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微笑的太阳

3个月前 作者: 刘白羽
    一


    十月二日傍晚,秦震接到一个电话:


    “周总理请你晚间两点到他这里来,到时有车来接你。”


    这意外的约见使他陷入沉思。


    是了解前线的情况?是询问黛娜的下落?是不是自己两次犯心脏病的事,传到总理那里来了?……


    他踱来踱去,无法安宁,好不容易捱到下半夜。听见叩门声,他立即一跃而起,门开处,正是总理办公室派人来接他了。


    他戴上军帽,匆匆走下楼来。十月北京的深夜,银河灿烂,秋风萧瑟,颇有凉意了。汽车从东交民巷拐上长安街,掠过天安门前。他看了看,路灯光下没一个人影。北京在热闹沸腾之后酣然入睡了,四周静得如此出奇,好像能够听到每扇窗口里微微的憩息。经过新华门,往右驰入府右街。这样长的一段路,就这样孤零零一辆汽车,带着碾过马路的轻微“咝咝”声,开进灯火辉煌的中南海西门。往北拐,沿着一条灯光黯淡、夜色甚浓的夹道,一直驶到北头。透过风中摇摆的树影,看见闪烁不定的灯光。车停在西花厅前,秦震走下车,立刻从树木的浓冽的清气中闻到一阵不知道是什么花的幽香。秦震知道下半夜总理办公,从约会的时间来看,总理是从紧张忙碌中专门抽出时间来会他。刚过了十月一日,就急迫地找了他来,他心下十分感动。他踏上几层汉白玉石阶,走过一座石砌的平台,四周异常地宁静,使他不禁放轻脚步。他走进西花厅,就有一个工作人员过来迎接他,小声说:


    “总理请你到办公室去。”


    他从灯光不甚明亮的前厅过去,走进总理的办公室。这是一间并不怎么宽敞的房间,办公桌安置在西面墙壁前面,那上面有一盏台灯,从绿色的灯罩下衬出的灯光也仿佛绿幽幽的,灯光照着正在伏案奋笔疾书的周总理。秦震一下站住了。这一瞬间,总理那被灯光照亮的侧影,给他留下永生不可磨灭的印象,一双浓眉下的目光凝聚在沉思之中。他是那样英俊而端庄,毫无倦意,生气勃勃,身上只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衣,微微敞开领口,自然潇洒。周总理听到脚步声,立即仰起头来,目光炯然一闪,咬字非常清晰地说道:


    “请坐一下,我就完。”


    随著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坐在紧贴办公桌前面一只圈椅上。


    周总理显然在批改一件重要公文,他继续在摇动着毛笔,在斟酌,在书写。写完之后,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随即招呼秘书进来,把文件交给秘书,郑重地说道:


    “立即报主席审阅。”


    而后,总理伸出左手,把摊在面前的一堆公文往旁边一推,好像是说:我暂时不处理你们了,我要专门做一件重要事情。这时,总理脸上出现了一片严肃的神情,站起来,绕过办公桌,从左面走向秦震,握住秦震的手,总理的手并不特别大,但握得很用力,从中传达过来亲切、热情、不安和关注。秦震局促地站着,两人离得很近,总理望了他一眼说:


    “秦震同志!我请你来,是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秦震整个心房剧烈震颤了一下,但他努力抑制住自己。总理好半天没有说话,终于,他决然说道:


    “我相信你承受得住,秦震。这是你、是我们全党的损失。你的唯一的女儿,唯一的亲骨肉,白洁,她牺牲了……”


    后半句话的声音是凄楚的,总理说不下去了。


    秦震整个身子微微摇动了一下。


    总理像对自己说话:


    “她牺牲得很壮烈,在我们国家的黎明刚刚到来的时候,她捐献出她年轻的生命。”


    一股热流从总理心底涌上他的眼角眉梢,而后迅速展布全身。


    “为了建设一个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你们一家人,你父亲,你母亲,……现在又加上白洁,你把能奉献的全部都奉献出来了……我代表党中央感谢你!”


    这一次,总理展开双臂拥抱了秦震,而后,他扶秦震坐到椅上,自己轻轻转过身去,说:


    “你哭吧!你应该为这样的好女儿洒一掬热泪!”


    秦震没有哭。他身经百战、历尽险关,磨炼就一副坚如铁石的意志。不过,这巨大的悲痛来得太突然了。昨天他攀上了幸福的顶峰,现在又一下落入痛苦的深渊。这一刻,办公室里一点声息都没有,好像都在沉哀悼念。夜,这隐密而幽静的夜啊!


    二


    这悲剧发生在万里之遥的湘西。


    我西线兵团为了截断白崇禧西退之路,于九月十五日,从常德、桃源一线出动,克服高山纵横,溪流密布,怪石嶙峋,荒无人烟等种种困难,向南大举进攻。陈文洪、梁曙光率领部队担负主攻任务。牟春光所在的六连,时而翻山越岭,闯路前行;时而迂回包抄,阻击敌人。当他们必须攀缘一座人踪不到,鸟兽难行的险山峻岭时,深更半夜时分,风雨骤然而降。而牟春光这个前卫班,这时正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悬崖陡壁之间,毫不停留地翻山前进。紫红色的电闪不断倏倏闪烁,带来一连串天崩地裂的雷鸣。牟春光趁着闪亮举首瞭望,但见前面全是半人高的荆棘,密不透风,无法通过。只见他猛然把手上的刺刀一挥,大声喊道:“同志们!披荆斩棘,开条路出来呀!”风啊疯狂地旋转着,雨啊横暴地倾泻着,好像这是一座巍巍神山,上有天兵神将,为有凡人竟要砍伐荆棘,开山辟路,把天险变为通途,而万分震怒起来。但是,人啊!你这无敌于天地之间的人啊!荆棘刺得两手鲜血淋漓,他们咬紧牙关,忍着疼痛,终于从荒莽中开出一条途径。当电光一闪时,人们看到牟春光一跃跳上最高峰顶,从而千山万岭,尽伏脚下了。六连一夜之间奔袭百里,格斗三次,突然出现在敌人正要炸毁的渡口,一声呐喊,抢下渡船,狠狠击溃了敌军。湘西敌人全线崩溃,所有部队都向湘、桂、黔三省门户的芷江逃窜。芷江便立刻成为我西线兵团的攻击目标。正好是在十月一日至二日间,展开了猛烈的一战。岳大壮所在的炮兵部队,为了炮击敌阵,在漆黑的夜晚,从凶山恶岭中抢入炮阵地,他们攀上了壁陡的万丈悬崖,从崖顶上拴牢一根大绳,战士们一个一个拉住大绳攀缘上去,当晨曦从天空落下时,一门一门大炮的炮口已对准了芷江城。新中国诞生的消息就在这时传到前线。陈文洪、梁曙光刚一走进指挥所的掩蔽部,一个参谋就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说:“报告首长,有重要新闻广播!”他们就打开那架灰色美国军用收音机。陈文洪、梁曙光和一小群人屏息静气地站在那里,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传来无法抑制的幸福而欢乐的声音,报导了新中国诞生的消息……梁曙光兴奋地抓住陈文洪的手,两个人的心一起跳动,他们觉得骄傲,因为他们将要以芷江前线战斗的火炮作为天安门礼炮的回响。一下静下来的时候,他们听到:“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陈文洪这个素不外露的人,竟突然回转身和梁曙光拥抱起来,他抱得那样紧,使梁曙光全身疼痛,呀呀直叫。掩蔽部里所有的人都在拥抱、跳跃,大家涕泪纵横,忽然又笑声顿起。当梁曙光走到埋首抄报的一位年轻参谋面前,立刻放轻脚步,拦住陈文洪,对那参谋说:“注意!一字不漏,马上油印,发给每个战士一份……”陈文洪抢着说:“用红色油墨印,哎!得有个好标题!”梁曙光略加思索便说:“用芷江决战的胜利为国庆献礼!”“好!”这是何等震颤人心的快乐呀……


    梁曙光忽然用手指压着自己嘴唇说出一个字:


    “静!”


    收音机里广播出朱总司令发布的命令:


    “……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庆祝和感谢,但是,现在我们的战斗任务还没有最后完成。残余的敌人还在继续勾引外国侵略者,进行反抗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反革命活动。我们必须继续努力,实现人民的解放战争的最后目的。我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全体指战员、工作员,坚决执行中央人民政府和伟大的人民领袖毛主席的一切命令,迅速肃清国民党反动军队的残余,解放一切尚未解放的国土……”


    这是从苍茫宇宙中凝聚迸发的一股精神力量。当红油墨印的快报,传遍每一道战壕,传给每一个战士,它变成了摧枯拉朽的物质力量。


    “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炮兵战士喊着它放炮,


    步兵战士喊着它冲锋。


    战士们势如江河崩决,冲激而下,爆炸的火光的闪烁,燃烧的黑烟在飞腾。十月一日一举攻下芷江,取得了歼敌八千六百五十四名,俘获六千七百三十一名,毙伤四百二十七名,投降一千四百九十六名的胜利。


    但,悲剧就发生在充满胜利欢快的时刻。


    我军冲入芷江,截断了敌人退路。敌人特务机关对于这从天而降的袭击手足失措,无法转移,但他们嗜血成性,凶顽毕露,立即下了最后的毒手。他们本想把从武汉押解来的重要政治犯作为资本,在决定关头当作交换条件;不料灭顶之灾突然崩落,他们就想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于是将政治犯们从囚牢中驱赶出来。这些政治犯从黑暗中第一眼看到炮火闪光,由于强光的刺激,他们张不开眼,但听到了白洁的喊声:


    “同志们!难友们!我们的大炮响起来了,他们来解救我们了,起来跟刽子手们拼呀!……”


    炮弹的碎片冰雹般纷纷崩落,爆炸声滚雷般震颤着大地。白洁,不死的白洁,是多么欢乐呀!——她听到了平生最好听的音乐。在一片废墟旷场上,她们和特务们展开殊死的搏斗。那个残暴成性的特务头子奔到白洁跟前,从牙齿缝里发出冷冷的声音:“住口!我让你永远听不到炮声……”白洁已经褴褛不堪,白洁已经骨瘦如柴,白洁已经软弱无力。但她冷笑了一声,这一声笑,使那个特务头子心中一阵寒战,他血红的两眼一下瞪得老大。这时,传来解放军冲进芷江的号角声。白洁昂首挺胸,又微微一笑说:“你不让我听见炮声,我倒要让你听听呐喊……”这群褴褛的、欢乐的人们以巍巍泰山之势,一下奔向敌人,和敌人展开厮斗。那个特务头子狂舞两臂,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一片爆炸声凭空而起,火舌倏倏乱飞,敌人的机枪扫射了。白洁拼命往前跑,拼命往前跑,她那单薄的身子已经像一枝风中芦苇,但她大踏步跑到人们最前面。她仰首向天,她那蓬乱的头发纷纷飘散,她伸展开两曾,挺起胸膛,护住身后的难友,——为了明天,明天的幸福、明天的痛苦、明天的眼泪、明天的欢乐,她用自己身子挡着敌人的子弹。这时所有政治犯都呐喊着,争先恐后,向前奔跑。机枪子弹像风一样嗖嗖扫射过来,硝烟像浓雾一样旋卷飞扬。有的人还没有跑到前面,就猝然倒下;有的人已跑到前面冲入火网。在这一刹那间,人们听见白洁用她那充满热情但已非常微弱的声音在呼唤,可是谁也听不清她呼喊的是什么了。


    白洁胸膛弹穿数处,血流如注,她挣扎,她多么想挺立起来,但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


    当陈文洪率领战士冲到这片废墟旷场时,他突然一眼看到白洁。


    “白——洁!……”


    白洁回过头来看到陈文洪,她的两眼一下变得那样明亮。


    陈文洪跑上去,她努力想跟他说一句话,但是她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只在脸上留下一抹微笑。


    董天年乘着吉普车驶来,他一跳下车,就踉踉跄跄朝着一大堆烈士尸骸那儿跑来。他看见陈文洪跪着一条腿,用手抱着白洁。


    陈文洪放平了白洁,站起来,没有做声。


    董天年走过去一把抱住陈文洪,发出渗透人心的嘶喊:


    “我来迟了一步!我来迟了一步呀!”


    不,陈文洪没有来迟,梁曙光没有来迟,董天年没有来迟,历史也没有来迟。然而,不管打开前面的哪一扇门,总是带着血污和眼泪的……


    梁曙光从口袋里掏出秦震留下的一封信,递给陈文洪,信上写着:


    $R%白洁!我亲爱的小女儿:我不能亲自迎你出狱,这是我一生中的一件憾事。我祝福你,祝福你和文洪!$R%


    董天年涕泪纵横,泣不成声,他站不住了。梁曙光和陈文洪抢上去,扶住了他。


    深夜,西花厅总理办公室的灯光幽静、温馨。


    一个人的心从体积上来说并不大,但它比宇宙还辽阔,比地球还深厚。它能够容纳下那么多无法容纳的痛苦,而又焕发出那么强大的耐力。秦震承受了巨大刺激,但他能够奋力自拔。


    周恩来坐在办公桌后面沉默了好一阵,他似乎有意地给秦震一些时间,使他平静下来。台灯的灯光照着一桌之隔、相贴很近的这两个人。周恩来偶然看秦震一眼,他发现秦震一会比一会镇定,他终于缓缓地放低了声音,说道:


    “这是董天年的电报,你看一看吧!”


    “不,总理,我不看了。”


    “秦震同志!白洁的牺牲,使我万分难过……”


    总理抓住椅子扶手的两只手在颤抖。


    秦震心里一阵疼痛,他发现总理一下变得那样憔悴、衰弱,不像昨天在天安门上,也不像前天在怀仁堂里,他那刮得发青的两颊仿佛削瘦了许多。秦震感到总理内心的煎熬,他很为此不安。总理!你太累了,他想向总理告辞,回去自己慢慢消磨痛楚。可是他刚刚站起来,总理立即向他投过电光似的一瞥,那意思是:我不能让你走,我要跟你一道度过一段难熬的时间……于是,秦震又退回到椅子上坐下。总理站起来,两只胳膊横抱在胸前,右手手指轻轻叩着左臂,他在沉思。而后,他慢慢踱起步来,脚步迟缓、沉重,好像他的思索愈来愈深入。走了几个来回,像突然下定决心,他快步走到椅前坐下。总理的面庞又投入台灯雪亮光圈之内,这时他的神态充满了爱,他要把自己内心的柔情向别人倾诉。他没有再看秦震,目光集中桌面,好像在说:——我不是说给你听,我只是心里这样想……他缓缓将两只手合在一起攥了一下,然后,把两只手掌舒开抚在桌面上:


    “白洁牺牲了,你失去了一个好女儿,我也失去了一个好女儿。我在重庆见过她几次,在南京见过她一次……我说过:你一时之间见不到你的父母了,你就把我们当作你的父母吧!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找我吧,只要能够办到的我一定办。可是,她给我留下一个深刻的印像,她从来没有一次为自己提过任何要求,她总是笑笑,像个小孩子一样。”


    “在那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日子里,她从来没说过一个难字。在重要关头上,她完成了几项别人难以完成的任务。她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她为革命立了功。可是她默默无闻。”


    “她是爱陈文洪的,不过,就连那一封信,也是我把她关在一间屋里,逼她写的……”


    总理很久说不出话来,而后问秦震:


    “你参加建立新中国有什么感想?”


    “我们迈过了一个门槛,不只是从战争迈向建设,而是整整迈过一个世纪。可是,我认识这个门槛很不容易呢!”


    “是的,你说得对。我们有许多同志在欢乐之余没有深思。今天,每一点胜利,每一份欢乐,都凝聚着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呀!只从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算起,有多少默默无闻的同志……我们的新中国是在他们血肉之躯上建立起来的。谁忘记这一点,谁就是背叛。”


    他的两眼炯炯一亮。


    “一九四六年撤退之前,和白洁见了一面,谁知那次见面竟是永诀。”


    她看见我桌上有一盆雨花石,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说:


    “‘周伯伯,听说你是不摆小摆设的。’”


    “我纠正她:‘这不是小摆设,这是雨花石。是从我们的烈士被屠杀的雨花台拾来的。你不要看这一块块小石头,它凝聚着千百个烈士的亡灵。’她很快领悟过来,从盆中挑了一块鲜红的说:‘这里面留着鲜血,伯伯!把这一块给我吧,我希望我的热血也能染红国土。’”


    “‘不,你该活着,你们年轻一代人要好好活着。为了理想的明天,明天是属于你们的,我们应该说:明天再见!’”


    “‘好,那就胜利时再见吧!’她留给我最后的印象是乐观的……”


    周恩来耸动了一下浓眉,他正在努力摆脱凄切的心境。他举起右手,做了一个向下劈切的手势,好像说:我们不再说这些,让我们换一个新的题目吧!他在椅子上挺了一下脊背说:


    “历史有时就这样颠倒过来。从白洁的牺牲来说,现在是年轻人留下路,让我们年老的人来走完它了。”


    至此,他怡然一笑,突然把上半身俯过桌面,凑近秦震的面孔说:


    “我请你来,还要跟你商量一下,这路我们怎样走!”


    秦震的思想、感情如长江流水滔滔向前。他意识到前一段谈话已经结束,而又不太明白总理最后一句话的含意。


    总理说:“部队进展迅速,新解放地区交通很混乱,中央决定你到建设战线来搞一下子!”


    “总理!还是让我打仗吧,这个行不好改啊。”


    “是呀,谈了几位,都是一个调子。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要迈过门槛吗?这个譬喻很形象、很生动。我们新的国家诞生了,我们就要肩起重担。可是现在,疮痍满目,饥鸿遍野,几亿人嗷嗷待哺,难道我们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吗?!秦震!这是又一个战场,我要送你走上这个战场。”


    两人聚首灯下,亲密交谈。


    悲哀,伤痛,从秦震心上掠过,他眼前展开了一个新的领域,一个新的境界。周恩来声音沙哑低沉,一刹那间使人感到他肩上担子十分沉重。秦震被总理感动了,他被新的战斗号召鼓舞,昂奋起来了。他的两颊又恢复了红润的颜色,他的两眼又闪现出机敏的微笑。周恩来把右手支着下巴。“要建设一个国家,需要人手。不是几个、几十个、几百个,而是成千上万。我们上哪去找?”周恩来有一种魅力,他非常善于在从容交谈中把人推上一个航道。他从秦震的反应中得到慰藉,急速地说了这样一段话:“铁路是国家的命脉,它要是不跳跃了,国家就是一盘死棋。你看到那条外国新闻没有?那上面说:中共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可是在经济上他们要被压倒压死!你听听,这些洋教师爷又在给我们上课了,我们怎么办呢?他们出的题目是幸灾乐祸,我们的答案应该是让他们望洋兴叹!”周恩来哈哈笑了起来。这肃静而深沉的中南海之夜啊,这充满豪情壮志的笑啊。“让他们隔着大洋观望吧!有一天,我们建设个样子出来,还要请他们来指教呢!……偏见!偏见!几百年形成的偏见,总以为东方人是愚昧无知的。可是,人民中间有的是聪明、才智,如果历史做了第一次答案,现实就将做出第二次答案。”


    秦震不再退缩,他希望快些知道让他做什么。


    “让你去抓一下交通,无官无职,受政务院委托,直接跟我联系。”


    “这……”


    周恩来截断他的话,两颊颤动了一下。


    “这次南下渡河不都是你亲自指挥的吗?”


    “哎,总理,小河沟的泥鳅,可经不起翻江倒海呀!”


    “你去试试,先理理顺,修通平汉、津浦两条路线。”


    总理站起来,显然这问题就这样决定了。不过,总理在陪送秦震往外走时,又问:


    “小丁(了真吾不小了,两鬓也有了银丝。不过她参加革命时是小丁,老同志叫惯了,这小子就不好再改了)怎么样呀?春天她跟蔡大姐来参加全国妇女代表大会的时候见过一面。你看她承受得了这沉重的打击吗?做母亲的,心不同呀,何况又是唯一的女儿,你是不是到哈尔滨去一趟?”


    “不,真吾是坚强的,我相信她承受得起,她会知道怎样对待。总理!我看百废待兴,还是立刻上马吧!”


    周恩来很欣赏秦震这种作风,就说:


    “也好。”


    “我只有一个请求,我得回部队交代一下。作为父亲,我想去看一眼白洁的坟墓,也许我太感情了!”


    “我们共产党人是多情的而不是无情的,鲁迅不是有一句诗;‘无情未必真豪杰’吗!”


    周恩来一直送秦震走出西花厅。仰天看时,已是银汉渺茫,晨曦初上了。周恩来一直送秦震上车,举起右臂,殷殷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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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下午,丁真吾从医学院下班回家时收到秦震的信。


    自从在草地上流产后,她身体一直比较虚弱,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南岗喇嘛台附近一条小巷自己的住家。十月的哈尔滨已入初冬,残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身材瘦小,由于头发过早灰白,将近四十的人,乍看上去像五十来岁的样子。她那线条分明的脸庞上,眉清目秀,英气勃勃。不过,今天,党委会开的时间太长了,她这个院长兼党委书记确实感到十分劳累。她走进那座红墙绿顶的俄罗斯式的洋房,她推开门,走进地板咯吱咯吱响的大厅,穿过一段小小回廊,走进自己的工作室。她摘下军帽,又从肩头取下灰布军用挂包,一起挂在衣架上。她多么想把身子投入松软的黑皮长沙发,靠一靠,歇息一下呀!就在这时,她看见桌上摆着一封信,她眼皮一掠就知道是秦震的来信。他们夫妇感情很深,什么事总是心心相印,意会言传的。她立刻迈着细碎的急步冲向桌前,一把把信抓起来,撕开信封,取出信纸……


    她的脸猛然一下苍白起来。


    她的瘦弱的身躯震颤了一下。


    她两手紧紧抓住信纸,信纸发出索索颤抖的声音。


    她读了一遍:


    $R%亲爱的真:


    我们共同经历过很多苦难,承受过很多打击,但是在我们开始迈向老年时,我不得不写这样一封信给你。看至此处,不用我说,也许你已经明白。这么多年,你想念女儿,虽然你很少跟我谈起女儿,但我知道,作为母亲,你一直悬着一颗心.一直在默默地等待、期望。可现在,我不能不告诉你,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是多么无情的打击。不过,真!正因为你是母亲,你以献出你唯一的亲生女儿而骄傲吧!……$R%


    她实在支持不住了,她一歪身几乎晕倒,连忙伸手抓住椅背,而后扶着紫色印花纸裱糊的墙壁,挪着沉甸甸的脚步,向窗下一只木椅走去。


    她呆呆坐在木椅上,两眼凝注前方。


    她想动一下,可是一点动弹不得。


    她想哼一下,可是发不出声音。


    干枯的树影在玻璃窗上慢慢移动,如此的寂寞、凄凉。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突然站起来,喃喃自语:


    “我不信……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信。”


    那声音是可伯的。她是母亲,她永远对自己女儿怀着痴情,她坚信有一天会见到女儿,抱住女儿,吻遍女儿,把人间至真至大的柔情给予女儿,连同自己生命,完完全全给予女儿。


    多少年来她就凭这痴情的信念支持着自己。


    她跟秦震的谈话中,曾偶然流露出对女儿深深的歉疚。她并不懊悔,但她觉得自己给予女儿的太少了。可是,这种母爱的流露,往往没有得到丈夫的注意,她也不再多说。因为她知道父亲对女儿爱得真挚,爱得深沉,她不愿因此引起他的痛苦。何况在频繁战争中,分别日久,见面时短,她怎能让丈夫带着凄楚去作战,如果是那样,她将无以为生。于是,在多少个不眠之夜,她独自承受着悲苦的悬念。只有母性,伟大的母性,才能这样长期地、默默地作出自我牺牲。而现在,突然之间,仿佛灵魂中的一座宫殿坍塌、崩裂、粉碎……这时,她像溺水者紧紧抓住一根芦苇——她知道那是无望的,但,她不甘心让希望就此幻灭。她又开了台灯,紧紧抓住信纸。灯光一下照亮了她,她苍白的脸颊泛出桔红——她在发烧啊!……她两眼急灼灼地,想从字里行间再寻求到一点点什么,哪怕就一点点……但她得到的是更大的失落,更大的悲痛。


    $R%真!现在由严素医生把一个小女孩送给你,圆圆是烈士的孤儿,无倚无靠,孤苦伶仃。我们一定要抚慰她创痛之心,将她抚育成人。圆圆很聪慧,这小生命也许会给你带来一点安慰,一份激励。真!只要你想一想:普天之下,还有多少父母失去儿女,多少孤儿没了父母,你就不会停留在我们一人、一家的沉痛中了。真!你要坚强起来,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也是我对你的信任。$R%


    她念着信里的话,她看到秦震期待的眼光。


    “哦!他们在哪里?严医生、圆圆在哪里?”


    她问过公务员,公务员告诉她,她们刚刚下火车,正在餐厅吃饭。


    她宁静地转过身,两眼茫茫停留在一幅大海惊涛的油画上。你看那海,蓝色、白色,在旋转、在飞扬,那浪涛击碎在礁岩上,激起千堆飞雪,万朵白云。是的,她就置身在这旋转飞扬的大海里。


    她不知不觉牙齿已经咬得嘴唇发白。


    不知为什么,她又把台灯关闭了。


    暮色通过玻璃窗浸透全屋,深蓝、淡紫、灰黑。窗外白刷刷的白杨树枝上还挂着几片凄零的黄叶。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她的心随着那黄叶的战颤而战颤、钟声的沉落而沉落。草丛里透露出一只蟋蟀奄奄一息的哀鸣,好像在说:冬天来了!……我将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冬天,不,我们正处于春天。十月一日是我们伟大时代的真正的春天,可是她死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多可怜呀!我的孩子……当丁真吾意识到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的时候,她看见了真真。真真站在面前,好像就要张开口叫妈妈了。丁真吾痛哭了,她穿过朦胧的黑暗,走向壁炉前那个大黑沙发,她在沙发的一角坐下来,她一任眼泪漫流,陷入沉思。


    思索是超光速、超音速的,她一下想了女儿的一生,女儿的一生也就是母亲的一生,不论距离多远、时间多久,母亲和女儿的生命总是紧紧胶合在一起的。


    在北伐征途中,丁真吾牵着真真的手走,走累了,就把她背在背上走,她就在妈妈脊背上睡眠。小真真是聪慧可爱的孩子,在大人的革命生涯中,她养成了特殊的性格。她不懂得撒娇,不愿意啼哭,她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关心母亲。有时由于工作紧张,回家太晚,真真就安安静静坐在小竹椅上等妈妈。孩子爱这把小竹椅,它像黄玛瑙一样有光泽,除了这把小竹椅她什么玩具也没有。丁真吾带着负疚的心情踏进门来,还没开口,就听见孩子说:“妈妈!我不饿,你累了,你先歇一会儿!”多少次,妈妈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流下眼泪:“小真!小真!妈妈对不起你!”真真含住一根小指头,瞪着乌黑的眼睛说:“妈妈有工作,我知道,妈妈有工作。”丁真吾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她确实觉得给予孩子的太少了。正是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使得女儿更热烈地希望温暖,祈求幸福,不过,真真从来没有提出过孩子的奢望。小女孩是爱娇的,妈妈偶然带回几张红纸绿纸,她就用小手拿着剪刀,剪呀,剪呀,不知她剪的是什么。可能是她梦中的天堂吧?而当母亲回来时,常常发现她趴在桌上睡熟了。当然,生活的匮乏并不等于幸福的淡薄,母亲的血汁滋养着美丽的花,大家都说:“小真真可爱。”“小真真漂亮。”那时,母亲的心灵里便充满了幸福。


    现在看来,小真真的童年时代也是父母的黄金时代。不,他们一家人的黄金时代,应该是在延安重聚时,小真对父亲的爱好像是在那时觉醒的。哎,不,黄金时代还应该说是大革命的时候。是的,那时,秦震,真吾与父母相聚,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小真爱祖父和祖母超过爱父亲、母亲。因为秦震、真吾奔波劳碌,日夜不息,有时十天半月不见人影。祖父秦宙,祖母陈雪飞屡遭坎坷,历尽沧桑,两位老人把全部爱倾注在小孙女身上。小真真成为抚慰老人的一股爱的小溪,小溪发出明亮的波光,丁冬的响声,成为引起这个家庭欢笑的源泉。可是,这美好的时光多么短暂呀!眼看白色恐怖来临,风起了,雨落了,秦宙、陈雪飞先后被暗杀身亡。在祖母的追悼会上,小真真小脸发白发青,瞪着两颗大眼睛,捏紧小拳头说: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形势急转直下。


    那时真真还小呢,就和父母分手了,寄养在前辈友人白老先生家里。小真真从此改名白洁,成为白老爷爷钟爱的孙女。从那时,骨肉分离,漫漫十载呀!……


    周副主席很关心白洁的成长,革命的骨肉要有革命的灵魂啊!一方面考虑白老先生的处境,一方面有利于日后在白老先生掩护下进行地下工作,一九三七年,她被送到延安求学。这事是严格保密的。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公开他们父女母女的关系,只能避开人眼目暗暗相会。真吾见到女儿长大了,开始她简直不认得她了,当她从她脸上找到那颗小红痣,她一把抱住她,泪如雨下。倒是女儿说:“妈妈,你不应该哭,你应该笑,你看,我高兴,我多高兴……”整整十年,真真长大了,她甩动乌黑发亮的短发,穿着不合身的、肥大的灰市军衣,但她全身上下洋溢着美丽的青春的光辉。母亲破涕为笑,父亲破涕为笑。延安,那是充满甜蜜与欢欣的地方。真真常常在夜晚溜到妈妈身边。妈妈跟女儿合睡在一个床铺上,通宵不眠,喁喁倾谈。那是缠绵而愉悦的时光,夏季土窑里发出泥土气息,冬季炭盆上散发着温暖。这一切,都比花朵、蝴蝶还美呀……真真的头发长长了,她学当时延安女孩子中流行的样式,梳起乌黑发亮的两根长辫子。她那纤细的腰肢,白嫩的面容,水灵灵的眼睛,母亲看着看着也爱得抱起她,亲吻她,连连说:“真真,你真美……你长大了!”是的,她好像一株小玫瑰花,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吸收着滋润的水分,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如果说丁真吾的母爱在婴儿呱呱坠地时已经开始,秦震的父爱在延安重聚时也强烈滋长起来。因为他以教育科副科长的身份,与白洁频繁地接触,几乎每天无数次在操场上、讲堂上相见。尽管在人眼面前只能相视而笑,但在个别谈话时,他说得很深、很广,谈人生、谈理想。秦震好像要补偿长期睽隔而产生的歉疚,他把他的全副心血灌注在她心田上。他深为女儿的悟性聪颖而高兴,常常急匆匆回到自己的窑洞,向丁真吾夸奖女儿。丁真吾艳羡他、嫉妒他,同时也从中得到绝大的安慰。真真也会在夜晚突然跑到父母面前撒娇,但在她的灵魂深处,已经升腾起一个庄严的意志和信念,她拥有了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


    就在这时候,白洁和陈文洪相爱了。


    为此,父母有过万种柔肠,千般忧虑。他们知道她终究要回到国统区去,秦震坚决要切断这种恋爱关系,他不愿女儿将来忍受爱情的痛苦;丁真吾却为女儿争辩,因为对妈妈来说,女儿做的事都是对的,不愿让她再受一丝委屈。让她回去,带着充实的爱情回去。为这事,秦震和丁真吾争吵过。


    当白洁被调往特别训练班时,他极力说服女儿,而且想亲手斩断他们的关系。但是此刻他发现,陈文洪不但闯进了女儿的生活,也闯进了自己的生活了。古人说严父慈母,其实父爱何尝不震颤人心?秦震终于心软了。他想:他们的命运由他们自己去安排吧!未来属于他们,我何必患得患失,斤斤计较?这想法立刻得到丁真吾的支持,白洁和陈文洪又见面了。那天,秦震高兴地搓着两手,告诉丁真吾说:“两人谈得很好……”丁真吾斜了秦震一眼说:“我们当时喊:打倒封建,争取女权,现在难道说我们倒干涉起恋爱自由了?”秦震哈哈大笑,戏谑地说:“你把我当作封建专制的泥胎塑像了,好,你骂吧,骂个痛快……”秦震和丁真吾都感到快乐,因为获得了一种深刻的幸福才有的快乐。尽管从此白洁、陈文洪走上了一条漫长漫长的生离死别的道路,但那终究是充满希望的道路啊!连秦震和丁真吾的个人生活都由于有了这种希望而变得充实起来了。他们身单影只,孤苦两人,但一想到将来,将来,就有几分兴奋。将来是什么?陈文洪和白洁的团聚之日也就是他们做父母的幸福实现之时。民族,你这凝聚着几千年神魂的民族啊!历史注定你在血火中前进,在死亡线上新生,你的命运维系着亿万人的命运,就如同高山绵亘,大江奔腾。白洁、陈文洪,以至秦震、丁真吾的命运,都维系在这迂回曲折、起伏跌宕、刀光剑影的大搏斗里。是的,我们无愧于民族。我们搏斗了,我们胜利了,而她……她……却永远地没有了,永远地消逝了……


    丁真吾整个心在剧烈跳动。她突然两手颤抖,跑过去,找出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的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她想用这像火山爆发一样的英雄的激情来医治自己的创伤。但,不行,从那宏伟博大的乐声里,她好像看见女儿像一只矫健的鹰在飞翔、飞翔,她还是在想女儿呀!


    她突然忍受不住,一下把留声机关闭。


    冷冷月光落在桌上,这时她才发现桌上还有一个包袱。她猛扑过去,“十月一日穿的衣服,永留纪念”。丁真吾感到了秦震的体温,闻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血的潜流,心的跳动。她一下把包袱贴在脸上,她号啕大哭了。


    突然,门呀的一声打开一条缝,射进一线灯光,圆圆像一个小天使一样放轻脚步走了进来。


    她看到了丁真吾悲苦的形状,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突然伸开两条小胳膊,喊了一声:“妈——妈——”一下跑过去,扑到了真吾怀里,丁真吾紧紧抱住了圆圆。


    电灯一下雪亮,严素痴痴站在门口,嗫嚅地说:


    “首长希望您保重身体。”


    “不去说它了,我谢谢你……”丁真吾只顾抱住圆圆,亲着圆圆,喃喃叫着:“圆圆,亲爱的圆圆……”


    历史,多么深情又多么无情呀!历史可以过去,岁月可以消失,但母亲撕裂的心是永远无法愈合的……


    五


    秦震一回到前线,整个心神就为纷繁的事务所占据了,他以惊人的毅力压制了巨大的悲痛,这是一个军人应该做到的,也是一个军人能够做到的。


    当他踏入湘西境内,他的精神振奋起来,这一方面由于身在前方,同时也由于这儿的自然环境出奇的美妙,引起他的注意。从常德(古称武陵)沿沅江而上,走沅陵,过辰谿,到芷江,他仿佛走入一幅色彩鲜明、诗情浓郁的画幅。原野上纵横交错的碧蓝蓝的河流,疏密有致,楚楚动人。赤红的山阪,阪上长着密丛丛的橘林和油茶林,还有远处像一抹绿雾似的竹林。有一次,秦震跟吉普车一道过摆渡,清澈流水,一望见底。阳光透过水波,照着河床底下的雪白的玛瑙石子,日影粼粼,波光潋滟,秦震看了不觉神往。突然他仰头看见河上漂着几只细长的木船,船头上蹲着一排黑色鱼鹰。不知渔人做了个什么信号,就像河面上骤然腾起一片乌云,所有鱼鹰都展开翅膀向水裹扎去。隔了一阵,又一只只先后钻出水面,十分温驯地把啄住的鱼送给渔人,但见锦鳞闪烁活蹦乱跳,然后欸乃一声,船儿又飘然浮去。更多的时候,秦震是坐在奔驶的吉普上,有时在挺拔峻峭的高山大谷中盘旋,山阴风冷,飒然拂至;有时又在肥沃的田野中飞掠,群山如黛,阳光似锦。有时,两旁苍山如壁,路边却是随山峡而曲折的溪流,但听得一线潺潺淙淙的水声,天籁寂寂,绿影憧憧。仰望那头顶上一条曲曲折折的蓝天,就像天上有一条静静的河流。黄昏落日,黎明晨光,都各有韵致,各极其美。银白色的月夜,竹林里不停传来婉啭鸟鸣。你迎着微风闻一闻,里面都饱含有泥土、树叶、野花,橙橘混合的香味。黑夜与白天之间,横亘着一条淡紫色的绦带。等到天空一片猩红发亮的时候,江上浮出各色样式不一的船舶。下行的船传来咿呀摇橹声,上行船则被一根根绷紧的纤索牵着。偶然有一只小船由头戴斗笠、腕摇银镯,胸前围裙上绣着灿烂花饰的年轻妇女划着,倩影横波,悠然来去。从辰谿以后,到了沅江上游,一面山林,一面江流;到了芷江,一个红色山头接着一个红色山头,蔗田遍野,甜香扑鼻。一只小小的翠鸟急急掠过水面,像个绿色流星倏然而逝。这一切一切都引起秦震心弦的震颤。当秦震享受到人生中最大的幸福、欢乐,又承受了人生中最大的灾难、悲痛之后,他像从一间昏暗窒息的屋子走到广阔原野上来,世间一切好像刚刚给清水冲洗过,那样光泽、那样艳丽。阳光比过去的显得更明亮了,微风更清爽,空气更新鲜,树木更茂盛,河流更澄澈。当他顾盼着这天天地地、山山水水,仿佛有一种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们的祖国从来就是美丽的,而现在她变得更美丽了。也就在这时,他眯缝着两眼,忽然想起了用指甲刻在泥土墙上的“白洁不死”四个字……一阵悲怆忍不住掠上心头。这已是沐浴在金色朝晖中的深情怀念。这也许就是秦震和丁真吾不同之处吧!他心中无法忘记女儿的死,不过他把悲痛压在心房的一个角落里。他一路上尽量浏览风物,指点江山,他觉得当一个人知道了他必须寄托的东西已经找到了寄托之所时,他就平静了,泰然了。


    车子穿过绿茵茵草地,他的眼光霍然一亮:


    “停下!停下!”


    他跳下车,大踏步向草地上走去。


    像绿色毡毯上飘来一阵霜雪,草地上开满一层雪白的野花。花朵细小,却一簇一簇开得丰满、茂盛。他弯下身来采撷野花,使他高兴的是,这野花是洁白的,白洁——洁白,这不别有一番深意吗?他闻一闻,只有一股淡淡清香。他手上已经采了一捧,仍然久久地环顾草地上的白色野花,依依不舍,缓缓走上吉普。


    在长着两棵高大橡树的路口没有见陈文洪,秦震感到宽慰。他很想单独一个人和女儿相处,因此把出发时间提前了两个小时。他的车从路口拐上一片丘陵,而后在茂林修竹郁郁葱葱的小山脚下停了车,他挥退警卫员和司机,独自缓步走向一片碧绿森森的树林环抱的、朝阳的山坡上,在这里,他看到一座白色石碑,——就在这地下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呀!……他轻轻地把一捧雪白的鲜花献在墓前。他像唯恐惊醒女儿,向后退了一步,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石碑,……我没看到你,真真!既没看到你活着,也没看到你死去……一个战士的眼泪,一个将军的眼泪,一个父亲的眼泪,洒落在埋葬女儿的一抔黄土之上了。倾泻吧!古老民族的心灵里,痛苦淤积得太多、郁闷得太久了……让这一滴滴眼泪深深渗进土壤,好像白洁还活着,还能感受父亲泪水的爱抚,不,不可能了,永远不可能了。他再不能看见她的笑脸再不能听到她的声音,再不能……真真!我来看你了,我就要走了……留下你一个在此地……秦震仿佛忽然听到一阵声音,他有点惊异。然而,一切声音都听得见,只有心声听不见,那就让它沉默吧!……树叶在微风中簌簌微语,可是秦震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觉得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不是声音,是感觉,渐渐他觉得他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知道是陈文洪来了。


    不过,他没有动,他不想动,他不能动。


    难道还有什么话要同陈文洪说吗?此时此刻又有什么方法能表达自己的心意呢!等眼泪干了,他慢慢转过身来。那动作好像说明他不得不如此做才做的。可是,陈文洪默默忍耐,不愿触动老人。从一见面起,他就觉得秦震真的衰老了。他的感觉是对的。老年,往往不一定是从某一年龄开始的,而往往是从一次不幸遭遇,一次命运的打击开始的。乍看起来,秦震还是精力旺盛、体力充沛,其实,从得到女儿噩耗那一夜,他就开始步入老年了。这种老,并不表现在霜白的鬓角,而潜藏于偶然一瞬的神态之中。秦震不愿给人留下苦寂的印象,他努力振作精神。但像陈文洪这样亲近的人还是会感觉到他的衰老的。


    陈文洪嗫嗫地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


    “那都是一样,十年忠贞,你们总算一朝相见了!”


    他望了陈文洪半晌,他的手索索颤抖着从自己贴身口袋里取出一张被日月磨蚀得发黄的照片,递给陈文洪:


    “这是白洁小时的照片,你永远留念吧!……”


    一阵汽车马达声,董天年为首的兵团首长们都来了。董天年大踏步径直走上山来。他的一只单袖筒在不断飘动,他跟秦震说:


    “这几天你一个字也不提白洁,你一个人走到这儿来了,我理解你的心情……”


    他握着秦震的手掂了掂,好像要掂掂他的手有多少分量,而后说道:


    “疾风知劲草。天上起了疾风,白洁就是劲草,我们呢?我们算什么呢?”


    他谁也没看,肥胖的身子转了一个圈,像等候着一个回答,最后还是他说:


    “秦震!你是重任在身,心如火燎呀!我们留也留不住你了。”


    “我希望我能当个合格的后勤。”


    秦震就要离开前线了,一生戎马,一旦抛离,心中实在难舍难分。董天年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把一只独臂用力一挥:


    “分什么前线后勤,哪里都是前线,我问你打算从何着手?”


    “先抢修从武汉到长沙到广州的铁路!”


    “好,那就让我们在广州再见吧!哈哈,历史转了一个大圆圈,我们从广州出发,又回到广州来了,这不该是巧合吧?不,不,偶然中的必然,必然中的偶然,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


    “董司令!我也想过这问题。”


    “过去的不要管了。历史不是原地踏步,而是螺旋形前进,它在新的时代又提出新问题。”


    董天年威严地眯起两眼,闪出针尖似的光芒:“不过历史是不会衰老的,一个新的时代是从过去的时代延伸而来的,过去时代的奋斗精神在新的时代里还是巨大的动力。今后要建设了,建设难道不一样需要我们民族那种坚韧不拔的美德吗?这些天,我常常想:胜利!胜利!每一寸胜利都是用生命换来的呀,这一点不能忘掉,我们过去是创造未来,今后还是创造未来,创造未来意味着什么?……未必就没有艰难险阻吧!我们面前永远有困难待我们去克服。现在还是说说你吧!你到你新的工作岗位上去,人地两生,谈何容易,这不就是困难吗?你带几把手去吧,兵团的、军的、师的,由你挑!”


    秦震立刻想到陈文洪、梁曙光,还有那个张凯。不过他还是说:


    “不,我从来不带自己的人到新工作岗位的。”


    “那也好。”


    这位世事练达的老人,有点诡谲地放低声音,两只笑眼,瞅着秦震:


    “我再叫你一声秦副司令员!一个革命的人一生都处于激流中呀!你明白吗?”


    “明白。”


    “那就看你是勇进还是勇退?就在一刹那,做出决定常常就在那一刹那。”


    秦震一下充满活力,眼光明亮。董天年随即伸出一只独臂抱住秦震的肩膀。他们一面说,一面走下山坡,走向停放在那儿的吉普车。秦震一一握手,告别众人。董天年瓮声瓮气猛然喊道:


    “好哇,开航吧!我祝你一路顺风,万事如意。”


    一股恋恋之情冲上胸膛,秦震和董天年紧紧拥抱,董天年不觉洒了几滴泪水,于是嘟嘟囔囔说:


    “老了,就是这样容易动感情。不过,没想到你的女儿会埋葬在这遥远的远方。”


    “不,这是我和丁真吾的故土,也是白洁的故土啊!”


    董天年重重推了一把,把秦震推上车去。


    秦震几次回身挥手,董天年目送两辆吉普远去,远去,最后,变成两个小黑点,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际。他还兀自站在那里自言自语:


    “一把好手啊!他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新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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