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3个月前 作者: 晋原平
下午是全市人代会预备选举的日子,杨波早早地来到会场,又早早地退出来,在偌大的代表休息室里坐着,闷着头一根接一根地使劲儿吸烟。
他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闹到了这一步,真所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也许早应该像金鑫那样躲到医院里去了。
但是,金鑫那样的做法实在是太虚伪,他一生都是堂堂正正地做人,临末了却又那样来一场,岂不是有点儿太可悲了?如今的金鑫,已经在那个没有尊严的地方呆了好几天了,其实这就是他虚伪做人的下场啊……
雨杉病了,至今还在医院里躺着,他却在这个地方饱受心灵的煎熬,细细想来也实在是很残酷的。此刻他只希望这一切能够早早地结束,让他快一点儿回到雨杉身边去。这些日子,雨杉实在是太累了,但愿不要真有什么毛病吧。昨天在医院里,看样子雨杉倒不像有什么大毛病,但是叶欣的话说得很严重,却真的把他吓坏了。白血病,那怎么可能呢,雨杉的身体一向是很壮实的,像这样的灾难是绝对不可能降临到她的头上的。市医院的水平他很清楚,真正的毛病根本查不出来,没有毛病的人却往往被吓个半死。但是,这个消息依然把他吓蒙了,有好长时间都不知道该做什么。雨杉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味地嚷嚷着要出院,而且坚决不让他在医院呆着。为了不让雨杉多心,他只好离开了,却一夜都没睡着觉,直到现在还昏沉沉的呢。
今天是人代会的最后一天了,再有几个小时的时间,选举结果一公布,就算是正式闭幕了。今年这一次会议,就像一不小心捅炸了马蜂窝,乱纷纷的真不知道出了多少的事。好在一切马上就要结束,明天他就可以带着雨杉到北京彻底检查一下了。
自从老郜倒下来,他其实是一直保持低调,没有任何想法的。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已经做到了这样一个高位,比起母亲当年的愿望来,不知道超出了多少倍,他一向是非常满足的。即使周雨杉有时候不满足,有时候瞧不起他,有时候拿他和金鑫呀等等的人相比较,他也仍然是毫不动心的。他很清楚,门力生之所以最后选择了桂再庸,既是服从了省委的决定,也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作为一个弟子,他是绝对不应当有不同意见的。而且,他一直深深地相信,对于他的这样一番苦心,一向精明的门力生也一定是完全理解的。
但是,现在看来,的确是他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今天一上会,杨波就感到会场的气氛与往日不同。虽然还只是一次预备选举,但是已显然作了过分周密的安排。偌大的会场里,一下子站了许多全副武装的警察,说是为了保卫会议的安全,天知道会给人一个什么样的感觉。在会场周围,又安了许多大功率的探照灯,不时地在你眼前晃来晃去,而且还有好几排的摄像机,也就是说你的一举一动就都处在这些现代机器的监控之下了。这样精心的设置,这样处心积虑的安排,亏他们想得出来!这种感觉,真的太让人难堪也令人悲哀了……等到会议开始,门力生首先上台,发表了一通措辞严厉的讲话,这也是非同寻常的:
“……各位代表,各位同志,为了开好我们这次大会,我们已经作了很多的准备。同志们可以看一看,一个规模并不很大的会议,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我们派来的警察都是空前的,同时还安了那么多的摄像机和大灯,这都是为什么?就是为了大家把会议开好,把人民公认的好市长给选出来嘛……我门力生在咱们这里工作了多年,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大家是很清楚的。请同志们好好地想一想,十年前我们这里是一个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这样一种成就的取得,难道是容易的吗?不是我门力生自吹自擂,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难道有谁不认为这是我多少年来为大家作的一个贡献吗?”
说到这里,门力生停下来,一双眼睛比会场上的探照灯还要厉害,一直从会场的第一排扫到最后一排,把每一个与会者都认真地扫视一遍,才继续声色俱厉地讲道:
“……选举是什么,在我个人看来,所谓选举就是对世道人心的一次检验。既是检验候选人,也是检验每一位投票人。而且,不仅检验我们的党性和觉悟,更是检验我们的人品我们的德行和我们的水平,我真诚地希望大家在这一次检验中都能够表现出足够高尚的一面来,不要让我为大家感到脸红,也不要让我和大家的友谊,因为这一次选举而彻底断绝!而且你们大家一定要明白,在这种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如果不能够正确地对待自己,正确地对待同志,正确地对待组织,自以为时机成熟了,不顾组织的一再劝告,硬是要不知羞耻地跳出来,毁掉的只能是他自己。这些天同志们已经看到了,有的人已经这样跳了出来,结果怎么样,大家都很明白,不是已经被逮起来了吗?省委已经向我讲了,一旦还有人敢于向这样的人学习,那结果只能一样,而且很可能会更糟糕。跳得愈高,跌得愈重,这难道不是一条已经被无数铁的事实所证实了的历史规律吗?!”
说到这里,门力生又一次用他那鹰隼一样的眼睛把在座的每个人扫视了一遍,才郑重宣布,由柳成荫进行大会投票方式的说明。
整个会场气氛骤紧,所有的代表都铁青着脸,无形的空气都好像绷得紧紧的,似乎随时可能撕裂开来。
柳成荫的讲话虽然不像门力生那样杀气腾腾,但是也和多年来的习惯截然相反,有着许多耐人寻味的地方,特别是当讲到会场设置的时候,他是这样说的:
“……同志们,大家都看得很清楚,我们这个会场并不太大,本来有一个投票箱也完全足够了,那么为什么要设这么多的票箱来分散计票,难道是专门为了麻烦吗?请同志们好好想一想,这是主席团经过慎重研究所采取的一个步骤,不是疏忽,而是大有深意的……还有选票的填写,也请大家一定要注意。我们采用的是计算机计票,如果同意,你就不用再动笔了,如果不同意或者另选他人,那就一定要注意了。这张选票纸是很薄的,请大家用6B铅笔把后面的那个梅花图案涂上……这一点请大家一定要注意,我再说一遍,涂的时候一定要认真,没涂清楚计算机就没法识别,那自然是废票,如果把纸捅破了——这张纸是很薄的,那也就是废票了……”
这话说的太露骨了,这不是明摆着不让人动笔吗?台下立刻腾起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有的人还打起了呼哨。
然而,更让杨波吃惊的是,柳成荫还在继续讲话,门力生忽然把他叫到了后台的贵宾休息室里,劈头就说:“杨波,等一会儿柳成荫讲完话,你也上台讲几句吧。”
“我……讲什么,会议没有安排我讲话的议程呀?!”
杨波当时就怔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门书记,弄不懂他这位最尊敬的老领导今天究竟要干什么。
对于门书记,杨波一向是最敬重的。这倒不全是由于门力生多次提拔了他。他更敬重的,是门力生的人品和能力,还有他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这么多年来,他觉得自己就完全是在门力生的言传身教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如果没有门书记,肯定没有他现在的今天。有人甚至说,连他走路的姿势讲话的语调,都愈来愈不自觉地带上了门力生的痕迹,几乎快变得一模一样了。但是,自从这次换届选举开始以来,门力生对他的态度却愈来愈严厉愈来愈疑忌起来,意识到这一点杨波感到真伤心。有多少次,他都想和门书记好好地谈谈心,但是只要一有这样的机会,还没有说了几句话,门书记就赶紧把话给岔开了……在前段时间住医院的时候,他也想把这个意思和叶欣好好谈一谈,然而不知道怎么搞的,只要一见叶欣的面,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就乱哄哄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政治,难道只要一搞了政治,人和人之间就连一点儿起码的信任和感情都没有了?
门力生死死地看着他,一直停了好半天,才慢腾腾地说:“会议上没有安排,这我自然知道。但是,我刚才想了一下,还是你自己站出来,自己来讲几句,亲自来表一个态比较好,你觉得呢?”
他这么一说,杨波反而更加糊涂了,有点儿懵懵懂懂地看着门力生说:“那……您的意思,我该讲一些什么呢?”
一听这话,门力生似乎更火了,一拍桌子呼地站了起来:
“什么话,这难道还用我来教你吗?如果你认为自己应该上,那你就在大会上公开讲,我杨某人就是要当这个市长,请你们大家都来投我一票好啦……如果你还有那么点儿自知之明,也不想闹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那你就公开地讲,我自己绝没有任何的想法,坚决支持市委的决定,也绝不同意任何人来投我的票,而且态度一定要十分诚恳,把你的那些支持者好好地骂上一大通——当然,我这里只是给你提一个建议,如果你自己不想这样做,我也决不勉强,不过咱们话说到头里,以后你也就不要再来找我,我也就再没有你这个老部下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这些日子,门书记真的是老多了也瘦多了,看着他那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再听他忽然间竟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杨波感到更伤心了,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紧,好像要心肌梗塞的样子。这些日子,他其实一直都在做代表们的思想工作,反反复复不知道说了多少话,费了多少唾沫星子,但是说来说去实际上无非是一句话,这就是千万不要选他,今天又要在这样一个场合再讲这样重复的话,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脸红,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
在这个问题上,杨波实在很作难,他知道如果自己再这样做,不仅群众有看法,连雨杉也一定要和他大吵一通了。这些日子,其实雨杉已经对他憋了一肚子的火,前前后后大吵过好几次了。从内心里讲,雨杉自然是很愿意他能够当选的。但是,她也一再地讲,她更看重的是他在这种场合的表现,坚决反对他对门力生的话一口一个是是是,一副言听计从的乖顺样子。她哪里知道,即使这样,门书记现在依然对他充满戒心,如果再表现得桀骜不驯一点儿,那就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有时他真的想,也许自己倒不如站出来,干脆像陈见秋说的那样,来一个“当仁不让”什么的,也未尝不是一个比较合理的选择。至少他可不像金鑫那样,他的身上既没有什么把柄可抓,而且在基层又有那么多的拥护者,看门力生到底能怎么样。昨天下午,在和那成千上万从各地赶来的群众代表对话的时候,为了把事态平息下去,他已经向大家郑重表示,一定听从大家的意见,不仅自己要带头竞选,而且要把大家的这些意见带到会上,向主席团明确提出来……好不容易把那么多人劝回去了,现在却出尔反尔,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吗?
但是,门书记既然已经说了,他就不能不做,更何况已经把这么绝情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沉默着,脸大概也憋红了,哧哧地喘着粗气,好像要和人打似的。多少年了,在这位老领导面前一直是很顺从的,但是今儿不同了,他第一次抬起头来,两眼逼视着这位老领导。门力生也是一脸怒容,也好像要和他打架一样,略显瘦削的长方脸棱角分明,一棱一棱的肌肉好像都在微微搐动……虽然他俩都坐着,相距咫尺,但是那架势那情景让他不由得想到决斗场,想到气氛紧张的“挠羊”赛场……
这是两个男人的较量,不仅比力量,而且是比意志比内力。就这样一直过了好长时间,门力生才突然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嗨,老了!要是再年轻十岁,我一定和你狠狠地摔一跤,就像两个真正的跤手那样!”
“我也一样,虽然我也从来没上过场……您不是说想和我一起去看一场民间真正的挠羊赛吗?七月二十可是快到了。”
“是快到了,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还有没有机会了……”
说这话的时候,门力生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沮丧,好像把平生的所有力气都耗尽了……看着他这个样子,杨波当时就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再也没说话,扭头就进了会场。
来到会场上,杨波完全按照门力生的意思,竭尽全力讲了一通声情并茂的话,就再也没有力气在主席台上坐下去了,赶紧从会场里溜出来,进了代表休息室。
会议还在继续进行,预选结果出来之后,马上就要继续正式选举了,按照这样严密的安排,桂再庸一定是能够当选的,但是,此刻的杨波已经对这样一个结果一点儿也不关心了,他只想找一个人,把心里的烦闷好好地倾吐一下。但是,在这个时候,按照规定每个人都是不能够离开会场的,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来,是雨杉打来的,杨波立刻急切地问:“你好吗,有什么事情没有?”
电话里传来周雨杉格格的笑声:“你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当然是在医院里嘛。你安心地在那里躺着吧,大会马上就要结束了,到晚上我就过去陪你,工作上的事再不要瞎操心了好不好?”
“你呀你,真是我的好老公,老婆都离家出走一整天了,你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告诉你吧,我现在是在金山和你通话的。听公安上的同志讲,出去抓捕白过江的小组打来电话,已经找到白过江的线索了,大概再有几天就逮回来了。还有呢,就是我们还挖出了一个案中案来。你知道这些日子为甚什么密也保不住,这里一研究,金呀曹呀的就知道了,白过江放出来以后,一直是监视居住的,怎么说跑就跑得没影儿了,原来是市公安内部就有问题,刑警队有一个干警在给他们当内线。这家伙吸毒成瘾,需要大量的钱,他把消息探出来,通过一个叫钟丽婷的演员,一转手就到了金、曹、白那里。现在,这两个人也都逮起来了……”
“是吗,那太好了!但是,你……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出院了?”
“我心里烦,在医院快要憋死了。我给你打电话,你机子占线,就直接跑到金山来了。”
“那……医生有没有告诉你,你的病到底查清了没有?”
“他们纯粹是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有病。”
一听老婆这么说,杨波心里更急了,可是对雨杉又什么也不能说,只好又耐着性子嘱咐了她一气,无可奈何地挂了线。
雨杉这个人就是这样,对自己是绝对地自信,对工作又是绝对地热心,这样下去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好处的。不行,再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闹了。杨波真有点儿急了,在地上团团乱转,一时间却又实在没有一个好办法。一直急了好长时间,他才想起来还是先向叶欣问问情况吧。
然而,手机打通了,好半天才传来了叶欣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是杨波吗,我是……没有什么,我刚才就是觉得有点儿头晕,现在好多了。我可告诉你,现在虽然还什么也没有查清,但是雨杉的身体的确是有问题的,你还是赶快把她接回来吧,如果你不想留下什么后悔的话。”
杨波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会场休息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大会进行得怎么样?”
“还好,一切正常。”
“杨波,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不恨我和老门吧?”
这是什么话!这一段人们都不知道怎么搞的,为什么看起来都有那么点儿神经兮兮的。对于叶欣,他一向是十分敬重的,而且她那么娴静那么优雅那么端庄,怎么现在也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杨波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心里又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起来。
“杨波,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真的在恨我和老门吗?其实,你应该知道,我和老门都是完全支持你的。老门年龄都这么大了,过几天也就退下来了,他难道不希望像你这样的人上去吗?至于我……你更应该是清楚的,这么多年了,已经过去的也就不要说他了,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够上去,为了这个我今天差一点儿就要和老门吵起来,你知道,这些年我们都没有吵过架了……”
杨波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关掉手机,心神恍惚地掉头进了会场。
这天夜里,一场可怕的大爆炸就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