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看金钱狰狞不了我的脸

3个月前 作者: 连谏
    第1节


    田桂花一路打听着找到郝多钱家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酒客们散去,累了一中午的郝多钱坐在门口的马扎上,嘴里咬着一根快烧到过滤嘴的烟,歪歪依在墙上昏昏欲睡,就听街对面修鞋老张喊:“郝多钱,有人找!”


    郝多钱的眼,烟熏火燎了一中午,眼眵像胶水一样把眼皮给粘住了,他用力张了张眼,居然没眨巴开,就噗地把烟头吐了,揉了两把眼,就看一个体形肥硕衣着体面的中年女人提着大包小包地正从马路对面对来。


    郝多钱纳闷了一个片刻,猛地想起了贾秋芬说郝宝宝的未来婆婆要过来,就绊了一个跟头似的清醒了,想站起来迎接。可一转念,觉得不对啊,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凭什么他忙不迭地站起来迎她?就因为她家有钱啊?呸,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他还叫郝多钱呢,然后就想起了陈安娜第一次上门的情形,心里的刀刀枪枪开始叮咣地打上了,但脸上依然懒洋洋的一副没睡醒的德行。


    对,在嫁闺女这事上,越是穷人嫁到富人家,穷人就越得端点范儿出来,要不然,让人往阴沟里看。


    田桂花是个讲礼道的人,虽然谎称是在附近办事路过,可毕竟是第一次上门,买了不少东西,买的时候尽挑好的贵的,这是她一贯的风格。送人东西,要么不送,要送就送好的,那种自己用好的,专挑便宜的买了送人的事儿,那是把别人当下三滥打发的下三滥行径,她瞧不上。


    郝多钱面上不动声色,把装死进行到底,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因为天热,晚上的肉串就不能早晨提前串下了,这会儿贾秋芬和郝宝宝正串肉串呢,保准穿得满屋猪肉腥。像田桂花这种有钱人家的老婆,说不准连饭都不用亲自做呢,这一屋子的猪肉腥,不把她顶一跟头?想到这里,郝多钱顾不得装睡,假装没听见街对面的招呼,起身就往屋里去,边往里走边压低了嗓门说:“来人了,快收拾起来。”


    贾秋芬没听见一样,继续串她的肉串,剜了他一眼说:“要没人来,你挣谁的钱去?”


    郝多钱顾不得多说,一把拎起双手满是腌料的郝宝宝就往卫生间塞,边塞边压低嗓门说:“你那准婆婆往咱家来了。”


    郝宝宝登时就傻了,“妈——!”怪贾秋芬不该非逼着她串肉串,要不是这样,她也就用不着丢这丑。郝多钱嗓门虽然低,可贾秋芬也听见了,她搬起盛满了生肉的塑料箱子就要往厨房去,一转念,搬也来不及了,何况这时,她听见有人敲着门框问:“这是不是郝宝宝家?”


    贾秋芬呆了片刻,在脸上堆了些笑,回头说就是。又装作无比意外地,“这不马家伯母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坐快坐。”


    贾秋芬边招呼田桂花进来,边不好意思地挲着两只满是肉沫子的手让郝多钱出来待客,她去洗手,烧水泡茶。郝多钱这才踱着方步从卧室出来,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体恤和长裤。贾秋芬走到卫生间门口才想起来郝宝宝在里面,就转身去了厨房。


    郝多钱不是个会说客情话的人,田桂花一时也不知如何说起,气氛就尴尬了起来。


    贾秋芬从厨房探出头来,冲郝多钱说:“他爸,收拾收拾里屋,进去坐,这屋一屋的肉腥味。”


    田桂花就爽朗地笑了,说她在火腿厂闻了二十年的肉味,一进门就觉得这味亲着呢,跟回了娘家似的。


    原本还有些局促和提防的郝多钱,因为田桂花的实在,刷地一下就放松了,冲田桂花龇着被烟熏黑的牙齿,无声地笑着点上一根烟,就和她聊上了。


    关在卫生间里的郝宝宝左左右右地把自己好一顿梳洗,才小心翼翼地推门出去,望着田桂花笑了一下,“阿姨。”


    田桂花一见着郝宝宝,亲热得要命,拉到身边坐了,话里话外都是如何喜欢郝宝宝,一副恨不能现在就给娶回家的架势。人就这样,一旦被人求着,端端的,鼻孔就仰了上去。在田桂花的迫不及待里,郝多钱的烟喷得越来越高了,再三说郝宝宝还小,还得考研呢,这要是结了婚,就得生孩子,学业怎么办?


    他说得郑重其事,连贾秋芬都让他端糊涂了,好像真的相信郝宝宝大学毕业两年没上班是因为她志向远大要考研。


    田桂花一听郝宝宝还要考研,当即就急了,说考什么研啊,考研不就是为了找个好工作吗,嫁给马腾飞,还工什么作?安心在家相夫教子行了,他们家不指望儿媳妇那点工资打酱油,边说边从包里掏出一首饰盒,硬塞到郝宝宝手里,说早就该给她的,今天给带来了,是她特意让马光远去订做给未来儿媳妇的礼物。


    郝宝宝打开一看,眼球就震了,居然是一枚钻石戒指,夸张地哇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戴上,让贾秋芬看。


    贾秋芬看钻戒的眼神,仿佛那不是一枚钻戒,而是一枚喷射着火光的什么东西,只要她看一眼,就能把自己灼伤。钻戒到底值多少钱她不懂,但是她知道,钻戒,尤其是这种看上去块头像黄豆大小的钻戒不是一般人家买得起的,登时就不知道怎么着好了,忙抓住了郝宝宝的手指就往下撸,好像郝宝宝戴在手上的不是钻戒,而是一圈能把她手指烧坏了的东西,嘴里嘟囔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哪儿能随随便便地往手上戴?万一掉了怎么办?”


    郝宝宝瞪了贾秋芬一眼,像从火里抢栗子似的抢出了自己的手,“妈,您干吗呢?”说着就拿眼神跟郝多钱求救。


    郝多钱也气要命,觉得贾秋芬一惊一乍显得太小家子气,就拖长了嗓门喊了一声:“宝宝妈——”


    贾秋芬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讪讪地笑了一下说:“这孩子,整天在家帮我洗菜、洗碗、串肉串,我怕她给戴糟践了。”


    郝宝宝擎着手指,美滋滋地乐了一下说:“所以吗,以后我就不帮您串肉串了。”说着就抱着田桂花的胳膊,美滋滋地把脸贴上去。


    田桂花看了这半天,郝多钱一家对钻戒的反应,并没让她觉得这家人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相反,这是她喜欢的一幕。送别人礼物的人,最想收到的效果,莫过如此——收到礼物的人眼睛一亮,好像开天辟地第一次见似的,这礼物才算是送响亮了。所以,她暖洋洋地托起郝宝宝的手端详着说:“这手长得漂亮戴什么都好看。”


    郝多钱却不紧不慢地说:“戒指不是别的,八字还没一撇呢,哪儿能随便收?”


    田桂花忙说这是她做婆婆的一点心意,等求婚的时候再让马腾飞送她一枚大钻戒,送不起“鸽子蛋”送颗花生米大小的不在话下。


    虚荣女人个个都是珠宝的奴隶,想象着花生米大小的钻石,郝宝宝简直要美晕了。总之,所有人都觉得这次亲家会晤很成功,郝多钱和贾秋芬觉得,女孩子选结婚对象,不仅男朋友要精挑细选,还要看婆婆,因为自古以来婆媳就是天敌,郝乐意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马跃对她好有什么用?她能干有什么用?有陈安娜在那儿杵着,她就甭想有好日子过,更何况田桂花还无比真诚地表达了希望俩孩子早点结婚的愿望。


    如果说田桂花在来之前,对郝宝宝还略微有些顾虑的话,那就是郝多钱。怕他真像传说的老二流子一样倒胃口,可见着本人,除了瞎拽架子,也没什么讨人嫌的地方。何况女方家长吗,拽拽架子也正常。所以,田桂花觉得,她应该认认真真地跟郝多钱夫妻表个态,以显示诚意,所以先狠狠夸了郝宝宝一顿才说:“我和腾飞爸现在是什么心事都没了,就盼着腾飞和宝宝结婚,赶紧给我们生个胖孙子,我们也享受享受有人喊爷爷奶奶的福。”


    因为郝乐意叮嘱过了,不管田桂花怎么说,咱都得记住了自己是女方,不能有巴望着女儿赶紧嫁出去的言语让人看低。所以一贯见人就哈腰的贾秋芬这次没顺杆爬,呵呵地傻笑着说宝宝还小着呢,不急不急。


    她说不急,田桂花急得鼻尖都冒汗了,忙说宝宝是小,腾飞可不小了,都三十二了。


    郝多钱还是那句话:“男人大点没事,反正宝宝小,我也不舍得放她早出嫁。”


    田桂花在郝多钱家坐了下午,话里话外地放钩子,希望郝多钱夫妻也帮着给马腾飞施加点压力,说现在的男人都这样,小时候是父母的儿子,长大了就是岳父母的小跟班了。当然,她这么说没吃郝多钱夫妻醋的意思,也不是故意说给他们听,虽说她是个粗人,可也知道跟着社会潮流走,生儿乐在养,只要孩子高兴,随他怎么着,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让马腾飞早点结婚,可她和马光远说了他未必听,她就估摸着。正恋爱的男人,就没一个不把岳父母的话当圣旨听的。所以呢,希望郝多钱夫妇如果对她这亲家以及对马腾飞没什么不满的,就帮她尽早了了这心愿,给马腾飞施加点压力。


    郝多钱就笑了,咬着一根快抽完的烟说:“腾飞**,对你和腾飞我们家没什么意见,可这忙我们帮不了,怎么说我们也是女方父母。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不管你们家多大的财势,作为女方父母我们不说端架子,可矜持点是应该的,怎么能给腾飞压力?难不成我们家宝宝嫁不出去了,是困难户?”


    自从嫁了郝多钱,这是贾秋芬第一次听他这么头头是道地说话,她惊得眼瞪得老大,连忙应声附和说:“可不,宝宝爸说得对,说句实在话,腾飞**,如果你们家和我们家条件差不多,只要你一眼神,这话我就端给腾飞听,逼也得逼着他快点把婚结了,可咱两家条件差太大了,要是我们主动……我觉得这面子上说不过去。说不准腾飞也有想法,显得我们家不自重了,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田桂花优越日子过惯了,没承想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学问,不由得对郝多钱夫妻多了些敬意。是啊,人穷不怕,可穷得端住了架子,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天色渐渐向晚,啤酒屋开始陆续上客了,虽然目的没达到,可田桂花还是满心高兴地起身告辞了。


    第2节


    听杨林的口气,徐一格知道他很快就要找郝乐意谈了,她也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不贪图钱财的人。郝乐意不点头,她总得找到能让她点头的人,就想到了马跃,记得苏漫曾说过,郝乐意很辛苦,因为她不仅有个自诩清高的婆婆,还有个不上班的老公。所以,徐一格去幼儿园的办公室,翻出了人事档案,查到郝乐意的家庭地址,直接就奔了去。


    其实郝乐意登记的地址是陈安娜家的,因为阁楼是依附在六楼房子上没独立产权的房子,听说徐一格是来找马跃的,陈安娜很是警惕,问她是谁,找马跃干吗?徐一格自我介绍了一番,陈安娜这才让她进门,说既然是幼儿园的事,你找马跃干吗?眉头依然皱着,也没说话,好像脑子里有道弯没转过来似的。


    徐一格知道,讨好女人有两个诀窍,一是夸她漂亮。但陈安娜都这年龄了,还夸她漂亮,傻子都知道是骗人的,就夸她优雅有气质;二是赞美女人的孩子,而且女人年纪越大越把孩子当骄傲。所以,徐一格就双管齐下,一脸敬仰地欣赏着墙上的国画,夸陈安娜家洋溢着书卷气夸陈安娜气质优雅,边夸边偷眼陈安娜的反应,就见她原先的戒备,已全然变成了绷都绷不住的得意,索性又锦上添花地把马跃夸了一顿,这才话锋一转,转到了郝乐意和苏漫的深厚感情上,又循序渐进地说到苏漫去世后幼儿园的归属以及自己被杨林父子欺负,说着说着,眼泪就刷刷地滚了下来。陈安娜这才明白,徐一格的夸奖是有代价的,那就是让她帮着说服郝乐意,甚至动员马跃帮她说服郝乐意,站到她的战壕里去帮她争取遗产。


    陈安娜见过几次苏漫,印象不怎么好,不是苏漫惹她,而是所有细声慢气的人,她都不喜欢,觉得矫情。尤其是郝乐意动辄就说苏园长如何温暖心细、苏园长如何好的,她听着就特不舒服,好像拿别人的长处比她这当婆婆的不足似的。所以,当徐一格搬出苏漫和郝乐意的感情来试图打动她时,其实是下了一步适得其反的棋。陈安娜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有个嘴角已经往下撇了好几次了,但没吭声,因为她优雅,得保住形象。


    长这么大,徐一格从没像现在这样捺着性子讨好别人,说了这半天,耐心已经用完了,却还要继续装可怜,就受不了,直接抛出了利益。她告诉陈安娜,其实,她也没让郝乐意帮她昧良心舞私营弊,就一句话,等杨林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合作的时候,说不愿意就万事OK,或者主动点,跟杨林辞职说要去做别的。


    徐一格一脸迫切,让陈安娜的道德优越感油然而生,轻轻地笑了两声,“徐小姐,您不就是想让我们家郝乐意帮忙抢遗产吗,这么说吧,您找我还真是找错了人,郝乐意不答应就对了,她要是答应了,她就不是我陈安娜的儿媳妇!”


    陈安娜就这么个人,有些小虚荣小市侩,但对不属于自己的钱财,从不贪恋,也更不算计。


    徐一格就觉得,委屈了自己半天,换来的却是迎脸一拳,就窝火得很。想发火,毕竟又不占理,就一把抓起包,边往外走边说:“走着瞧,幼儿园早晚是我的,等到那天,我非炒了她不可!”


    陈安娜从来不怕这种直来直去的逞能,就抱着胳膊送到门口,冲楼梯上的徐一格说:“拜托你早点把郝乐意开了,我就等她回来当全职太太伺候我这婆婆了。”


    第3节


    郝乐意知道徐一格不会罢休的,不管幼儿园最终花落谁手,都关系着两百多个孩子和十几个老师的去留,她不能坐视不管,遂决定下班就去杨林家问个明白。可伊朵怎么办?她去杨林家是谈事的,带着她似乎有点不太方便,就给马跃打了个电话,想让他趁下午四点左右酒店没客的时候,把伊朵接去送回家。中午马跃敬了几桌老客户的酒,喝得有点晕,正在沙发上迷糊着呢。


    到酒店上班这一个多礼拜,每天上午九点从家里出门,晚上十点多回家,陈安娜很好奇,昨天上午还跑到阁楼问他一天到晚不着家,忙什么呢。


    马跃正吃早饭,匆匆把面包往嘴里一塞说忙事业。


    陈安娜脸上一喜,问忙什么事业。


    马跃不想听她咆哮,一把抓起包就往外跑,说约了人呢。


    陈安娜美滋滋地,看马跃忙得这么欢实,感觉他距离一份体面工作越来越近了。


    没打通马跃的电话,郝乐意有点生气了,不仅觉得他是故意不接电话,甚至觉得他去酒店上班,也是故意为了逃避她。早晨她出门的时候,他还在梦会周公,晚上他披着一身酒气回来,她已经睡下了,夫妻之间连个说话的时间都没了。


    郝乐意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觉得原谅一个人是需要力气的,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原谅更让人痛苦的事情。什么原谅?说白了,还不就是退无可退的妥协?所谓妥协,就是背向原则,投了降。


    在这世界上,谁能瞧得上并尊重一个高高举起双手的人呢?


    郝乐意的心,一下子就灰了,遂也没再打电话。等下了班,她先把伊朵送回家再去杨林家,却被陈安娜拉住了,问马腾飞和郝宝宝谈恋爱是不是她撮合的。


    郝乐意说不是。


    “真不是?”陈安娜有点不太相信。


    “真不是。”郝乐意就把是田桂花主动喜欢上郝宝宝的过程说了一遍。陈安娜这才松了口气,说这几天她一直在担心呢,如果马腾飞和郝宝宝之间是她撮合的,将来,肯定有的气受,因为郝宝宝和田桂花不是一路人,早晚一天成冤家,到时候,田桂花肯定得抱怨,说郝乐意肯定是看她家条件好,才千方百计地把夜叉似的妹妹打扮成小白兔塞给马腾飞,成心要算计她。


    郝乐意本想说事实是田桂花和郝宝宝相处得非常好,想了想又算了,怕一说出来,会让陈安娜觉得是故意气她或是狡辩,就笑了笑,说晚上不在家吃饭了,要去杨林家一趟。陈安娜这才恍然想起来,徐一格来找马跃的事还没告诉她呢,就简单说了一遍。


    郝乐意没想到徐一格为了遗产,居然能豁上脸皮找到家里,遂说:“她可真过分。”


    虽然不喜欢徐一格的做派,可毕竟事不关己,如果说她的出现,对陈安娜有什么作用的话,那就是再一次佐证了她陈安娜是道德高尚的人,佐证完了,徐一格这三个字在陈安娜这里,也就完成了存在的意义,所以她对徐一格究竟能不能抢到遗产一点儿也不关心,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就问马跃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忙什么呢?


    郝乐意啊啊了两声,“是吧,我也不知道他忙什么。”


    陈安娜觉得作为妻子,居然不知道丈夫在干什么,也太不称职了,就怏怏说:“你们这也叫两口子啊?连谁干什么都不知道。”


    郝乐意心说马跃干什么,你老公也知道啊,他都不敢告诉你,我更不敢说。就傻笑了一下说“我没问。”


    “什么没问,你这是不关心他。”陈安娜真觉得是这样,不就是抓着马跃的小辫子了吗,用得着这样没完没了了?再说了,哪个男人没犯过错?对,马光明说他没犯过,那不是他不想犯,是他没犯错误的资本。马跃招了,那是马跃单纯,那是马跃悔过悔得诚恳。怪不得孔老夫子说唯女人和小人难养呢,这么想着,陈安娜的脸就不好看了,看着郝乐意说,“乐意,不是我这做婆婆的向着自己儿子,马跃是错了,可他错也认了,过也悔了,是真心实意地在乎这个家,你就别给他脸色看了。”


    “妈,我没给他脸色看。”


    “那他为什么连家都不愿意回?乐意,不是我吓唬你,有些夫妻,在发现问题的时候,婚没离,可等出轨的那个回家了,日子也平静了,反倒离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郝乐意说知道,表情平静得很,让陈安娜觉得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的,她说的那种情况,在郝乐意和马跃身上绝对没可能发生。事实却是郝乐意的心扑通一声,像栽了一跟头就手扶着了才没彻底栽倒的震颤感。为掩饰内心的惶恐,郝乐意忙说得赶紧走了,等回来她会和马跃好好谈谈。


    正是下班时间,东西快速路堵成了停车场,郝乐意心里一直回旋着陈安娜的那句话:好多夫妻,在发现一方有外遇的时候没离,却在出轨那个回归之后离了……


    为什么呢?郝乐意拼命地想啊想啊,突然就想明白了。


    原因就是在被背叛者眼里,背叛者已是有犯事前科、不值得信任之人了,加上旧伤在心,就算他就此恪尽职守地想做个好丈夫,在被背叛者那儿也争取不到最起码的信任了。譬如说,以前她打马跃手机马跃不接,她会想可能手机不在身边或是其他什么正当原因。可现在,她第一反应居然是猜疑,想他在干什么呢连电话都顾不上接?而她猜测的马跃干的事,一定是和年轻漂亮的女人有关的……所有有过出轨史的婚姻,都会一个猜忌提防,一个小心翼翼地回旋,长时间折腾着,谁都会烦了累了,到了极致处,把婚姻的罐子一摔,一拍两散,就此两相清闲。


    想明白了的郝乐意就觉得背上有些潮湿,是冷汗。


    第4节


    杨林家在奥帆基地附近,是套复式公寓。此刻的杨林正站在冰箱前发呆,苏漫活着的时候,除了拿啤酒他从不碰冰箱,因为苏漫是个好主妇,会把家里打点的妥当,一切都不需要他动手。可苏漫走了,连冰箱都寂寞了,他还是不碰冰箱,总觉得冰箱门上有苏漫的指印,碰多了会蹭掉。儿子和儿媳妇怕他睹屋伤情,劝他搬过去住,可他不想打扰儿子一家的生活,儿子就回来陪了他几天,被回来整理苏漫东西的徐一格遇上了,认为他儿子是想回来抢房产,当着他的面就吵了起来。他只好让儿子回去,其实,扪心自问他没做对不起徐一格的事,也不必怕她,但她是苏漫的女儿,苏漫和他在一起吃过不少苦,帮他照顾老人抚养孩子,这些,他和儿子都铭记在心。所以,就想尽量对徐一格好一些再好一些,全是念在苏漫的面上。


    苏漫活着的时候也说过,徐一格总觉得周围的人对她不好算计她,其实是性格缺陷,这缺陷来自于她的贪婪和唯我独尊的霸道。


    徐一格谈过几场恋爱,却都以不欢而散而告终。苏漫去世前的几个月,她终于遇上一个能忍受得了她的坏脾气还很帅的男孩子,可苏漫见过那个男孩之后,果断命令徐一格和他分手,真正的原因不是他比徐一格小五岁,更重要的是他眼神飘忽不定,太善于做戏。为这,娘俩吵得冷眼相向,直到苏漫警告徐一格,如她和这男孩在一起,不仅家产没她的份,在遗嘱里她会直接省略掉她的名字,徐一格这才愤恨不已地和男孩分了手。


    杨林和儿子觉得苏漫做得有点过,但苏漫有苏漫的理由,她宁肯徐一格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能眼睁睁看她落到一想靠女人发家的小骗子手里。杨林承认她说得有道理,但也觉得徐一格可怜,三十岁的女人,能认真爱上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尽量对她好一些,尽管他早就一视同仁地给徐一格和儿子各买了一套房子,她也搬出去独立生活了,可苏漫突然没了,对她打击也一定不小。所以,她回来闹回来纠缠,他都愿意用疼爱没娘孩子的心情,包容她的无理取闹。


    现在,他站在冰箱跟前发呆是因为几分钟前把儿子给呵斥了一顿。


    儿子担心他一个人吃饭糊弄,买了菜和水果,送过来时他不在家,儿子就自己开门进来了,正往冰箱里塞东西时他回来了,见儿子动了冰箱,杨林火冒三丈,把儿子训斥了一顿。因为儿子把冰箱塞得乱七八糟,就像他记忆里的苏漫被摆布得面目不清了一样让他伤心。


    儿子被他训斥得半天没说出话,把一份公证书放在茶几上就走了,公证内容是他和妻子以及儿子主动放弃对苏漫名下遗产的继承权。儿子一家下周去美国,他特意去公证,是太了解徐一格,也太了解他这做爸爸的,公证书是为了方便他处理幼儿园。


    杨林把公证书放到书房,看着被儿子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突然老泪纵横。


    就在这时,郝乐意按响了门铃。


    他以为儿子又回来了,忙擦干净眼泪。因为他知道没有什么比看着父母老泪纵横更令人伤心的事了。儿子是好人,不然,就不会留下这份公证书,当然,就算不留他也知道儿子是好人。他想,应该为刚才的呵斥向儿子道歉,再给儿子一个巨大的拥抱。他满怀希冀地开了门,看见的却是郝乐意,失望像一只失足的脚一样,掉了下去,被郝乐意收在了眼里。


    杨林把郝乐意让进来,倒水时发现水桶是空的,他待在饮水机前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凄凉。郝乐意心里也酸酸的,去厨房接了一壶净化水烧上,见厨房里冷冷清清,猜他还没吃饭,就笑着说:“杨叔叔,我饿了,能不能借您的炉灶做顿饭吃呀?”


    其实她是想做给杨林吃,但又知道他性格要强,讨厌被同情,要不然苏漫出事后,他完全可以顺应儿子的孝心,搬到儿子家住。


    杨林知道郝乐意的心思,也没拒绝。有时候,别人送来温暖,不仅自己暖着,你接了,送温暖的那个人也舒坦,就从冰箱拿出一些菜,一老一少在厨房里忙叨着。不知不觉间,四个清爽的小菜就做出来了,郝乐意看冰箱冷藏里有只刚放进去的土鸡,索性拿出来炖了,两人边忙边聊,郝乐意装作无意间提起的样子,说徐一格总去幼儿园帮她。


    杨林看着郝乐意,没说话。


    郝乐意知道,再不问不行了,就问杨林对幼儿园有什么打算。


    杨林却反问她希望怎么样?


    倒把郝乐意问尴尬了,就笑着说,在幼儿园她不过是个打工的,没权利对它的将来指手画脚,还要看杨林怎么安排。


    “一切照旧。”杨林把沙锅盖递给她。


    郝乐意把火调小了,泡了一壶茶。看得出,苏漫的去世对杨林打击很大,如果郝乐意不招呼他,他就呆呆地站在厨房里,盯着灶上的火苗一动不动。


    郝乐意沏好了茶,端到餐桌上,招呼了一声,杨林才大梦初醒一样,从厨房出来,和郝乐意说,自从一年前和苏漫全国各地自驾游,他们就把存款和股票等一点不留地分给儿子和徐一格了,只留了这房子和幼儿园。房子是要住的,幼儿园能给他们俩挣点零花钱,苏漫也说过,哪怕她不在了,幼儿园也要办下去,因为她的理想是把格林幼儿园办成美国长青藤大学一样的优质名牌幼儿园。说到这里,杨林兀自摇了摇头叹气,“自从苏漫去世,徐一格是整天和我闹,非说我瞒着她和苏漫把大部分的财产转移给儿子了,给她的只是一小部分,所以……纠缠着我要幼儿园,她跟你也说过吧?”


    郝乐意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说:“所以……我才来找您,想知道您对幼儿园的打算。”


    杨林说他们夫妻大多数的时间在路上,把幼儿园完全扔给了郝乐意,却只给郝乐意发薪水,这对郝乐意不公平。这次从西藏回来的路上,他们就商量好了,除了每月的薪水,他们把幼儿园的股份给郝乐意15%,虽然苏漫不在了,但商量好的决定还是要执行,然后问郝乐意有什么意见。知道推辞不掉,郝乐意也没多客套。


    末了,杨林说儿子想让他一起出国,但他想在国内继续行走几年再说。言谈间,鸡汤好了,整个家弥漫着清香的鸡汤味。杨林笑着说这家好长时间没烟火味了,话音未落,就听大门响,杨林说可能是儿子,说着就起身,打算给儿子道个歉。


    却是徐一格。


    徐一格叫了声爸,从玄关后转出来,见郝乐意在,一脸的笑容就凝固了,再看看一桌热腾腾的菜,就撇着嘴,不冷不热地说:“嗬,还挺丰盛的。”转到餐桌边,把包往椅子上一扔,一**就坐下了,冷冷瞥着郝乐意,“来告状啊?”


    徐一格以为郝乐意不是来告状就是来谈条件的,在心里,就悄悄“啊呸”了一万遍。什么冰清玉洁,什么视金钱如粪土?全**的装,为嘛放着多出来的10%的股份不要?还不就是想乘虚而入,卖了她徐一格,从杨林这里多捞一把吗?


    没错,杨林正承受着丧偶之疼,悲伤并寂寞着,绝对是女人趁机讨好他,甚至是谋上位的好机会……对呀……虽然杨林有点老,可才六十岁呢,加上保养得好,看上去年轻得很,更何况她早就听苏漫说过,郝乐意的丈夫虽然是海归,可是连工作都没有。一个没工作的男人当然要靠老婆养了,不管女人本事多大,嫁个要靠自己养的男人,一定是憋屈的,一定是会伺机出逃的。所以现在苏漫去世了,郝乐意只要傍上杨林就能过上不憋屈、不辛苦的日子。虽然杨林保养得再好也是一老头了,但他有钱,一个幼儿园,一套在本市最好地段的房子,怎么着也得有小两千万的身家吧?不要说郝乐意这种穷家小户出身的人了,就是在普通中产家庭长大的孩子也会心动,何况现在为了钱结婚的人比为爱情结婚的人多了去了。


    她就这么虎视眈眈地看着郝乐意,眼里有把刀子,正在对郝乐意开膛破肚,把她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算盘掏出来,当众砸到她脸上。


    可郝乐意只是笑了笑,主动起身去厨房给她拿了筷子碗,要她坐下一起吃饭。徐一格就更愤怒了,呵,她郝乐意一个外人,居然像主人一样招呼她坐下吃饭!这不分明就是**裸地示威吗?


    所以,当郝乐意盛了一碗鸡汤递给她时,她接过来扬手就泼到了郝乐意身上,“郝乐意!你不要脸!你贪得无厌,你小人!我跟你没完!”


    她突如其来的疯狂,让郝乐意和杨林都震惊了。郝乐意甚至都没感觉到被烫伤的疼,愣愣地看着徐一格说:“徐小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醒过神来的杨林忙跑到卫生间拿了条毛巾,让郝乐意把身上的鸡汤油渍擦掉,问她烫伤了没有。郝乐意这才感觉到胸口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幸好隔着衣服,加上杨林又是男的,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悄悄吸了口冷气说没事,隔着衣服,没烫着。


    徐一格几乎是跳着脚哭诉杨林和郝乐意的忘恩负义,亏苏漫掏心掏肺地对他们好,可她才走几天啊,他们就要勾搭成奸,联手欺负她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了。


    杨林没承想徐一格会这么恶心的栽赃,气得手脚哆嗦,给了徐一格一巴掌。


    徐一格很小的时候苏漫就和杨林再婚了,所以,虽然徐一格为了钱和杨林吵来吵去,但是,在她内心深处,杨林和亲生父亲没什么区别,她没想到杨林会因为外人打她。她捂着脸,瞪着杨林,“你打我?我妈刚死你就打我?”


    “对!如果你胡说八道,你妈活着我也打!”杨林给气得声音都发颤了,一直以来,他都不记得徐一格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她呵护备至,甚至当苏漫为她的婚姻发愁时,他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嫁不出去正好啊,免得她婚礼上我老泪纵横地丢人现眼。可就是这个让他疼爱得忘记了自己非亲生父亲身份的女儿,居然会为了钱而如此恶心地诬蔑他的人格。


    郝乐意知道,如果这时候和徐一格吵起来,就是在杨林伤痛的心上泼了一勺滚油,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忍气吞声,别把战火扩大。遂拿起手包告辞,心平气和地告诉徐一格,她来,只因为她是幼儿园的管理人,应该知道杨先生下一步对幼儿园的打算,没告状,也没什么好告的。


    杨林却一把拉住了她,因为徐一格和郝乐意的话,让他觉得徐一格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而郝乐意来找他,就是想探听一下他的口风。


    郝乐意知道,这个时候,哪怕她和徐一格递一个眼神,杨林都能看出问题。如果说出实情,对杨林的打击会更大,因为他一直把徐一格当亲生女儿,而徐一格却在算计他……


    郝乐意一直低着头,咬了咬牙说没有,趁徐一格一愣的时候,故作惭愧说,自从苏漫去世,她就一直担心幼儿园的将来,最大的担心是他们会把幼儿园转让给别人,这样的话,她的前途也就堪忧了。所以,她曾经跟徐一格提过,如果幼儿园转让,希望转让的条件之一就是她继续留任当园长,被徐一格拒绝了,两人还因为这吵了一架。


    然后,在杨林和徐一格的瞠目结舌里,郝乐意匆匆离去。


    从杨林家出来,走在沿海的街上,脸上一片冰凉,像蒙了一层薄的雨,而海的上空,是晴朗的,有稀落的星星,在慵懒地眨着眼睛。郝乐意不想回家,哪儿也不想去,就想一个人待着,就在木栈道上坐了一会儿。这时候,她突然想,如果会抽烟多好啊,如果会喝酒多好啊,她想号啕大哭一顿,可是因为自尊和修养,她哭不出来。怪不得那么多人爱喝酒,原来,酒真的可以壮胆,可以让胆子大到出了丑还当是自己在张扬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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