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节
3个月前 作者: 斯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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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职期满,韩江林回到南江,杨卉以温馨的方式迎接他的归来。她做了一桌好菜,请财政所的所有人员来为韩江林接风洗尘。觥筹交错间,韩江林又有几分迷失,不知道放弃眼前温柔可心的女人,去追求一个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兰晓诗,究竟值不值得。
深夜,韩江林辗转难眠。他并非不明白杨卉的心思,与杨卉结婚,他就等于把自己的将来置于一个人事的荒凉地带,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没有后台和背景,要想在官场上出人头地,等于没有任何登山装备却要登上珠穆朗玛峰之巅,成功的概率为零。平庸地虚度此生,心有不甘,他对着黑暗痛苦地呼喊,老天,谁能帮帮我?
睡梦迷糊,韩江林被喧闹声吵醒。玻璃窗上映照着淡淡的雪光,他以为天亮了,一骨碌翻身下了床,穿上毛衣裤,披着皮衣开了门。
院子里站满了乡里的干部,上了年纪的静静地靠屋檐边站着,不让飘扬的雪花落在头上。年轻人兴奋地站在雪地里,跳着,闹着,活动身子暖和一些,也享受着南方白雪带来的清新凛冽。女干部缩手扎成堆,围着镇党委书记孙浩,吵嚷着什么。喜欢闹腾的干部趁女干部不注意,悄悄把雪团塞进那毛衣包裹的细嫩脖子,吓得女干部一阵惊叫。
院子以外便是莹白的雪的世界,披满雪绒的高耸雪山把天都顶了起来。头上的天空灰暗深邃而朦胧。原来天还没有亮。
杨卉在韩江林的门边站着,见韩江林开门出来,嫣然一笑,你起来了?
出了什么事,这时候集中?
杨卉说,大雪封山,估计月亮湾村的计生钉子户在山里藏不住身,孙书记带队进村抓计生对象。
这有点李愬雪夜入蔡州的味道。韩江林搓着手说。
女干部们吵嚷着说,天那么冷了,雪那么深,山路很滑,不一定能爬上险峻的月亮湾,上去了也不一定能下来。
孙浩长韩江林四岁,是全县最年轻的乡镇党委书记,说话办事浑身朝气。他面对大雪豪气冲天,就是难于登天也要上山,计划生育一票否决,不拔掉这三颗钉子,县政府取消今年的财政补助经费,过年没钱给大伙买肉,你们背后要操我娘。
孙浩书记说得在理,大家暂时安静下来。周明副书记问,孙书记,是不是把小刘他俩留下来做普法试卷?政法委催今天上交呢。
刘永键提醒说,综治工作也是一票否决。
孙浩生气地说,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各个部门强调各自利益,干脆把我们全都否决好了,换他们来做一做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张胜波镇长人到中年,老成持重,平时言语不多,关键时候出面充当和事佬,说,事情分轻重缓急,抓主要矛盾,政法委那边不出案子可以解释,县里挂了名的钉子拔不下来,一旦书记和县长当着全市县区长的面检讨,我们可真要被否决了。
周明作了让步,说,姜还是老的辣,镇长牢牢地抓住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大家听出了周明话里别样意味,吃吃窃笑。人丛中有人说,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干脆连两个基本点不要了,直奔主题,只要紧紧抓住那个中心,今年的奖金就靠谱了。
瑟瑟寒风中响起快活的笑声。
孙浩看见韩江林,说,吵醒你了吗?你才回家,这次行动没你的事。
孙浩话虽然粗鲁,但充满了关爱。韩江林不愿成为独立特行的例外,更愿意融入集体生活,说,全镇干部都参加,我怎么能例外呢?
书记看人员到齐,分配了任务,强调了纪律,最后问镇长还有什么话说,镇长见书记说得过分严肃,为了缓和气氛,对计生站长说,刘站长,我们冒雪进山,你要搞好后勤保障,交代厨房弄几个好菜,经费从计生罚款中列支。
如雪夜奔袭的古时军队,马衔铃,人含草,悄悄走出镇政府大院,像一条黑色的游蛇蜿蜒行进在银白的雪原上。
大队人马进了村,把韩江林带领的小组留在盘山公路上。
皑皑白雪把高峻的山铺平了,淹没了蜿蜒曲折的公路。杨卉和几个年轻人或在没膝的积雪中堆雪人,打雪仗,嬉闹奔跑,或观赏天华山上美妙绝伦的雾凇,感叹天工妙手雕饰的自然美景。
韩江林站在一颗剔透的雾凇树下,静静看着队员欢闹。杨卉像一个顽皮的小姑娘,玩累了,气喘吁吁跑过来,用含情的目光默默地绕着韩江林。不管人前人后,她都毫不避讳和韩江林的亲密关系。
雪花纷纷扬扬,寒风席卷着雪花漫天飞舞,天地融为一体。队员玩腻了雪,躲到了亭亭如盖的雾凇下面,把冻得通红的手放在嘴边呵着,弹跳着,让湿透了的皮鞋稍为暖和一些。
南方的冰雪透着刺骨的奇寒,雪夜呆在野外并不轻松,年轻人抱怨起来。韩江林怜惜地看着满脸通红的杨卉,想为她做点什么,走进附近的松树林,刨开积雪,想找一些枯枝败叶生火取暖。问遍在场的人,都没带打火机,他失望地把枯枝丢在雪地里。
天渐渐放亮,守候了大半夜的队员们又冷又饿。韩江林望着山腰被大雪盖住的茶园,又担心计生对象从路上跑掉。邰德胜主动提议说,韩镇长,我们到茶园去?众人附和,韩江林只得答应,领着小组人员下到茶场。
留守队员在老杨棚子里吃过早饭,喝了点小酒,兴奋得坐不住了,吵着上山捕鸟。老杨趁机说,昨天两只野山羊从对面小山坡溜下来找吃的,牵狗去撵一撵,手到擒来。
杀戮生命总能激起男人的性情,捕杀野山羊的奇妙情景,令邰德胜和小王手舞足蹈,拉着老杨就往外走。杨卉想去,用眼睛征询韩江林的意见。
平时,韩江林非常乐意参加集体活动。此时他身心疲惫,只想静静地呆着。养父过世后,痛苦的心灵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和方向。养父曾经告诉他,如果迷途了,就静下来听一听心灵的声音,心灵会告诉需要的答案。这些天来,他静听心灵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声音。
伙伴们走后,韩江林闻着木柴燃烧散发的气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中间曾被急骤的狗叫声惊醒,随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江林,你看谁来了?杨卉欢喜的叫声把韩江林惊醒。韩江林睁开眼,门外卷进来的清凉寒风带来一个美丽的人影。他几乎不敢相信,呆呆地注视着从天而降的兰晓诗,惊讶地张大嘴问,你,怎么到了这里?
杨卉瞪了韩江林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兰晓诗莞尔地笑,取下挂在胸前的相机,随手递给韩江林,怎么啦,我不能到韩镇长的地盘上吗?漂亮女郎善于采用反诘的策略。她摘下盖着头上的衣帽,把头潇洒地甩了甩,鬈曲的青丝如秀丽的瀑布倾泻,柔软地披在肩头,娇美而高傲的兰晓诗顿时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女性魅力。韩江林封闭已久的心灵顿时涌进明媚春光,眼睛放出闪电般的亮光,这道亮光把站在兰晓诗身后的杨卉吓坏了,她赶紧站在兰晓诗和韩江林中间,说,我们成果非凡,捕获好大一只野山羊,老杨在剥羊皮,去看看?
老杨杀小鸟,你有菩萨心肠,现在屠杀山羊,倒没有了怜悯之心。韩江林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见鸟未见羊,哪里算是仁慈心肠?
杨卉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脸微微一红,让开了身子。
兰晓诗眉色舒展,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微微一笑,你们兄妹真是一对活宝,现在还是不依不饶地吵。
韩江林尽情而贪婪地欣赏兰晓诗,好像一个灵魂丢失的人重新寻回了灵魂。他接过兰晓诗脱下的大衣,挂在墙上,柔和地说,袜子湿透了吧,脱下来烘烘,也烤烤脚。
兰晓诗笑着说,雪水灌满了靴子,可以养金鱼了。韩江林接了兰晓诗的靴子,迷离地欣赏兰晓诗纤巧的小脚,好像那是金靴里养成的价值连城的金鱼。
韩江林这么犯贱,杨卉又气又恨,但又无可奈何。因为情敌是兰晓诗。如果和眼前的情敌展开一场对决,这是一场没有胜负悬念的战争。
兰晓诗有着良好的家庭背景,父亲兰槐长期在县财政局任职,两次被提名参选副县长,两次落选,但并不影响他在县里的影响力。母亲是县医院一名副主任医师,任县医院副院长。兰晓诗从小就学过琴棋书画,被认为是白云县的才女,小学到中学,一直名列前茅。高考前兰晓诗生了一场病,高考成绩受到影响,只上了一般院校的分数线,补习一年后,她以全市文科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传媒学院。
时值韩江林正在北京农业大学学习,暗恋之心不死,但兰晓诗已经成为未名湖畔人,哪里还把韩江林放在眼里?老乡之间隔三差五聚会,他们的关系不见进展。倒是跟随韩江林考入农业大学经济管理系的杨卉,和兰晓诗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杨卉知道了兰晓诗的光亮艳丽遮掩着鲜为人知的秘密。她觉得兰晓诗不适合韩江林。兰晓诗作为一个女人,她的人生将永远是残缺不全的。
韩江林身心全在兰晓诗身上,忽略了杨卉的存在,问,这么长时间打你手机,一直停机,躲到哪儿修炼去了?
什么修炼啊,这几个月接了两单生意,简直是磨炼,受罪,前天交出去,今天特意跑来天华山赏雪景,拍几张雪景照片作资料,没想到碰上你们。
杨卉凭着女性的敏感,知道兰晓诗在说谎,情敌有备而来,却要假装意外偶遇。她不敢与心智非凡的情敌激烈过招,淡然地问,你不是准备出国吗,怎么有时间到乡下?
兰晓诗浅浅一笑,亲昵地握着杨卉的手说,漫天雪花,让我想起咱们在北京的快乐日子,你忘了吗?
她把你字咬得很重,朝韩江林送去一个妩媚的笑容。杨卉听出了她的企图,心说,你是一只失去翅膀的天鹅,即使周游世界,终归跌落故土。
同为女人,杨卉已经感觉兰晓诗是一匹不好的母马。她不知道兰晓诗此行抱着什么目的,暗暗告诫自己加强警惕,小心观察兰晓诗的下一步行动。
兰晓诗伸出保养良好的纤细小手,握住韩江林的手轻轻一摇,江林,真的对不起,前些时候韩叔过世,我有事脱不开身,托姑妈送了一份礼聊表慰问。
这句话让韩江林受宠若惊,谢谢你的关心。
才隔多长时间,就变得那么生分了吗?是不是当领导都这么有涵养,对人客客气气啊?兰晓诗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在人际交往中,她总是牢牢地掌握着主动权。
兰晓诗的到来改变了气氛,邰德胜收起了先前粗俗的话语,小王和小刘的行为举止变得安静文雅了。杨卉与他们同为一类人,他们敢于放任性情,肆无忌惮。兰晓诗是截然不同的一类人,他们不愿意在气质高雅的女人面前表现浅薄和媚俗,免得被人小瞧了自己。外人明眼,他们意识到了杨卉的爱情遭遇意外,存在危险,对杨卉深为同情。
杨卉黯然走到屋外,仰望着灰蒙幽远的天空,心里暗自呼唤,苍天,请不要让爱情弃我而去,保佑我吧。
引狼入室。这是对自己愚蠢地把兰晓诗带到韩江林身边的总结。
下午四点打道回府,手里提着瓜分的野山羊肉离开。老杨说,山里打羊,见者有份,除了吃的,在座的每人一份羊肉。在路上,韩江林细致周到地照顾兰晓诗,生怕她在雪地里摔倒。杨卉看着,拎着羊肉暗自伤心,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把江林哥的东西拿在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