年轻人在收拾草坪。过去问了,才知道他是花工。
王祈隆说,老人不在家吗?
花工还没答话,就见从里面出来一个年轻亮丽的女子,压着嗓子问,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儿吗?
派出所的同志认识她,连忙打圆场说,安妮,这是河南阳城的市长王祈隆,特地来拜访王老先生。
王祈隆看了看她,知道是做得了主的人,就微笑着说,我是阳城市的市长王祈隆,今天特意来向老人道歉。我听说我们下面的企业打扰你们了,所以是专程赶来道歉的。
安妮皱了眉头却又噘了嘴说,有这必要吗?我是他的秘书,有什么就跟我说吧!
王祈隆吓了一跳,他以为老人八十多岁了,秘书起码也要有五十岁。这个叫安妮的女孩,最多三十岁的年纪,皮肤是浅棕色的,嘴唇被淡粉的唇彩涂得晶莹,瞪了杏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个头儿不高,可也不算低,身量儿不胖,可也不能算瘦。头发是剪了童花式齐齐地披着,虽然是在家里,一身的服饰却全是明牌的休闲,一眼看上去不出彩,细细地看了却是什么地方都是精致的。她大约也很惊讶,以为从边远的地方来的小城市长,肯定会是个绑着领带,夹着公文包,西装革履俗不可耐的土包子。
其实安妮会怎么看他,王祈隆完全是凭自己的想像臆断的。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安妮是不会从衣着上和什么人比高低的,她倒不是不屑和谁比,而是她心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个概念。
王祈隆是一身休闲的品牌,看上去是闲散的。似乎不经意间,从头到脚把自己装裹得有声有色,包括鞋子都是丹麦的ECCO。王祈隆身上倒是有种大气,有人说他官气逼人,其实那是他骨子里的东西,哪怕他是谦卑的,你仍然能感觉到他的威严。他身上的那种气度并不似北京的一些土生的大爷,只是外表上的通透,骨子里却是拖泥带水的,又想趋炎附势,又极放不下那份臭架子。这些人自小在北京混着,连百里以外的长城在他们眼睛里都是土气的。他们是呼吸着皇城根纯正的城市气息长大,自然也有他们通透的道理。但他们的通透是世故的,无端地自大的,而不是被养出来的。王祈隆也通透,王祈隆却是把这个社会上的各种滋味都尝尽了的通透,王祈隆的通透里尽管也有沧桑,有伤春悲秋,有怜天悯人,可比起那些人,宽容和大气的成分就大得多了。
那个名叫安妮的女子一边把他们往屋子里引,一边说,八十多的老人了,你们是想要人命啊?
到了门口又突然停住脚,带点嗔怪地对王祈隆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拿钱就可以买到你们想要的一切啊?
还没等王祈隆答话,却又说,你们河南这几年出产的民工可真够多的!你这个当市长的,怎么也该想办法先在当地给他们找个吃饭的去处!她指了指那个花工,他就是你们河南来的!
口气虽然是犀利的,声音却是软软脆脆的。像是一个话剧演员,只是为了表演效果,才刻意让自己夸张起来。
面对她的不客气,王祈隆只是微笑,在这个时候,他知道谁沉得住气,谁就越占据主动。知道既然让往屋里去,就会有戏,既然这么责备他,就说明并不真的烦。等她责备完了,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王祈隆。王祈隆还是只微笑不说话。
安妮说,你们这些河南人啊!真拿你们没办法。
王祈隆这才说,我虽然是专门来这里给老人道歉的,可只见见你就行了。请你代我向老先生致个歉。再者,为了表达敬意,我给他老人家带点土特产来,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王祈隆说罢,示意他的秘书拿上两个纸包来。是那种半透明的白绵纸,这种纸本身就有一种细腻的高贵品相,用它代替包装,看上去是完全脱了俗的。王祈隆说,这是我们河南南阳的独山玉,请工匠特意给老人加工的两个小玩意儿,请你转给他。
小秘书把纸包打开,然后和派出所的同志退了出去。一个纸包里是精雕细琢的一棵白菜,白菜上还趴着一只蚂蚱,晶莹剔透,巧夺天工;另一个是玉石的九龙照壁,竟然有黄、墨、青、褚四种颜色,一看就知道是玉中极品。
一时间,竟然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王祈隆说,这是河南的民间艺术,很不成敬意,如果能博得老人的高兴,也算了了我们的心愿了!我们这就告辞了!
安妮看着那两件作品,眼睛都舍不得离开了。她犹豫了几秒钟才说,东西你是一定要拿走的。不过,真想不到河南还有这么好的东西。
王祈隆大气地笑了,河南可不单单是民工多,好东西可还多着呢!
王祈隆说话算数,看样子一点都不准备多占用人家的时间,他说,我们来了就算了了心愿。这就告辞。说完也真的站起来就往外走。
安妮等他走到门口,才下了决心似地又把他唤住了。她说,既然这样了,我还是让你和爷爷见一见吧!不过也只能是见一见,别的要求可别提,他老人家的行动通通是由我来决定的!
待走到楼梯口,又回过头来带了几分孩子气地冲王祈隆问道,听见没有?
原来是孙女儿,怪不得这么霸道。王祈隆想,他这一着算是押对了。可面上并不显得有多少激动。他说,那我就让人在王府饭店定个台?
省了吧!我爷爷可啃不动王府的大餐了。他啊,最多能在家里陪你喝杯茶。
她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做了个鬼脸儿,露出一个爱撒娇的小女孩的本相来,让王祈隆的心里像卸去了千斤重担似的。
王祈隆胜利了,王祈隆的内心里,那一刻是充满自信的。他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些个城市的人面前,心理一点也不自卑。尤其是在安妮面前,他觉得自己的内质和她是完全相同的。
就是在安妮上楼招呼爷爷的那一刻,王祈隆看到了安妮的脚,他的目光竟然一下子被那样一双脚紧紧拴住了。银色的高根皮拖鞋,极其轻巧地托着一双没有穿袜子的光洁如玉的秀脚。那脚只能是属于城市的,没有受到过任何一点损害的脚啊!王祈隆过后每一次想起那一刹那的场景,始终都会有一种震撼。安妮生得很美,可她全身的美加在一起都抵不过那一双脚。
安妮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发现王祈隆的脸色是惨白的。
你不舒服吗?
是的,我的胃有点疼,可能是路上受了寒气。
安妮给他倒了热水,安妮没有看出来,王祈隆看她的时候目光突然变得很闪烁。
一直到老人下来,王祈隆才渐渐地好起来。
老人姓王,叫王思和。他可没有孙女安妮说得那般惨相,老人还结实着呢。八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顶多也就六七十岁的样子,平和得像大学里的辅导老师。下了楼就嚷,可让我解放了!可让我解放了!
老人看见王祈隆,就指着他说,你从河南来啊?河南信阳毛尖,可是茶中上品!
哎呀,刚好我包里还有。如果您老喜欢喝茶,我们可是有缘分!王祈隆赶紧把包里的茶拿了出来。
老人当时就让孙女取了玻璃杯子,泡上两杯,看着茶叶青青地泛上来,他连连说,极好!极好!我们南方人啊,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要不是你这市长,他看了一眼孙女,她哪里会让我喝到这么好的茶啊!
咦!想赖帐啊,我哪次给你买的龙井不是极品?
爷爷好像和王祈隆只看了一眼就是投了缘的,竟然没有一点陌生感。两个人虽然都是高高大大的,皮肤却都是细腻白净的。王祈隆也随了安妮称呼他爷爷,说,爷爷是南方人,能在北方养这么好,可是不容易啊!
我自幼是在上海读书,工作后就一直在北京了。这一来几十年,可不就成了北方人了。
王祈隆听了,心里更是涌起一种毫无缘由的亲切。
爷爷看王祈隆的眼睛是明亮明亮的,他说,年轻好啊,我在你身上好似看到了我年轻时的旧模样。爷爷又说,你倒不像是个北方孩子呢!
王祈隆笑了说,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不过在南方上过几年大学。
安妮给他们弄水,安妮说,他倒不像个市长是真的。
王祈隆笑了,王祈隆说,我自己也感觉不像,怎么装都装不像。你倒说说,市长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一脸忧国忧民的假正经,变色龙的面孔,统一定制的蠢头蠢脑。
王祈隆挠挠头说,看来我真是不达标了。
爷爷说,这个丫头,没规没矩的!从小可是这样被我惯坏了。
王祈隆试探着说,爷爷在上海读书,像你这般年纪,应该经历过凇沪会战吧!
怎么会没有经历?我是南京人,南京大屠杀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所以才到北京来。老人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说。
王祈隆的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地涌动。
老人突然站起来。王祈隆看出他的激动来。他站在落地窗前,静默了一会,低低地吟道: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英雄来时务割据,几度血战流寒潮啊!南京是六朝古都,我们过去总是说六朝烟水,这一个烟,一个水,把南京的华贵和忧伤都说尽了啊!
然后,他又回过头来说道,洛阳可是九朝古都,洛阳牡丹不知道几时又能开?王祈隆没有接话,只是拿眼睛看着他走来走去。
他又接着感叹道,英雄一去豪华尽啊!
王祈隆这才止住微笑,接口道,是啊,潮打空城寂寞回。
安妮冲王祈隆使了个眼色并拦住他们说,你们烦不烦啊?本来这天儿就阴得让人难受,你们却在这故纸堆里悲天悯人,让人多扫兴啊!来,罚市长用河南话讲个笑话,省得爷爷一说起他那些发霉的祖宗就没完没了。
爷爷叹了口气说,只要一说起南京,我好象就站在秦淮河边吹风。
王祈隆立刻就理会了安妮的意思,老人若再提起什么旧事保不准会伤心起来。他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真的就用河南话说了一个段子。王祈隆说,八十年代初,我们阳城有个公社干部,儿子在老山前线,公社请他给农民做报告。他说,同志们啊,你们可得鼓足干劲把生产搞上去。你们啊,得向战斗在老山前线的战士们学习。那些老山的战士们啊,战斗积极性真是他娘的高涨。上级要求八点钟开战,战士们等不及,六点钟就开始打呀!上级让十二点停战,下午一点半还停不下来。炮筒子打劈了,就用腰带捆一捆,继续打!
王祈隆把祖孙二人逗得哈哈大笑。尤其是老人,乐得简直就像是个老小孩。
安妮说,怪了,你们俩倒像极了一对活宝。我和这老顽固到一起,却总是开战,她用河南话学着说,没有炮筒子,胜似炮筒子。
坐了一会就到了吃饭的时间,王祈隆看了看表,坚决要走。老人还在兴头上,坚决不让走。他几乎是带点央求地说,人不留人天留人,你看,这外面下着雨,让你走了显得我们首都人民这么不好客。说罢又看着安妮说,朋友来了有好酒吧,掌柜的?
王祈隆也拿眼睛看安妮,安妮只好说,难得爷爷这么高兴,王市长你就将就一些吧,我爷爷留人吃饭可是千载难逢呢。说着就吩咐保姆在家里弄了几个小菜,并且真的从柜子里拿了一瓶轩尼诗干邑出来。
安妮看爷爷乐得那样,简直就是个老小孩儿,格外开恩,破例让他多喝了两杯。爷爷是有些醉意了,爷爷说,王祈隆,我是该有一个像你这般大的孙子的。
王祈隆连忙开口叫了一声爷爷,并说,合着我就该有你这么个爷爷,我从出生就没见过我爷爷,照片都没见过。
吃过饭,照例是喝茶。这次喝的是老人的龙井,确实是上品,汤色绿中泛黄,入口意味绵长,唇齿留香。
喝过茶,王祈隆内心流连着,也不敢久留,告辞出来。是安妮送的他。出了门安妮嗔着说,看不出,你倒真的很像是我的哥哥。
王祈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她却忽闪着那双狡顽的大圆眼睛说,可惜我妈妈就生了我一个。说完就笑,仿佛是熟识了多年。
已经是秋天,天终是有了些凉意。两个人撑了一把伞走在狭窄的巷子里,风是浓浓淡淡地吹,把一星半点的雨丝抚过来又弄过去。王祈隆像发着寒热一样轻微地抖起来,他的手和脚那一刻都是沁凉的。他的脑子里惊诧地环绕着一个完全和事件无关的问题,他的生活里将会发生什么重大的变故吗?
冬天来了,王思和不小心害了一场流感,差一点没有把老命给搭进去。王祈隆自打那次见过面,心里总是牵挂着的。碰巧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安妮在那边哭得一死一活的,那一刻好像她和爷爷真的是孤苦伶仃没有人管顾似的。王祈隆最受不了这个,眼睛竟然也是热热的,心里自然更是不必说了。
其实安妮当时只是想哭,哭是一个单身女孩的小特权,时不时地就要拿出来行使一下。哭过了,也就算完了,根本是不计对象和后果的。她哪里知道,一个女孩的哭,对于一个男人来讲,几乎就是求救的呐喊。安妮更没有想到,王祈隆会专程飞过来。几个小时后,王祈隆从天而降,出现在安妮和爷爷的面前。傻丫头这次才是真的哭了,她是那么自然地扑过去欢呼着拥抱了他。
王祈隆虽然在脸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但心里却被那极情绪化的一拥弄得电闪雷鸣。
王祈隆这次去北京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了三天,三天里日夜守护在老人的病床前。老人一会清醒一会糊涂。在他清醒的时候,王祈隆本来想着问他一些心里已经憋了很久的问题,但看到老人虚弱的样子,又忍住了。毕竟是年龄不饶人了。
王思和一辈子没有结婚,什么原因没人知道。儿子是他在解放后收养的烈士的遗孤,儿子和媳妇都是学医的。媳妇是上海人,媳妇的舅舅在美国,刚刚开放,她就移民去了美国。儿子去了一阵子,却又回来了,说是不想把老人自己撇在中国。儿子不去,媳妇又不愿意回来,时间长了只好离了婚。安妮的爸爸再婚后仍然定居在上海,又在那里和新夫人生了一个女孩。老人怕安妮受委屈,一直不让安妮和他们住。安妮的妈妈现在独自生活在美国,倒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再婚。她每次回来看安妮,都试图把她带走。安妮坚决不同意,她是离不开相依为命的爷爷。
安妮在电话里对王祈隆说,我就是爷爷的眼珠子,是爷爷的掌中宝,是爷爷的开心果。我爷爷啊,是强迫我做了他的关门弟子的。我是他带的最后一个博士生。
安妮开始只是没事给王祈隆打电话闲侃,后来就真的把王祈隆当她的哥哥了。爷爷有个小病小痛的,打个喷嚏咳嗽一声她都要给王祈隆汇报。
北京那边真是有了什么事情,王祈隆就打电话过去,安排人给帮助解决。本来老人是有车子的,公车私车都有。但王祈隆还是让住京办事处专门给他固定了一辆丰田面包车,只要王老先生有什么事,等不到安妮张罗,事情已经迅速给安置妥当了。
安妮始终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市长王祈隆,就在河南坐着不动,怎么能调动北京的人帮她解决那么多的问题?她不知道,这个扔在北京城里几乎看不见的人物,他的能量是哪里来的?按照平常的惯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一个小地方的市长是很让北京人有些不屑一顾的。但是王祈隆这个市长,却是让安妮跌了眼镜的。让安妮跌眼镜的不是王祈隆的权和钱的问题,实际上那点小权力、和大方的花钱,仅仅是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更重要的是王祈隆身上的那股子气,大气或者是男人气,这是安妮身边的那些京城爷们身上所缺少的。或者说是不一样的。
王祈隆只是在节假日打过去一个电话,关心一下老人的身体和健康。安妮是瞅个空儿就打过来,她总是对这个新结识的哥哥有说不完的话题。她把爷爷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通通学给王祈隆听,却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这个在爷爷精心呵护下,没有受过一点委屈成长起来的安妮,在王祈隆的眼里就像一杯纯净水,晶莹剔透,没有遭受过任何一点时世的污染。
说安妮是在爷爷的城堡中长大的,一点都不夸张。因为有这样一个爷爷,安妮从小到大没有为任何事情忧过心。安妮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让人为难的事情,安妮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让人过不去的事情。她幼儿园的小伙伴羡慕她的玩具,她就把崭新的玩具送给她们;她中学的女同学欣赏她的新衣服,她就把衣服脱了给人家穿;在大学里,她隐隐约约知道了什么是贫穷。她大学同宿舍的女生因为缺钱用而偷偷哭泣,她把身上所有的钱拿出来送给她。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不可以让家里再寄来一点?安妮长到十几岁,听人讲一些关于贫穷人家的故事,她都以为是旧故事书里的事情,以为贫穷就是没有巧克力,贫穷就是靠政府的救济金生活。这个安妮啊,她在爷爷不眨眼睛的注视里成长起来,她是那么漂亮,那么甜美,那么不含一点世故。她是爷爷的世界里最温暖也是最揪心的事情。
从安妮上中学起,爷爷就把她盯得紧紧的。爷爷不可以看到她和任何男孩子说句话,那个时期的爷爷,脸上总是布满了忧患。
安妮上的是北京大学的化学系。安妮读大一的时候结识了她的学兄田粮。田粮是从哈尔滨考到北京来的,小伙子人长得帅气,而且在安妮心里也是顶有才气的。田粮上中学的时候曾获得过全国化学奥林匹克大赛的第二名,田粮现在是他们化学系的学生会主席。那时的安妮美丽高贵的像一片天上的云,追求她的好小伙恨不得有一个加强连,那些硕士博士们还有那些年轻的助教都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里。安妮好像全然不在意,安妮确实还没有思量过日后嫁人的问题。安妮喜欢和田粮在一起,也仅只是喜欢。田粮有三个妹妹,田粮很知道如何让这些妹妹们开心。安妮却是一个哥哥都没有的,安妮就赖着让田粮当她的哥哥。她在家里欺负老爷爷,在学校就欺负田粮。
田粮读大四的时候,带了大二的安妮去远足。他们跟着一伙人去了郊县,大家都带了帐篷去。白天走路,夜里就支开帐篷,躺在半山坡上看星星。安妮和田粮躺在一个帐篷里,话说了没几句,就携手走进了伊甸园,男女之间的事情很自然地就发生了。事后安妮想想整个过程,简直就像是在做一次化学实验。没有什么热切和不热切的,从头到尾都很理智,很程序化。有没有爱情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没有什么海誓山盟,做了就做了,做完了就睡进梦里去。第二日醒来,好象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不觉得亲也不觉得疏离,和一往竟是没有任何两样的。
这和安妮听来的其他同学的性经验,也是没有任何两样的。也许正是她们的经验,引导了她和他呢!现代人对感情看得这么淡,安妮在父母身上已经体会到了;而且在学校里也是这样,谁因为爱情的事情伤心落泪,大家都会嘲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会煽情?但不知怎么的,每次和田粮做完之后,安妮都特别沮丧,有时好几天情绪都过不来。她就任自己低落着,而田粮也像能猜透她的心思似的,那几天就不找她,甚至连个便条都没有。安妮的沮丧,就变成了委屈。
田粮大学毕业考取了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的奖学金。走的时候,安妮把爷爷送给她的一个明代御用的砚台给了他。田粮走了好一段时间,安妮却在琉璃厂一家古董店里见到了那方砚台。他们家的东西,安妮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老板说是他们三万块钱收的,安妮拿了四万五又给赎了回来。这么好的一件宝贝,怎么随便就给换了钱呢?
这件事儿让安妮伤心了半天,后来想了想,也不过如此而已。
但安妮却是从此变得世故起来,这件事情,她竟然始终没有在田粮那里提起过。安妮想,说现在大家变得容易沟通了,其实说的不过是互相都不在乎了,互相都能忍耐了而已。
田粮在澳洲读了硕士,又读了两年博士。在那里生活习惯了,就不想回来了,他一直鼓动安妮让她去。安妮拒绝了,安妮舍不得爷爷。安妮说,如果我能离开爷爷,我早就去美国找我妈妈了。田粮后来是娶了一个英国姑娘,安妮寄了贺礼过去。这次可不再是文物古懂,干脆是一张汇款单。
两个人到现在都一直有来往,田粮每次回来他们仍然在一起腻着。平时经常是发个电子邮件,偶尔也通电话。田粮说,他的英国妻子一点都不在意他有个中国情人。安妮想,其实是她自己一点都不在乎田粮随便娶了哪个国家的女人做老婆。
安妮到了二十七八岁仍然不思婚嫁,反倒又是爷爷先着急了。爷爷每次提醒她,安妮都噘了嘴说,人家还没有玩够,哪个要嫁人嘛!爷爷瞎着急,可也只有叹气的份。安妮却是真的不着急,整天价尽顾着疯玩。安妮的男女朋友有一大堆,男朋友里也有非常契合的,在一起很亲热也很随便,但亲热完随便完了,依然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仍旧只是做朋友。安妮不着急把自己嫁掉,也确实没有让她觉得值得嫁掉的人。
爷爷说,鬼丫头,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
安妮就逗他说,当然是你这样的啦!要潇洒漂亮,要大气,要有风度,要博学,要知道疼我,一样都不能少,不然就不嫁!
爷爷也逗她说:小心,由这样的你看上的人家可看不上你。
安妮故意很夸张地喊道:不会吧爷爷?他要是看不上我,我就使劲追使劲追,我就不相信还有能逃得脱你弟子手心的人!
你看你看,这么大的姑娘,都不知道羞。还胆敢妄称是我的弟子!
安妮那时做了爷爷的助手,接触到了很多人。轻工业部一个年轻的司长竟然为安妮害了相思病。那司长面相还算英俊,是在美国读完博士又工作几年才应聘回国的,原来娶过一个美国妞,一说回国,俩人就离了。他因为条件太挑剔,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待见了安妮,连魂魄都散了。这司长虽然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并且经历过一次婚姻,可在女人的事情上他竟然还是个呆子。见了安妮,他一句话都不会说,只一个劲地在王老先生身上下功夫,不是借口与王老先生下围棋,就是过来探讨民族饮料工业的发展方向。反正天天都有理由陪老先生喝茶聊天,什么都不提。安妮也过来陪过两次,逢那时,司长就绅士起来,挺胸收腹,两条腿并在一起,呈45°角倾斜着,头都不敢朝她扭一下。安妮觉得好笑,爷爷后来也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就起劲劝安妮。安妮说,我也不是你们民族工业的标本,你还想让这个呆子研究我?爷爷再说,她干脆面都不跟他见了。拖了一段时间,司长可能自己觉得没有意思,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过后时间不长,司长就另娶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再来见王老先生,就把民族饮料工业撇在一边,言必称希腊了。其实真正放开谈他熟悉的东西,倒也真有很多东西可谈。安妮在座也不拘谨了,放开了谈。谈投机了,觉得他其实是非常不错的一个人。安妮就取笑他说,如果当初你肯这般可爱,我们俩说不准就好了呢!一下子就把司长说成了个大红脸,推在眼镜框说,公主面前,不敢造次啊!
爷爷就骂她,没有规矩。人家都结婚了你又来开这样的玩笑。
安妮说,喜欢就是要直接说出来嘛!这和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
开始对王思和去河南最反对的是安妮,后来安妮几乎是央求着爷爷去了。她甚至都等不及让天气再暖和一点,就逼着爷爷成行。
爷爷说,河南有什么迷魂阵,又钩住了你的魂魂?
安妮就翻着旅游图说,我们要去看龙门石窟,要去看白马寺少林寺相国寺,要去看殷墟遗址。爷爷,钩魂的地方可太多了!
我看不是那么简单吧?如果没有祈隆,恐怕八抬大轿都请不动你!
安妮就瞪着眼说,是王祈隆又怎么样?难道你不喜欢他?
王思和是来年的四月底让安妮陪了来的河南。那个时候,正值洛阳的牡丹花开,满街富贵。王祈隆放下手头的工作,专门陪了老人四处去看。河南是人类文化的发源地,每到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历史的遗迹。老人静静地沉浸在历史里,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
晚上到宾馆住下,王祈隆问他,老先生对河南的评价如何?
老人说,不敢。不敢。而后又说,历史如巨厦,我辈如蝼蚁啊!
王祈隆又笑了问,对现在的河南,总有个印象吧?
河南好!河南博大方正,居天下之中,得中原者得天下。他正是以他巨大的包容才承载了数朝故都的重负啊!河南人也是很有风骨的,居天下之中而不骄,得中原之利而不横,有皇城子民的风范嘛!你看那些旧皇城,王气虽然被雨打风吹尽,可民众也不见得气短三分。有古风、有大节啊!
安妮插嘴道,没想到阳城会是这么漂亮清净的一个小城。
阳城确实漂亮,一条河自西向东从城市的中心横穿而过,河两岸的宽阔地带,全部修整得绿树芳草,姹紫嫣红。小路蜿蜒着,三三两两的行人悠然自得,很有南国风光。安妮遗憾地说,这么一条河,要是能搬到北京去才真话舻模?/P>
王思和不知道是触动了哪一种心境,说,一个没有河流的城市,就犹如是一个邋遢的老鳏夫!世界上有名的城市,基本上都是逐水而居的。
安妮抢白他道,又是想起了你的南京!
听到他们这样称赞阳城,王祈隆非常高兴,说要专门给他们建一栋别墅,在天气适宜的季节就把爷爷接过来住一段。
“欧莱奥”牌饮料是五月份投入批量生产的,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新闻发布会的时候,王思和和安妮都参加了。因为他们祖孙俩的参加,经销商来了一千多家,当场签订的合同就达到了当年的生产量。如果按照这个发展速度,明年至少可以给市里增加财政收入五千多万。这样一来,王祈隆这个市长的日子就会轻松得多了。
王思和说他老了,跑起来不方便,就委托安妮做了企业的技术总监。老人是真的喜欢上了王祈隆,不管在什么场合,他都说是因为王祈隆才出山的。而且他坚决不收企业的技术转让费。
王祈隆知道,王思和和安妮的到来,完全是因为被他的诚意所打动,所以在内心里与他们也特别的亲。他说到做到,真的就给王老先生在工业园的附近修建了别墅,各种设施备齐了,不亚于五星级饭店的水平。老先生倒还一次没有住过,却是便宜了安妮,她一个人常常来此,有时候一住就是一个礼拜。
相互之间的那种亲近感,更强烈地反映在安妮身上。尤其是在另外一个城市相见,那种亲近感就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安妮现在见了王祈隆,会欢天喜地的把自己当做小孩子似的撒娇,有时候却又兀自弄出一些幽怨来,让王祈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安妮每次来了,就命令王祈隆过来陪她。她以为王祈隆就像电影里那些花花公子一样,除了浪漫,每天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做。开始王祈隆还能做到,后来企业的规模越做越大,安妮常常来,他就应付不了了。就是有时候有时间,他也会推脱说没时间过来陪她。王祈隆若说有事情陪不了她,她就耍脾气,先是狂风,然后就是暴雨。而王祈隆放下工作真的赶去了,她又像是没事人一样,陷在沙发里听音乐,或者抱着电脑上网聊天,把王祈隆撂在一边。她是任性的,她只是需要王祈隆在她身边。也许王祈隆可以不是王祈隆,王祈隆却必须是她喜欢的、一个能够陪伴她呵护她的玩伴。
让王祈隆最不适宜的倒不是这些,王祈隆过来陪她任性完,一直陪到吃完饭还不能走。王祈隆认为该结束的时候,其实才是事情的开始。安妮的生活就是在饭后
才开始的,餐桌收拾干净了,一个专门放了各种洋酒的小推车就推了上来。要么是威士忌,要么是马爹利,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又喝下去,好像让王祈隆陪她的目的就是喝酒一样。她喝酒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话,就是低着眼睛看着酒杯,沉醉在迷离的灯光下那琥珀色的光晕里。等她抬起眼睛来的时候,眸子已经被酒精燃得水亮。王祈隆能把握住自己,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再怎么都不喝了。而她却是故意放纵自己泛滥得不行,自己把自己先灌醉了。喝醉了她就会一个劲地笑,笑得让王祈隆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就会哭泣起来。
王祈隆看见她哭,虽然明知道她不是伤心,但还是禁不住自己心里揪着一样的疼。于是就下意识地伸了手去,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在她的头上轻抚一下。想着是在抚慰安妮,哪知道最需要安慰的竟是自己,自己整个身体全然都软了下去。他活这么大,只是被女人爱抚,还从没有这样爱抚过女人。
那一刻,安妮就没有一点理智了,噘了嘴儿等待着,一股渴望被采撷的成熟女子的气息,从头到脚地发散开来,就像一个温柔的梦乡,在呼唤着王祈隆。王祈隆当然知道她要什么,他等待了一万年,才等来了他想要的女人。他从第一次见面就没有放下过,日思夜想的女人啊!他想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爱抚她,要了她的全部。就在那要人命的关键时刻,王祈隆已经站起来,要弯下腰去掬起她了。他的激情却是突然之间凝固了。他看到了她的那双脚,没有穿袜子的,让他恍惚而又惊叹的脚,他的力气顷刻之间一点一点地丧失尽了。他觉
得自己软得像是一团棉花,棉花还有份量,那么他就是空气里飘浮的云了,竟然是没有一丁点儿倚靠的。用了全力摒住胸腔里的那口气,等呼吸稍微均匀了,就没事人一样地走出去。
他说,安妮,你醉了。早点儿休息吧!
王祈隆走了。安妮就真的大哭起来。她开始并不清楚埋在身体内部左冲右突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等王祈隆走了出去,她才明白起来。走的是王祈隆,阳城市的市长,但那一刻他仅仅是一个男人。
但是,他毕竟先是王祈隆,然后才是一个男人。也许,是王祈隆在女人面前的骄傲,把她内心潜藏着的情和爱一点一点给勾引出来了。也许,完全是和爱没有一丁点关系的事情。
但她哭了,很伤心。她想要的东西一定能得到。她长这么大还真的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谁让她是安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