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3个月前 作者: 邵丽
大王庄的孩子王祈隆考上了大学,并且走的时候坐上了火车。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火车。
距他们县城二十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火车道,很多同学都去看过。他们说,火车是绿色的,像只大蟒蛇。他们结伴去看火车的时候,按照大人教导的那样,在火车来的时候一定要找一棵树抱住,否则就会被它吸走。
王祈隆在火车站里并没有见到树。他轰轰隆隆地跟在许多人的后面,挤挤扛扛地爬进了车厢。直到它飞快地离开城市跑到了野外,他那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火车相当温顺,稳稳当当的,一点都没有那些孩子们说的那么玄乎。有的人在看报纸,有的人在喝水,杯子就放在茶几上,一点也不洒。车上人太多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座位,把奶奶亲手缝的装了衣服和用具的包紧紧搂在怀里,生怕眨一下眼睛就被小偷给拿走了。他就那么一直抱着,火车从郑州开到武汉,王祈隆楞是没有吃喝,也没有上一次厕所。
王祈隆就这么怯生生地独身上路了,他一点都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新生活。
后来王祈隆无数次地忆起那次旅行,他都觉得是那火车跑得快,他只不过是抱着包打了个盹,睁开眼睛武汉就到了。因为太紧张,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坐在他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大概对面坐着的是个自称是地质工程师的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因为长的白白瘦瘦的,王祈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瘦的男人,所以印象深刻。后来他说起他是南方人,这让王祈隆有点儿困惑。他闹不明白,为什么同是中国人,还会有南方和北方人的区别。路途中间,他好像曾经试图要送给王祈隆一只煮熟的鸡蛋。王祈隆不要,为了拒绝,他把脸都弄红了。那地质工程师大约说了,这乡下的孩子,倒是倔强之类的。他并没有介绍过自己,他不知道人家是从什么地方知道
他是乡下的孩子。地质工程师没有再理会他,他一直和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聊天。
王祈隆始终没有闹明白他们聊的都是些什么事物。只是当他们说到住几号搂几单元的时候,他觉得“单元”这个词很诡谲,也很洋气。楼怎么也和书本一样有单元啊?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楼,单元也是他那一路上惟一记住的一个新鲜名词。那穿红裙子的女孩也是从郑州上的车,她一路都没有和王祈隆说一句话,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一下。下车的时候她走在他的前面,王祈隆的包不小心顶了她一下。她朝他翻了个白眼,并且补充了一句,真是的,没出过门?王祈隆紧张得汗都出来了,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操着收音机里播音员的话语说话的女孩。好在人家不和他一般见识,辫子一甩,得得得地走了。
离开了家乡,王祈隆似乎丢了几根脑筋,变得傻头傻脑的了。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写着,报到时学校有接站的车。王祈隆出了站口就满世界地看,车站是那样的巨大,行人如织,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像只蚂蚁。有几辆接新生的车子都不是华中大学的,他差不多急得要哭了。这喧闹的陌生的城市是如此的让他感到恐惧,他好想念他的总站在村口等待他的奶奶。这巨大的城市里如此多的人,可是没有任何人会惦记着他的到来。眼泪真的就出来了。
王祈隆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开始怀念起他的家乡。
后来,王祈隆是先看到火车上那红衣裙的女孩,然后才看到他们学校接人的车子。他和那红衣女孩坐了一路的火车都不知道,他们是要到同一所学校报到的。
上了车,坐到红裙女孩的后面,他才想到她和他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心里竟无端地塌实起来,他觉得好像离自己的家又近了一点。
王祈隆穿了奶奶缝制的、多年被乡下孩子艳羡的白衬衣和蓝斜纹布的裤子,领子和袖口都扣得严严的。脚上是他娘为他搅尽脑汁借鞋样子,下了功夫做的千层底的黑灯芯绒布鞋。他从家里背了行李走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出来看,他们敬羡的目光把他抬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是那般的自信,步子跨得那样从容自在,简直可以用身轻如燕来形容。而且,他也让他的奶奶为他骄傲得眼睛发出猫一样熠熠的光泽。奶奶现在可以站在人前,从从容容地看着他,像一个艺术家看着自己得意的作品。现在他走在武汉的大学校园里,站在新生报到的队伍里,望着那些来来往往像鱼一样快活地滑行在校园里、穿着花花绿绿的短袖衫和宽腿裤子、穿着锃亮的皮鞋的校友们,他一下子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是个从小学到中学都被人注视的人,而到了这里,他连注视别人的资格都没有了。长到二十岁,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找不到自信的感觉。
从郑州来的穿红裙子的女孩叫刘圆圆,她是王祈隆进了大学第一个同他打招呼的人。哎!那谁,她喊道,帮我把行李搬到宿舍去!
这让他突然回想起,那个骑自行车的女孩这样唤他时的情景。
王祈隆进了大学,把自己一头就扎到学业里去了。
其实直到他进学校很久,也就是基本上熟悉了学校的环境之后,他才开始思索生活的各种变化,以及这种变化昭示给他的今后的道路。他不明白不理解的、令他在深夜里睡不着觉的、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物实在是太多了。他一脚踏入生活,就感觉出这个社会的复杂了。他生长的大王庄社会,奶奶叙述里的社会,大学里的社会,成为三块各自漂移互不相连的大陆。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实,让他觉得自己更像自己?他的脑子被窗外的月光晃成了一锅粥,此起彼伏的虫子们的低吟让他心乱如麻。想家,和对那个时刻飘满牲口粪便味儿家乡的恐惧,像一波高过一波的潮水淹没了他。其实他知道,他的所谓的家,现在只是一个象征,一个影子罢了。奶奶的一个眼神,村口的一棵树,抑或那个坐在人家车座后面有风的夜晚。
王祈隆以为功课学好了,总会找到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的。
王祈隆不会说普通话,完全是一口浓重的河南豫西口音。有一次学校放电影,演的是《排球之花》,他上楼梯的时候,几个同学问他演什么电影,他说,排球自化!一下把同学笑得捂肚子,眼泪都出来了。后来同学们见了,干脆就喊他排球自化!他自己也觉得惭愧得很。也学着他们说普通话。谁知道北方人学普通话比南方人还难,因为它们的语调太接近,一发音就走了调。这招致了更多的哄笑。他本来话就不多,过了一段时间,干脆就不怎么说了。
王祈隆在班里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除了睡觉的时候在寝室里,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在教室阅览室里。实际上那个时候大学的风气就是这样,大家吃过饭就去教室抢座位。但王祈隆更勤奋,更执着。他从不迟到早退,从不旷课,每次考试都是最好的。这使他离大家越来越远,他成了一个独立于班集体之外的人物,一个学习机器。可是并没有人因而多朝他看上一眼。他在老师的眼里并不比那些油腔滑调的时髦的城里孩子吃香。
他们班里有七个女生,四十二个学生,女生才七个。王祈隆只和女生冯佳说过话,冯佳和他坐在一起。从开学一直读到大二,他和班里的其它几个女生好像是不认识一样。至少是他自己觉得人家不认识他,所以他也装作不认识人家。也不可以说完全没有接触过,有一次他在书店里碰到李丽和杜艳华。她们说,王同学,我们还要逛街,你帮我们把书提回去好不好?
一声王同学把他心里喊得暖融融的,他知道大家还是注意到他的。因此,他表现出比他们更大的热情来,说,好!他能说不好吗?那两个女生那一会对他是那样热情,语气里都有一点央求了。王祈隆极少上街,武汉那么繁华,他读到大二都没把武汉三镇的景致好好看一遍,他知道自己的口袋里有多少钱。
那天,他甚至都没有顾得上看一眼书店里的书,进门就碰到了他的两个女同学。王祈隆二话没说拎着书就回学校去了。
冯佳不算漂亮,以王祈隆的标准,她甚至没有大王庄的姑娘水灵。可是在大学里,在他们这个农学系的班级里,冯佳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冯佳个头儿不高,到王祈隆的肩膀。但是,她从头到脚都是圆鼓鼓的,眼睛也是圆的,皮肤是南方女孩特有的白净,头发和眉毛却是出奇的黑。冯佳活泼,和班里所有的同学都打招呼,她倒是没有别的女生身上的那种故作娇羞的东西。除了这些因素,男生们认为冯佳漂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冯佳是真正的城市人。她可是实实在在武汉生武汉长的,从她太爷爷那一辈起,就在码头上做工了。冯佳说,她的爷爷曾经参加过江汉工人大罢工。冯佳的爸爸是船运公司的船员,跑武汉到重庆的线路,她都跟他爸爸游过好多次三峡了。
武汉女生冯佳的性格是可爱的,她大大咧咧的和同学们交往。虽然她家离学校很近,可冯佳却时常喜欢和宿舍的女生挤在一起,她不怎么爱回家。而女生们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常常在男生面前议论起冯佳来。好像她的家庭条件并不是很好。
她们家父母不和,所以她不回家。李丽说。
姊弟八个呢!小城来的女生杜艳华用手比划着说。
杜艳华是班里条件最好的学生。刚入校的时候,学校让大家申请助学金和困难
补贴,她全部放弃了。听说她的父亲是湖南某市农机局的副局长,她妈妈也是机关干部。杜艳华穿得很豪华,她的衣服可是比冯佳多多了,可总是没有冯佳洋气。杜艳华穿了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在人面前显摆,尤其是见了男生,屁股扭得格外生动。不知道哪一个就给她取了个外号——杜电门。
杜艳华知道有人给她取外号的事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半天。这种哭是不
能让其他女生看到的,如果那样的话,等于她在全校人的面前哭了一次。但杜艳华的哭还是让别的女生知道了,她们却都偷偷地笑。她们“笑”她和“说”冯佳是一个意思。当然是很没意思的意思。而冯佳也和大家一起笑,笑完了她们就相互传纸条,然后再笑。临到下课,她把自己的笔记本推在王祈隆的面前说,笑死我了。你帮我把笔记搞一下嗑!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了。但王祈隆始终不知道笑死她了和搞一下笔记有什么关系?更不知道她们笑什么。所以王祈隆看到她们挤眉弄眼地笑的时候,干脆就在课堂上记两份笔记,那时冯佳笑完了,就把书本立起来,挡住老师的视线,呼呼大睡。王祈隆觉得她睡熟的样子才最可爱,因为只有这时他才有可能这么近距离地去看一个城市女孩子的样子。她睡着的样子,让王祈隆模模糊糊体会了一点城里人的味道。与其说是味道还不如说是霸道,可霸道又不确切。他转而又想,她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瞌睡?她夜里都干什么去了啊?
王祈隆有时候也会在课间时间和冯佳聊上几句。
你是城市人,为什么也会报考农学系?
考分低,争不过人家呗!
那你毕了业会到农村去吗?
农村?切!
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这么大的武汉城还没听说饿死人的。
都说武汉的女人厉害,王祈隆是一点一点地体会到了。这样王祈隆就没法再往下说了。等了一会,她可能觉得话说得太过分了,扭头问道:喂,王祈隆,听说你是我们班考分最高的,你比我都快高四十分了,为什么你也要报考农学系?
我没有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录取的。
切!她把笔帽含在嘴里,直直地盯着黑板。
过了一会儿,却又自言自语地说,你们这些个老二伯伯啊!
到了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王祈隆才知道“老二伯伯”是对农民的戏称。
到了大二的下半年,同学中已经有人开始谈恋爱了。中文系的李彤和体育系的宋大伟是最打眼的一对。他们两个人都来自南方的广州,听说是在中学里就认识了。李彤甜美,身上尽是南方女孩的柔,宋大伟却是高大伟岸的漂亮小伙。他们常常毫无顾忌地拉了手在校园里走,一边谈笑一边时不时地交换上一个动情的眼神。
做的人不觉得,看的人都傻了。
女生们都说那宋大伟像极了正走红的日本影星三浦友和。男生不轻易发表这类看法,可他们心里觉得那李彤确实不比日本影星山口百惠差呢!
这样的两个人,代表了大学里男生女生心中隐晦而又清晰的思想情节。那时候的国门刚刚打开,西风正小小地吹过来。得风气之先的大学里的他们,被一种执拗的情绪牵动着。他们在心里不断组合着自己的想象,却又总是被现实弄得垂头丧气。
看着牵着手的人家,放牧着内心的躁动不安。
而王祈隆始终是孤独的。王祈隆没有事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在校园的僻静处漫无目的地瞎转。王祈隆常常能碰到一些谈恋爱的校友。他们并坐在某一个地方,有时候拉着手,碰得巧了还会有一对亲嘴儿的。那个时候王祈隆的心就会剧烈地跳起来,好像身处其中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受了刺激的王祈隆下了决心不再去那些危险的地方,可他的脚步总是身不由己地步入一些更隐秘之处,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到了晚上就会做一些奇怪的梦,他把自己搞得昏头涨脑。
王祈隆亲眼看到过白雪公主李彤和白马王子宋大伟在校园的后山抱在一起。两个人都沉浸在他们那忘情的世界里,他们甚至没有看到走过他们身边的极度慌乱而又惶惑的王祈隆。王祈隆非常近距离地看到了陷入到欲望里的宋大伟的脸,毛孔都是清晰可辩的。那脸在那一刻竟是那样的丑陋,丑陋得让王祈隆都想呕吐了。回到宿舍,王祈隆把自己关在厚重的粗纱布蚊帐里,他第一次像观察一个植物的胚芽那样对着镜子审视自己。那是一张何等英俊的脸啊!他看着自己一点也不比宋大伟差,但哪一点也赶不上宋大伟。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缺少了一种精气神,是那种城里孩子的洒脱和吊儿郎当。他把自己的脸弄扭曲了,看着自己的眼睛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他说,妈的,我操!
有一段时间王祈隆变得讲究起来,把上衣洗得雪白,把头发弄得柔柔顺顺的。还参照着同学的式样在街上买了一件港衫和一条牛仔裤。武汉热的时间长,他就脱了布鞋,买了一双廉价的猪皮鞋。这双鞋因为被他用鞋油殷勤伺候着,倒也很有些牛皮的意思了。王祈隆着实把自己弄得很像样子了。
刘圆圆读的是中文系,刘圆圆在学校的女生中间只能算个中等。但她是学中文的,又是城市女孩,因此在河南老乡中就显得很骄傲。王祈隆和刘圆圆从来就没有什么来往,在学校里碰见了,如果实在躲不过去,就打个招呼。
“五四”的时候华中大学举办了一场舞会,跳交谊舞。会跳的不会跳的都去看热闹,王祈隆被几个老乡也拉去了,那里面自然也有刘圆圆。
刘圆圆那一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显得非常开心。她那天和王祈隆说了许多话,比如回家几趟,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还出主意让王祈隆继续考研究生,将来可以进农科所。后来,舞会开始了,刘圆圆一曲一曲地跳,然后又回到老乡们这里来。她原来是会跳舞的,并且跳得非常好,在舞场上她几乎是神彩飞扬。
中间休息的时候,刘圆圆仍然是跟王祈隆找话说,让王祈隆为她拿着脱下来的外套。被人重视的王祈隆,心是那样的快乐着,他为刘圆圆也为自己骄傲。他觉得人们在打量刘圆圆的时候也在打量着他,读了三年大学他都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
让王祈隆为之骄傲的刘圆圆像是喝醉了一样,兴奋得忘乎所以。中间她竟然要拉了王祈隆一起跳。王祈隆说,这个我可不会!其实心里是痒痒的。
没关系我带你,一下就会了。
王祈隆木偶一样机械地被刘圆圆拽着走,他大汗淋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舞曲停下来,他一点知觉都没有了。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和一个女孩拥在一起,抱着人家的腰,握着人家的手。松开了,除了激动,竟然什么感觉都没有留下。
刘圆圆终于跳累了,她在距王祈隆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好像把王祈隆忘了一样,并不要回王祈隆为她抱着的衣服。后来有一个女孩子走到她旁边,好像是她的同学。音乐响起的时候她们就开始聊天。
她朝王祈隆看了一眼,问刘圆圆,是你男朋友吗?
男朋友?刘圆圆夸张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你没发烧吧?
我说呢!
两个人吃吃地笑起来。她们说笑的时候并不看王祈隆,她们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王祈隆觉得身上的汗晾干了,凉意却是自上而下走的。
无处发泄力量的王祈隆开始在武汉的大街小巷里漫游。开始只是在学校的附近,后来行走的时间和距离越拉越长。开始只是课余随便的走,后来就是星期天和节假日有目的地游览了。他买了张武汉市的地图,图上所能标示的建筑和景区被他的双脚逐个地印证,那些建筑背后的文化和历史在他的丈量里一一盘活。他年轻的好奇被城市这双看不见的手拨弄得激情万丈,好象是他和这个城市的秘密约会。这段时间的游走占据了他课余之外的全部精力和体力,他突然决定,就这么走,要走遍武汉。他变成了一个不与人交道的怪物,旁若无人,独自游移在让自己兴奋的秘密里。他的身体却越加强壮起来,面色红润,神采飞扬,就连那股子乡下孩子的委琐竟然都被他走失掉了许多。计算起来他行走的距离也许已经有数千里之遥了。如果不是那件突兀的遭遇,他的行走该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壮观的结局呢?
王祈隆在一个星期天的午后走近了长江岸边的汉川饭店。著名的汉川饭店那时大约是三星或者是四星。不断进进出出的人们,好象是回自己家的后院似的,个个神闲气定,旁若无人。犹疑之间,王祈隆已经靠近了饭店的大门,他被门口那立得笔直的穿红色礼服的门童审视的目光弄得心虚起来,脚步也变得无端地飘忽了,他想也许这里不是适合他观瞻的地方。他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他是准备好要从那让人肃然起敬的、奢华的宾馆门前跨过去的。门童却在他走近门口的刹那突如其来地捉弄了他一下。直到若干年后,王祈隆回忆起那次事件,他仍然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受了那该死的门童的捉弄。
星级饭店的门童,在他走近的刹那间突然向茫然无措的王祈隆打开了玻璃拉门,他几乎来不及收住步子,就被那森严的大厅吸了进去。王祈隆其实是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一头撞进去的。进去之后,他才感觉到大厅之大之空旷。王祈隆完全可以从容地,大摇大摆地在宽敞辉煌的大厅里看一看,在沙发上坐一坐的。但他感觉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看,他与他们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好象马上就有人过来要把他清理出去一样。
王祈隆突然觉得膀胱涨了起来,这一部分是由于紧张的原因造成的,一部分是他已经在城市的大马路上逛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确实需要解决一下问题。如果说当时他已经完全迷失了目的性,他却是凭着直觉走向大厅一侧的洗手间去的。幸亏有WC的标示引领着,他没有搞错。那一排被清洗得耀眼的白色便池明白无误,这里的确是他需要解决问题的地方。
王祈隆匆忙地弄开了拉练,并且准确地对着让他惶恐得几乎不敢细看的洁具亮出了家伙。
妈的!老子就在这里尿了!他暗暗地为自己撑腰。
但在尿之前,他还是心虚地向周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王祈隆心惊肉跳,他进来得太匆忙,竟然没有发现洗手池前还立着一个年轻人。那人着一身蓝色工作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王祈隆几乎是愤怒起来,怎么可以这般无礼?可他什么都没敢
说,这终究是人家的地盘。
是我做错了吗?
不!既然这小子没有说话,那么他就是对了。然而,王祈隆却任凭自己憋出了一脸细汗,一点也没尿出来,膀胱里的压力一点也没有了。而那小伙子依然一眼不眨地看着他。音乐微弱地在头顶的某一个地方倾泻而下,淡淡的香水的味道迟迟疑疑地渗透肺腑。王祈隆徒劳地尽了最后一丝努力,万分沮丧地收兵回营。转身就想落荒而逃。刚走一步,突然悟到,该洗洗自己工作了好一阵子的手,他可不想被那小子轻看了。他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来到水池前,他更尴尬了。那擦得锃亮的水龙头,竟然没有开关。他摆弄了一下,水并没有在他的预期中流出,他的脸色又红涨起来。那该死的家伙仍然在打量着他。身体里的废水就是被这目光堵回去的,水管子的水怎么也不能就此罢休了。他愤怒地在让他恼羞成怒的龙头上拍了一掌。他这样做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道理的,学校里年久失修的水管有时就是这样被拍出水来的。
天,一掌下去,王祈隆不但没有拍出水来,却把水嘴给拍断了。他并没有使出太大的力气,也许根本不是他的过错。那个始终很沉着气的看客开始发话了。好象他蓄谋已久,一直就是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也许他太久都没有说话了,他需要宣泄。
婊子养的!
这句地道的武汉方言王祈隆完全听明白了,冯佳生气的时候时常会咕哝着来上这么一句。他骂谁呢?他凭什么骂人?
旋即,他明白了,这尿池和水池都是他的,是他在这里看管着的。
看看那个人,又看看损坏的水嘴,吓坏了的王祈隆只能吐出两个字。
我赔!
就凭你,口袋里有几个钱儿?赔得起吗你?也不看看这是不是你里来的地方?
我马上就走!
走?有那么容易?你不许动,我去报告经理。
到底是星级宾馆,他没有让无地自容的王祈隆久等,着黑色制服的年轻经理很和气地走了进来。蓝色跟在黑色的后面喋喋不休。在黑色面前,蓝色的气势已经压得很低,完全像是一个无辜的下人在抱怨他自己的不幸了。黑色在蓝色的抱怨声中身体挺得笔直,他的头始终都没有朝蓝色哪怕轻微地侧上一下。他一直走到事件现场,他面朝着王祈隆,打了个让蓝色闭嘴的手势。他带着很职业的微笑对王祈隆开了口:先生是本酒店的客人吗?
王祈隆羞愧万分地摇了摇头。不是。
你有身份证件吗?
王祈隆如听到大赦令一般,哆嗦着急忙掏出了学生证。我是大学生啊!你这狗眼看人低的一个管厕所的工人!他在心里哀叹着。
黑色的经理身体笔直,威严庄重地审查了证件。蓝色在他的身后期待着,一会看看他,一会看看王祈隆。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个方便的地方吗?
经理的语气是温和的,经理很骄傲地环视了一下他的属地,他似乎是想要证实一点什么。
王祈隆说,不!
王祈隆的否定让经理很满意,这些乡下的学生到这里,是消费不起的。纯粹进来方便他们也不敢,他们来这里无怪乎是想看个景致。
黑色经理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蓝色的清洁工,严厉地说,你怎么不告诉客人,水龙头是自动感应的?
他把证件交还给王祈隆,说,按照我们酒店的规矩,损坏东西是要赔偿的。看你是个从农村来的学生,就算了吧!
经理把“农村来的”几个字咬得非常严肃,那句“就算了吧”却像是一个急促的滑音,潦草,敷衍,似乎是不愿意张扬他的施舍。说完,他像欣赏自己作品一样,打量着吓坏了的王祈隆,职业性地微笑了一下补充说,先生,你可以走了。
那声“农村来的”,那句充满了悲悯和施舍的“就算了吧!”和“先生,你可以走了”比清洁工的一声“婊子养的”更让王祈隆羞愧得无地自容。
尽管想飞出去,但王祈隆还是强压住了自己,微弱地说了一声谢谢才冲出去。大厅里有那么多的人啊,几乎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好象他们都知道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他费了多大的劲才终于走到了门口,那红色的门童又及时地拉开了门,礼貌周至地弯下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红色如火一般烫伤了王祈隆的眼睛。门外的白炽的阳光一下子就猝不及防地戳出他酸酸的一汪眼泪。王祈隆捂住眼睛,几乎是朝着学校的方向狂奔。他的徒步行走武汉的狼子野心在这场事故里嘎然而止。
有一段时间,王祈隆上课的时候常常思想抛锚,他常常怀念起他的中学同学李晌。他看到那些穿了裙子在校园里卖弄的女生们的腿,就想到了跑在镇中小操场上的李晌的腿。李晌的腿比她们的长,也比她们的直。女孩子的腿要是一长一直,就有了让人遐思的空间了。李晌要是在这样的大学里读书,穿了她们这样的裙子,一定是学校最亮丽的一道风景。他想着想着就糊涂起来,他不明白他的奶奶为什么就不能容忍那些乡下的好同学啊!李晌当初要是和他好了,能和他一起考上武汉大学吗?李晌体育好,至少能和宋大伟一样考上体育系的。李晌要是和他一起在这里读书,他王祈隆该会多么的神气啊!
王祈隆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他们家院子里的杏子熟了,他拿了长竹杆去打,却打落了一地花。他发现他们家的杏树有一半是开了栀子花的。栀子是他到武汉后才认识的一种植物,他拿了那花去找李晌。李晌是在公路上等他的,见了他并没显出高兴来。可不知怎地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王祈隆抱了李晌,却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不知道身体该往哪里使劲,却没有缘由地来了一阵从未有过的快感。他醒来了,大汗淋漓地躺在宿舍里,内裤湿淋淋的,连被子都被弄脏了。
除了冯佳,班里别的女生都在恋爱了。你想啊,连马秀秀那样的都在恋爱了。
马秀秀是从黔西农村来的。马秀秀长得丑丑的,像一朵还没有完全打开,就被倒春寒压迫回去的花。马秀秀长得丑,又是从农村来的,可她却是班里女生中最要强的一个。马秀秀曾经在女生宿舍发过毒誓,说如果找不到一个漂亮的男朋友,就从七楼的旗杆处跳下去。说这话的时候,她嘴唇都是紫的。当时谁也没敢跟她开玩笑。出来之后,大家都捂着嘴笑了半天。瞧那老鼠婆一样的嘴脸哟!说不定死不了,还怪找不到七楼的楼梯呢!然后,她们就常常拿一些男同学出来速配,看看哪一个和马秀秀配对儿才不至于让她跳楼。每当这个时候王祈隆的脸都会涨得红红的,假
如有一个人拿他和马秀秀开涮,他立马就翻脸。
让人惊讶不已的是,马秀秀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个漂亮的男朋友,陕西来的棒小伙子潘明军。潘明军是陕北绥德人。俗话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那绥德汉子就是让人眼睛发亮。大家都说马秀秀和潘明军好,是使了心计的。其实这事也怪潘明军自己。潘明军爱喝酒,马秀秀的家里开了一个作坊式的小酒厂,当时在贵州和四川的乡下有很多这样的小酒厂。她就时不时地塞给他一瓶酒,并陪他在校门口的地摊上喝一次。有一次还真把他灌醉了。马秀秀把醉了酒的潘明军扶了回来,安置在床上。大家都说,那天是马秀秀算好了的日子,学校放片子,同学们都去看电影了。她帮他洗了床下的一堆脏衣服。然后又坐在床沿上帮他缝开了线的裤腿。这个时候醉了酒的潘明军本应该睡着,可他却兴奋得醒了过来。他看着马秀秀一针一线地在帮他缝裤子,歪着头咬线头,“小妹子儿那个毛眼眼”一闪一闪的,酿在心头的黄土地上的老感情很快就泛滥得不得了,像壶口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他说,马秀秀,咱两个好了吧?
马秀秀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看着他笑。那一刻,马秀秀的笑脸在男生宿舍昏黄的灯光和杂沓肮脏的空间里出奇地光彩起来。马秀秀的笑既是沉着的,又是带着某种暗示的,神情暧昧得像一坛老酒。潘明军就势把她拉到怀里。潘明军没有忘记向她承诺,实际上也是试探。
他说,我是认真的。
马秀秀仍然是笑。
潘明军的心窝窝随着马秀秀那坛老酒在发酵。他侧身把她摁到了床上,没等她把嘴里的线头吐出来,就把自己满是酒臭的嘴盖了上去。
冯佳仍然是慵懒的旧模样,甚至还不如刚入学的时候精神。最近她不怎么在学校住了,还常常在课堂上睡觉,让王祈隆帮她记笔记。王祈隆不明白冯佳为什么不谈恋爱,学校里的女生这么少,以冯佳的条件是可以很好地挑拣一番的。冯佳的形象和性格并不是很符合王祈隆理想中的人物。王祈隆喜欢那种个头高一点,性格文气一些的女孩,就是快活也要有分寸的那种快活。冯佳太大咧,和谁在一起都是无所顾忌,说话做事比男生都鲁莽。她很可爱,但是男生都在私下里评论说,她身上太缺乏女人味。
有了那次梦中的花煞,王祈隆再看到冯佳趴在桌子上睡,就望着她那嫩豆腐一样的胳臂发起呆来,按照鲁迅先生提供的那种思路,一直想到人家的裸体。实际上,如果冯佳同意和他好,他还是可以考虑的。那天的课是讲植物繁殖的,老师讲到授粉这一节时说,植物和人是一样的,必须有了一定程度的亲密接触才可能受孕。这不知道触了王祈隆哪一根神经,他碰了碰刚刚醒来还一脸迷茫的冯佳的胳臂说,我晚上请你看电影怎么样?今晚上有内部片《简爱》。
冯佳马上就精神起来。冯佳说,好啊!好啊!
冯佳不会小声说话,她的声音把王祈隆吓了一跳。他赶紧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前面的黑板。过了一会,王祈隆就在本子上写道:晚饭前在校门口见?
冯佳马上明白不仅要看电影,还要请她吃饭。立马也在本子上写道:不见不散!
王祈隆觉得很有意思,倒不像是约会,好像是在做一项地下工作。但是他心里也是打着响鼓的,各种各样的情节排着队在他脑海里翻跟头。有一刻他曾想,如果在电影中间冯佳不拒绝的话,他准备拉一下她的手。至于以后怎么发展,那就顺其自然吧!
反正还年轻!他那天心情着实不错,心里不知道怎么翻上来这么一句话。
王祈隆盘算好了,他准备请冯佳在校门口的小面馆里吃热干面。热干面素的两
角,荤的两角五分。电影票也是两角一张。在进场之前,他还准备再花上两角买一斤橘子,橘子那东西比较适合约会时吃,亲密起来可以一瓣一瓣地剥了,往对方的嘴里送。
这样下来,就算有意想不到的小开支,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元五角钱的。他一个
月可只有不到二十块钱的生活费。不过,花不到两块钱,就赚到人家一个大姑娘的爱情,再怎么说也算是一桩合算的恋爱了。
王祈隆从猪皮鞋入手,从下到上,直到把自己完全收拾齐整了,才开了抽屉拿钱。先拿了两块,后来想想,付钱的时候捏出来一张脏兮兮的票子,太让人家小瞧,于是就把仅有的十块钱都装到口袋里去了。走到楼梯口,他又拍了拍口袋,踌躇了一下,才一步俩台阶地往楼下奔去。
王祈隆以为自己的准备工作已经滴水不漏了,因为他已经在心里预演了好多次见面的场景,甚至每一句话,包括话与话之间的停顿他都想好了。但是,越往楼下走,他越觉得腿脚轻飘飘的,整个身体都往上虚。在三楼的拐角处,他扶住楼梯扶手,深吸了几口气,把全身的气都沉到丹田。他想,冯佳肯定是要迟他一会才会出来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就是早到了,也是在旁边瞧着,等你急不可耐的时候她才站出来。万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会提前站在那里等他。这让他想好的脚本全部打乱了,他努力地抑制住狂跳的心,但还是让冯佳看出了他的喜形于色。
冯佳还是那种大大咧咧的样子,她把手伸给王祁隆,说,你好啊!然后回转身把一个又小又瘦,像打1840年那阵儿刚从大烟炕上抬下来的烟鬼一样的男人推到他面前,说,这是阿强。又跟阿强说,这就是王祁隆。
王祈隆足足有三分钟没有明白过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阿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但很快他就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阿强是冯佳带来和他们一起吃饭的。他的心沉了一下,但面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来。他说,那我们就先吃饭吧!
他们进了面馆,坐好了,要了三碗热干面。王祈隆看看冯佳,又看看那个阿强。
阿强说,我们这么几个老大的人,只吃碗面算怎么回事啊?
他没等王祁隆表态,就要了两个小菜。凉拌皮蛋黄瓜,红烧麻辣小黄泥螺,外加两瓶啤酒。阿强咕咚咕咚把啤酒倒在两只碗里,推给王祁隆一只,自己也拿了一只,互相碰了一下说,喝!哥们!
然后一气喝了个碗底朝天,嘴上粘着白沫说,我一个人就可以干两瓶!
那一阵儿王祈隆好像变成了客人。那阿强说喝,王祈隆端起碗就喝。冯佳说,吃啊!王祈隆就拿起筷子夹菜。
他们把菜和面都吃完了。三个人缓下来,坐着喝面汤。喝了很长一阵子,冯佳和阿强都看着王祈隆。王祈隆突然明白,该他算帐的。
总共是花了差两角不到七元。不知道阿强有没有喝晕,王祈隆是晕了。接下来的事情都是冯佳指挥着他干的。她让他买了电影票,又让她在电影院门口的水果摊上买了二斤橘子和半斤花生米。找到坐位,阿强很轻松地就在王祈隆和冯佳中间坐了。从头到尾,王祈隆那天连冯佳的衣服角子都没能碰一下。
电影散了场,冯佳干脆就没有再回学校,她和王祈隆道了别,就挂在阿强的胳臂上走了。
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王祁隆的心像被水浪冲击的江堤一
样一块一块地坍塌下来。江边上的晚风是有些凉意了。
如果……。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王祈隆一句台词也想不起来了。
本来是场游戏,可王祈隆玩得过于投入,就真的有些陷进去了。这中间又莫名其妙地横出来一个阿强,王祈隆塌了方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竟然比爱了一场又失恋还要失落。回到宿舍,躺在被子里的时候,他不再单独想念他的中学同学李晌姑娘了。他把他心仪过的姑娘来了个沙场秋点兵。那些姑娘也真听话,听到招呼应声而来,都千依百顺地粘在他的手上,直到让他的激情喷射而出。这样他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慢慢地睡着了。
王祈隆以为,冯佳第二天总要给他解释一下什么的。冯佳却什么都没说。本来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让王祈隆万万想不到的是,又横生出来一些枝节。首先让他难堪的是那丑婆娘马秀秀,她和潘明军一起碰到王祈隆,就开玩笑说,什么时候也请我们吃饭看电影呀?
王祈隆真想回敬她,看见你这个样子,不吃已经想吐了!
班里的同学显然是都知道了,见了王祈隆挤眉弄眼的,或者故意说,又有内部片子了哇!王祁隆只当没听见,又天天去阅览室抢座位了。他再见了冯佳,看都不看她一眼。冯佳赶着向他解释说,我什么都没说啊!肯定是我们在一起吃饭大家看到了。
王祈隆连头都不扭一下,直直地走过去。
冯佳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在他散步的时候追在后面说,王祈隆,对不起!
王祈隆紫着脸,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次他说话了:请你离我远一点!
冯佳跟在他后面哭了,冯佳说,我根本没想到会伤害你。我和阿强上大学前就定了的。阿强有工作,他在钢铁公司上班,一个月可以拿四十多块钱。冯佳说,我家里条件不好,我爸爸一个人的工资怎么可以养活十口人?我上大学的费用都是阿强给的啊!
说到这里,她已经完全被自己打动了,哭得越发伤心起来。
王祈隆站了下来,他看着这个城市女大学生冯佳,一时百感交集。他看到了在她的优越和高傲下面,掩盖的那些脆弱。就像那些繁花似锦的霓虹灯,白天看起来无非是些苍白而又冰冷的玻璃管子罢了。对于一个高不可攀的城市而言,王祈隆觉得也不过如此。因为农村的贫困是单纯的,仅仅是物质上的匮乏而已;而城市的贫苦却是双重的,既有物质上的贫乏,又有精神上的恐惧。他们更像是踩在高跷上生活,一脚踏空就会呼呼啦啦塌下来。看到了这一点,他忽然找回了曾经失去的自信。他本来想说些更有男人味儿的慷慨激昂的话,可是,他告诉冯佳的是,你还把笔记交给我吧!
漫长的四年大学生活,王祈隆觉得象是踩着一个鼓点走过来的。过去了,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了。没有曲折,也没有浪漫。这种日子给他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给今后的生活也不应该留下。好像是一头扎进了一个悠长的隧道,见到光明,也就是走到了旅途的尽头。
王祈隆他们就要面临毕业分配了。
从不求人的王祈隆,也开始羞红着脸,向班主任打探情况。
七八级的大学毕业生当时还是很受宠的,除了按计划分配,一些缺少人才的单
位甚至会直接跑到学校去要人。王祈隆的学习成绩是全优,班主任私下里跟他透露,根据他的条件,可以留校,或者到北京中国农业大学再去进修两年,按研究生待遇,条件是毕业后留校当老师。而且基本已成定局。
王祈隆就要变成一个武汉人,而且要做武汉人的先生。不管这座城市让他经历
了什么样的打击,他觉得让他还手的机会终于来了。妈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他暗暗下定决心,他要征服这座城市,他一定要让他妈的武汉人看看王祈隆是什么人!
分配结果在大家忐忑的期盼中终于拉开幕布。有许多人哭了,更多的人却是在欢笑。门口的小饭店里到处都有毕业生们欢快的影子。王祈隆傻了,全班四十多个同学,只有五个人分到了省会以下的小城,而且全是农村来的孩子。
王祈隆捏着那张派遣证,就像捏着自己的命,去见了班主任。他多么希望是他们搞错了啊!但班主任明白无误的表情,却一下子浇灭了他心中的全部希望。班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班主任说,我不该告诉你太早,原来定的留校名单里确实有你,现在是换了李成一的。王祈隆闹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李成一家就是武昌的,父母都是官员,可他是他们班学习最差的一个。
所有的屈辱顷刻之间全都回来了,他刚刚激起的雄心壮志反过来像一记耳光煽在他的脸上。
但王祈隆没有倒下,他什么都没说。他又想起他在见冯佳之前突然冒出来的那句话来,反正还年轻!这句话用在两个不同的地方,泛在心里的滋味却是一样的。但不管怎么说,还得打起精神面对新的生活,面对家乡的亲人。
他心里还站着他的奶奶啊,二十四岁的王祈隆!
见了奶奶,王祈隆故意说是他自己要求回家乡的。奶奶听了孙子的叙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她什么也没说。王祈隆已经看出了奶奶的情绪,知道她是什么都不想说了,自己的分配很显然让她失望。他违了心意拉起奶奶的手说,不是我不想再到北京念书,也不是我不想留在武汉。奶奶,我只是想回来守着你老人家。离开了你,我觉得我什么也不是。
本来很倦怠的奶奶,却一下子激灵起来,他拉住孙子的手,脸色一下变得像一张白纸。她的眼睛在孙子的脸和手上游移着,手哆哆嗦嗦好像控制不住。从孙子去上大学,她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孙子。她发现孙子长了一双出奇的大手。
细腻修长,像一张蒲扇。
王祈隆被奶奶的神情吓坏了,他坐在床上抱住奶奶,问,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奶奶一下松懈下来。没等到孙子说完。她坐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眼皮耷拉下去。奶奶老了。奶奶脸上的皮松松地胯下来,在十五瓦灯泡的照耀下,像一堆枯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