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还是错过了

3个月前 作者: 苏小懒
    1


    那晚回去后,别琼半夜发了高烧。


    她哆哆嗦嗦裹着被子从抽屉里抓了几粒药扔到喉咙,灌了一肚子白开水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出了一身大汗。没多久又忽冷忽热,头重脚轻,像是置身在漫天大雪荒无人烟的冬季田野里,被人用铁钩勾住,架在火上烤,上下左右翻转寸寸烫痛。全身有气无力,哪儿哪儿都疼,腰、胃,腿抽筋,嗓子里冒火,说不出话来。好容易熬到天大亮,依稀听到客厅外钥匙转动,猜是邵小尉回来,勉强提起精神叫了两嗓子。等到邵小尉推开门看到她,气若游丝已近不省人事。


    那是她第一次坐救护车,听得邵小尉在边上哭,说着“别琼你会没事的,坚持住,没事的……”诸如此类的话,她想起小时候下楼梯弯腰捡橡皮鸭,身体前倾不受控制,挨着台阶往下滑,在身后锁门的妈妈吓得大叫嗷嗷往下跑抓住她的腿,嘴里安慰着,宝宝别怕,妈妈在,没事的。


    半夜她从床上掉下来,黑漆漆的夜里一声巨响,她喊妈妈救命呀,妈妈迅速爬起来抓住她,宝贝别怕,妈妈在呢。


    刚刚拖完的地板很滑,她蹒跚学步趁人不注意滑下沙发,一个趔趄朝后仰去后脑勺直磕在地板上,她听到闻声赶来的妈妈说,别怕宝宝,妈妈在呢。


    骑小小三轮车去公园,不知道谁家牧羊犬没拴狗链,汪汪叫着猛扑上来,妈妈迅速抱起她转过身,宝宝贝怕,妈妈在呢。


    ……


    以至于她开口讲话,听到妈妈在厨房里切菜不小心切到手发出“呀”的一声,小小人儿都会跑过去紧紧抱住妈妈,像煞有介事地说:妈妈你别怕,宝宝在呢。


    可是她慢慢长大,遇见任何事再不会像幼时大呼小叫,同大家一样,学会处变不惊,再大的事情懂得不动声色,神色内敛;再恐惧、不快也从不表露脸上。而妈妈也再不讲,宝宝别怕,妈妈在呢。


    她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她站在某个点上不停地奔跑,耳边听得温沈锐的声音说来找我吧,四下张望拨过重重迷雾,只看到他正站在圆心,想要跑向他,奈何脚下生风,终究只是在不停地画圆,分毫没得接近。直到乔磊突然出现,牵着她的手说,我陪你一起跑吧。他拖着力气散尽的她向前进,不顾她喃喃叫着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我不跑了,从身后抽出一个皮鞭来,他说,如果你不跑,我就抽你了。


    这样你就精神,也有力气跑了。


    我还有别的办法呀,说着,他相继掏出了蜜蜂、蝎子、响尾蛇、锥子。


    继而手指拂过耳际滋滋撕下一张面皮来,露出一颗骷髅头,热情如火贴上她,吓得她转头便跑……


    醒来是一周后。


    睁开眼只见身置洁白的病房,手臂上挂着点滴,透明的液体正滴答滴答通过细长的管子注入血液。一袭白裙的邵小尉和一位高她整整一头的“白衬衫”在说笑,看上去好一对郎才女貌。那声音如此熟悉,直到他走过来,看到她睁大的眼睛——


    “别琼,你终于醒了?”蒋晓光的声音充满惊喜,他对邵小尉说,“你看你看,她醒了。”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别琼,你都吓死我了。”邵小尉又哭又笑奔到床头,“知不知道我救了你一命?病毒引起的细菌感染,一周高烧不退,你又自己吃错药,严重肝损伤,一抽血化验数值都超高。”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一睡,竟然有七天,看到电视剧里这么演,她一直觉得夸张。


    蒋晓光说:“是呀,把大家吓坏了,好在医生说,你只是太累了。可辛苦小尉了,这几天,她一直陪床,几乎寸步不离。”


    虽然有点奇怪,她也顾不得问其他,笨拙地说:“小尉,谢谢你。”


    邵小尉的眼睛红红的,“滚啦,我是为了让你说谢谢吗?”


    “我点了几份热粥,估计10分钟就能送到。你们姐俩好好聊,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园区了。”蒋晓光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外套往门外走。


    别琼想起乔磊那天说的话,她叫住他,“蒋园长,关于亚盛的事情,我……我想解释下。”


    “亚盛?”他退回来,“忘记告诉你别琼,我们已经签署了风险投资协议书,这几天相关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已经……已经签了?”她惊得想要坐起来,几天没进食,全靠点滴营养液撑着,起到一半被邵小尉按住。


    “有话躺着说,急什么。”


    “可是……”


    蒋晓光的手机铃声急促响个不停,没时间多说,他看看来电显示,“别琼,你功不可没!放你一个月的假,好好休息。等你回来,咱们再并肩战斗。”他匆匆出门。


    邵小尉送他到门口,蒋晓光接完电话,两人压低了声音又说了一会儿话,她躺在床上越发迷糊。


    外卖小哥送来营养粥,邵小尉坐在床头用淡黄色的一次性小勺喂她吃。


    她本想推辞,奈何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也懒得客气了。


    “丫头,傻了吧?亚盛这次投入4000万美金获得45%的股权,首批资金已注入,算上亚盛委派的2名董事,共计五位董事会成员。你嘴里经常叫的蒋园长,如今已经是蒋总经理了。至于张董,现在是执行总裁。”


    她对这些一向马虎,随口问道:“那又怎么样?”


    “你还不明白?”邵小尉十分意外。


    “明白什么?”


    “乔磊,是公司的董事长了。”


    什么?


    热粥呛到气管里,咳个不停。


    “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一周,他每天都来看你。也不说什么,搬把椅子坐在床边,只是默默看着你。”邵小尉神色狐疑,“他好像,变了。”


    我们常讨厌别人动辄说自己变了,多少人自以为是以为他们有多了解,了解我的容貌,我的内心?我的性情,我的思想,我的穿衣打扮,我的喜好?还是我对你对他人的态度?更或者,是我曾经或者将来本该拥有的生活?


    我们一面这样讨厌着如此说我们的人,可同时,又一面轻易对他人下着同样的结论——


    你变了。


    如果常有人这样对我们说,最佳回复是什么?


    很遗憾没能给出一个机智让人拍案叫绝的答案,也许对于别琼这样的人来说,只是一句——“干你屁事”就够了。


    2


    邵小尉说,“蒋晓光立下了汗马功劳。亚盛前几天派了一组核心队伍去你们园区进行最后一次实地考察,他在考察结束后进行了一次精彩的发言。”


    “是吗?”别琼的语气不无遗憾,“可惜我没在场,真想知道他都说了什么。”


    邵小尉掏出手机,调好视频内容,表情颇为得意,“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呐,给你!”她把手机放在别琼病床上的小餐桌正中心,按下播放键,往别琼枕头边坐了坐,小脑袋靠过去,“你的同事关嘉嘉昨天看你时,拷给我的。说你肯定感兴趣。”


    手机里,蒋晓光正站在“向阳花”最大会议室内,西装革履的他,打了白色星点的领带,微微颔首,目光锁定放置在主席台的笔记本,右手画过斜上方的鼠标,举手投足间洋溢着十足的自信。


    轻轻一点,身后巨大的投影仪出现清晰的画面,依稀听到机器轻微的运转声。


    “各位,在开始我的发言前,我想请大家看下面一组数据——”


    他转过身,指着背后的投影仪,浑厚的中音响彻整个会议室——


    2009年10月云南建水县西湖幼儿园老师孙琪琪用注射器针头扎20多名不听话的4岁儿童。


    2009年12月重庆渝中区南区路幼儿园,实习老师逼迫5岁女童舔吃痰。


    2010年5月12日,陕西省南郑县一民办幼儿园发生幼儿被砍杀恶性事件,7名儿童死亡,13名儿童受伤。


    2010年9月江苏徐州天马少儿艺术学校教师陈某因一女童与自己女儿发生争执,殴打该女童十余分钟。


    2010年09月,上幼儿园第2天昏迷,22个月大男孩小轩离奇死亡,父亲和医生发现多处淤青、左侧锁骨骨折、头部有一条3厘米长划痕……


    2011年6月北京朝阳区童馨贝佳幼儿园,6岁女童被一名女实习老师用缝衣针扎伤腿部。


    2011年6月济南世纪佳园大风车幼儿园15个孩子被强迫蹲厕所、关小黑屋、被打屁股、看恐怖片。


    2011年8月长沙金太阳幼儿园南国园,两岁零七个月女童午休乱跑,遭班主任老师扇耳光并悬空拎起。


    2011年10月西安苏王早慧幼儿园,一4岁男孩因没做好操,被幼儿园老师用锯条锯破手腕。


    2011年12月陕西旬阳县磨沟幼儿园园长薛同霞,因小朋友背诵不出课文,用火钳将10名孩子的手烫伤。


    2012年2月北京海淀区上地爱心幼儿园,3岁男童指认教师用针扎小鸡鸡。


    2012年5月上海杨浦区民办格林双阳幼稚园,一女童下体被女幼师林某放入芸豆。


    2012年10月山西太原市蓝天蒙特梭利幼儿园,一名5岁女童因不会算10+1,被一名女老师狂扇70个耳光。


    2012年10月,浙江温岭城西街道蓝孔雀幼儿园女教师强行揪住一名幼童双耳向上提起,被揪耳幼童双脚离地近20厘米,表情痛苦,嚎啕不止。经网友“人肉”搜索,更多虐待幼童的照片被曝光:往孩子的嘴巴上贴胶纸,把水桶、垃圾斗套在孩子头上,更有甚者,直接将孩子扔在了垃圾桶中…


    ……


    会议室内就坐的人士开始交头接耳有了不小的骚动。


    等议论声渐静,蒋晓光正色道:“近年来,幼师毒手频繁伸向了幼小孩童,幼儿园虐待童事件屡屡发生,引出全国各地无办学资格的幼儿园因管理无序出现的一系列问题。究其原因,我认为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开办幼儿园的办学资格门槛比较低,尤其在公立幼儿园难进的情况下,民办幼儿园遍地开花,这直接导致幼儿教育机构质量良莠不齐。众所周知,参加教师资格评审必须通过教育学、教育心理学两门学科的学习并要通过考核,以及通过普通话考试并且要达到贰级乙等证书方能报考,修满这些科目的人士,必须携带以上学科的有关证明到当地的教育局申请,才能通过审批。”


    “要这么严格?你有没有考下来?”邵小尉插嘴。


    “有啊有啊,你不知道多难考,考了两次才考过的。”


    别琼一面回答她,一面继续看。


    “国内有很多地方,人们并没有认识到幼儿教育的重要性,认为不哭不闹饿不着就可以了,以养猪的方式养孩子。请来的幼师,不要说幼师资格证,他们甚至都没有参加过系统的教育培训,连师德、师风为何物都不清楚,更不要提责任心。”


    邵小尉又插嘴,“你发烧的第二天,咱麦城发生了一天家喻户晓的大事。”


    “什么事?”


    “小太阳幼儿园你知道吧?”


    别琼皱眉想了一会,“一街的那个吗?号称伙食最好的那家?”


    “没错。他家幼儿园老师和校车司机送学生去幼儿园时,将一名3岁多的小男孩遗忘在校车上,下午送学生回家时,发现已经被闷死在校车里了。”


    我的天,别琼听得头皮炸开,“真的假的?”


    “幼儿园仗着自己认识教育局的领导,还想给点钱私了,结果家长发了微博,几个大V转发,各省的主流媒体跟进,这几天,幼儿园门口围满了全国各地赶来的记者,中央电视台都报道了。”


    因为喜欢小孩子,别琼每天上班都会特意去教学区转转,看着活蹦乱跳的小朋友,他们的笑容可以洗涤心灵,不知道扫却多少她的莫名烦恼。


    只要稍微有一点责任心,别琼想,上车的时候计算总人数,下车的时候清点,最后从头到尾看一遍再下车。或者主班老师发现人没到,打电话同家长通个消息,完全可以避免。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一个鲜活的生命已经逝去,与之同时逝去的,还有那个曾经幸福的家庭。


    手机里的蒋晓光还在滔滔不绝——


    “第二、相关部门对幼儿教育监督缺位,缺乏管理。大家通过电视、报纸等媒体的报道就可以了解,每次出了事,记者采访相关领导时,发言千篇一律,这家幼儿园无办学资格,属于私自违法办学,必须严查,相关教师必须开除——我说句难听的话,您早干嘛去了?话又说回来,良好的幼儿教育机构,不能靠监督,最重要是自我的完善和强化管理。”


    说得好,别琼默默在心中点赞。


    “第三、为什么频繁出现虐童事件?幼儿闷死在校车内稍微有一点责任心完全可以避免。最直接原因是各地幼儿园数量猛增,大家投入侧重幼儿园校舍建设较多,忽视了师资素质。而在所有行业排名倒数第三的幼师薪资,也导致了一些不成熟的幼师极具负面情绪……这个在二三线城市尤其严重,久而久之,就发泄在学生身上了……”


    “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还被老师用绳子绑在栏杆上,直到放学我妈妈找过来……”提起当年事邵小尉恨得只咬牙。


    那时候家长才不重视这些事情,不缺胳膊不少腿就算ok。


    每个人都是带着一肚子暗黑故事默默成长的吧。到了小学就更变本加厉了——


    “该打就打,发骂就骂,千万别手软。”几乎所有家长都说过这句话吧?


    不得体罚学生的口号叫了那么多年,真正体罚了,谁敢说个不字?除非你有种,想好了到哪里转学。


    蒋晓光的演讲已经进入尾声,“幼儿教育对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向阳花’严格遵守我国民办幼儿园的审批条件,除了良好的校舍建设,我们尤其注重师资素质。所有主班老师,任课老师,甚至是育儿老师,面试均在三次至五次以上,甚至会进行家访,充分从各个方面各个细节详细了解其人的性格秉性、心理素质、情绪控制水平等等,才会正式聘用。入职后,先去海外培训一个月,试用一个月后入职。我们也会不定期组织幼师参观国内外优良幼儿园学习交流。同时,良好的薪酬及休假制度,充分保证并稳定幼师的生活质量……”


    ……


    邵小尉说,“咦,这里我没看过,出去接个电话就错过了。没想到你们幼儿园招聘这么严。”


    手机弹出提醒:电量所剩不多,请及时充值,视频暂停。


    别琼重新按播放键。


    “众所周知,被国际上称为‘真正优秀教师而闻名世界史上的幼儿教育家’蒙特梭利认为,幼儿教育的本质与意义是在帮助幼儿的生命完美成长。她主张幼儿教育的目的并不是为入小学做准备,而是为他们的一生奠定智慧和品德的基础,培养终身学习的好习性,塑造完美的人格。六岁前,儿童养成良好社会性行为和人格品质,6岁之后不过是强迫性重复。‘向阳花’正是以蒙特梭利理念为基础,结合中国实际情况,开创真正适合中国宝宝们的独特教育理念,帮助宝宝在六岁前积极地适应环境,养成良好的独立能力和学习能力。”


    蒋晓光激昂陈词,“更加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在所有的‘向阳花’分园,全部开通了幼儿园视频直播远程监控平台。基本能够满足,不论家长在何处,只要凭借密码登录这个平台,随时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宝宝。除厕所外,论上课、吃饭、运动、娱乐……全透明公开展示,清晰呈现在电脑或手机上。”


    他的语气一沉,“当然,可能对于绝大多数家长来说,通过视频主要是想确定自己的孩子没有被虐待,添加这个平台我们也曾经犹豫过,以这样的方式取得家长的信任,也许并不可取。可我又想,也许正是因为幼师和家长之间缺乏信任,才导致这个平台应运而生。我相信,随着广大家长对我们的充分了解,我对我们‘向阳花’的师资力量充满信心,它的主要功能,将是使家长和我们的幼师一起,共同见证宝宝的成长,毕竟,每个人的童年只有一次,白天将近9个小时在幼儿园的生活,家长不应该也不能错过这些美好珍贵的时刻。”


    ……


    长达一个小时的演讲后,是亚盛以律师、会计师、投资顾问组成的核心人士对“向阳花”管理团队的自由提问,历时两个多小时。


    别琼没兴趣听,当然,关嘉嘉也没兴趣录。


    她问:“所以隔天亚盛就签了合同?”


    “是吧,”邵小尉拿着手机,语气很是敷衍。


    别琼想,乔磊真是个神经病,他不是说要取消?


    思路完全是断开的,大病初愈,她总算想到了关键点,“你不上班了吗?戴川给我打电话,说你交了男朋友,什么时候的事?”


    “跟领导好说歹说请了一周的假,反正也可以在医院办公,有宽带嘛,他也就同意了。”


    她只好再次重复那个话题,“男朋友还想瞒着我?”


    “没有的事,就是好朋友见见面,吃吃饭。别听他胡扯。”邵小尉这么说着,却没敢看她,脸扭到另一边,假装找东西。


    别琼只想着不好意思再耽误她的时间,执意撵她走,她见她精神不错,叮嘱了几句,从抽屉里掏出充好电的她的手机塞给她,半推半就也就离开了。


    手机有几条垃圾短信,关嘉嘉几天问她为什么不上班。还有一条陌生短信,问她最近好吗,又没有署名,直接忽略。


    下午两点多护士又加了一袋点滴,直输到快五点,告诉她隔天抽个血,没什么大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精神果然好很多,拔了输液针,干脆下床出去走走,虽然仍觉得身体虚弱得很,可窗外那片绿草地着实引人入胜,室外的空气也是真清新。


    她靠在草地边供病人休息的长椅上,闭上眼睛。


    一个月的假吗?似乎并不需要的。


    乔磊成了董事长?她拿捏不了他对她的态度,犹豫着要不要辞职,可自己热爱这所幼儿园,只有更多。


    长长的过道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喊她的名字。


    “小别,小别。”


    她闭着眼,动也没动。


    来的人声音先慌,她被人一把拎起来,肩膀被人捏得生疼,“你没事吧,别吓我。”未等她睁眼,已经大喊,“医生,医生!”


    她只好张口,“好了,别喊了,我还没死呢。”眼睛依然未睁开。


    对方长长舒了一口气,又问:“眼睛怎么了?”


    “懒得睁。”


    “扑哧!”终于笑出声,“你呀,鬼灵精,可把我吓死。”


    “还有一层不肯睁开的原因,是因为我怕睁开后,”她慢慢慢慢地,说出后半句,“乔磊,我怕你……突然,又换上了另外一副嘴脸。”


    短暂的沉默后,乔磊说:“别琼,我就是想气气你,你也不想想我,容易吗,这么多年受了你那么多气,好不容易回来遇见你,我也想试试气人的滋味。”


    “这滋味好吗?”


    “不好,”他说,“比你气我还难受。”


    难为情地挠挠头,“以后不这么玩了。”


    ……不这么玩了?亏他说得出口。


    “所以,我们之间,和好了?”


    “当然,”他说,“那天你离开后,我很后悔没追上你。我想,他也是吧。我们俩站了半个多小时,愣是一句话没说,各开各的车去治丧委员会汇合。”


    “可我没想到你那么傻,那么远的路,你居然一个人走回去。脚疼吧?听邵小尉说,你的脚上都是血泡,她都不敢直视。”


    不是傻,她在心里说,只是很想走走看,这条路,是不是还可以一个人,义无反顾地继续走下去。


    “我还是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哪个?”


    “他……退学的事情。”


    “哦,老实说,我真不知道,只听朋友得到确切的消息,他的确是被劝退的,我觉得,他那么好的高考成绩,肯定是发生了什么绝对违法校规的大事,才会给出这个处理决定。”


    “大事?”她反问,“你是暗指他做了什么,打架?斗殴?嫖娼?还是盗窃?”


    “这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听说学校处理得非常微妙,对外绝对保密。”


    “但……”话说到一半她又忌讳地闭上嘴巴。


    他替她说出口,“你是不是想问,不论多么不光彩的理由被退学,反正也没人知道,他依然可以同你继续交往是不是?”


    她没说话,算是默认。


    “小别,男生同你们女生的思维角度,是不一样的。你们女生恋爱后,可以满脑子百分之百装满爱情,分分秒秒。可我们,爱情最多占据全部生活的30%。所以你想想,当像他那样一个清高的男生被理想院校录取又被劝退,动用所有关系花掉家里不知道多少钱,才保了他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所有的前途、理想都离他渐行渐远,还有一个你这样突然失信与他,报了A大的女友,你觉得,他的脑袋里,还剩下几分爱情?”


    原来是这样。


    “所以,还是忘不了他?”


    “忘,可能忘不了,但总可以彻底放下了。乔磊,你不知道,这期间,也不是没人追求,我都拒绝了,并不是他们有多不好,而是我总存着那么一丝侥幸,就像不小心被推到悬崖下的人渴望有棵树伸出树桠挂住自己,就算全身被磕挂得伤痕累累,可好歹留了一条命。我想,他多多少少还是爱我的吧。可那天我们分开后,我一个人从十三中学往回走,我就是想试试,这条路,到底是不是我自己想要走的那条,如果是,我还能坚持多久。我是不是可以真的能够抛弃一切,彻彻底底义无反顾、奋不顾身一次?”


    他不忍再听,“小别,我送你回病房吧,晚上你想吃什么?”


    “你听我把话说完。既然要说,就彻底说开,此后我绝不再多讲一句。”


    她继续说:“那条路真长真黑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路上飞速行驶的车有那么多,我就想,他们是谁呀,要到哪里去呢,有没有人像我这样,为了爱情,为了那个人,整日整夜痛彻心扉呢。还有好心人停下来问我,要不要载你一程,他说姑娘,他说我不要钱的,你别担心没有打车费。到后来,连警车也停下来,以为我精神不正常,或是遭人抛弃离家出走。”


    他啼笑皆非,“后来呢?”


    “后来警察好说歹说把我拖上了车,你没想到吧,一天之内,我不但坐了警察,还坐了救护车。”


    他无以应对。


    “我想通了,乔磊,从今天开始,之前的事情,就彻底掀篇吧,我得朝前走了。”


    “小别,”他拉过她的手,手指勾住她苍白的小手指,像极了小时候伙伴们玩游戏的动作,“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的这页可不可以不掀过去,我的心,你不会不懂吧?”


    ——乔磊,你又来了,你总是会选择在我最为沮丧的时候向我表白,这个毛病,能不能改改?


    她耐心劝说他,“乔磊,别执着了,你对我好,我都知道的。可能连你自己都没察觉的是,你不过是因为小学时受过我的恩惠,对我有好感。接着又放大了这种好感,以为就是爱。听我说,其实离爱远着呢,你慢慢想通了,就明白了。”


    “不是这样的……”他结结巴巴解释,“我去老师办公室办理入学手续时,第一眼看到你就……”


    她已无心再听,“乔磊,我累了,送我回去吧。你看,起风了。”


    他只得闭紧嘴巴。


    3


    出院后别琼在家中躺了足足两周才恢复元气。


    跟乔磊谈开后,倒是不着急去上班了,反正蒋晓光赏了她一个月的假期,以后哪有这么大方?


    母亲大人不明所以,一直以为她去了国外培训,打电话逮到她,催她相亲,原本对此一向排斥的她,满口答应,倒是把她老人家吓了一跳。


    “哎呦,我的个囡囡。你妈没听错吧,”笑得几乎能听到电话那段房屋的颤动,“你答应了,你答应了是吧?”


    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大人对快乐的要求这么低了?


    她笑嘻嘻满口答应,“是的,我答应了,赶紧把你周边老太太们的单身好男人资源发过来吧,”想开了,似乎心情都是好的,“等着寡人挨个接见他们。”


    母亲大人真不含糊,一周就发配过来五个男人,约好一天见一个,“周末就不见了,给你点时间,好好思考下哪个好。”


    对于生平第一次相亲,她还真有点紧张,打电话给邵小尉,请她跟着一起见。


    她不是早就说过要做全称最美貌的交际花吗?为什么接到电话还满嘴拒绝,像是她要害她。


    架不住她再说恳求,总算答应。


    第一个男人,是某大学的哲学老师,大她五岁,因为人家下午还有课,地点就定在了大学外的一家茶餐厅。


    人长得有点像外星球来的,眉骨突出,鼻子宽而厚,脸型四四方方,额头且宽,但并不算丑,只是有点怪。


    吃饭的时候大快朵颐,十分痛快,让看的人食欲大涨。聊了几句也不是没话说,总体来说,倒也说得过去。买单时请别琼AA制,客气且文雅。


    邵小尉禁不住频频冷笑,她当然看不上他。


    别琼好涵养地送走对方,当今时代是千金一刻的时代,教师男效率奇高,没多久妈妈就打来电话。


    “黄三姨是个什么东西,介绍这么一王八蛋给我,我还觉得她为人不错,跳广场舞的时候我不会,她还特意从网上找了视频跟我一起跳。没想到她是这种人,老娘要跟她绝交……”她听得糊涂,问了半天才知道教师男没相中她。


    没相中倒也罢了,买房子还要看上个一年半载才能下定决心签合同付钱,何况是挑选与自己度过大半生的另一半。但关键在于,没相中,出于礼貌或者涵养,不论对对方有着什么样的不满或者看到什么样的缺点,大家都会委婉地说一个客气的过得去的理由。


    可教师男的理由很直接,他回绝的理由是——


    年纪有点大。


    气得别琼想掀桌,尼玛,年纪有点大,我没挑你,你倒挑上我了。


    邵小尉说:“人家说的也没错,他80后,你85后,他可以找80后的,90后的,你呢——只能找70后和80后的。可人家70后和80后的单身男人,稍微有一天条件好,有好工作有房子有车啦,都愿意找漂亮年轻的90后小姑娘,你就说你吧,到底哪儿好?人家凭什么放着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不找,找你一大龄单身女青年?”


    “我……”


    “你想说你还算有姿色,工作也尚可,性格活泼开朗善良?拜托,这值几个钱?人家会说,我年轻貌美还胸大呀。你有吗?”


    她正欲反驳,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发出低低的被压抑的笑声,邵小尉最先站起来,“温沈锐,我就听出来像你,给我滚出来,偷偷摸摸干嘛呢?”


    “我不是故意的,”温沈锐干脆走过来坐到邵小尉旁边,“我来图书批发城看看有什么新书上市,逛了半天来这里吃饭,刚坐下,你俩就进来了。有心打个招呼吧,又怕坏了你俩的事儿。”


    与他对坐的别琼反应淡淡,“哦。”


    他应该是都听到了吧,听到了也好,她巴不得派个人专门告诉他。


    邵小尉找个理由先走,她拉住她的衣襟,“不用的,小尉你不用走,我俩没什么话要单独说。”


    未想到他一本正经道:“邵小尉,今天对不住了,我有话和她要单独说,所以还是麻烦你先走吧。”


    这真是少有的事,邵小尉打着哈哈离开了。


    她开门见山,“说吧,你有什么事?”


    “听说你前一阵生病了?”


    “嗯。”


    “现在好些了吗?”


    她耸肩,“如你所见。”


    “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态度和我说话吗?”


    “不然呢,”她凝视他,“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你说话?”


    他挪开目光,沮丧的心情突然外泄,像极了学生时代发卷子时发现因马虎而丢掉的分数时懊悔的表情,“没什么。”


    “温沈锐,不打哑谜了,既然你今天撞到了,我们就把话说开吧。”她搅动着玻璃杯内的吸管,“以前因为什么,我不想追究了,这太没意义也太傻。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回来,也不知道你现在是否单身,现在的我,只希望好好工作,尽快找个人嫁了。希望再见时仍是朋友,祝你的店生意红火。”


    这些话积攒得足够久了,她说的时候一气呵成,哪句话什么表情十分到位精准。


    “别琼,我……”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大家都说,学生时代的恋爱,都是为了今后的婚姻生活,作练习的。可我从没那么认为过,既然决定牵手,我当时想的就是一生。所以当你提出要我和去医学院的城市时,我怕你这么做,影响你的前程,又怕你不那么做,证实你也许并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么爱我。当时的我……的确有苦衷,当然这苦衷在今天的我看来,显得格外幼稚和无力。”


    这些年,他一定过得也很辛苦吧?当年盛气凌人、胸有成足、一切在握的少年已然不见了踪影,下巴布满青色胡茬,看得出饱经风霜。谈恋爱的时候,仅仅嘴角两边有淡淡胡茬,那时的她,常调皮用手指摸来摸去,扎扎刺刺,手感像是摸一个剃了光头的幼童头顶,最适合打发无聊时光。


    她听到他说:“这些年,北京,上海,广州……我都待过一阵,公司出差机会多,待遇也还算好,可不论有着怎样富足的生活,午夜醒来,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这不是你的城。”


    所以,他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吗?


    “这些年,有的是同事朋友介绍,有的是女生主动示好,我陆续接触过几个女生,本想,如果她们能够接受,就尝试着交往。可每当我说出实情,对方便仿佛见到一个怪人,吓得脸色苍白,或者假装神色自若,但很快找个理由迅速离开,此后再无任何联系。”


    答案呼之欲出了吗?


    别琼的心怦怦跳着,似有节奏打起了拍子,这拍子打得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大,像要冲破胸腔冲破屋顶,享受冲破所有捆绑所有障碍时爆发的力度和快感。


    “我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才想明白,别琼,我宁愿对别人说,也不敢找你透露分毫,我能够接受她们的拒绝,可绝对不是你,如果是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凝噎。


    不知过了多久。


    “如果是你,”他说,“对我来说,只意味着毁灭。”


    她屏住气息。


    “大一入学没几天,那时我们还在军训,校方组织大家去体检。结果我……被查出来,……是乙型病毒性肝炎。”


    说完这段话,他的脸色煞白,垂着头,似绝症病人听医生交代病情。


    “之前高考体检时还是正常,我想,也许是有次口腔溃疡,我在外头小贩吃了什么脏东西,传染上的吧。被查出来后,院长还曾为我说情,但因我选的专业要求,最后处理的结果是不对外宣布,他还好心地生平第一次动用了他的关系帮我改志愿,你知道的,当时我非医学院不报,我所报的专业因为体检结果,是没有一家肯录取我的。”


    原来如此。


    她想起乔磊说他家中在政府那里有人脉,谣言真是可怕。


    已过午饭时间,茶餐厅的客人寥寥无几,服务员们坐在最里侧吃工作餐,无人注意这对正在说话聊天的男女。


    “这件事情,让一直意气风发的我性情大变。我又了解到很多企业在招聘时,严格要求查肝五项,不合格者一律不予录用,彻底对未来的人生充满了绝望。到了N大后,每天的日子,不过是混吃等死。我连自杀都想过……可一想到我爸,就又怂了。那时的我确实顾及不了你,看到任何人都觉得是仇人,恨不得找个炸弹抱住几个人轰上天,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垫背的人越多越好。那时的我,恨你们身体健康,恨你们可以复读,今年考得不理想,复读再考来年还有希望。我恨你们可以放声大笑,恨你们有交好的朋友同出同入……我恨所有人。尤其恨你!”


    ……原来是这样。


    “我是在那个时期特别介意你出尔反尔改志愿去了A大的,之前还能理解,可那时只有仇恨。说什么爱我,为我可以牺牲一切,不过都是骗人的。既然如此,还在我面前演什么戏?你越找我,我越恼怒……陷在怪圈里出不来,连宿打友鼾我都觉得是错的。”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这答案来得太晚太突然,她需要好好消化一阵。


    “目前全球3.5亿乙肝病毒携带者中,有近1亿是中国人,全球每年大约70万病毒性肝炎相关死亡人群中,我国占近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已经装不下别的东西,全部都是关于这个病情的冲击,生命、未来、前途、理想……全部是泡影,当时的我,哪里还敢去奢谈他妈的什么爱情!”


    他压抑太久,说话的时候,嘴唇都是哆嗦的。


    “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屡屡受阻,社会对这个人群的歧视,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曾经看过一组资料,提到对于感染乙肝病毒的影响,调查显示,8.5%的乙肝病毒携带者是因乙肝病毒感染而失业;15.4%的人因为乙肝病毒没有找到工作;44.8%的病毒携带者已经就业,但单位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有19.6%的就业没有受到乙肝影响。如果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感染了乙肝病毒,39.2%的人会像以前一样与之交往;23.6%的人表示会与感染者减少接触,并保持一定的距离;33.7%的人表面没什么,可是心里会介意;3.5%的人甚至会立刻避而远之。得知自己丈夫、妻子患了乙肝而闹离婚的这种行为,21%的人会选择离婚……这些,这些数据,会让你了解,我曾经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她从未见到他这般萎靡不振的样子。


    “算了,不说这个。”他苦笑着,“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好医生,虽然目前全世界都无药物能彻底根治,但慢慢对病情有了正确的认识。尤其得知,国家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卫生部曾经联合发出《关于维护乙肝表面抗原携带者就业权利的意见》,明确要求医疗机构不得将乙肝病毒血清学检查作为体检常规项目。除饮食、托幼和军校等机构,其它用人单位不得强制要求应聘者进行乙肝检查。至于婚检,早就取消了。”


    他的力量在慢慢聚集,“我想通了,如果这是我的命,那我也只好选择接受它。包括现在,虽然社会对乙肝病毒携带者还有一定的偏见和歧视,但过了这么多年,我早不是当年的我。”


    他终于回归正常状态,“别琼,早就想找机会告诉你,可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今天既然遇到,拣日不如撞日,那就和盘而出吧。”


    “现在讲出来,有舒服一点吗?”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有,当然,”他的眼睛有些湿润,“还恨我吗?”


    在知晓全部真相后,只有百感交集。


    她问:“之前你的qq签名,老婆会武术,我也挡不住,是……”


    他惊讶于她耿耿于怀的居然是这个,“你一直记得?”


    “嗯。”


    “是邵小尉给我打电话,说她不管什么原因我执意和你分手,你一直走不出来。让我改个签名,你看到了,也就彻底死心了。”


    哈,邵小尉,居然是邵小尉。


    “请原谅我,”他坦诚地看着她,“当时我年少,不够有担当,也不敢和家人谈,只顾逃避,迁怒他人。我顺风顺水惯了,从没跌过这么大的跟头。更别提什么积极的困难观。”


    她唯有微笑。


    “别琼,这些年,横跨在你我之间的事情有太多,我明白的,就算我们两个都想回到当初,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他说这话时,也许是错觉,别琼觉得他的眼中似有流星飞速驰过,像极了绝症病人盯着医生宣布搞错了病历或是误诊,可那希望之光,一瞬即逝。


    “听完你说的这些,让我对你的经历充满怜悯且敬畏,可如果回到感情这件事本身,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还恨你,如果让我说心里话,那么我的回答是,是!当然!说穿了,你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根本没有信心,诚然有你生病这个强大的借口,发生那么大的颠覆性的改变,不知如何应对,我都理解。可对我来说,我爱的人哪怕得了白血病、癌症……任何绝症,不论是他执意主动驱赶,还是我无情主动离开,生病都绝对不是让我和他分开的理由。”


    眼泪夺眶而出,一颗一颗滴在面前的透明玻璃餐桌上,“不论有着多么大的改变,如果我们分开,一定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变了心。你对我、对我们的感情没信心,我不责怪你,我也没有资格责怪你。要怪,只能怪,那时我们年少,心智不成熟,对爱情的理解和表达方式也不同,更因为,”她停顿了好一会才说出,“也许是,你我从来都不曾懂得,什么,是奋不顾身,爱上一个人。”


    他默默看着她。


    “比起‘奋不顾身爱上一个人’,在这场恋爱中,我们都是最自私的那个,我们都更爱自己多一点。”


    纠结、不甘心了这么多年,也许这才是别琼追求的真相吧。


    她想起生长在中国沿海及东南亚各地近陆的浅海泥沙中的一种名为“血蚶”的贝类,壳形似心脏,上下两壳质厚而隆起,因肉柱呈紫赤色、多血,而得名。潮汕和部分其他沿海城市的居民,喜欢浇上滚烫的开水直接吃,血蚶受热开壳,常常血流满野。她在同学家第一次看到同学全家围坐在地板上,边看电视边吃,个个满嘴鲜血,说话时露出的牙齿、牙床也如是,吓得她误以为入食人族一家,半天不敢动弹。


    在同学反复游说下,她尝了一个,入口鲜美至极,随后大笑着加入“茹毛饮血”队列,同学故意将“鲜血”抹满她脸颊、双臂,同学母亲嗔怪着阻拦,最后全家均加入战争,闹成一团,好不畅快。


    回到麦城后偶尔想起这美味,嘴馋网购,隔日上午收到,拆开卖家封好的泡沫箱,取出上面覆盖的保温用的冰袋,下面的血蚶满是泥沙,脏得要命。初时小人之心以为卖家为占分量故意为之,不由怒火中烧,正欲打电话跟店家理论,突然发现最下面夹带了一张白纸,上书——


    “我们没有清洗血蚶的泥沙,是因为这样成活率高,保证血蚶味道的鲜美。请大家不要误会我们是为了多占分量。另:我们每斤实际发的是一斤三两。”


    原来如此。


    也许她和温沈锐之间曾让她觉得荡气回肠的爱情,正因为迟迟没有得到解答,就似这血蚶身上的泥沙,才得以使得她心心念念放不下如此之久吧。


    洗净泥沙去掉层层包裹的想象之光,终于照见真相。


    如初见血蚶时的骨寒毛竖,到现在的坦然接受,她潘然醒悟,原来解脱的感觉竟是这样好。


    所有让人深恶痛绝的言行: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口是心非、阴险狡诈、卸磨杀驴、同流合污、过河拆桥、挑拨离间、为虎作伥、无恶不作、心怀叵测、小肚鸡肠、两面三刀、恩将仇报、暗箭伤人、落井下石、无事生非……使我们曾有过这样愤怒、痛苦、绝望的时刻,我们也曾,采取了上述文字中提到的方式去安慰身边的亲朋好友。


    但终有一天生活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如闪电劈中风雨中摇曳的大树,如高楼坠物砸向正常行走的路人,如漫过堤顶卷走筑堤泥土顺流而下的洪水淹没村庄,总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以惨重无法挽回的代价,才能明白什么是瞋目切齿、暴跳如雷、令人发指、怒不可遏、七窍生烟、肝肠寸断、哀哀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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