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3个月前 作者: 刘绍棠
    夏天,是运河滩最美丽的季节。


    青色的天空,白茫茫的大河,一望无边的青纱帐,掩盖了村庄。


    天空,苍鹰在盘旋;河上,行驶着白帆运货船,青纱帐里,有劳动的欢笑声;茂密高耸的树林中,布谷鸟不疲倦地在歌唱。


    夏天,是生命力最饱满的季节,是充满强烈希望的季节!


    富贵老头家,正在葫芦架下吃饭,银杏风卷荷叶似地吃着,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就站了起来。


    “银杏,咱们组过晌没事啦。”富贵老头说。


    “我有事!”


    银杏在房檐下洗脸。她要去看春宝,他那儿有很多俞山松借给他的文艺小说,她想靠着河边的大白杨,一边做鞋,一边看书。


    “什么事?”


    “您就别打听了!”银杏白瞪她爹一眼。


    富贵老头慢悠悠地说:“福海,你们社务委员会过晌要开会是不是?”


    福海慢吞吞地用筷子往嘴里拨饭,点着头,不抬眼。


    富贵老头对银杏说:“你看!”


    “哼!反正我不跟您卖菜去。”


    “不卖,就烂在地里了!”富贵老头急得像要哭出来。


    “谁让您种的?”银杏圆瞪着黑溜溜的眼睛,“院墙后种个小园,就够全家吃不了的。”


    “银杏,”福海用哀求的口气说,“过晌你没事,就去帮帮爹,这块园子怎么处理,秋后全家再核计。”


    银杏平日跟哥哥不多说话,很客气,拘着情面,不得不答应,说道:“那我只管摘,让我挑着担子,东村西店的去吆喝,撒谎做买卖,我可不去!”


    “好吧!依你。”富贵老头压住了火气说。


    等银杏跑出院子,富贵老头忧愁地对福海说:“你看,咱们的园子怎么办?豆角跟黄瓜都快老了,不赶紧卖就算白扔了。”


    “过晌您不是去卖吗?”福海闷闷地说。


    “那大的园子,我一个人怎么能卖得过来?”


    富贵奶奶看老伴儿火燎似的着急,自报奋勇说道:“我去卖!”


    “你懂什么,连秤都认不准!”富贵老头斜瞪她一眼,冷硬地说。


    富贵奶奶被顶得干咽唾沫。


    “让银杏她嫂去卖,怎么样?”富贵老头看看福海。


    福海老婆正在屋里扔孩子,听见公公的话,拉长声音口答:“我不去!”


    福海赶忙进到屋里,“你就卖一回吧!”


    “我不去,”福海老婆阴沉着脸,“下地挣分是自己的,卖菜得归家里。”


    福海拉着她的胳臂,央求道:“去吧!篮子不用装得太满了,太阳不落就能回来。”


    “我就不去!”福海老婆一甩胳臂,扣着怀走出来,“银杏怕难看,我的脸皮也不是铁打的!”


    富贵老头气得揪揪胡子,到土棚里挑起担子,气哼哼地到园子去了。


    银杏在园里,靠着爬满豆角蔓儿的篱笆,听着树上的知了叫,眼皮儿发涩,渐渐睡着了。


    突然,鼻孔里一阵钻心的痒痒,她打了个喷嚏,猛地醒了,背后,一个小孩子咯咯笑起来。


    银杏回头一看,是张顺那刚五岁的小儿子,光溜溜的身子,一丝儿不挂,胳臂上挎着个小篮儿,站在那里盯着她,顽皮地嘻嘻笑。


    银杏看他那抹得像小花睑似的脸儿,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睛,忍不住要扑哧笑了,但马上又装出冷冰冰的面孔,说道:“你跟我捣蛋,我让你爸爸揍你屁股!”


    那孩子紧眨着眼皮,眼泪像房檐雨似地落下来,“银杏姑姑,不是我捣蛋,是那几个叔叔逗春宝叔叔,叫我这样干的、”


    银杏笑了,连忙抱起他,“别哭,别哭,姑姑逗你玩呢!你干什么来了?”


    “给我妈买黄瓜,我妈又发疟子了,想吃拌黄瓜。”说着,从竹篮里拿出两个鸡蛋。


    银杏钻进黄瓜架里,挑了几条鲜嫩的大黄瓜摘下来,给那孩子,说:“拿去给你妈,你们不要在家里乱闹,让你妈静静地养病。”


    “姑姑,给您这两个鸡蛋。”


    银杏摆摆手,“拿回去,留给你妈吃吧。”


    “不!我不拿回去。”那孩子把鸡蛋放在地面上。


    银杏疼爱地望着那孩子,一阵南风吹来,瓜地里冒出一股浓香,银杏跑去摘了两个圆溜溜的甜瓜,放在他的竹篮里,叮咛说:“一个你吃,一个给你妈吃。”


    富贵老头气哼哼地挑着空担子来了,正碰上那孩子挎着沉甸甸的竹篮,跑出圈子。


    “那一篮黄瓜跟甜瓜卖多少钱?”富贵老头板着脸,问银杏。


    银杏知道她爹一定不高兴,忙解释说:“张顺嫂子病了,想吃拌黄瓜,让孩子拿着鸡蛋来买,我想同在一个社里,她病着,也吃不多,就白给了她,又顺手摘了两个甜瓜,那孩子偏把两个鸡蛋扔下了。”


    富贵老头一听,把空担子一摔,骂道:“他妈的!你倒会施舍。”


    银杏也变了脸,喊道:“您为什么骂我,难道乡里乡亲一点情分也没有?”


    “我不懂什么情分!现钱交易,我的园子不是为救济别人种的!”富贵老头大嚷大叫。


    银杏也跳起脚:“我是随便乱扔了吗?我是为了尽一份人情。”


    富贵老头拍着胸脯叫:“你懂得人情,我是老混蛋!”


    “您就自我检讨吧!”银杏讥消地说。


    “你们爷儿俩劈雷暴闪地吵什么呀?”


    青纱帐里,走出春枝,站在篱笆外问道。


    银杏叨叨地说开了。春枝摆手止住她,笑着说:“你去追那孩子,把鸡蛋还给他,要回那篮子黄瓜跟甜瓜。”


    银杏起初愣住了,但一接触到春枝那眼光,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拔腿便跑。


    “你回来!”富贵老头急赤白脸地吆喝。


    “银杏!”春枝叫道,“你别乱跑了,赶快到河滩玉米地,帮助第一生产队去人工授粉,春宝也在那里。”


    “好咧户银杏应声着,跑走了。


    “你看,多急死人,满园子就这么晒着。”富贵老头愁苦地对春枝说。


    春枝笑着说:“富贵大爷,您也别挑着担子满世界转去了,还是帮一帮他们,落雨季就要到了,玉米人工授粉要赶时候,他们队有了几个病号儿,缺人手。”


    “我的园子也不能扔啊!”


    “明天社里的船进城,您花个脚钱,把园子里的出产全装了去,社里写封信,县供销社会留下。”


    “一准?”富贵老头喜得不相信。


    “一准!”春枝静静地说,“可是这个瘰疡疙瘩也得割了,这园子分您多少心,少挣多少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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