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7章

3个月前 作者: 舒仪
    第55章


    谭斌垂下眼睛,咬着嘴唇不出声,内心苦苦挣扎。


    “谭斌?”声音里有祈求的意味。


    看到他眼睑下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谭斌心软了,慢慢躺在他身边,双臂规规矩矩放在身体两侧。


    幸亏美式沙发宽大柔软,两个成人紧贴着,并不觉局促。


    程睿敏撑起头看着她:“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怕我非礼你?”


    谭斌闭上眼睛,“我不怕你,我怕我把持不住非礼你。”


    象是完全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他轻轻吁口气,低低笑了一声,翻过身紧紧抱住她。


    他的脸和她一样滚烫。


    她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却被抱得更紧,于是放弃,不再动了。


    象池水一样包裹着她的,依旧是他身上清淡的气息。


    过了很久,他低头吻她,嘴唇温软,带着略微凉意,在她的唇间温柔辗转。


    房间内听得到钟表的嘀嗒声,还有两人的呼吸声。


    谭斌更听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越来越快。


    “谭斌,”他终于在她的耳边低声说:“给我一个机会。”


    他说:“请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我不想放开你。”


    经过上回那一幕,再糊涂的人也该明白,她和男友的关系出了问题。


    屋子里这么静这么暗,除了他的目光,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的眼睛近在咫尺,黑而深,清晰映出她的影子。


    “让我把自己的事先理清楚。”她转开脸,声音是涩的,“对不起,请给我时间。”


    他久久凝视她,最后放开手,“我明白,我等着。”


    过去的人和事,牵连着两年的记忆,放弃的时候血肉剥离,难免疼痛。


    她坐起来,“我想回家。”


    “你还在发烧。”


    “手机昨晚就没电了,我得回去充电,怕误事。”她胡乱找着理由。


    “回去谁照顾你?”


    “我有朋友。”


    程睿敏沉默,过一会儿说:“好,我送你。”


    又睡了两个小时后,他不顾谭斌的反对,坚持开车送她回去。


    路上两人都竭力维持轻松的气氛,谭斌告诉他昨天发生的事。


    “就为这个伤心?”趁着红灯,程睿敏腾出手掐掐她的脸,“你经的事儿实在太少了,多经历几回就适应了。”


    谭斌被打击到,推开他的手,哼一声:“你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程睿敏微笑,“我记得有一个人,刚升职的时候,对两权分立这种事,简直是深恶痛绝,如今她自己也学会了。”


    “那时候比较天真。”谭斌脸红,“前天晚上我想来想去,既然无法完全信任,自己又没有精力天天盯着,唯一的方式,就是让他们自己制约自己。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一时想不出来,算是个权宜之计吧。不过很遗憾,这种方式牺牲的,往往是公司利益最大化。”


    “凡事总要有代价。我终于明白,什么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只有做到相应的位置,才知道其中的难处。”程睿敏言辞间有太多的感慨。


    就像现在他才能真正理解,在Global和中国区之间小心周旋,如履薄冰有多么艰难。如果时光在此刻倒转,他在MPL和刘秉康的关系,也不会走到最后水火不相容的境地。


    再提到方芳,谭斌的神色有些黯然。


    程睿敏轻蹙着眉想了想,“如果没有更好的去处,让她投份简历到网上,我那儿还在招市场助理。”


    谭斌挺意外,“我没这个意思,不想让你为难。”


    程睿敏还是微笑,“我还不至于公私不分,不然早就不择手段把你骗过来了。”


    谭斌横他一眼,心说上次在塘沽,您老出示的那Offer又是怎么一回事?


    程睿敏只是专心开车,脸上并无异样的表情,“说起来很矛盾,栽过跟头的人,再爬起来对自己的评价会比较客观,不会眼高手低。可是我特别不希望你遭遇,人被迫面对真实的自己,是件很残忍的事,我喜欢看你意气风发趾高气扬的样子。”


    谭斌扬起眉毛,“我一直都很低调,什么时候趾高气扬过?”


    “看,说着说着自己就暴露了。别人眼里的你,和你心里的自己,总是有差距的。”


    “嘿。”谭斌被堵得说不出话。


    从开始他就喜欢教育她,每次都让她半边脸麻辣辣许久不褪。


    到了目的地,谭斌解开安全带,“我回去了,你也别让人担心,回家好好休息。”


    程睿敏熄了火,“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没事。”


    他不由分说下了车,替她打开车门,接过她的手袋和一包药,转身就进了电梯。


    谭斌只好跟进去。


    电梯里他搂住她的腰,谭斌扭了一下没有挣脱,也就随他搂着。


    控制板上的数字随着电梯的上升一路变幻,到达谭斌的楼层,叮一声滑开双门。


    门一开,谭斌顿时楞在当地。


    沈培坐在她的门口,神色憔悴不堪。


    三个人面面相觑。只不过谭斌看的是沈培,沈培看的却是她身边的程睿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程睿敏,他不动声色地向沈培点点头,“您好。”


    搭在谭斌腰上的手,却不由自主紧了紧。


    沈培站起来,惊异地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人身材颀长,容色出众,站在谭斌身边,两人的气质相得益彰,如一对璧人。


    沈培的眼神顷刻充满了不自觉的敌意。但平日的修养,还是让他露出勉强的笑容,“幸会。”


    两个男人都若无其事,只有谭斌感觉尴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问沈培:“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培从程睿敏身上收回注意力,上前拉起她的手,“你病了为什么不回家?我找了你一晚上。”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面对他的焦灼和担心,谭斌不知道该如何从头解释,这一刻无比鄙视自己。


    她唯有硬着头皮低声对程睿敏说:“你先回去吧,对不起。”


    程睿敏的手从她腰间慢慢滑落。


    他笑笑,不再看她,将手中的包和药都递给沈培,“她还在发烧,记得让她多喝水多休息。袋子里我留了张纸条,是口服药的剂量和服药方式。”


    沈培点点头,“知道了,多谢。”


    “我走了。”程睿敏匆匆后退一步。


    一直洞开的电梯门,恰在此时阖上,砰一声撞在他一侧的肩膀上。


    这声音让谭斌的心颤了一下,紧紧缩成一团。


    他揉着肩膀进了电梯,笑容依旧从容,“再见。”


    电梯门在他眼前无声无息地阖上,剩下的两个人,站在走廊上,彼此相视,无言以对。


    谭斌受不了这种压力,想起昨夜求助无着的惨状,心又硬起来。


    她挣脱沈培的手,取出钥匙开门进去。


    沈培跟进卧室,坐在床边,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他身上胡乱套着一件厚绒外套,里面还是那套夏季的衣服,外套和裤子上沾满了灰尘,脸颊上也抹着几道。


    谭斌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顿一顿想起高大夫,答案已不言而喻,随即换了问题,“你怎么过来的?你妈知道你出来吗?”


    沈培抬起头,目光炙热不安,看得谭斌心中忐忑。


    他却依然不肯开口。


    她叹口气,取来湿毛巾,小心替他擦洗脸面和手指。


    “你去了什么地方?哪儿沾来这么多灰?”


    沈培忽然推开她站起来,一声不响走进浴室。


    谭斌扔下毛巾呆半晌,觉得浑身无力,索性脱掉外衣钻进被子里。


    身体逐渐回暖,刚有点迷糊,浴室里一声闷响,让她吓了一跳,这才发觉沈培在浴室里呆的时间太久了。


    “沈培?”她跳下床,大力敲着卫生间的门。


    门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似是充满痛楚的喘息声。


    再也顾不得什么,她一把扭开门锁。


    沈培倒在浴缸前,双臂护着头脸,身体蜷缩成胎儿形状,抖得象风中落叶。


    那件外套扔在地板上,他身上的T恤已经脱了一半。


    谭斌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想抱起他,沈培却拼命挣脱开她的手臂。


    “你走开!“他喘息着说。


    “小培你放松点儿,我来帮你。”谭斌试图安抚他。


    “你走开吧,谭斌。”沈培微弱地说,“求你了,我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了,求你!”


    他的声音充满绝望的哀求,谭斌松开手。


    “你出去!”


    她默默退了出去,似受刑一般静听着浴室里的动静,牙齿控制不住嗒嗒作响。


    终于听到哗哗的水声响起,她靠在墙上,用手掩住面孔,脊背上全是冷汗。


    时间如此漫长,似已停止移动,每一个细微的响动,都象贴着她的头皮碾过。


    浴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沈培开门出来,坐在梳妆台的软凳上。身上仍然套着那身衣服,只有头发在湿淋淋地滴水。


    谭斌取出吹风机为他吹干。


    新长出来的头发已有一寸多长,依然柔软黑亮,曾经骇人的伤口,隐藏在浓密的发根下,几乎看不到了。


    吹风机打到了最大档,出来的风已有些灼热,他的脸依旧触手冰凉。


    空洞单调的风声里,沈培抬起头,对着镜子笑一笑。


    那是谭斌见过的最脆弱最无助的微笑,但一经绽放,却带着动人心魄的灿烂和强韧。


    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恍惚迷乱,恢复了以前的清澈和明净。


    “谭斌。”


    “什么?”谭斌关掉吹风机。


    “我们分手吧。”他清清楚楚地说。


    快乐的一天(程小敏同学的六岁儿童节)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老师说,世界上所有的儿童在这一天都应该很快乐。


    我不知道自己今天算不算快乐,因为我被外公罚了,被关在小阁楼里呆了一天。


    外面上了锁,我捶门,我想上厕所。


    外公送进来一个尿盆。


    这尿盆,小的可以嘘嘘,可是大的,出不来啊,555555


    外公,我憋得难受!让我出去吧。


    外公装着听不见。


    外公说,不实实在在教育我一次,下回我就要上房揭瓦了。


    可是家里的房子很高,我上不去啊。


    再说,房顶上除了黑乎乎的瓦片和野草,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玩的?它下面会有黑头蟋蟀吗?能灭了唐小篆的大王吗?


    外公瞪我,那就是我说错了,好吧,可是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会上房揭瓦?


    我饿了,我要吃饭。吃饭你总要开门吧。


    外公敲门,我立刻跑到门边站着。


    但是从门缝下面送进来的,是什么?


    烙饼!!!!=皿=……>/////<


    TOT,我不要吃烙饼,我要吃米饭炒菜。


    妈妈,你在哪儿呀?我不要跟外公过了,555555,我听话,我再也不点人家的稻草堆了。


    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想找个地方放炮仗。我们研究了很多天,在草堆上放月旅行,是放得最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放月旅行会把稻草堆点着,我也不知道草堆上那几条粗粗的绳子是高压线。>||||||<


    救火车先拉着长笛来了,一、二、三、四、五……哇,一共来了十二辆耶!


    警察叔叔说,半个城市的消防车都出来了


    后来,后来叔叔就把我们都带走了。


    唐小篆他们几个胆小鬼被吓得说不出话,我没事啊,我跟警察叔叔比划,我们是这么这么放炮的,火是这么这么烧起来的,救火车是这么


    这么赶来的……


    可是为什么最后我成了领头做坏事滴?5555555,明明是唐小篆找到那个草堆带我们去的嘛=皿=


    我想不通啊,大人的思维太奇怪了。>_<


    太闷了,太闷了,干什么好呢?


    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原来到处找不到的东西,都被外公藏在这里了。


    妈妈寄来的巧克力,饼干,桂圆干,红枣,哇咔咔,全在这里啦!^O^


    真好吃啊真好吃,能一次吃过瘾真幸福啊!^O^


    吃饱了为什么这么困?我要睡觉,唔,睡一觉……


    ……


    ……


    为什么屁股这么疼?


    不要啦,外公,我错了,我再也不偷吃东西啦!外公,屁股好疼啊!55555555555,妈妈,快救我……——


    保姆把程小敏同学剥干净洗白白送上床之后,他还在捂着屁股抽噎。


    第二天上课,老师问同学们:“大家的儿童节过得快乐吗?”


    “快乐!”大家齐声回答。


    坐在第一排的程小敏同学,回答的声音最大。


    不用写作业,不用背唐诗,不用练大字,还有那么多好吃的零食可吃。


    老师说得很对,儿童节大家都快乐,他尤其快乐!


    第56章


    吹风机脱手,落地之前谭斌及时揪住了插线。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几天来心里不止一次冒出过这样的念头,但同样的话,从事事以她为重的沈培嘴里说出来,还是令人惊心,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并没有把说再见的机会留给她。


    “只能这样了吗?”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抬起眼睛。


    “我想只能这样了。”他转过头看着她,神色平静而温柔,“谭斌,别再骗自己了,你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啪一声响,谭斌手里的吹风机还是掉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来,下意识地把电线绕在手臂上。


    “你一直在等一个人,现在你等到他了,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看他的眼光,就象小孩子看到糖果。”


    谭斌苍白地看着他,紧闭双唇。


    她在心中预拟过这个场面,但没有想到真正面对时,会如此疼痛而残忍。


    或许只是因为说分手的不是她。


    沈培的声音里有无奈和失望,但听不到任何恨意,他一直是个心性平和的人。


    “昨晚我妈说你打电话来,什么也没说就挂了。我觉得心惊肉跳,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你,我来找你,也找不到人。我在你门外等着,可是


    你一直不回来。你不是问我去哪儿了吗?后来我去了世纪坛艺术馆,咱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躺在那儿从头到尾地想,谭斌,以前我总


    也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间就豁然开朗。”


    谭斌沉默地聆听。


    “在甘南的时候,牧民带着我南迁,没有药,也没有什么吃的,他们为了让我活下来,把最好的羊腿肉剁碎煮熟了强迫喂给我……”


    谭斌的身体轻颤了一下,这是沈培第一次提到他在甘南的遭遇。


    他一向有轻微的洁癖,尤其受不了膻味,平时基本上不吃羊肉,偶尔经过烤串摊,闻到那股味道就会有反应。


    “我的反应,你也能猜出来,吃了吐,吐了又被强灌,那段日子太难熬了,我一点儿不想坚持,想放弃,可我一直记得,我承诺过你一件


    事,我不能太自私就这么一走了之,我要回来见你,我一直想着你,想着我认识你之后的每件事,想着这些才能强迫自己活下去。”


    谭斌低下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涌出来。


    “可是昨晚我突然发现,你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一次都没有。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他笑得有些凄凉,“我从开始就没有走进过你的


    内心,直到现在你也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


    “沈培,你这么说并不公平。”谭斌倔强地回答。


    那些过去的美好和温暖,同样沉淀在她的心里。


    “是,也许。也许你以前爱过我,但现在不爱了。你有自己的人生梦想,可我帮不了你。”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


    “沈培,”谭斌抬起头,嘴唇有点儿哆嗦,“你有没有问过,从你失踪之后,我都想些什么?”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没有任何意义了。谭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就这么简单。”


    他终于想明白了,跳出来了,才能把她看得如此清晰透彻。


    可是这些日子她经历过的恐惧、伤痛、忧虑、沮丧和煎熬,无数个难眠的长夜,他也永远不会知道。


    她要的并不多,不过是疲惫时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谭斌别过头去,明明想笑,眼泪却流了满脸,顺着两颊落在衣襟上。


    “对不起。”她说,“沈培,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沈培微笑,“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呢?你既然选择了就坚持下去,人自私一点儿不是错。”


    还是有怨怼,他毕竟不是圣人。


    谭斌当然听得明白。


    他说得对,眼下这点内疚,今天明天后天,也许会一直存在,令她惭愧,但终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完全消失。


    他是彻底想通了。


    沈培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鬓角,“给他打电话吧,以后别再犯傻了,遇到难处总一个人顶着,我告诉你,男人存在的价值,就是被


    需要。”


    谭斌看着他,知道已无法挽回,她真的要失去他了。


    她浑身动弹不得,只有眼泪汩汩而下。


    沈培凝视她,眼中有不舍,但终于放开手,轻轻关门离去。


    他的背影在谭斌眼中模糊一片。


    她没有意识到,沈培只留给她一个骄傲的背影,从这一刻起,决绝地从她的生命中淡出。


    那天她倚着床呆坐很久,眼看着天色渐晚,才想起给手机充电。


    一开机,她看到无数个未接电话,从昨晚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是沈培的号码。


    她一条条慢慢看着,一大滴温热的水珠,噼啪落在手机屏幕上。


    之后她再也找不到他。


    他的手机关机,市话变成了空号。试着打到他父母家,她一报上名字,电话就立刻被挂断。


    程睿敏也没有再联系过她,只在当晚发条短信,提醒她去挂点滴。


    谭斌感谢他的缄默。


    那一周的时间,她的情绪异常消沉,不愿见任何人,也不想说任何多余的话,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那些琐碎而磨人的细节,需要全神贯注地投入,一直是镇痛的良方。


    方芳要离职了,秘书惴惴地征求谭斌的意思,是否私下给方芳办个告别Party。


    谭斌坚定地否决,让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当众强颜做笑,是件太残忍的事。


    方芳最后一次来办公室,谭斌和她约在在楼下的星巴克,问她今后的打算。


    她没有把程睿敏公司的网址交给方芳。事关他身前身后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不得不小心,为他也为自己。


    只是不经意地向方芳提起,有一家这样的公司在招人。


    方芳却低头笑笑:“谢谢你,不用了。我不想呆在这个行业了,想去试试别的工作,或者再去考个学位,回学校做老师。”


    谭斌叹口气,“有句最俗的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学校里环境就一定单纯吗?未必。有利益就有人事纠葛。”


    “我明白,只是给自己留个做梦的地方罢了,Cherie,我打算去友邦了。”


    “你去做保险?”谭斌大吃一惊。


    “对啊。我一毕业就来了公司,除了MPL,都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这几天面试了几个地方,我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生存能力。所


    以我才想试试,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看看能不能扛过去,抗过去了,也许将来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谭斌拍拍她年轻饱满的脸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现在看来栽跟头一样要趁早,至少摔倒了爬起来,还有从头开始的勇气和资本。


    “我走了。”方芳起身,“有什么临别赠言吗?”


    “有。”谭斌看着她,“方芳,记着一句话,无论职场还是感情,要替别人着想,但为自己活着。还有,一时失败,只代表暂时不成功,


    不要轻易丧失信心。”


    大公司里一个人的离去,就象投进水面的石头,溅起几点水花,很快归于平静。


    方芳空出的位置,马上被新晋的员工填补。


    王奕也从楼上搬下来,就坐在谭斌的正前方。有时候谭斌会失口把她叫做方芳。


    普达集团的集采,还在按计划进行。


    MPL各省的销售经理,把从普达省公司挖来的情报,陆陆续续报了上来。经过汇总,整个集采的框架规模及合同总额已初现雏形。


    但是传说中这一周就要下来的普达标书,依然不见踪影,严阵以待的各家公司,士气几乎被拖至最低点。


    午休时分谭斌没有随同事出去午餐,趁着办公室无人,她搁起双腿靠在椅子上假寐。


    身侧是空闲了将近五个月的总监办公室。


    门关着,里面黑漆漆的,透过玻璃幕墙外的光线,映出家具的模糊轮廓。


    没有窗户,一张大班台,四把椅子,两列书柜,就是十五平方房间内的全部。


    谭斌怔怔看着,在心里计算着,那个位置的价值,是否值得所付出的代价。


    因为忙,所有的痛觉神经都似完全麻木,就这样浑浑噩噩混到周末,她忽然接到黄槿的电话,请她到沈培的住处去一趟。


    这个电话非常不合常理,不过谭斌没有多问,放下电话就过去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沈母和黄槿在等她。


    大部分软装饰都已经撤掉,只剩下孤零零几件家具。


    “谭小姐,”沈培母亲说话时嘴里象含着一块冰,“沈培搬回家了,这房子马上要借给别人,请你查收一下自己的东西。”


    谭斌“哦”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心口却有一小片地方变得冰凉。


    近房门处放着两只纸箱子。


    “你的东西,都是沈培自己亲手收拾的,没有任何人动过。你最好仔细点点,别拉下什么,以后就不好说了。”


    一股辛辣之气直涌上来,谭斌转身,借着低头开箱的机会,死死咬住嘴唇。


    箱子里的东西归置得很整齐。所有的衣物都用软纸包着,化妆品收集在一只藤篮中。


    井井有条一向是沈培的习惯。


    倒是黄槿看不过去,走过来说:“谭斌,我给物业打个电话,让他们帮你搬下去。”


    沈母冷笑一声,“黄槿你算了吧,愿意讨谭小姐欢心的人多的是,哪儿轮得到你献殷勤?”


    黄槿只好站住,看着她抱歉地笑一笑。


    谭斌要深呼吸几次,才能勉强压下胸口的起伏。


    她并不怪沈母,这是她应该得到的,一脚踏两船的报应。


    临出门时,她依然恭敬地向她告别,“阿姨,我走了,您多保重。”


    沈母微微一笑,“谭小姐,不敢当,走好。”


    把纸箱在后备箱安置好,她已完全脱力,心神恍惚之中,手指不小心被车门挤住。


    她怔怔握着受伤的中指,眼看着指甲慢慢变成紫黑色,钻心的疼痛终于传递到大脑。


    空荡无人的地下停车场里,她象受到冤屈有口难辩的孩子一样,伏在方向盘上嚎啕痛哭,哭得声嘶力竭,却不知道为谁而哭。


    有人敲玻璃,急急叫着她的名字,“谭斌,谭斌……”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匆匆抹掉眼泪抬头,是黄槿站在外面。


    推开车门,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黄姐。”


    黄槿坐她旁边,言语间充满了歉意,“谭斌,师母的脾气一向这样,说话做事不大考虑别人的感受,你甭往心里去。”


    “我没有介意。“谭斌扯过纸巾擦净脸上的狼籍,“只是想不通,我自问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为什么从开始就讨厌我?”


    黄槿有些奇怪,“沈培以前没跟你说过?因为你们的事,他和师母吵了好几回了,其实……其实……你知道沈培是独子,师母一直想让他


    娶个门当户对的圈内人。”


    谭斌脸上的表情定住,好久点点头,居然露出一丝微笑,虽然笑得很艰涩。


    原来沈培不愿提结婚的真正心结,是在这里。


    她一直自视甚高,更是父母心中的骄傲,原来在别人父母的眼里,她只不过是个觊觎高门槛的蓬门贫女。


    她下意识地把纸巾在手里团成一个球,又用力捏扁,然后问:“沈培现在好吗?”


    “还好。他肯按时去见心理医生了,前几天刚录完口供结了案。”


    谭斌一愣,“结案了?”


    “对。”


    “他都说了?”


    “基本上都说了。”


    “他……他有没有提起,在甘南到底怎么回事?”


    黄槿转过头,“谭斌,你真想知道?”


    谭斌只觉心口怦怦乱跳,“是。”


    黄槿叹口气,“其实经过很简单,出人意料地简单。”


    每个人的刻骨铭心,在其他人的眼里,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段寻常八卦,三言两语即可道尽人的一生。


    沈培的遭遇确实很简单。


    第57章


    铺天盖地的暴雨中他和同伴迷失了方向,离开国道误入草原深处的无人区,车轮不小心陷入塌方之处,不幸翻车。


    沈培只受了点轻伤,同伴李罡却在翻车时被甩出来,压在车身下动弹不得。


    因为车体严重变形,随车携带的工具箱被死死卡住,千斤顶和其他工具都取不出来。


    沈培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从李罡的眼睛里一点点消逝。


    他从未见识过生离死别,深受刺激,迷乱中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无恙。带着无法承受的自责,他没有在原地等待救援,而是选择逃离了车


    祸现场。


    向南只走了几公里,便迎头遭遇到两个逃狱的毒贩。


    对方的衣物虽然破烂,但上面模糊不清的某某看守所的名字,让沈培意识到危险的信号。


    他主动把食物和随身的现金相机都取出来。对方索要腕表时,他犹豫了片刻。


    这只表的表盘上带有指南针,靠着它才有可能走出这片无人区。不过挨了两拳之后,他还是乖乖解下腕表递过去。


    当对方开始觊觎他的皮夹克和冲锋裤时,沈培反抗了。


    八月底的草原,夜晚的温度已经相当地低,没有水没有食物,再没有御寒的衣物,他在草原上只有死路一条。


    但他一个人终难对付两个亡命之徒,他被按在地上,强行脱去外衣,挣扎中他清秀的五官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


    这一刻的羞辱,成为他后来睡梦中不间断的噩梦,难以摆脱。


    他的嘴被强行捏开,呼吸随即被一股腥臭的味道所包围。


    他不断地干呕,挣扎中摸到扔在一边的三脚架。那是他用来探路和自卫的工具。


    他用尽力气抬起手,对方惨叫一声跳开,他的头顶因此遭到沉重的一击。


    沈培倒在地上,眼前的视线渐渐被浓稠的血浆遮盖。


    决意灭口的毒贩下了重手,钝器击打在肉体上,鲜血飞溅,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淹没了一切。


    他的记忆就从此时开始混乱,以后的日子,一旦重复脱衣服的动作,就如一柄利刃,刹那划开黑色的记忆,令他清晰记起每一寸肌肤上灼


    热剧烈的痛苦。


    他蜷起身体,意识渐渐模糊,一片混沌中只剩下唯一的一点清明,他想起昨天他才向谭斌求过婚,他不能做食言的人。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让他举起双臂,死死护住头脸,他要好好地回去见她,不能伤了脸让她担心。


    他就这样失去了一切知觉。


    两个逃犯以为他死了,随即卷起所有的东西继续向西逃亡。


    半夜的时候再次下起大雨,昏迷的沈培被雨水浇醒,雨停后他看到满天的星光,也看到了北斗七星。


    他想起了北京,北京有他的父母,还有他的谭斌。


    他终于辨清方向,朝着南方爬过去。南边就是拉朴楞寺,车队约定的集合地。他要去那里,他要回北京……


    沈培的故事到此结束,车厢里是无声的寂静。


    过了很久,谭斌摸出烟盒询问,“可以吗?”


    黄槿点点头。


    谭斌低头点烟,嘴唇却哆嗦得凑不到打火机上。


    “你也别想太多,沈培只是运气不好。”黄槿接过火机替她点着,“那位心理教授说,只要有一点希望,人就会本能选择逃避,只有拿走


    他的一切,他才会有勇气面对现实。你们分手,对沈培,也算是休克疗法吧。”


    谭斌用力吸口烟,“黄姐,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那种特没品的女人?为更好的选择不吝伤害别人?”


    黄槿许久没有开口,象在考虑如何措词,最后她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沈培就是运气不太好。”她看着谭斌,有些疑惑,“不过


    你真的在乎别人的想法吗?你们白领不是特自我的一个人群吗?”


    谭斌脸上浮起一个笑容,比哭更难看。


    “谭斌,”黄槿望着窗外,轻声说,“其实你并不了解沈培。他看着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特别脆弱。十九岁刚出道的时候,有个画评家


    把他的技巧批评得一钱不值,他赌气之下,一把火把所有的作品烧了个干净,发誓再不做画。直到先生送他去法国呆了半年,他才肯重拾画笔。”


    谭斌闷头一口一口地抽烟,并不出声。


    黄槿看着她泛青的脸色,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没事。”谭斌用力把烟掐灭,“黄姐,谢谢你,我走了。”


    黄槿把一件东西放在她的膝盖上,“沈培的车和东西,公安局都发还了。这是他让交给你的,说如果你愿意看就看一眼,不想看就扔了算


    了。”


    那是一张自己刻录的光盘。


    黄槿推开车门准备离开,又回头笑一笑,“对了,他还说,谢谢你把小蝴蝶带给他。”


    光盘里的内容,完全出乎谭斌的意料。


    一段数字摄像,开始是一望无际的桑科草原,起伏叠宕的黛色远山,红墙白顶的藏式建筑零星散落在碧草之上。


    沈培的画外音:“你这小妞儿总是忽悠我,自己说说放我多少回鸽子?你不肯来是吧?我拍给你,回家我馋死你……”


    镜头前突然出现一只大手。


    接着有人阴阳怪气地笑:“沈培,你丫真肉麻,把女朋友宠成这样。将来娶了媳妇儿,也是一结结实实的气管炎。”


    沈培:“滚一边去,甭挡着我!”


    “你们看,沈公子居然气得噘嘴,来来来,牵头驴来!”那人大笑,画面外随即传来嘻嘻、哈哈、呵呵各种笑声。


    沈培:“李罡你让开,不然我踹你了啊!”


    镜头被切断了,屏幕黑了一下又重新亮起,草原的美景再次呈现眼前。


    他什么都拍给她看,包括草丛里滚羊粪球的屎壳郎,镜头特有耐心地追着那行动笨拙的昆虫。


    “斌斌你见过这玩意儿吗?多好玩啊!”他的声音明显带着笑。


    谭斌也忍不住笑,可是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


    镜头拉远再拉近,日出日落,阴晴雨雾,不停在眼前变幻,画面最终出现了一片雪花。


    结束了。


    如影院中的终场,几十分钟浓缩的笑泪悲欢之后,屏幕上终于映出雪白硕大的一个“完”字。


    开始时李罡的声音,也许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记录。几天后他的魂魄永远留在桑科草原上,再也不能回来。


    沈培在同样的地方,丢失了他的天真,还有他的爱情。


    他用这样一段录象,最后一次和她说再见。


    谭斌一个人上街去逛,人来人往,暮色渐渐苍茫。夕阳的余晖透过薄云,街边金黄的银杏树叶,被抹上一层绚丽的红色。


    她从旧式小区中穿过,四周充斥的是热闹的市井风情,真正的人间烟火气。


    街边摆满了小摊,空气中溢满油炸臭豆腐的特殊味道。


    那是小时候她经常吃的零食,三五个要好的同学一路放学回家,一人手上一只豆腐串,吃得嘴边都是红油。


    后来很长时间,她再没有站在街边吃过东西,她也再没有过那种单纯快乐的心境。


    每天追随身边的,是无尽的焦虑和担心。


    焦虑下个季度的数字,焦虑和老板的关系,焦虑别人比自己爬得快。


    她摸出零钱,专门下车买了一串,也学着旁边人的样子,抹上大量的辣椒酱。


    回到车上,她迫不及待咬下一口,顿时汁水四溢,溅在她浅色的外套上。


    豆腐很烫,烫得她舌尖几乎麻木,味道却没有她记忆中的好,咸且辣,她的胃口早已被养刁,难以接受这种粗糙原始的食物。


    但她还是一块块慢慢吃完。


    也许都是这样,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可是就算此刻回头,明白如何去爱,却再也找不回原来那个人了。


    第二天她去了一个地方,初夏的时候她和沈培来过。


    风景依旧,只是湖水不再碧绿,因为倒映其中的树林,已经呈现出京城深秋特有的层次,金黄、火红间杂其中,渐入佳境。


    周围依然无比安静,只能听到林间树叶的沙沙声。


    依然是午后,厚厚云层后的太阳,象一个橙色的蛋黄,挂在枝叶间。


    但是风很冷,无遮无拦,透骨的凉。


    她紧紧裹起风衣。


    这是她选择的道路,她自己选择了一个人站在这里承受秋风的寒凉。


    她只有忍受,愿赌服输。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无数的人和事,好的坏的,无法拒绝只有接受。但就在这些人和事中,人逐渐学会成长。


    瞿峰让她彻底粉碎了对男人的幻想,初恋的背叛,是她少女时期最刻骨铭心的伤害。


    是沈培令她重拾爱的能力,可是依然逃脱不了注定的结局。


    路不走到尽头,你永远不会知道谁是过客,谁才是可以陪到最后的伴侣。


    时间能让伤口痊愈,虽然总会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不过人生本来就应是酸甜苦辣尝遍,才能让人有活着的快感。


    谭斌抬起头,最后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她想她不会轻易忘记这天的夕阳。


    回城的路上,她接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一贯的唠叨:“斌斌你一个星期都不来个电话,知不知道我和你爸有多担心?”


    谭斌的声音非常正常,却在听到母亲声音的那一刹那,泪水夺眶而出。


    她说:“妈,我很好,以后我一定记着按时打电话,骗人是小狗。”


    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落泪。


    路边经过的人们步履匆匆,表情各异,奔向他们各自的家门。


    生活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难过而改变步伐,仍在继续。


    十月的最后一周,普达集团久候不至的集采标书,终于公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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