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3个月前 作者: 刘斯奋
    一


    自从三月底回到家中之后,整整半年里,钱谦益的足迹再没有离开过常熟。


    由于同周延儒之间的那桩秘密交易全盘失败,他对于起用的事已经心灰意冷;何况外问的舆论,对他又颇为不利,就更使他疑神疑鬼,轻易不想出门。


    他也曾打算,干脆把拂水山庄着意改建一番,从此隐居养老,也就算了。偏偏柳如是竭力阻拦,坚决反对,结果只好作罢。


    不过,说也奇怪,由于不再胡思乱想,钱谦益反而能专下心来过日子。他鉴于家里近几年亏空越来越大,下决心整顿财务;又自觉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便把这事同柳如是商量。柳如是也不推辞,把家里的财权一手揽了过去。别瞧她是个风尘弱质,女流之辈,行事处置,真还有点魄力。她用恩威并施的手法,先把一批地位较低但能干可用的管事人员收做心腹,让他们反过来监视何思虞、邹志之类的大管家;接着又制定出一套严格的财务制度,随时随地检查、督促;还杀鸡儆猴似地狠狠处置了几个桀骜刁顽的豪奴。就这样,不到两个月,她居然把原来混乱不堪、漏洞百出的账房整治得井井有条,使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至少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朱姨太,因为眼见大势已去,加上在整肃财务的当儿,有好几件案子本来都牵连到她,柳如是却宽大为怀,不予深究,这使朱氏惊愧之余,不由得对柳如是顿生感激之意,渐渐反倒设法巴结起她来。看到这种情形,钱谦益心中十分欣慰,对柳如是也更加宠信。


    他既不用操这份心,便集中精力去做他的学问。他把自己早年所写的诗词文章,重新认认真真地修改润色了一次,分门别类地编排起来,分为一百一十卷,定名为《初学集》,准备一旦弄到款子,就拿去刻印出版;另外,又动手将佛教的有名经典《楞严经》详加注疏;闲下来时,就同柳如是写诗唱和,或是下棋作画,翻书赌茶,日子倒也过得优游自在。


    这样,一直到了农历十月。


    这天上午,钱谦益照例在匪斋里注释他的《楞严经》。当注到“于时世尊顶放百宝无畏光明,光中生出干叶宝莲,有佛化身,结跏趺坐”这几句时,心中油然涌起一阵感触:“是啊,佛家言一叶宝莲便是一世界,千叶宝莲便是千世界。而大干世界中的一切,都如梦幻泡影。人生在世,惟其能作如是观,便可少却无限烦恼!”


    正呆呆地想着,忽然,李宝送进来一批信札。钱谦益放下笔,随手捡起一封,见是苏州寄来的最新塘报抄件,就先丢下不看。因为近几年来,时局越来越坏,塘报上难得有什么令人鼓舞的消息——不外是哪个城镇又被“流贼”攻陷了,哪个官员又战死或者被杀了,以及损失了多少人马等等。不看还好,越看越令人灰心丧气,他老半天都舒坦不过来。虽然如此,钱谦益到底又忍不住,迟疑了一下,依旧把塘抄捡了起来,带着厌恶、冷淡的神情拆开,瞄了一眼。忽然,他的眼睛睁大了——塘抄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大字:潜山我师大捷“什么?大捷!”他心头一喜,连忙看下去。消息的内容是这样:据凤阳总督行辕“加急飞递”送到的战报称,新任总督马士英率属下总兵官黄得功、刘良佐二军,于长江以北凤阳、庐州、安庆一线,与张献忠、左金王、革里眼等农民军相持两月,乘敌方并力进攻桐城之际,分进合击,转战十余日,已于九月二十四日大破张献忠于潜山县境,击毙闯世王、马武、三鹞子、王兴国等。目前,张献忠率其余部退走湖北蕲水,革、左残兵亦向北逃散,已不能再对江南构成威胁。历时一载的南京紧张状态亦因此宣告解除。


    “啊,总算把张献忠赶跑了,谢天谢地!”钱谦益心中一阵兴奋,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子,把塘抄仔细地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直到证实没有理解错之后,他才如释重负地透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的确,自从今春以来,张献忠会合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两支农民军,连陷长江北岸的含山、和州、无为、庐江等地,并在巢湖操练水军,大有进兵江南之势,而明朝官兵屡战屡败。抵敌不住的时候,钱谦益实在很担心过一阵子。虽然他知道明朝在南京外围,还驻有重兵防卫,农民军未必就能攻得进来,但是战局如果发展到那一步,毕竟就很危险了。如今偌大一个中国,除了一些边远的地区,就只剩下江南这一小片尚可称做“乐土”。万一被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流贼”攻了进来,像自己这种家大业大的官绅人家,别说安居乐业,只怕连可以逃跑活命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前一阵子,钱谦益虽然煞有介事地在整顿财务,著书立说,内心却曾不止一次阴沉地想到:这其实是白费心机,说不定哪一天“流寇”一来,一切便都完蛋了账!甚至两个月前,他听到朝廷起用马士英,代替已经逮捕下狱的高斗光任凤阳总督时,也并不感到有任何值得乐观之处。


    然而,出乎意料,马士英刚一出马,就大破张献忠于潜山。


    “嘿,瞧不出马瑶草还真有点本事,竟然一战成功!”钱谦益惊奇地想,同时,心里不期然地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是啊,这一下马瑶草该得意洋洋了!如今打个胜仗不容易,何况又是大胜。就凭这一仗,马瑶草这把凤督交椅不只算是坐稳了,没准儿还会升迁哩!”不过,也只是一会儿,随后他就想到,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羡慕的,十余年来,凭借剿“寇”有功而爬上高位的幸运儿固然也有一些,但更多得多的,却是在空前残酷激烈、没完没了的战斗中送了命。而那些侥幸爬上去的人,也并没能得意多久,便又一个一个地跌落下来,不是毙命于“流寇”的枪炮之下,就是因逃脱不了最终的惨败,而被震怒的朝廷逮捕入狱,纵然不死,也已是饱受凌辱。如今马士英虽然打了个胜仗,又怎知他日后不会因此而倒霉获罪,甚至不得好死呢?“哎,任他大干世界,苦乐人生,俱如梦幻泡影!”这样默默地叨念了两遍之后,钱谦益又变得心平气和,于是把塘抄抛开,伸手去拿另外一封信……这一天,钱谦益在匪斋里一直工作到下午。当他把本日所做的疏稿检点一下,发现已经积有三千字之多,这才舒展一下身体,站起来,一边用手轻轻捶打着发酸的腰部,一边怀着愉快而充实的心情,慢慢下了楼,走过我闻室来。


    我闻室里静悄悄的。由于柳如是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加上前些日子操持家政,过于劳累,结果病倒了。近一个月来,一直卧床不起。当钱谦益放轻脚步,走进庭院时,看见堂屋门帘一掀,红情从里面送出一位道姑来。那道姑有三十二三年纪,头戴一顶鱼鱿冠儿,脸上薄施脂粉,身上的杏色道袍纤尘不染,一条黑丝绦带,紧紧束住依然窈窕的腰身。她手里拿着一柄拂尘,虽无十分颜色,却也自饶风韵。钱谦益认得她叫潘灵飞,一年前才从别处云游来此,专门出入大户人家,讲经论道。


    刚好碰上南门外修静观的老道姑死了,她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儿,就顶替做了住持。


    钱谦益平日见她眼波流荡,言语巧俏,有心勾搭她,只是未得机缘。


    潘道姑一见钱谦益,就含笑站住,行着礼招呼说:“钱老爷……”钱谦益知道她是来看望柳如是的病的,连忙满面春风地迎上去,彬彬有礼地客套了一番,这才目不转睛地瞅着潘道姑问:“仙长瞧贱内这箔…”“老爷放心,夫人这委厥寒热之症,皆因以往疏于护理,身底子已是偏弱,加以近日又操劳过甚——不过也无妨,只须将息几时,再由小道传授她些导引之法,便可无碍了。”


    钱谦益“噢”了一声,笑嘻嘻地说:“久闻得‘导引神气,以养形魂,延年之道,驻形之术’。原来仙长深通此术。可知贱内毕竟有福,所以得遇高人!”


    说完,他向我闻室那边看了一眼,又左右望了望,发现红情还站在一旁伺候着,就侧转身,做出送客的姿态。等潘灵飞走出七八步,估计红情听不见了,他才凑近去,悄声说:“怪道仙长雪肤花貌,原来深谙驻颜之术。几时一并收我做个弟子,也好日夕领教!”


    潘灵飞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乖巧地躲开身子,却用眼梢瞟着钱谦益,轻声说:“我这导引之术,须是人定之后,三更之时,来我观里,于密室之中,方可传授。


    只怕老爷未必有这份诚心?”


    钱谦益一听,半个身子都酥麻了。他连忙赌咒说:“但得仙长垂怜,小生便是死了也甘心!”又结结巴巴地问:“那么,那么就是今夕?”


    潘灵飞却只是微笑,并不回答。待到走出月洞门,她才转过身来,像是有意,又像无意地把手中的拂尘朝钱谦益轻轻一点,瞅了他一眼,随即飘然向外走去。害得钱谦益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目送着她的背影,好半天,才擦一擦鼻子,喜孜孜地回过头来。


    二


    当钱谦益匆匆穿过庭院,向寝室走去时,忽然想到,刚才自己那些举动,会不会被柳如是在屋子里看见了?于是,就怀了一份小心,放轻脚步,先隔着门帘偷瞧了一下。他发现柳如是依旧躺在床上,却把一张书案移到床头,案上堆满了一厚本一厚本的账册,她自己怀里也抱着一本,正在那里静静地翻阅,对于刚才屋子外发生的事似乎毫无知觉。钱谦益放下心来,正要撩开帘子走进去,忽然听见“啪”的一声,账本合上了,柳如是恨恨地骂:“都是蠢货!没有一个争气的!”


    钱谦益吓了一跳,本能地停住脚步。急切之间他闹不清这话是冲谁说的,迟疑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哎呀,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生谁的气?噢,还把这些破账册都搬来了!


    你身子不好,该好好歇着才对,又弄这些劳什子做什么?”他一边责备地摇着头,一边偷眼打量对方的神色。


    “哼,不管,不管行吗?都快气死人了!”柳如是圆睁着眼睛,怒声地说。


    “哎,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前一回派出去的那四个人,原来都回来了,都不敢来见我。今日一查这账,才知道他们全都把本钱消折了!每人一百两银子出去,弄几个月,只剩得个三五十两回来,有两个还说留在行里,不曾结得账,只怕连这个数也不够!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哼,亏他们临去时赌咒发誓地说得好听,如今折了我的银子不算,连我这脸也给丢尽了!”


    钱谦益慢慢地捋着胡子。当弄清柳如是的火气不是冲自己而来,他就放了心。


    他知道柳如是自从接管了家中的财权之后,急于有所建树,前几个月亲自挑选了四个她认为得力可靠的家人,各带银两,分别到山东、浙江和福建去经商,满指望能大大赚几注彩头,一来填补家中的亏空,二来也显示她理财有方。谁知竟折本而回,也难怪她又急又气。不过,钱谦益这会儿却没有心思来管这种事,因为同潘道姑今晚的私会又开始来挑动他的思绪,使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哎,你倒是说话啊!”柳如是生气地嚷。


    钱谦益错愕了一下,“哦,算了!”他摆一摆手,“如今时局不靖,生意难做,也未可全怪他们。何况这几个人,又不是惯做生意——自然,你亲自挑选的人,必定是得力可靠的。如今乡下有几个庄子,庄头都老了,我久想换下来,不如就委了这几个人去,却是正好。”


    柳如是冷冷地说:“这几年不是水就是旱,光守着那几亩田,能有几多入息?


    而且也太慢!如今想快赚大赚,还得靠经商这条路!”


    钱谦益摇摇头:“你别小看那几千亩田!说到底,那才是根本。


    有了它,吃喝穿用全有了。只要守得住,便是一辈子不出去,也冻不着,饿不死。出外经商不是不好,到底是没准头的事儿,若赚得到时便好,万一消折起来,倾家荡产也只是一年半载的工夫!如今都说徽州人善会经商,出了几个大富翁,便人人眼红起来,都要学他的样。不知徽州地方,向来山多田少,地又瘦瘠,不宜稻粱。为求活命,不得已才出外经商。由此暴富的也有,但本钱蚀尽,飘泊而死的又岂在少数?我们现守着六七千亩田,经不经商本属其次,又何必把这事看得太重呢?


    可是柳如是十分固执:“不管怎么说,我那几个人是决计不去做庄头的!”


    钱谦益瞧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说:“那么,你还打算让他们出去?”


    柳如是点点头,沉思地说:“不过,这一回我不是让他们走内地……哼,我要打发他们出海!”她说,蓦地抬起头,目光闪闪地瞅住钱谦益。见他没有做声,她就用了突然兴奋起来的大声说:“听我说呀!如今内地是兵荒马乱,生意难做,可是海外不打仗,也没闹饥荒,正好做生意!顶多就是风波凶险一点。可是我派人分几起出去,这趟不着那趟着,只要有一起人回来,就不蚀本;两起回来,就是一倍的赚头!要是运气好,弄到些犀角、象牙、苏木、胡椒,或者别的什么稀罕宝贝回来,还怕不奇货可居!这样一年别说去三回,就是两回吧,已经非同小可。再营运数年,哼,我担保还你钱牧斋老爷一个货真价实的常熟首富,你信也不信?”


    柳如是越说,越被这个突然闪现的诱人计划所激动。她一挺腰坐了起来,苍白的脸上现出两片红晕。仿佛她已经把一根魔力无穷的网绳攥在手里,只要轻轻扯动一下,大批的财富就会源源而来似的……钱谦益见她这样子,却不由得暗暗摇头。出海贸易,那自然是最能获利的买卖。


    以往钱谦益也一直在做,还一度拥有过十多艘大海鳅船。可是后来几次出海遇上了风暴,那些船沉的沉、毁的毁,损失了大半,剩下几艘,前几年因为吃官司,急着要银子用,都卖掉了。以现在的经济状况,想重新去造船,真是谈何容易!而自己没有船,想要出海经商,就只能去搭伙。这样就得受船主和主商的剥削和控制,更别说还得缴纳很重的引税和水陆两饷了。而且弄不好,随时都会给人扣上“结盗”、“通番”的罪名,上一次,本县奸民张汉儒向朝廷诬告他,就是把这当成一条罪状,使他受了许久的追查。钱谦益是栽过跟头的人,实在再也没有柳如是那种雄心勃勃的劲头。不过,他也不想立即扫她的兴,只好含糊其辞地说:“嗯,这也是个好主意……不过,再从长计议吧!”这样说完之后,为着转移话题,他就从袖子里把那份塘抄掏出来,“我倒差点忘了,这儿还有个好消息哩!”


    “怎么?真的把流贼打跑啦!”柳如是接过塘抄一看,顿时欢快地叫起来,“这下可教人放心啦!你别说,前些时风声紧张那阵子,可把我担心死了,夜里翻来覆去净做些噩梦,真可怕!”


    “哼,这回呀,马瑶草可是得意喽!”钱谦益冷冷地说,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柳如是怔了怔,随即眼波一转,似乎明白了。她沉默下来,半晌,问:“这马大人,不知相公可认识?”


    钱谦益依旧沉着脸:“倒不曾见面,不过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天启时,我曾在徐元叹那里见过他给元叹集子写的一篇序,文章是会作的。”


    “嗯,这马大人倒是一位不可小看的人物哩!”


    “……”


    柳如是微微一笑:“相公,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妾觉着前些年,你未免把复社那伙书生瞧得太重。其实他们一无权,二无兵,光凭两片嘴皮子整天穷嚷嚷,到底成不了什么大事!”


    柳如是说到这里,故意顿住了。钱谦益的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你是说,我应当下点功夫去联络马瑶草?”


    “相公说呢?”


    “唔,有道理,很有道理!”钱谦益把膝盖一拍,站了起来,“其实又何止马瑶草!如今天下方乱,真正有力量的还是那等手握兵权的将帅……对,这主意好!”


    他连连点着头,倒背着头,兴冲冲地在室内踱了几步,忽然又站住,“只是,我与马瑶草素无交往,这‘联络’二字,却又从何措手?”


    柳如是叹了一口气:“我的相公,你平日的聪明机警到哪去了?


    这眼前不就是绝好的一个题目么——潜山大捷!扒娌凰祷傲恕K圩藕樱背蜃帕缡牵路鹪诳悸鞘裁矗缓舐仵饪ィ屏艘桓鋈ψ樱忠桓鋈ψ印詈螅谑榘盖巴A讼吕矗媸帜闷鸨剩毫苏耗谝徽沤跫闵虾芸斓厥樾雌鹄础?“嗯,你听蔼—”他说,放下笔,兴冲冲地拿起锦笺,“《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这是题。下面是诗:督师堂堂马伏波,花马刘亲斫阵多。


    三年笛里无梅落,


    万国霜前有雁讨。


    捷书到门才一瞥,


    老夫失喜两足蹩。


    惊呼病妇笑欲噎,


    炉头松醪酒新燕!


    唔,就先把这诗给马瑶草寄去,算是祝捷。你看如何?“钱谦益说着,得意地把诗笺递给柳如是。


    “嗯,把马大人比做东汉马援,仿佛高了些儿。不过既想哄他高兴,也只能如此。”柳如是一边看诗,一边说,“那么这花马刘想必是刘良佐了?何以相公独点出他来,而不及黄得功?”


    钱谦益笑了一笑:“夫人果然心细!我自然有意如此。须知自崇祯五年,山东莱登巡抚谢琏陷于贼之后,一直废而不设,到去年才重新增置。莱登二州与辽东隔海相望,位置异常重要,我对此职瞩望已久,惟是苦于缺乏有力者推荐。这花马刘乃系前漕运总督朱大典之旧部,当年平定莱登一役,花马刘战功卓著。我若有朝一日出抚莱登,对此种人物自不能不加以留意。”


    柳如是点点头:“那么,这‘病妇’自然是说我了。相公送诗给马瑶草,却把妾扯进去做什么?”


    “啊,这个么?”钱谦益凑过来,笑着说,“那是要让马瑶草知道,我这河东君柳夫人,乃是一位身在病榻,而心忧天下的奇女子呀!”


    “啐,我可不希罕!”柳如是撇撇嘴,随即佯嗔地板着脸儿说,“相公须得另外谢我!”


    “行啊,请夫人只管道来!”


    “真的么?你说这话可不许反悔——我要的是,你答应我派人出海经商!”


    钱谦益的笑容僵住了。他本能地打算反对,可是一接触到柳如是变得冰冷起来的目光,他就决定妥协了。


    “噢,可以可以!只要夫人喜欢。就是别太操劳,千万保重身子,才是顶要紧的!”说完他眼珠子一转,又赔笑说:“我还得赶紧写封信给马瑶草,连这诗一道寄去。另外,左良玉那里,我也想给他去封信。那么,今儿晚上我就歇在书房那边,不来陪夫人了?”


    三


    不知道是潘道姑的导引之术不灵,还是为着张罗派人出海的事操心太过,到十一月,柳如是的病不但没有丝毫起色,反而有加重的趋势,这使钱谦益不由得着忙起来。他虽然背着柳如是又勾搭上了潘道姑,但那不过是兴之所至,偶一为之——潘灵飞在钱谦益生活中的位置,当然绝对无法同柳如是相比。他眼看继续留在常熟就无法使柳如是安下心来静养,加上他本人自从觉悟到应当改变目标,设法去联系那些手握兵权的将帅之后,也有心出外走一走,所以,到了十一月中旬,钱谦益就带着柳如是,还有顾苓、何云、钱曾等几个心腹门客,乘船到了苏州,依旧下榻在阊门外的徐氏东园里。


    本来,钱谦益以为,经过这半年来闭门不出,虎丘大会的那一场风波应当已经过去,自己又可以恢复正常活动了。然而,来到苏州之后,他才发现,士林当中,对自己持抵制态度的仍旧不少。他们不但不像过去那样争着来谒见这位“东林前辈”,甚至钱谦益主动去拜访,有几次竟然吃了闭门羹。这使他颇为懊丧。幸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子,何况钱谦益如今也不把士林的作用看得那样重要,所以,他一方面延请名医替柳如是治病,另一方面继续同那些气味相投的人来往。日子倒也不难打发。


    这一天,钱谦益打听到吴江县的大名医郑钦谕到了苏州,现住在虎丘。郑钦谕是名门后裔,医术得自祖传,名为“带下医”。到了郑钦谕之手,他又把这门医术加以深人研究,发扬光大,如今在江南地区声誉很高,许多名公巨卿都争着延请他。


    此外,这郑钦谕还精研程朱理学,能诗会文,豪爽好客,又是个大名士。过去,钱谦益同他也有数面之缘;这一次听说他来了,自然十分高兴,本打算先去拜访,然后请他过来瞧瞧柳如是的玻但柳如是在徐氏东园里窝了许多天,早已闷得慌,听说上虎丘,就坚持要跟去。钱谦益拗她不过,只好吩咐收拾一只大船,又招呼顾苓、何云、钱曾三个也跟着,一齐在山塘河码头下了船,慢慢向虎丘摇去。


    如今,柳如是被安顿在内舱里,由红情、绿意两个丫环伺候着。


    钱谦益同三位门客坐在前舱,一边品茶闲谈,一边眺望着两岸的景色。


    已经是初冬时节,本来碧绿清澈的河水,开始有点发蓝,而且明显地浅落了。


    晴爽的天空却变得愈加高朗。随着寒霜不断施展威力,两岸树木的叶子纷纷掉落。


    西风掠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呼呼的声响。幸而这儿那儿的堤坝上、码头旁,或是人家屋宇的背后,会冷不防冒出一株两株枫树,却依然殷红如火,好歹给这个萧瑟寂寥的天地,增添了一点色彩。


    不过,即使如此,船舱内的客人也很快就厌倦起来。他们开始把更多的时间用在谈话上。他们谈到了前些时候的潜山大捷,还谈到了张献忠一度退往湖北蕲水之后,最近又重新袭破太湖黄梅二县,大有卷土重来之势。接着,他们又谈到了河南的重镇开封,被李自成的农民军重重围困数月之后,明朝援军于九月中掘开黄河堤坝,打算用水灌淹农民军;农民军也掘堤反灌,结果碰上倾盆大雨,河水暴涨。一日之内,朱家寨口和马家口同时溃决,洪水从开封北门涌入,穿东南门出,城中近百万户人家都被洪水席卷而去,只有周王府一家以及巡抚以下官民不到二万人侥幸逃脱,农民军也被卷走了一万余人,据说已经拔营而去。当大家谈到这一场骇人听闻的空前惨祸时,都感到垂头丧气,叹息再三。接下来,他们又谈到了陈新甲一案,没想到皇上的态度如此坚决,周延儒、谢升等阁臣交章求情,都毫无结果,最后还是用的押赴市曹,当众斩首的方式处决。大家虽然认为陈新甲死有余辜,但对于皇上的刻薄寡恩,也不禁摇头咋舌;只是随后谈到兵部尚书一职,已任命漕运侍郎张国维继任,而张国维又是钱谦益的门生,大家才又多少变得活跃起来……在这阵子谈话当中,钱谦益绝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地听着,很少插话。不知为什么,近些日子来,他每逢听到这一类消息,心情总是变得很恶劣。而这种“恶劣”,又不像过去那样,仅仅是对于明朝的前途、自身的命运感到担心和焦急而已。相反,这方面的担心,如今他倒是减轻了些,却增加了几许怨恨、几分冷嘲。他隐隐约约觉得,目前这种政治格局如果照旧不变地维持下去,他这一辈子恐怕再也难得有出头之日;只有出现大的变动,甚至当真闹出一场大乱子,他才有可能在权力的重新结构和利益的重新分配当中,扭转自己目前倒霉已极的处境。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日益清晰起来的想法,如今钱谦益对于北京那个朝廷的命运,已经不再看得那样生死攸关,似乎没有它的存在就不行。“哼,如果它注定要完蛋的话,那么就让它完蛋吧!它完蛋之后,我们还可以凭借南京为中心,在江南富庶之地重新建立起一个朝廷,再度开创大明的中兴!”


    他内心深处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冷冷地想。而且事实上,据他所知,这种准备北方一旦陷落,便在江南谋求建立偏安之局的想法,也并不仅仅属于他钱某一个人。


    像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李邦华,以及福建帮官僚首领黄道周等人,都有这种想法。只不过彼此所抱的目的不尽相同,暂时还心照不宣罢了。所以,当钱谦益看见眼前这几位门生,还糊里糊涂地一心指望北方战局能够好转,指望北京朝廷能有什么非凡的作为,他就不禁在心里发出冷笑,有心想点醒他们一下,又觉得还不到时候,只好依旧沉默着,无聊地把脸转向窗外。


    开始,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消遣。然而,渐渐地他的目光就变得专注起来。因为他发现如今岸上的情况有点异常,一群人,少说也有三五十个,正聚在前边一个码头上,乱哄哄地谈论着什么,一边谈,一边回头张望。远处的河堤上还不断有人奔来。


    “嗯,莫非出了什么事?”钱谦益想,目不转睛地瞧着越来越近的码头。忽然,站在高处的几个人齐声高叫:“来哉!来哉!”


    那群人顿时紧张起来,纷纷四散分开。有的人还抄起棍棒,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其中一个人——青衣小帽,长得浓眉大眼,敏捷地跳到水边的石阶上,大声招呼:“船,快,摆过来!”


    现在,钱谦益的船已经撑到与码头平行的地方。顾苓等人也发现了岸上的情形,都停止了交谈,一齐望着舱外。


    这当儿,只见两个汉子扛着一顶轿子奔到了码头。刚刚停下,旁边的人就拥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一个女子从轿子里推了出来。


    那女子被绳子捆住了手脚,嘴巴也塞了布团,只是没有蒙脸。钱谦益骤眼一看,觉得有点面善,正疑惑间,隔壁内舱里的柳如是忽然惊叫起来:“啊,小宛!”


    钱谦益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果然像是董小宛。只见她被那些人从码头上扛下来,很快地塞进了一只小船里。那船显然是预先准备好的,待到那个粗眉大眼的汉子也登上去之后,艄公就立刻挥动长篙,迅速掉转船头,随即驾起大橹,飞快地向阊门那边摇去……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没等钱谦益和他的学生们清醒过来,那只劫持者的小船已经驶出好远,岸上那群人也一声唿哨,纷纷走散,转眼都不见了。


    “老爷,柳夫人请老爷派人上岸去,打听一下是怎么一回事。”


    红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钱谦益怔了一下,回过头来。他犹疑地瞧着、r环,却没有马上表态。因为一来,他不想多管闲事——他自己的事情就够多的了。


    二来,他还听人说过,董小宛打算嫁给冒襄。这使他想起大半年前的虎丘大会,最后就是由于冒襄拿出了周延儒的幕客顾麟生的那封信,才把自己弄得当场出丑,一败涂地。为此,钱谦益至今仍耿耿于怀,恼恨不已。不过,他还想到:董小宛同柳如是过去是手帕姐妹,上一次她遭到田弘遇的迫抢,躲进了徐氏东园,自己由于心情不好,硬是赶走了她。为这事柳如是一直不开心。这一次如果又拒绝……“牧老,此处离董小宛的家已是不远,不如就让晚生上岸打听一下,如何?”


    也许是看见老师还在踌躇,顾苓便自告奋勇地说。


    钱谦益又沉吟了一下,终于点点头:“嗯,也好,如此就烦云美辛苦一趟。”


    于是,等船靠半塘,顾苓就独自上了岸。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把事情打听清楚回来了。原来是这样:十天前,冒襄的一位拜把子兄弟名叫刘履丁的,受冒襄的委托,带着七百两银子和几斤人参,从润州来到姑苏,准备替董小宛还债、落籍。


    起初,刘履丁把事情看得很容易,待到把债主找来一谈,才知道这个“黄衫客”、“古押衙”并不好当。那群债主全是些地头蛇,又凶又刁。他们认定冒襄是个大阔佬,存心要狠狠敲他一笔。双方谈判了好几天,连个还债的方案都没谈成。刘履丁不禁焦躁起来,仗着自己是个官儿,就拍起桌子吓唬他们。这一下可就坏了事。那群债主显然早有准备,立即一哄而散,而且临走时连董小宛也绑架了去,大约打算把她藏起来做人质。刚才钱谦益他们瞧见的那一幕,就是这么回事。


    大家听了,这才恍然。钱谦益拈着胡子,慢吞吞地说:“噢,想不到冒辟疆还真的肯娶董小宛。不过,他既有心娶她,就该让刘渔仲把银子带够,也用不着闹得这样人仰马翻!”


    顾苓摇摇头:“我瞧辟疆其实也是半心半意,无非是被他那伙朋友逼狠了,有点无可奈何。听说,他这次一个子儿也没有出。那几斤人参,是刘大人从京里带来的;那七百两银子,是一位姓陈什么的大将军替他掏的腰包!”


    钱谦益又“噢”了一声,却转口问:“听说刘渔仲在粤西的郁林做知州,怎么会到了这里?”


    “哦,他三年前就因母亲辞世,回到漳州家中守制,今已满服,正在待缺候补,所以有空出来走动——对了,刚才他在董家,正一筹莫展,见了我,高兴得什么似的,还一个劲地问起老师。看样子,像是想求老师出面替他斡旋似的。”


    钱谦益瞧了他一眼,皱着眉毛问:“你可曾告诉他我在这里?”


    “没有。学生未知老师的意思,自然不会贸然告知他。”


    “哼,我看他是活该!”没等钱谦益再开口,钱曾突然进出来这么一句,随即又闭嘴不说了。


    “哦,却是何故?”坐在他旁边的何云偏过脸,故作不解地问。


    “士龙兄——”看见钱曾咬着牙不吭声,乖巧的顾苓插了进来,“那还用问?


    要是他姓冒的不活该,可就轮到我们活该了!”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去溜钱谦益。


    何云却拿起杯子,呷了一口茶,说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有道是‘破甑不顾’——倒也不必再耿耿于怀,有伤和气!八饷匆凰担婧凸塑咚淙欢几械揭馔猓姑挥惺裁幢硎荆牧成炊溉槐淞恕K毓罚媚撬馨讶丝吹眯睦锓⒚难劬Χ⒘撕卧埔换岫┝耍昂俸佟钡乩湫ζ鹄矗骸昂冒桑憔团男彰暗穆砥ㄈグ桑晌颐煌亲约菏乔诺茏樱?何云毫不着恼。他依旧不慌不忙:“话不是这等说。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么!何况同是清流中人,能解,还是设法解了的好。


    今日这番巧遇,据我瞧,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再说,辟疆同宛娘的事,如今已是尽人皆知,八方瞩目,若因惧惮债主气焰之故,而终竞不成,也怕见得我们江南名士,未免过于无能哩!昂卧埔槐咚担槐咭馕渡畛さ刈⑹幼徘妫匀皇前凳纠鲜τΩ每悸浅雒娓稍ふ饧拢员阃ü缑跋澹徊酵抡昊勰且换锶私埠汀2还醇胬渥帕巢恢ㄉ卧埔簿兔煌咐鲜Φ南敕āK蛩阕鹘徊降娜八担鋈豢醇烨檎永锩孀叱隼矗缓昧偈庇侄僮×恕?“老爷,柳夫人请老爷内舱说话。”红情垂着手说。


    钱谦益抬起头,瞧了丫环一眼,又瞧了瞧言犹未尽的何云,现出怫然不悦的神色,随即站起身,朝大家拱一拱手,向内舱走去。


    四


    吴江县的县城又名松陵镇,从苏州往南,要走上好几十里的水程。那地方紧挨着大运河,人烟稠密,商业兴盛,店铺子不少。董小宛被债主们绑架之后,秘密送到这里,囚禁在一座宅院内。这宅院又大又深,外人很难找得到她,何况周围还有人严密把守。不过,债主们也没有再特别为难董小宛,一到就替她松了绑,又派了一个叫田婆的老妇人来侍候她,每天照常供她吃喝,只是不许她擅自下楼。


    债主们这样做的用意,董小宛自然是懂得的。所以,从被关进来的那天起,她就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外面的消息。她估计,刘履丁既然受了冒襄和朋友们委托,照理不会因此就罢手不管,应当还会再来。然而,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今天已经是第八天,刘履丁仍旧杳无音讯。董小宛就不由得着急起来了。


    虽然,她一再说服自己:刘履丁纵然再来,也不能这么快。他也许还要回如皋去找冒襄商议,筹措款子,再赶回来,最快也得一个月才行。如今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只有耐心守候。但是,焦急和担心仍然越来越强烈地煎熬着她。特别是想到三个月前,她在南京关帝庙求过的那根签——“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岸⊥鹁透痈械叫木馓圆话擦恕?她是在南京乡试放榜之后,被冒襄又一次赶回苏州来的。本来,八月十五中秋节那一天,在桃叶河房里,冒襄已经当众题诗,正式许诺要娶她。当时,董小宛以为事情从此会顺利一些了。“哦,谢天谢地,那根签到底不灵!”她欣喜之余,曾经这么想。谁知仅仅过了两天,还没等她高兴过来,新的打击又接二连三地来了。


    首先是八月十七那天,冒襄突然不辞而别,连话都没留下一句。董小宛又惊又急,连忙雇船,拼命追赶,一直到仪征才赶上了。虽然最后弄清楚,那是冒襄的父亲冒起忠决定弃官不做,返回家乡,途经这里,派人把儿子召去见面。但已经把董小宛差点吓掉了魂……此后大半个月里,董小宛再不敢离开冒襄一步,就跟着他留在銮江上等候放榜。她想起陆卖婆的开导,有意改变以往过于文静端庄的态度,稍稍放出些狡狯轻狂的手段来对付冒襄。特别是在一次宴会上,她表现得那样泼辣,那样刁蛮,把座上的客人支派得团团转;还接二连三地大杯拼酒,一下子就压倒了所有的歌姬。这一手果然有效,她发现冒襄惊奇得睁大了眼睛,仿佛发现了什么稀罕事物似的,从此对她明显亲热起来……谁知这一次仍然好景不长,到了九月初七,突然晴天一记霹雳——南京贡院放榜,冒襄的名字竟然落到了副榜上。副榜是正榜之外的附加名额,属于安慰性质。


    纵然被录取,也不能算做举人,下科仍须再考。与正榜相差甚远。董小宛至今还清楚记得,那天,冒襄正和汪汝为等一班朋友,在銮江口的梅花亭子上饮宴,一边等候发榜的消息。当时,大家都说冒襄必中无疑,冒襄自己也显得很有把握,谈笑风生。甚至当报录人举着报帖,一路嚷着“恭喜高中”,奔上亭子来时,冒襄仍旧自信地微笑着。然而一刹那问,他的脸色变了,愕然地瞅着报帖,仿佛不认识上面的字似的。随后,他的脸就涨红起来,渐渐又转为煞白,由于肌肉在发抖,他那张俊美的脸扭曲了,变得十分难看和怕人。末了,他猛地一拂袖子,扭头就朝亭子外走去。他走得那样快,当董小宛慌里慌张地跟着赶到江边时,冒襄已经吩咐开船。见了董小宛,他那铁青地板着的脸孔,就露出了憎厌冷酷的神情。只是亏了随后赶到的冒成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把她扶上了船,冒襄才没来得及说什么。可是,此后一路上,他都阴沉着脸一声不响,也不再搭理董小宛。看到这种情形,董小宛自然不敢再惹他生气,她想:“无论如何,他肯让我跟着他,这就够了!”


    然而,她未免想得太顺当。当船到了如皋城郊的朴巢时,冒襄的逐客令就下来了。理由除了还债、落籍的老问题之外,又加上父亲刚从外地归来,未曾禀告;以及他自己考试失意,无心顾及其他等等。总而言之,要董小宛仍旧回苏州去等着。


    董小宛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一步,眼看就要进城,怎肯轻易返回?何况她还担心一拖下去,说不定冒襄又会变卦,所以放声痛哭,表示绝不离开。然而,冒襄的意志是不可改变的,一切眼泪、哀求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到头来,董小宛仍旧只有服从。


    那时候,她是多么伤心哟!当船儿撑离码头,冒襄由一群仆从簇拥着,站在岸上,纯粹出于敷衍地朝她扬一扬手,就匆匆背转脸去,董小宛的心像被刀子扎一样,痛苦得几乎想往水里一跳,就此死掉算了。只是想到冒襄还没有彻底回绝她,似乎还存在一线希望;而负责护送她的冒成,又在一旁竭力慰解,她才勉强抑止住悲痛。


    随后,她就拿定了主意:从这一天开始,她身上的一套衣裳不再更换,要是到了冬天冒襄仍不来迎娶,她宁可冻死!她让冒成这样转告冒襄,也当真这样做了。回到半塘之后,她就天天守候着,一直挨到十月底,眼看冬天已经过去三分之一,冒襄那边仍旧全无消息。董小宛几乎已经绝望了。就在这时候,刘履丁忽然来到了半塘。


    他不仅带来了冒襄的问候,而且带来一大笔钱……如今董小宛已经记不清,一刹那间,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像是昏过去了,随后,又醒转来。


    此后一连好几天,她都像是生活在梦中似的——她笑,她哭,她收拾东西。她逢人便告诉冒襄已经派人来接她了。随后,就……“啊,莫非,莫非我真的是在做梦吗?”董小宛想,心里一急,猛地站了起来,“不,不会,不是的!冒公子是托了人来要接我去,他还带了银子、人参,这是千真万确的。不,这不会是梦!”她在心里大喊。然而,当她向周围环顾的时候,又渐渐迷惑起来。“可是,如果不是梦,我怎么会到了这里?周围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连田婆也不见了?这是什么地方?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着急地、出声地问,慌里慌张地奔向窗户。然而,在那里等着她的,只是一角幽暗的天空,一钩昏黄的淡月,和一片荒烟迷漫的废园,树木黑糊糊的影子在淡蓝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鸱枭一类的夜鸟不时发出几声怪叫,听来像是鬼魂痛哭,又像妖魔在狂笑,却依旧看不见一个人影。董小宛更加惊慌起来。她愈来愈担心这真是一个梦。如果真的是梦,那么醒来之后,就一切都没有了,没有刘履丁,没有冒襄的信,也没有替她还债落籍的事。她还得像几个月来那样,苦苦地守下去,守下去。“啊,不,不能!”她迷乱地想。现在,她觉得最重要的,就是要尽快弄清:这不是梦!她连忙捋起衣袖,把胳臂凑在嘴上,使劲地咬了一口。顿时,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被咬的地方出现了两排深深的齿印,随后就渗出殷红的血来。她还不放心,又接连咬了两口,都感到疼痛,这才变得清醒了一点。“哦,不是梦,真的不是梦!”她喃喃地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被咬过的地方,一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渐渐地,她又想起了那根要命的签。不错,就算不是梦,就算一切都是真的,刘履丁是真的,还债落籍也是真的,可是,为什么结果仍旧这样倒霉呢……难道、难道真的像那根签所说的:“到底谁知事不谐”么?这样一想,董小宛又开始不安起来。是的,在过去,她一直以为,事情这样艰难的根源,就在于冒襄的高傲和薄情。所以她才决计用柔情蜜意去感化他、维系他,利用社会舆论去督促他,试图迫使他就范。大半年来,她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机,竭尽了气力。好不容易,冒襄总算答应了,甚至不管怎么说,他真的派人来办理迎娶的事了。然而,到头来仍旧办不成!这就不能不使董小宛怀疑:她是不是想错了?


    以往她屡受挫折,也许并不在于冒襄本人,而是冒犯了另外一种神秘的、命运的力量。过去冒襄的种种冷漠、狠心、不近人情,其实都是这种可怕力量所作出的安排,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她却毫不觉悟,一个劲儿地苦苦追求。因此,那种神秘的力量才在这最后一刻里再次发出警告……董小宛被这新的、可怕的发现骇呆了。虽然,在过去,她也曾模模糊糊地想到过这个问题,但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清晰而深入。


    一刹那间,她心里凉了半截,“啊,要真是命中注定,刘大人就算回来,又有什么用?而且,说不定他根本就不会再回来了!”她绝望地想,挣扎了一下,试图站起来,却出乎意料地感到那样疲倦、无力。


    终于,她颓然地靠在椅子上,用双手掩住脸孔……现在,她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又回到了大半年前那个梦境当中:那位答应要带她回家的美少年,也就是冒襄,正在向天空飞去,而她只抓住了他的一根衣带,那衣带被坠得又长又细,成了一根细丝。最后,细丝断了,她急速地向下掉落。下面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一群似人非人的妖怪,正在那里等候着,马上就要猛扑过来,把她剥光、撕碎、吃掉……“啊哟,这可是怎么啦?哭什么哩?”一个尖尖的女人嗓音大惊小怪地问。原来,田婆回来了。这个老太婆,长得又干又瘦,有一双人称为“绿豆眼”的小眼睛,和一张向前啄出的、鸟喙似的嘴巴。


    她本是个插带婆,因常到这所宅院来走动,便被临时指派来服侍兼监视董小宛。


    她显然十分乐意这个差事,把董小宛管得死死的,不但不准她下楼一步,甚至董小宛站在窗前多瞧上一会,她都要干涉。至于平时拿班作势,冷言冷语就更不必说了。


    说是让她来服侍董小宛,倒差点儿没让小宛反过来服侍她。刚才,她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而且喝了酒,这会儿红着脸走上楼来,却现出一副少见的兴冲冲的样子。


    “莫哭莫哭,我说姐儿,你的造化到了!快,去换身衣裳,装扮装扮,跟我走!”


    田婆说着,伸手推了推董小宛。


    董小宛只顾默默垂泪,没听清,也没搭理。直到“跟我走”三个字钻进了耳朵,她才蓦地一怔,抬起头来。


    “快去梳头换衣裳,跟我走呀!”田婆又催促说。


    “啊,上哪儿去?”.


    “你别问,去了你就知道了!”


    “不,我不去!”董小宛忽然害怕起来。


    “咦,这倒奇了!不叫你出去,你天天嚷着要出去,如今让你出去,你倒不肯了?”


    “不,我不去,我不去!”董小宛站起身来,倒退一步,身子紧贴着桌子,惊恐地睁大眼睛,仿佛惟恐田婆硬把她拖出去似的。


    田婆疑惑地瞅着她,随即绿豆眼一转,有点明白了。她说:“哼,敢情是怕那边把你甩了,这边留着你没用,才让你出去吧?告诉你,不是,是来了客人!”


    “啊,莫非,莫非冒郎他……”


    田婆撇撇嘴:“客人嘛,倒是有好几位,有没有姓冒的,我可不知道。”


    董小宛怔怔地瞅着田婆,她的神情渐渐起了变化,一种兴奋的、狂喜的光芒从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来。


    “是的,是的,一定是他!”她尖声叫道,猛地离开了桌子,“冒郎来了,冒郎接我来了!啊,这可好了——不灵!那根签到底不灵!”


    她一边嚷,一边慌里慌张地朝楼梯奔去,却被田婆一把揪了回来。


    “你做什么?快让我走,我要见冒郎!”董小宛生气地说。


    田婆冷冷地道:“瞧你这身打扮,能去见客人么?”


    董小宛错愕了一下,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虽然自从刘履丁来到半塘后,经过劝说,她已经重新开始替换衣裳。可是这几天,由于愁苦和绝望的情绪越来越重,她一直无心修饰打扮,这会儿确实不成样子,难以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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