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关于交椅的遐想

3个月前 作者: 苏东皮
    身在职场,书呆子争的是一口气,官油子争的是一张椅。高明月主任人走了,椅子空出来了,不由得激起许多人无限的遐想。


    要说在职场打滚,有时也真可怜,无论怎么爬,总有一个面如阎王的上司。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不是你压死我,就是我压死你,于是只要有机会,大伙儿便本能地向上爬。然而副科到正科也许是四比一,而科级到副处级就是一百比一了,能搞个副处无疑是一个惊人的“飞跃”。海源市府办主任是高配置的副处级,你说有多少人在暗夜里觊觎?


    甚嚣尘上的小道消息有两种:一种听起来比较合理,传说出自分管市府办组织人事工作的钱子强副市长,说是市府办公室主任这个职位,业务性很强,要能写的,要能说的,没有两把刷子谁也别想惦记,从市府办公室内部产生的可能性最大;另一种听起来不太靠谱,可也没人敢说就一定不可能,毕竟这个世道谁也说不准,说是办公室主任是进市长办公会议的班子成员之一,和副市长同为副处级,但市长对办公室主任的依赖比副市长还大,要麻利点的,泼辣点的,风风火火的,因此在乡镇党政一把手里选拔年轻干部的可能性更大。两种消息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依据,把关心此事的人们弄得更加迷糊了。眼下大家都知道,浮在上面的竞争者就两个人——秋兴镇和顺风镇的两个书记。据宋明宗说,一个跑到岭州、桂亚“活动”去了,一个直奔海源市委班子成员家里了,两个人为了这个空缺,正在暗地里频频过招。


    然而,钱子强副市长的话着实让一个人动了心思,那就是市府办常务副主任梁朝。内部产生?不就是说办公室主任就在办公室内部产生吗?


    梁朝算是市府办的老臣子了。算起来他在市府办前后跨了十五个春秋,从少不更事的大学生熬起,跌跌撞撞熬到如今的地步。当上常务副主任以后,他也不能免俗,有了“转正”的强烈欲望,而高明月主任的离去,则恰恰催化了这种欲望。所以大多数人对他充满了理解,换了是别人,谁又没有“转正”的念头呢?有个笑话,说是一个做了十几年副主任的郑某,当副职当到心烦,由心烦转而反感,对“副”字深恶痛绝。一个手下叫他副主任,他条件反射地纠正道:“我姓郑,叫我郑(正)主任!”


    当然也有人对他这点心思不屑一顾,觉得高明月主任尸骨未寒,就惦记着人家的位子,分明是想占死人便宜,于是私下里嘲讽他:“梁主任可真是绝顶聪明呀,在死人身上打起了活算盘。”


    然而人就是这么怪,起了这个心思之后,梁朝副主任就一直坐不住,吃不好,睡不着,心事重重,有时还长吁短叹的。大家识破他的心思,然而并不说破。当然也有人跟着替他着急起来,那便是副主任谢星。他是个热心肠,加上与梁朝副主任几乎是同时进的市府办,也算颇有私交。


    这天,谢星专门跑上三楼来给梁朝副主任打气,叮嘱他无论别人说什么,都要狠下心来,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走走领导路线,往上面跑跑,争取完成一次仕途的“飞跃”。


    谢星副主任说:“俗话说,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不跑不送,待着别动;光跑不送,跑也没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现在咱们市府办里就你够格接这个位子,你当了主任,对我们也是美事一桩呀。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难道你愿意让顺风镇、秋兴镇那两个乡巴佬来做主任,来领导我们?那我们市府办公室这几年不是白干了嘛,不是要被外人瞧扁了吗?说我们没人才哩。我看,你老兄要多跑跑腿,也为我们市府办公室争这口气。”


    梁朝副主任叹口气说:“唉,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伴君如伴虎,领导都是老虎,不好侍候。再说了,你知道他们喜欢啃什么样的骨头?咱们还真不能小看了乡镇出来的乡巴佬们,他们大小也是一方诸侯,有经济基础,要跑要送都不愁。哪像我,老婆没事干,孩子读书的钱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呢。我估摸着,光买两条名贵的中华,弄几瓶XO,就挤掉我半年的血汗钱了。找一次领导不行,找一个领导也不行,得多找几个多找几次,你说我哪出得起这些要命钱?唉,管他的,我认命啦。”


    谢星副主任掂量不出梁朝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便也无趣地附和道:“越穷越见鬼,在办公室就是穷忙瞎忙,除了混个肚圆,鸟毛也捞不着一根。唉……”


    话虽然这么说,梁朝副主任还是鸭子划水,悄无声息地走动开来。他一边“代理”办公室主任,一边发动一切熟悉的关系,潜入桂亚市见领导,拜码头,表忠诚,投名状。回到海源,又巴着钱子强一起到几个市领导的家里逐个去认门。秘书们小心翼翼地从梁朝副主任脸上的“天气”变化中,推测“活动”的阴晴圆缺,一致的结论是:梁朝副主任有戏!


    很快,一条小道消息又大大增强了梁朝副主任和市府办公室的信心:因为市府办公室主任是市长的贴身参谋和管家,人选必须由市长大人点头才算数,如果不是低眉顺眼、得心应手的,别惦记!秦东江市长很清楚,梁朝副主任老实听话,还是个老办公室;那些乡镇党政的土包子就不同了,平日里是别人侍候着,哪里会侍候别人呢?如此看来,似乎还是梁朝副主任比顺风镇、秋兴镇那两个乡巴佬的希望大许多。


    正当市府办公室士气高昂之时,斜刺里突然杀出来一匹黑马:海源市委组织部经过暗地考察考核,圈定白沙镇镇长林百强为市府办主任人选。很快,新主任的办公室粉刷一新,电脑、打印机、碎纸机等统统更新,预示着房子的新主人马上就要登堂入室了。


    在一片惊诧声中,市府办公室中开始流传一个段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不知道是真是假。说是秦东江市长当时初定梁朝副主任和林百强镇长为候选人,然后把他们叫到办公室进行了一次“殿试”。


    话说秦东江市长看着两位候选人,低头在纸上写了个“众”字,问道:“它意味着什么?”


    梁朝副主任抢答:“意味着三人成众,团结一心,坚不可摧。”


    林百强镇长答道:“打麻将,三缺一,再找一个,人多力量大。”


    秦东江市长道:“错,这个字意味着,即使现在只有咱们三个人,高高在上的人只有一个。”


    林百强抢着说:“对对对,就是您老人家。”


    秦东江市长又写了一个“从”字,问道:“它意味着什么?”


    梁朝副主任答:“意味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林百强镇长答:“两人为友,形影不离。”


    秦东江市长道:“错,跟领导一条心是必须的,但不能以领导为友,领导就是领导。这个字意味着,即使只有两个人,也得一前一后。”


    林百强又抢着说:“对对对,前面那个人只能是您,我们都得跟在您后面,决不至于乱了主次和先后。”


    秦东江市长接着写了一个“合”字,问道:“它意味着什么?”


    梁朝副主任答道:“意味着一人一口,有福同享,不可多吃多占。”


    林百强镇长答道:“意味着人有一张嘴,说话要挑合适的讲,要挑场合讲。”


    秦东江市长说:“林镇长说得有点意思。梁副主任你悟性差矣,其实这个字另有一番意味,正所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凡事还是得我一人开口说了算。”


    秦东江市长最后写了一个“今”字,正要开口,梁朝副主任自恃在市府办混了这么多年,文字资料上的本事比林百强要出彩不少,再次抢答道:“这个我知道,意味着人必须有一点本事,才会有今天。”秦东江市长终于有了点笑容。林百强镇长慢悠悠地答道:“我觉得吧,人不管有多大本事,都必须弯腰,才能抓住今天的机遇。”


    秦东江市长非常满意:“今天我选谁好呢?你们一个有点本事有文才,一个能弯腰会办事,不错不错。”两人不得要领,心里头直打鼓,摸不透秦东江市长会挑谁。


    现在谜底揭开,是林百强!钱子强副市长给蔫不拉叽的梁朝送来秦东江市长的一句话:“人哪,不能因为有一点本事,就死犟死犟的,本事诚可贵,弯腰价更高!你就认命吧。”


    当然,这都是笑谈。宋明宗说:“很有教育意义!”


    新办公室主任林百强原是个转业军人,后来一步步走上白沙镇镇长的岗位。他本来初中毕业,但奇怪的是,在干部档案履历表上,填的却是大学本科。天知道他的大学是怎么读的,也许是党校,也许是自考、电大、夜大、职大、函授,也就是所谓的“五大”。鉴于“五大”在中国职场起到的巨大捣乱作用,有名牌大学的学生不满地说:“古有‘五胡’乱华,现有‘五大’乱华。”


    中国这几十年,啥事都赶着趟儿似的,一阵一阵的。解放初期,农村包围城市,革命的农民军进城掌权,以家无恒产、目不识丁为荣,知识分子靠边站;改革开放,呼啦啦全社会突然都爱才如命,大学生满天飞。已经占位者误了时代的班车,全日制普通大学混不上,就混自考、电大、夜大、职大、函授,反正先占交椅者为王。结果“五大”的领导普通大学的,普通大学的领导名牌大学的,假知识分子领导真知识分子,全倒了个个儿。这种颠倒在其他部门也就罢了,在招招见真功夫的市委办、市府办那就糟糕了,受到的抵触也更大一些。当初丁磊视高明月主任为大老粗,位居其下,百般委屈,又百般无奈,曾戏言道:“天下文章数桂亚,桂亚文章数海源,海源文章数鄙人,老粗替俺改文章。哎哟,俺的老娘耶!”


    不过,林百强主任粗中有细,第一天亮相便让人刮目相看。晃眼一看,确实有点知识分子的做派,原先耷拉在脑门儿上的几根稀疏的头发,现在整整齐齐地向后梳了个大背头,肉肉的鼻梁上忽然架起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然而,林百强主任在白衬衣口袋上插了三支钢笔,矫枉过正的装扮,正好出卖了他假知识分子的真面目,暴露了他在领导市府办公室时的心虚。


    于是,不知道哪个刻薄鬼编了个笑话,在市府办公室里迅速流传开来。说是有一个海源某乡镇的乡下人死要脸子,铆着跟他邻居较劲,总想显得比对方更有文化。看到邻居口袋插一支钢笔,他便插两支,邻居插两支钢笔,他便插三支。有人看不惯,提醒他说:“一支钢笔代表你是中学文化,两支钢笔代表你是大学文化,插三支钢笔嘛,代表你是修笔匠!”大家哈哈一乐,心里似乎平衡了许多。


    有人开始琢磨,为什么一个不打眼的小镇镇长,突然破格提了副处级,还当了市府的大管家?按当下的官场逻辑,如果没有秦东江市长的加持,他怎么也不可能占据那个关键位置。大家胡乱猜想半天,不得要领,便都叹了口气,懒得再猜,反正被大老粗领导着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林百强主任新官上任后,市府办的秘书们一开始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也难怪,原来市府办是代表市领导下通知,发文件,各乡镇书记、乡镇长全都遵命如仪。偶有下乡的时候,市府办无论哪个秘书到白沙镇,当时还是镇长的林百强都一脸恭敬,在白沙镇镇府大门口迎候,客客气气地抢上一步和他们握手。如果逢年过节,林百强跟其他乡镇领导一样,多少都会对市府办的秘书们有所表示,最起码请大家打打牙祭,满脸堆笑地拜托秘书们“在领导面前美言几句”。秘书们一边剔着牙,嘴里“唔唔唔”答应着,一边在心里享受着那份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客气点的秘书,也有跟他勾肩搭背的,嘻嘻哈哈哥俩好。万万没有料到,那个以前赔笑脸的林百强镇长摇身一变成了林百强主任。面对这样的顶头上司,大伙儿心理上一时难以适应。


    现在有种说法,叫做屁股决定脑袋。林百强就是这样,一旦屁股在市府办公室主任的大班椅子上有了着落,没有经过任何所谓的磨合和过渡,便迅速进入了角色。他部署工作,检查会务,迎来送往,果断自信,干脆利落,一套一套的,俨然是天生官场老手,把心高气傲的秘书们指挥得疲于奔命。一天下来,个个累得面如土色,别说发牢骚,连喘气都没力气了。


    大家知道遇到了牛人,收敛起一肚子的不服,该干吗干吗去。市府办公室其实是最遵守官场游戏规则的群体,也没过多少天,很快就克服了小知识分子的傲气,卑微的奴才心理渐渐发作。倘能得到林百强主任多安排点活儿,或者得到他私下表扬几句,小秘书们便沾沾自喜。大热倒灶的梁朝副主任为大家做了个榜样,在竞争对手林百强上任的当天,他就宣布大家不准再叫他“梁代主任”,要叫“梁副主任”。然后当着大家的面,很认真地大声打招呼:“林主任,早上好!”


    林百强主任也确实有一套,新官上任烧了“三把火”,烤得市委、市府领导们心里暖洋洋的。一是把市政府的信访接待室从大门挪到了大院后的一个角落里。信访的群众既打搅不到领导办公,又顾及了领导的面子。以前市府大院门口拉抗议横幅的现象再也见不到了,要抗议到大院后面排队去,领导们乐得眼不见心不烦。二是在大院内专门开辟了小饭堂,从海源宾馆高薪挖来一个客家菜大厨,滋润滋润市委、市政府领导们那副劳苦功高的肠胃。当然,人大、政协的老家伙们,还有胆子长毛的秘书们也顺道沾了光。三是以加快办公自动化、现代化的名义,向财政局要了一笔款子,把手提电脑统统配置起来,市委、市府领导和两办的秘书们人手一台IBM。这下领导满意,秘书们也满意,皆大欢喜。尽管如此,机关内仍然有人议论,不知是赞还是弹:


    急领导所急,火速搬走信访局。


    想领导所想,专门搞起小饭堂。


    沾领导光芒,统统配上IBM。


    这些流言飞语,对林百强主任一点影响也没有。毕竟都是工作需要,而且他的所作所为恰好体现了市府办的大服务、大参谋意识。


    接下来,秦东江市长郑重地交给林百强一个任务,选拔写作人才。只有一个要求,才华不比丁磊差,脾气要比丁磊好!


    市府办市府办公室这一块,有时又叫中心组,其实指的是综合材料组+信息组+督察督办组。市府办公室一向是领导们的宝贝,又居于枢纽地位,大家公开叫中心组,私下里习惯地称之为“心肝组”。“心肝组”这一摊子,自从丁磊辞职出走之后,现在只好依靠宋明宗一人操刀了。像温和平这几个小伙子,只能搞搞会务,或写一两篇小豆腐块,暂时还上不得台面。为此,宋明宗暗爽过一阵子,二十年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好歹坐上了“第一支笔”的交椅。宋明宗既佩服丁磊的才气,又深以他的教训为诫。别人奉承他前途一片光明时,他总是打哈哈:“滥竽充数,哈哈,滥竽充数!”在内心里,他却非常自得。只要领导部署写作任务,宋明宗立刻打雷闪电,鸣锣放箭,端出居高临下的架子,让整个市府办公室给搜罗素材,收集数据,安排温和平、曾静等人向各乡镇、各市直单位要典型、要材料,把整个市府办公室搞得人仰马翻。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拿宋明宗和丁磊一比,马上就相形见绌,那文字功底上的差距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在一次全市工业会议上,市府办就因为文字材料质量问题,受到了几位市领导多次点名批评。秦东江市长一向重视材料工作,再三催促尽快挑选得力的秀才,责问林百强主任为什么拖拖拉拉,一个月过去还找不出个人影。原来林百强主任对宋明宗还抱有很高的期望,没想到他这么不顶用。挨了几次训之后,他开始对宋明宗冷言冷语。宋明宗一盆冷水浇到底,材料质量越批评越不长进,渐渐心灰意冷。林百强主任和梁朝副主任两个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密谋许久,又开了一个主任办公会议,当场拟定一份进人方案,先向秦东江市长如此这般汇报一番,然后提交市长办公会讨论。


    在市长办公会上,秦东江市长严肃地指出:“文字上的功夫非常重要,是市府工作的门面,市府办挑选人才乃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急中之急。我在这里再次强调,这次选人不搞人情,不拉关系,唯才是举。选人标准一定要坚持,政治思想条件当然要考虑,但重点要放在对候选人的文字功底考察上。我们马上就要到岭州参加扶贫发展资金竞争大会,到时不但要比拼硬件,还要比拼我们各市谁的文字材料准备得更好,准备得好,也许就能赢得省扶贫发展资金,五个亿哪同志们!”


    作为分管市府办的领导,钱子强副市长也谈了他的意见:“我完全同意秦市长的意见。当前正是用人之际,我们需要一进来就马上可以上手的熟练文秘人才,确保市府办的文字工作无缝对接,不出问题。秦市长的意思很明确,简单地说,就是要选有真材实料的人,谁走后门,谁做人情,谁拿工作开玩笑,就别怪领导拿他的交椅开玩笑。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两位市领导这么一强调,特别是钱子强副市长杀气腾腾的警告,还真把大家给吓着了。林百强主任和梁朝副主任备感压力,赶紧拧紧发条,四处打听。通过明察暗访,在各部门推荐的五十多位人选中,逐一考察,逐一淘汰。筛过来筛过去,讨论来讨论去,觉得还是海源晚报新闻部主任杨家华和海源市文联办公室工作人员李惜君最符合秦东江市长的要求。两个人该选谁呢,林百强主任和梁朝副主任没了主意,两人一商量,干脆把两人的情况一起向秦东江市长汇报,请领导来决定。秦东江市长沉吟了半晌,大手一挥:“干脆把两个人都调进来吧。”


    老大发话了,事情就好办。于是组织部门迅速行动,考察、调档,一路绿灯。杨家华和李惜君便在同一天走进了市府办公室,成了市府办公室的一员。他们都是从笔杆子队伍中优中选优、强中挑强筛选出来的宝贝。杨家华原来在海源晚报工作,海源晚报办公楼就在市府大院旁边,充其量也就五十米的距离。杨家华调进来没什么不适应的,不过是换了幢楼,挪了个办公室而已。这两个人的命运都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曲折,如果说李惜君能够被看中是沾了虚名的光,人家杨家华则是名声在外的实力派秀才。


    这个杨家华不简单,1.75米的瘦高身材,一张白净的娃娃脸,乍一看很像台湾歌星苏有朋。他属于那种比较自恋的人,对穿衣打扮非常有心得,一身爽利,更显得风流倜傥。他是汕城大学文学院毕业的,正经的科班出身,在市府办做秘书也算是得其所哉。早在大学期间,他就经常写诗歌、小说、散文之类,名字常常在大小报纸杂志上闪烁。大学毕业后,在海源高级中学教了一个学期的语文,因受不了一成不变的教师生活,便应聘到海源晚报当了记者。因为文笔了得,人又机灵,很快混上报社新闻部主任。对于杨家华来说,一个县级市报纸记者的那点活儿太小儿科了。闲暇无事时,他又重拾起文学梦,写了一部名为《万绿湖夜莺》的小说,该小说还成为岭东省作协年度重点推介作品,从此他在海源市更是成了名人。杨家华生性活泼,结交了不少文艺界的朋友,渐渐地沉湎于迎来送往,应酬唱和,练就了一副好口才。


    海源晚报社社长非常看重杨家华,林百强主任表明向他借将的来意时,他老大不乐意。这还罢了,这位老社长竟然私下里找到杨家华做起思想工作,从他所谓的文学梦谈起,劝了他大半宿,希望他能在晚报社安下心来。社长这个人,是个纯粹的文人,对文学非常痴迷,多年前就曾拒绝一个老同学的盛情邀请,放弃了到近江某集团公司做副总的机会。他劝了许久,杨家华愣是无动于衷。他不死心,又从自己上山下乡到海南当知青讲起,感叹自己受命运捉弄,一生钟情文学,却在文学上无所建树。现在形势这么好,希望杨家华能坚守自己的文学梦,不要轻易离开报社,免得像自己一样抱恨终生。他分析说:“改革开放的时代来了,中华文明复兴的时刻来了,文学的春天来了,躬逢盛世,正是作家大展宏图的时候。对于你这样一个有天赋的文学工作者来说,离开报社这个舞台不是明智的选择。”他谆谆教诲,“家华啊家华,政治是精英玩的玩意儿,你这种秀才玩不转,而且做官一时,文章却是永恒。”甚至说,只要杨家华愿意留在晚报社,他将亲自向主管部门推荐,立马可以让他当报社的副社长,等他过几年一退,就极力推荐他接社长的位置。无奈,他越是劝,杨家华反而去意越坚决。杨家华想,如果这时候不抓住机会溜之大吉,迟早也会变得跟眼前这个瘦弱的老文人一样,混得面无三两肉,可怜兮兮的。再说一个小小的报社副社长,又怎能湮灭得了他勃勃的雄心呢?


    临到最后,老社长意识到自己心中的宝贝疙瘩怎么拉也拉不回来,心情沉重地握着他的手,无限痛惜地说:“唉,也好,也好,市府办也是锻炼人的地方,对于你这种胸怀大志的人来说,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家华啊,到了市府大院那边,见的人多,经的事多,对积累人生阅历大大有好处,只是千万别丢下手中的笔,还要继续写下去呀,还要继续写下去呀!”这真是一个文学守望者与一个文学叛徒的对话,中间何止隔着一道鸿沟。虽然如此,杨家华还是被老社长的一片诚心所感动,眼含热泪地答应下来:“您老放心,我会的,我会的。”就这样子,一个潜在的作家幻灭了,海源市府办公室里却诞生了一员干将。


    市府办公室是一个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地方,效率奇高。林百强主任带着杨家华和李惜君到各科室串串门,介绍大家认识认识,就匆匆跟着领导下乡去了,工作分工的事儿留给梁朝副主任具体部署。市府办公室中,除了跟随秦市长的段雄鹰有出差任务以外,其他同志呼啦啦全部到会。梁朝副主任宣布工作分工,杨家华和李惜君负责起草大材料,杨家华由于有较丰富的写作经验,就侧重领导讲话稿、重要会议报告,由宋明宗协助;李惜君则参加市长办公会、市长常务会议,起草各种会议纪要,编发市政府政务信息和工作简报,由曾静、温和平协助;市府办公室的杂务,例如会议通知、会务办理、内务保洁等等,还是按以前的工作分工,由祖天赐、范离琪、田启文、好姨等人负责。当然,紧急、重大任务来临时,照样得全员协作,任何人都责无旁贷,不能以分工为名,画地为牢,互相推诿。从林百强主任以降,加上新来的两位一共十一员大将全部就位。这样一来,号称“心肝组”的市府办公室更加兵强马壮。


    李惜君和杨家华都敏感地注意到,宋明宗一直阴着脸,显得很落寞。这也难怪,刚刚尝到“第一支笔”的味道,马上就沦落到“第三支笔”的位子上,搁谁心里都不好受。文人相轻乃是市府办公室里的通病,除了丁磊让大家都服气以外,其实谁也不比谁尿得更高更远。特别是让杨家华唱主角,他唱配角,凭啥啊?自己毕竟在市府办里混了差不多20年,好歹也是个副主任科员,他杨家华还是个雏呢!这些想法虽然没有说出来,脸上却暴露无遗。和宋明宗一样,祖天赐、田启文、温和平、范离琪几个人心里的小九九也拨拉开来。市府办公室很苦,之所以还有吸引力,不就是因为提拔重用的机会多一些吗?李惜君、杨家华刚进来,一下子就占了两个最重要的位置,意味着跑步前进的队列里面加塞了两个重量级人物,一种被“打尖”的吃亏感浮上心头。于是大伙儿脸上的“天气”变化复杂起来,最能说会道的部门开会竟然变得有些冷场。


    梁朝副主任是何等的老江湖,眯缝起小眼睛,话里有话地说道:“家华和惜君初来乍到,同志们要帮忙发扬风格,尽快帮助他们熟悉情况进入角色。要说搞办公室工作,我都已经做了二十三年了,深知这地方不好待,没有两把刷子也不敢待下去。按秦东江市长的话说,我们不但要有较高的业务能力,而且还要求有较高的整体素质。素质知道吗?不但要会做事,还要会做人。咱们作为市政府的中枢,任何一个人的作用都是重要而关键的,好比一架机器缺了任何一个部件都不灵光,我们的任何一个小漏洞,都可能给领导造成大麻烦。领导把我们当成‘心肝组’,是把我们当宝贝,我们自己可不要变成了活宝。跟大家推心置腹地说一句,我这段时间也经过了心理上的极大起伏,但还不是很快就调整过来了?我想,对于个别同志来说,多少应当具有点借鉴作用。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市府办公室,机会有的是,只要大家通力协作,工作搞上去了,领导脸上有了光彩,大家的前途还用得着担心吗?好好努力吧,有些事不用你们操心,表现好了自然有领导给你操心!表现不好就难说了,呵呵,呵呵……”


    听了梁朝副主任一席鼓励捎带威胁的话,大家整理一下情绪,纷纷表态:“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按您的要求,通力协作把工作搞上去!”宋明宗二十年媳妇始终熬不成婆,百无聊赖,也只得无精打采地附和了一声。


    下班后,同志们回家的回家,找节目的找节目。杨家华有海源晚报为他召开的一个欢送聚会,对李惜君说了句“兄弟就不陪你了”,匆匆别过。李惜君本来就一个人在海源文联,家属都还在顺风镇呢,便对编排夜晚值班表的范离琪说:“离琪大哥,反正我暂时也没地方可去,今晚就安排我值班吧,既休息又值班,一举两得。”这正中范离琪下怀,他交给李惜君一串钥匙,对值班事宜细细交代一番,然后走了。


    随着范离琪的离去,面对陌生而又空寂的所谓“市府心脏”,李惜君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都说机关是钩心斗角的地方,人情味比较淡薄,看来一点也不假。作为新同事,本来以为会受到热情欢迎,没想到一句热乎话都没有,全都抬起屁股走人了。想起自己当年走进只有八九个人的文联的时候,领导还特意请全体同事到海源宾馆吃了个大餐,对他这个毛头小伙子一点也不生分,大家热烈碰杯,嘘寒问暖。他清楚地记得,毫无应酬经验的他,那天喝得不省人事,领导还在海源宾馆为他订了个房间休息。人们说,酸文人最虚伪,看来也未必,主要看是哪里的文人。两相对比,文联的文人就心里透明一些,而市府办里的文人心机就较重一点。


    想归想,李惜君心里还是挺振奋的,怎么说也算是跳出了穷酸的文联,进入市府办公室,说得更白一点就是打入了海源市政府的权力心脏。刚刚泛起的些许不快就像水过鸭背,掠过脑际,了无痕迹。于是他把范离琪留下的钥匙往裤兜里一揣,哼着《夏天的浪花》,踩着轻快的脚步,到市府大院斜对面的潮汕茶餐厅匆匆吃了个竹筒饭,又回到值班室。


    市府办的办公条件很好,四十多平米的值班室,三匹的柜式空调,把李惜君躁动的心吹得舒坦起来。自己从埋头写小说、散文的文联小卒子,摇身一变成了将要写行政公文的市府办公室秘书,麻雀变凤凰,反差太大了。去年快要放年假的时候,为了文联的几位同事的年终奖金,他还陪着文联领导到财政局赔笑脸讲好话。财政局那姓张的小科员像对待叫花子似的把他们晾在那里,把一老一小两个酸文人尴尬得满地找缝儿。文联领导跟他说过,进了市府办公室以后,无论如何要找机会修理修理财政局那姓张的小子,狗眼看人低哪!


    李惜君认真地翻阅值班记录本,想看看别人是怎么写记录本的。最近几天值班的分别是祖天赐、范离琪、田启文、好姨,记录本上除了值班人员姓名、日期、天气之外并没有记下什么,基本上是“平安无事”“一切正常”之类的字儿,倒是昨天曾静的值班记录里写着:“大湖镇副镇长方芳汇报:因马岭铅锌矿场采矿导致地陷,房屋墙壁破裂,当地上百村民到镇府大院上访。暂时平息,特向市府办公室报告。”看来值班就这么回事,没什么难的。他打开壁挂长虹大彩电,专注地收看央视第二频道的经济信息联播。只见一个常常露面的经济学家在那里侃侃而谈,说中国还要建大量的经济适用房,为了避免经济适用房被强势利益集团占用,经济适用房可以参照以前的筒子楼,同一楼层的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这样一来,强势利益集团就不会打经适房的坏主意,平民阶层就可以切实得到实惠,云云……李惜君心里骂道:神经病,叫占大多数的平民阶层住进没有厨房、厕所的房子就是你们经济学家的理想吗?那能叫经济适用房吗?是经济适用狗窝吧!他“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拿起当天的《海源日报》翻看起来,头版是关于各位市委市政府领导活动的所谓要闻,最后一版副刊载了几位退居人大、政协的老领导的打油诗,中间几版则是征婚、二手房、二手车辆以及疏通下水道之类的广告。他想了想,觉得这个日报办得可不是一般的差,每天都是这些内容:现任市领导英明神武,四处出击指示;退休老领导很有才,诗歌倍儿棒;老百姓生活很糟糕,都买二手房,而且下水道还老堵塞。


    李惜君倍感无趣,呆坐了一会儿,估摸着也不会有什么事,便锁上门,决定到市府大院转转,熟悉一下这个安身立命的新环境。他前后左右转了一圈,院子里种着许多王棕。王棕树形十分独特美观,两头细小,中间粗壮,树根部又膨大如观音莲花座一样,整棵树状如导弹一般。市府大院内的王棕是移植过来的,树干粗壮,有的一个成人都环抱不过来,远远望去,犹如一排排直指蓝天蓄势待发的导弹,所以市府大院又被戏称为海源市“导弹基地”。毕竟还是年轻,李惜君像个骚情勃发的诗人,和“导弹基地”的“导弹”进行无声的对话,这些“导弹”仿佛向他低诉。自从这方土地上建起了市府大院,搬来了父母官,便开始了它显赫的历史,统治、管辖着海源市的八十多万老百姓。大院里的各色人等,正一批一批粉墨登场,忠实地扮演着各种角色,在这里不断上演着一出出生动的权力活剧。李惜君环抱一棵最粗壮的老王棕,果然抱不过来。他把耳朵贴在王棕树干上倾听,老王棕似乎有灵性一样地告诉他:傻小子,该轮到你上场了,从今天开始,从这里开始,奔向你的前途无量的人生吧。他一阵战栗,什么是压力?前途就是压力!什么是动力?前途就是动力!


    转了一圈,猛然听见有“嘭嘭”的敲门声。李惜君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向值班室跑去。


    原来是秦东江市长站在值班室门前,他正举手敲门呢。见李惜君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他本来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怎么小李,是你在值班吗?”


    李惜君不知道秦东江市长来有什么事,又恰好不在值班室的时候被抓个正着,吓得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我值班。我,我,我刚刚出去转了一下,熟悉熟悉环境。”


    秦东江口气缓和下来:“小李第一天上班哟,就值班了?积极性蛮高的嘛。”


    李惜君怕秦东江市长有什么想法,不敢说是范离琪安排他值班的,只说:“是我自己要求值班的,刚刚来,什么工作都要熟悉熟悉才好。我是这样想的……”


    秦东江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说:“年轻人多干些好,多干些好啊。没事,我就是来看看值班情况,刚刚还以为值班员脱岗呢。小李啊,非特殊情况,不要离开值班室,也许漏接一个电话,就会耽误一个重要事情或紧急情况。你也别急,慢慢就懂了。今后注意喽!嗯,我的电话是1818,确实紧急直接找我也行。好好干!”


    秦东江市长突击查岗走了之后,李惜君有点后怕,幸亏及时赶回来了,否则第一次值班就捅大娄子还得了。看来,在“心肝组”做事还不如在文联吃闲饭自在,以前哪见过这么烦人的路数?还查岗呢!就怕还没当上领导的心肝宝贝,反而得了心脏病。他又忽然想到,秦东江市长不过是敲了一会儿门,自己为什么不推说是上洗手间呢,这不比说去院子里无事转转更好吗?唉,真笨哪,这点应变能力也没有!又一想,还是诚实一点好,万一秦东江市长察觉自己说瞎话,岂不是在他脑海中就留下一个不诚实的坏印象了吗?胡思乱想了大半夜后,他还是忐忑不安,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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