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争锋

3个月前 作者: 寐语者
    夜风凉彻,已经是下半夜光景了。


    魏邯笑道,“王爷应该会在发出密诏前赶回,杀宋怀恩个措手不及!照路程算来,不出三日应该就能到了”


    我恍惚一笑,“你忘了前几日的暴雨……势必会阻碍行军,三日后未必能到。”


    魏邯默然,旋即点头道,“即便三日不到,我们再坚守个几日也应无碍。”


    我点头,侧首凝望远处叛军营地,不知道宋怀恩正藏身何处,是否也在凝望宫门。


    心里有一丝凉意,夹杂着隐隐的痛。


    样的一个人,永远不苟言笑,只在对我笑的时候,会露出孩子般明朗眼神。


    我闭上眼,竭力驱散心底绰绰阴影。


    “看起来,今夜叛军不会再有动静了,王妃不必挂虑,先回后殿歇息吧。”


    魏邯垂眼,神色淡淡,却仍被我瞧见了眼底一掠而过的不忍。


    “也好,”我点头笑了笑,转身而去。


    一路走过,执戟守卫的将士纷纷低头,恭谨肃然——在他们的眼里,我大概是个可怕的女人,或许又暗暗将我当作个可怜的女人。


    昔日右相温宗慎弹劾萧綦,洋洋洒洒千余言,历数萧綦罪状,被姑姑嗤为荒唐。其中却有一句,令我过目难忘——“其人善诡断,性猜忍,厉行酷严,豺枭之心,昭昭若揭。”


    在世人眼里,我嫁了一个這样可怕的男人。


    也正是這个男人,一直庇护着我,和我并肩而战,打下如此江山。


    我深信我的澈儿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子澹,我的潇潇也不必再承担我所承担过的艰辛——因为,他们的父亲是萧綦。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为我们撑起一方没有风雨的天地。


    回到后殿,阖眼小睡了片刻,帘外夜色深浓,已近四更。


    快要天亮之前,是夜里最冷,也最暗的时刻。裹着锦被,仍觉得丝丝凉意逼人,熬了這大半夜,倦意终于袭来。


    梦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震得地动屋摇。


    我惊醒过来,猛的翻身坐起,帘外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叛军攻城了!


    我披上外袍,立即奔出门外,火光已映红了半天。


    “王妃小心!”随身侍卫赶上来。


    “何时开始攻城的?”我的话音刚落,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地面随之震颤。


    我驻足,按住急跳的胸口,火光映红的夜空仿佛即将燃烧,沉沉向我压来。


    “就在片刻前,叛军开始强攻宫门。”那侍卫站在我身后,声音坚定镇静。


    城头火光烈烈,杀声震天,箭石破空之间急如骤雨。


    我一路急奔,登上闸楼已汗透重衣,一眼望去,悬紧的心头为之一定。


    叛军趁禁军换防之际,闪电般掩杀至防御最弱的承恩门,以四人围抱的巨木撞击宫门。


    承恩门多年前元宵遇火,钦天监认为此门方位与离位相冲,故而拆除重建。


    重建后的承恩门雕琢精巧,金壁辉煌,却忽略了防御之需,竟未设瓮道,闸楼也形同虚设。


    宋怀恩曾主持宫中修缮,对這一薄弱之处了若指掌。没有了瓮道阻隔,闸楼又难以屯守,一旦撞开了宫门,便可直杀入宫禁西侧。


    所幸庞癸已事先将最精锐的铁弩营八百余人尽数部署在此门。劲弩齐发,疾矢如雨,倾泻而下,将宫门罩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叛军虽勇悍,也挡不住這密集的劲弩,仓皇退出百步之外。然而箭雨稍缓,叛军即又抢攻,以巨盾开道,源源不断涌上。


    攻城巨木在厚盾掩护下,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击宫门。


    庞癸与魏邯身先士众,挺立城头,指挥铁弩营反击。


    强攻之下,铁弩营五列纵队轮番射击撤换,完全没有喘息之机。叛军弓弩手也向城头仰射,不时有士兵被箭矢射中倒下,后面随即有人顶上。


    激烈的交战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


    铁弩营居高临下渐渐占据了优势,以巨木强攻的叛军士兵纷纷中箭,后继乏力,多数未至城门就已被射杀,叛军强攻势头随之缓竭。


    最后一轮疯狂的强攻终于在拂晓时停歇。


    叛军第一轮夜袭强攻暂告失败。


    “还有两天!”魏邯红着眼睛,剑不还鞘,大步走来,对兵士们大声喝道,“叛军士气已挫,再坚持两天,豫章王的大军就要到了!”


    换防之后,庞癸与我一起检点士兵,所幸死伤甚少。


    死者与重伤者被抬下,轻伤者就地包扎,换岗休息的士兵就地卧倒,困极而眠。


    一旦迎战的号角吹向,他们又将勇敢的站起来,拚死抵御叛军的进攻!


    看着他们染血的战甲,酣睡中倦极的脸庞,我只能暗暗握紧双拳。


    這些年轻的士兵,甚至宫门外被射杀的叛军将士,本当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的热血应当洒在边塞黄沙,而不是白白葬送在天子脚下。


    我走过一队队休整的士兵面前,时时停下脚步,俯身察看他们的伤势。


    那翻卷的伤口,猩红的血污,真正的死亡与伤痛就在眼前。


    這样的杀伐,还要持续多久?


    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這一刻,我强烈的思念萧綦,渴盼他立即出现在我眼前,终结這残忍的一切!


    晨光朗朗,一夜雨后,天地如洗。


    叛军阵列鲜明,如黑铁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隐隐有刀兵冷光闪动,经过一夜激战,仍分毫不显乱像。此刻双方都趁着短暂的晨间休整蓄势,准备再战。


    不知這片刻的宁静能够维持多久。


    魏邯执意命侍卫送我回凤池宫休息。


    昨夜一场激战,宫中虽宣布宵禁,封闭各殿,严禁外出,却仍隐瞒不了战况的激烈。


    沿路所见宫人都面色惶惶,仿若大祸临头。自当年诸王之乱后,再未有过公然强攻宫城的大逆之事。饶是如此,各处宫人仍能进退有序,并无乱象。内廷总管王福是追随王氏多年的心腹老宫人,平常看似庸碌,危乱时方显出强硬手段,稳稳镇住宫禁。


    王福赶来凤池宫见我,穿戴得一丝不苟,神色镇定如常。


    “昨日虽事出非常,宫中仍能井然守序,各司其职,你做得很好。”我略带笑意,站起身来淡淡问道,“可有惊扰两宫圣驾?”


    王福垂首道,“皇上近日一直潜心著书,不问世事。”


    我默然片刻,“果真不问?”


    “是。”王福顿了一顿,带了丝笑,低声道,“昭阳殿中一切如常,只是娘娘受了惊吓,病情不稳,现已进了药,应无大恙。”


    我静静垂眸,却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是幸是憾。


    胡瑶遭失子之痛,覆族之灾,几乎一病不起,虽经太医全力施治,保住性命无恙,却心智全失,终日恍惚,只认得子澹和身边侍女,对其他人再无意识,见了我也似浑然不识。


    小皇子死后,我再无勇气见子澹,他亦从此沉寂,终日闭居寝宫,埋首著书,再不过问身边事,除偶尔问及胡瑶的病情,绝口不再提及旁人。


    他自少年时起,一直有个宏愿,想将本朝开国以来诸多名家诗赋佳作汇编成集,以期流传后世,令文华不坠,风流永铭。這是子澹毕生最大的梦想,他曾説,千秋皇统终有尽时,唯有文章传世不灭,平生若能了此心愿,虽死无憾。


    他此时废寝忘食于著书,想必是万念俱灰,只待完成心愿,即可从容赴死。


    我黯然一笑,随手端起茶盏尝了一口,对侍立在侧的宫女皱眉道,“茶凉了。”


    宫女忙奉了茶盏退出去。


    我侧身负手,淡淡道,“崇明殿西阁荒废已久,择个吉日,重新修缮吧。”


    王福一震,敛了笑容,深深低下头去,“王妃有命,老奴当效死遵从。”


    “很好。”我凝视他片刻,微微一笑,“你且放手去办,一切有我。”


    “老奴愚昧,不知吉日择定何时为宜。”王福低细的嗓音略有一丝紧张。


    我咬唇,“就在這两日。”


    “遵命。”王福再不多言,朝我重重叩拜,起身退出殿外。


    待他去得远了,我扶了靠椅缓缓坐下,再隐忍不住心口的痛,丝丝缕缕泅散,郁钝却蚀骨。


    ——崇明西阁的秘密,我以为這一生都不必用到,却不料今日终究有了用处。


    略用了些早膳,阖眼倚躺在锦榻上,似睡非睡间屡被惊醒。


    眼前影影绰绰,一时是子澹含怨的眼神,一时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再次将我惊醒的,不是永定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而是殿门落锁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匆匆起身,惊问身旁宫女,一众宫女也惶然不知所以。


    却听得御前侍卫隔了殿门禀道,“属下奉命保护王妃安全,请王妃暂避殿内,万勿外出。”


    “王妃救命——”一声凄厉惨呼突然自殿外传来,竟是玉岫的声音,未待我回应,那声音已戛然中断。


    “玉岫!你在哪里?”我扑到门上,从雕花空隙间望去,只看到回廊尽头两名侍卫的背影,隐约有一片宝蓝色夹在之间,已被带得远去了。


    我呆立片刻,猛然回过神来,用尽了全力疯狂拍打殿门,“魏邯!你大胆——”


    门外侍卫任我如何发怒,始终无动于衷。身侧宫女慌忙拉住我,连连求恳息怒。


    我浑身战抖,好一阵才説得出话来,“他要,他要杀了玉岫和孩子……”


    叛军再度攻打永定门,此时魏邯只怕已杀红了眼,竟趁我休息之际,押了玉岫母子绑赴城头,知我必定阻拦,索性锁了殿门。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痛恨自己,为何狠心缉拿宋家老小,连累他们至此——当日为了断绝皇嗣之争,小皇子不得不死,我虽狠心,却不后悔;然而這宋家老小却是真正无辜,即便宋怀恩反叛,也不能将他全家老小株连。缉拿他们入宫只想让宋怀恩投鼠忌器,却从未想过真的害死他们。玉岫已因我误了终生,若再连累她与儿女送命……


    我不敢再想下去,霍然拔出袖中短剑,不顾一切往殿门砍去。


    木屑飞溅,红木精雕的殿门在這削铁如泥的短剑下,虽碎屑四溅,刀痕纵横,仍无法轻易毁坏。侍卫与宫女被我的举动惊吓,或尖叫或叩头,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一番急砍之后,我已力气颓弱,倚在门上剧烈喘息,却已奈何不得。


    我一咬牙,怒道,“再不开门,我就将你们统统凌迟处死!”


    宫人侍卫深知我的手段,也知我言出必行,无不惊骇失色,纷纷跪地求饶。


    “不想死就给我开门!”我冷冷道。


    众侍卫再不敢迟疑,立时开门。


    我拔足便往永定门奔去,只恨脚下路长,人命已是危在顷刻,但求不上天要令我铸成大错。


    永定门上,幼儿哭叫声远远传来。


    我不顾一切奔上城头,两侧将士见我散发仗剑的模样,尽皆惊骇不敢阻拦。


    玉岫被两名兵士按在城头,旁边是宋怀恩的老母亲和两个儿子,连最年幼的两岁女儿也被一名士兵举在手里,正舞着小手大哭不止。


    “给我住手!”我用尽全力喝出這一声,再也不支,屈膝跌倒在地。


    玉岫已听见我的声音,猛地挣扎哭叫,“王妃救命!救救孩子,不要伤害他们——”


    胸中气息纷乱,我一时説不出话,只冷冷瞪住魏邯。


    他猛一跺脚,“王妃!跟那狼子野心之人还讲什么仁义,你不杀他妻儿,他却要杀你女儿!你且看看下面!”


    耳边轰的一声,我扑至城头,赫然见叛军阵前,宋怀恩横枪立马,马下跪着个五花大绑的素衣少女,散发覆肩,竟是沁之!


    眼前一黑,我几乎立足不稳。


    徐姑姑带走了澈儿和潇潇,阿越随后带了沁之,赶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儿女,一起送往慈安寺。


    如今沁之落在他手里,难道阿越和徐姑姑也……我心中狂跳,竭力稳住心神,令自己镇定下来。


    若澈儿他们也落入宋怀恩手中,此刻绑在阵前的便不只沁之一人,想必中途另有变故,以致她一人被擒。思及此,心中略感安定,一眼望见沁之五花大绑的模样,却又心痛愤怒不已。這孩子在身边的时候,虽也多加怜爱,却总隔了一层亲疏。然而此时见她狼狈受辱,我竟也有切肤之痛,仿佛真与她血脉相连。


    城下,宋怀恩缓缓抬起头来。


    正午阳光照在他银盔上,看不清面容神情,却有隐隐杀气迫人。


    “贞义郡主,你的母妃就在前面,还不请她打开宫门,放你进去?”宋怀恩冷冷扬声,一字一句传来,入耳阴冷而清晰。


    跪在地下的沁之,突然昂起头来,大声喊道,“我不是贞义郡主,我是王府的丫头,你休要骗人!”


    叛军阵前哗然,连我身后诸将士亦感意外。


    我狠狠咬唇,忍住眼眶中几欲滚落的泪水。


    沁之,沁之,你這傻孩子!


    宋怀恩沉默片刻,蓦的纵声大笑,“好,好个贞义郡主,果然有令慈之风!”


    沁之昂头怒骂,“你胡説,我娘不是王妃,我娘早就死了!”


    她仍嫌童稚的声音听去隐隐模糊,入耳却字字剜心。


    魏邯哈哈大笑,“区区一个假郡主,哪里比得你一家五口性命贵重。”


    宋怀恩的声音冷冷传来,“生死有命,贱内与犬子若注定薄命,便有劳王妃送她们一程,宋某感激不尽。”


    魏邯大骂,“老子就将你女儿摔下城来,看你這狗贼的心是不是肉做的!”


    玉岫尖叫,“不要!怀恩,你退兵吧,求你退兵……”


    她话音未落,宋怀恩反手张弓,一箭破空而来,夺的擦过玉岫耳侧,直没入墙。


    玉岫的后半句话就此断了,不语不动,怔怔张口望着城下,仿佛痴了。


    “呸!”魏邯啐道,“好毒的心肠!”


    我闭了闭眼,决然道,“众将听清楚了,城下并非贞义郡主!”


    魏邯一愕然,随即冷冷颔首,“属下明白!弓弩手——”


    随他一声令下,两列弓弩手立时搭箭瞄准城下,将宋怀恩与沁之笼罩在弓弩射杀范围之中。


    叛军阵脚大乱,盾甲齐涌上前,欲掩蔽二人。


    宋怀恩却悍然不退,将长枪一横,三棱枪尖直抵沁之后心,“牟氏为国尽忠,以孤女相托豫章王,就落得今日下场么?”


    “拿弓来。”我冷冷开口。


    已经多年没有挽过弓箭,当年叔父手把手教给我的箭术早已生疏。


    我咬牙,搭箭开弓,对准了城下——以我這点微末膂力,自然杀不了人,然而我只需杀人的姿态,已经足够。


    见我亲自引弓搭箭,宫门内外无不哗然。


    我深吸口气,凝望城下宋怀恩,沉声喝道,“莫説一个假郡主,就算真郡主在此,以她一命换你一命,也是值得!”


    宋怀恩直直望着我,刹那间,连空气也仿佛凝结。


    我的箭尖与他遥遥连成一线,穿越十年岁月,连起过往点滴恩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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