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鏡新記

3个月前 作者: 胡兰成
    古鏡新記


    (一)


    我鄉下的土話,見不當於禮要招愆尤的事,說是罪過柏辣,又見悽慘殘忍的


    事是說慘忍搭煞。罪過柏辣通常是到人家裡作客,見長輩捧茶來,趕快起身去接


    ,一面說的恐縮之辭,但有時亦用以說慘忍可哀,意思與說慘忍搭煞相通。原亦


    如此,一切悽慘事多從不當於禮而來。


    胡村小孩吵架,先是口角,說、「昨天我給你的燒餅要還了!」這時對方大


    都默然,因為還不出。但亦有抵抗的,說、「那麼你吃過的炒豆也還來!」於是


    互以手指攤攤自己的下眼瞼羞對方,說、「好不臉皮!好不臉皮!」如此一個急


    了,就叉攏打起來。又或並不打攏來,卻是朝對方拜,因為被拜是罪過的,要被


    拜殺。當下被拜者很驚慌,趕快背轉身去表示不受。而或則兩個小孩立得遠遠的


    ,隔條大路,各人依著自己的家門口,你拜我也拜。再敵不過,則去告訴對方的


    母親。


    甚至大人,如某家的公公遭兒媳婦不孝,虐待得做人不來了,他就橫了心伏


    下地去跪拜孫兒,那媳婦也果然驚慌,一把拖開孫兒。旁邊人都不直那媳婦,但


    那老人竟用這樣的絕計,也看了大不以為然。惟這樣的事是千中揀一纔有。


    這要拜殺對方的話很可笑,可是連紹興戲裡亦這樣做。甚麼戲名忘記了,是


    一員女將叫百花女,陣前槍挑了烏龜精,掛在城頭示眾,那烏龜精有個師父,覺


    得難堪,好言勸說百花女,那百花女也忒年青美貌恃強,見了這身穿土黃衲衣,


    手執拂塵的老僧,一聽說是那烏龜精的師父,就罵他披毛戴角,這話傷了他的心


    ,因他正是峨嵋山修煉千年的老猴。他原已不開殺戒,且亦不袒護徒弟,百花女


    卻這樣傷他,還綽槍逼來,他也動氣了,但也只用拂塵搭開槍,讓百花女收兵回


    城。


    我小時看戲總幫女將,單為那美艷的戰袍,珠冠上插長長的兩支雉尾,且如


    雙陽公主,樊梨花,百花女這樣的名字也好聽。連編戲的人亦和我一樣心思,總


    是女將遠比男將本領高強。惟有這一回,我卻覺得百花女理虧,同情那老僧,但


    仍希望他對百花女手下留情。


    可是那老僧越想越氣,他回營紮了一個草人,供在法壇上,同她拜跪之後起


    來射一箭,那邊城裡百花女就一陣心痛。如此要拜七七四十九日,每天射一箭。


    到第四十八日,百花女已瀕死了,幸得她師姊從黎山老母處趕來,掩入法壇抱走


    那草人,進城救活了百花女。我先頭看那老僧拜跪之後射一箭,戲台上一捧鑼響


    ,我當下十分驚痛,及見他又在拜跪了,我非常著急,只覺人世沒有比這更凶險


    的,我憎惡那老僧到了極點。等師姊抱走草人,我纔舒了心,這回是那老僧拜跪


    之後起來又要射,卻不見了草人,他的驚慌狼狽我毫不同情,連幸災樂禍我也不


    屑。


    拜跪以成禮,非禮而行拜跪,果然是再沒有比這更不祥的。中國民間到底聰


    明,一見共產黨和顏悅色說要為人民服務,知道他要拜過來了,就驚慌得趕快想


    要避開,可是現在避也避不開,只好學兩個頑童在對拜,共產黨要拜殺人民,人


    民要拜殺共產黨,但是還得有師姐從共產黨的法壇上把草人抱出來。


    (二)


    中國民間向來非常之當心巫魘,怕魂魄失落或被攝去。共產黨是學的西洋法


    子,西洋人是他們的靈魂都在上帝那裡登記,並無異議,俄國小說死魂靈裡的農


    奴死了,魂靈還賣來賣去,不得個解脫,而現在共產黨行的人民身份證國民身份


    證也就是這樣的東西。可是中國民間仍要招魂招它回來。


    我鄉下招魂是小孩遭逢邪祟,受驚得病了,一人前導,手執掃帚畚箕,又記


    得好像是米篩,上覆一塊布,一人跟在後頭,出去到那失落魂魄的地方,前導的


    人喊、某人啊,回來嗄!跟在後頭的人即答應、噢,回來了!如此叫聲應聲叫回


    到家裡,把米篩裡的幾粒米撒在小孩身上,說某人已回來了。這雖是迷信,但意


    思非常好,有效無效總之於病人無礙。我小時母親就也給我招魂過一次。


    還有是曹娥江造大橋,那年恰值四鄉小孩病疫,想是腦膜炎,卻紛紛說是魂


    魄被攝去鎮了橋腳了,還有典有眼的說,橋腳合龍時,眾中有個石匠聽見哭叫聲


    喚、「爹爹,是我呀!」他一驚回家,他的小孩果然死了。那些日子,又有生人


    來沿門大路上叫賣哈拉貝,不知哈拉貝是甚麼東西,那生人一定是來攝小孩魂魄


    的,於是家家驚恐,我也被關在家裡不許出去。


    這些固然都是荒唐話,但今世亦確有著許多荒唐事,共產黨當其尚是新四軍


    八路軍時就使用小鬼隊,那些小鬼就像聊齋誌異裡的長治女子,被道士攝了魂魄


    去,正身殺死在崖石下,取血滴在一個小木偶上,成了楊柳神,從此就供那道士


    的驅遣。那道士攝魂魄先是奪得那女子的生辰八字,共產黨恰恰也是要人自白,


    從他的出生寫起。又攝了魂魄鎮橋腳的話,則現在共產黨的治淮河即是像這樣的


    弄到白骨如山。秦始皇築長城,隋煬帝開運河,共產黨做的還要更厲害,我小時


    正值民國初年,忽然流行起唱孟姜女哭夫造長城來,民間原已早有著這樣的預感


    了。


    這回就要看中國民間守住魂魄的本領了。我小時和四哥在後園籬邊種一株小


    桃樹,母親叫我走開些,不可把人影種在桃樹裡,若種了進去,那桃樹就成了我


    的本命樹,它開我亦榮,它枯我亦死的。桃花雖美,但我這個人亦仍要是我自己


    的,所以其後我幸而不獻身於藝術的女神或革命之神。而這回是一班知識分子為


    了解放軍初期的好風景,把他們的本命種進了馬克思主義。幸得民間還能守住自


    己的本命,雖目前一時生身陷入了地獄,亦必定還有出頭之日的。


    古印度人的智慧,教人要當心會生身陷入地獄,地獄且有一種叫阿鼻,意即


    無間,無間地獄是時間空間沒有一分一秒一處一所不是地獄。現在共產黨的就像


    這樣的統統是地獄,連一點間隙也沒有,實在可怕。佛經裡有大目犍連入地獄救


    母,大目犍連只到地獄裡見了一見母親,就又出來了,他母親業重難救。可是傳


    到了中國,中國人就不服,目連救母變成了「破地獄」,不但救出母親,且連地


    獄都破了。破地獄是我鄉下死了婦人必請道士演的,那道士扮目連,頭戴紫金冠


    ,腳登草鞋,白袍的下裙塞起,不像和尚的良善,卻是手執寶劍,一路破到血污


    池。血污池是由一碗紅糖汁水來表示,放在堂前就地一個木骨紙糊的架子下,那


    形狀像走馬燈,四面點有燈燭。道士先是繞架子綽綽唱唱,一路破去,像過五關


    斬六將,被判最後,一把揭開架子,意思是把整個幽冥界都掀翻了,這時露出血


    污池,與亡人的牌位,由披麻帶孝的孝子跪下去匍匐在地,一口喝乾,把碗底翻


    轉朝天,那道士即用劍一擊而碎,把他母親的牌位搶給孝子抱走,當下滿堂舉起


    哀來。我小時乃至長大後見了破地獄總要流淚,這實在悲壯,而且叫人歡喜,因


    為那母親其實沒有罪,血污也不過是因為生男育女,正正堂堂的。


    地獄當然可以破,而且必定要用劍,這回中國的事即是反共要以民間起兵。


    但丁神曲裡的地獄,罪人推重石上峻坡,千年萬年也推不上,只見老是很吃力的


    頂住在那裡,中國民間則從來不信壞事情壞東西會長久,長久的只有是好的事情


    ,好的東西。


    (三)


    昔人的筆記小說裡有這樣一則,我講給愛玲聽過。是一武弁奉命去他鄉別縣


    投遞公文,宿夜店的人與他說樓上的房間有怪氣,但是他不怕。半夜裡果然一黑


    衣者進來,他與之格鬥,黑衣者大呼二斑,即又有一物衝來,格鬥聲益急,移時


    始寂。翌日一清早,店主見他下來,顏色悽慘,惟言樓上的房間勿開,等我幹了


    公事歸途再過此地,就草草而去。我纔講到這裡,愛玲已驚駭起來,但是仍舊聽


    我講下去。卻說過得半個月,那武弁果然又來,面上有喜色,像是了得一筆心事


    ,店主就同他到樓上,到得房門邊他忽撲地而滅。一看那房門卻是裡面閂著,打


    開了進去,只見武弁與二犬駢死在樓板上,壁上題句有悔憾。愛玲聽完了說道、


    「真可怕!先前我聽到說臉色悽慘,就曉得不對,真可怕!」


    我是從小母親即不許我作這樣的好勇鬥狠。我小時摸摸貓狗,不知如何激惱


    了它,就嗚的露出牙齒來,母親罵道、「牲徒臉上有毛的,你去惹它!」有一等


    人玩笑開不起,玩笑會當真,我鄉下說他是貓狗臉,翻臉就不認得人。我記得這


    句話,所以總小心。戰時我與日本將佐說話,必要折伏他,且也鬥過許多回,但


    我仍隨時防他當場一下子就翻臉。又後來共產黨請我去北京,也因怕他會忽然翻


    臉不認得人,所以纔給我走脫了。


    母親又戒我水火不留情,要我火燭小心,要我去深潭游水時小心。又走橋要


    走在中間,不可出邊出沿。我幾次因挨近四哥哥劈柴的斧頭下,及舂米時挨近臼


    杵,被一把拎開,還挨罵,我四哥更只是一掌把我打開去,我當即哭起來,母親


    卻道,該應!


    我十三四歲時,胡村大水,一溪滾滾黃浪都從我家台門裡穿過,水沒了半樓


    梯,只聽見牆倒,幸得急流挾帶來的沙石有兩尺高,埋住了柱腳,房子纔不被沖


    走。台門外大路上是一片汪洋,男男女女都披簑戴笠在救水,在撈被沖走的桌椅


    稻桶與牛羊雞鴨。我與弟弟在樓上,聽屋瓦上風雨搖撼,我竟非常高興,大聲唱


    起學堂歌來,這回我母親可真的氣惱了,罵道、「你還是人?還是牲徒?」


    饒是這樣,後來我看顯克微支的小說描寫羅馬皇帝放火燒羅馬城,及果戈理


    的小說裡十二世紀哥薩克人攻掠波蘭,殺人如剖瓜切菜,他們自己亦像剖瓜切菜


    的被殺,只覺是生命的大飛揚,當下我也雄糾糾起來。我且曾佩服過托爾斯泰著


    戰爭與和平裡的安特來,把他的Cynical當做高貴。戰時我偕池田初次到漢口,住


    在德明飯店,當晚空襲,地上高射砲機關槍像雨點又像放煙火,飛機投彈都就在


    近傍,旅館的屋頂險不塌了下來。池田在房裡裹住棉被躺著不動,我依然立在窗


    口看,炸彈與炮火的閃光在我臉上一亮一亮,玻璃窗啦啦響,我反為一身都是雄


    心浩氣。過後池田說他真害怕,我纔忽然慚愧了。眾之所畏,不可不畏,Cynical


    的勇氣原來孩童就有,那是不曉得禍福之正。


    但我到底也有一點做人的根基,否則此身怕早已化為灰塵了。我幾次過得昭


    關,皆是幸得小時聽母親的話,雖臨機未必記起,事後想想倒是都依了的。我在


    政治上頻頻闖禍,其實我亦並非不顧一切,倒是每次皆把可能的最壞的結果先想


    過了,知道即使到了那樣亦還有餘地可以遊戲,所以敢斷行的。水滸裡盧俊義明


    知山有虎,來作採樵人,他路過梁山泊,叫從人在車上扯起一面大旗,上寫著、


    慷慨北京盧俊義金裝玉匣來深地


    太平車子不空回要收此山奇貨去


    那可真是好詩。易經裡有「動乎險中,大亨貞」,以金裝玉匣之身入深地,


    是要先把因愚昧及輕薄僥倖來禁斷了,雖遭生命的危險亦還有人世不失,不會是


    死得不明不白,如上海話罵人「屈死」,或冤魂向親人托夢說我死得好苦。亡命


    以來,我雖更把生死也看淡了,又中國的事今後我還得出入於白刃之中,亦只覺


    做人理該如此,且依於向來的謹慎,我若身入險地,總是先看過了地形的。


    (四)


    昔人有被誣不辨,又或他欺我,我雖明知,亦對他仍信而不疑,此是一嫵媚。因為人人有面,樹樹有皮,我總不可眼中著不得他人,不干自己之事,無所傷


    害之事,由他人去掉點槍花也罷了,何用去破法。孔子說,「惡訐以為直者」,


    所以法海和尚被人人惡,而且他比白蛇娘娘更不得好收場。


    我小時聽梅香哥哥講故事。他講變戲法的人鳴鑼開場,例必向觀眾抱拳為禮


    ,吆喝道、


    爹娘生我三兄弟,大哥河南開封府,二哥四川廣德州,


    小弟不聽爹娘話,流落江湖走天下。


    接著又一捧鑼響,吆喝道、「在行人看看笑笑,裡山毛賊,惡屁亂撒。」他是打


    招呼在前,所以你總不可以被他的法。一次變戲法的人當著觀眾把他的小孩四褪


    六開斬殺,放進一隻覆有紅布的箱子裡。不料廣場對過樓上有個頑童看著,照他


    的動作,把隻青蛙也來四褪六開用剪刀剪落。及後變戲法的等觀眾擲錢夠了,喝


    一聲、「小傢伙還不出來謝賞!」但是箱子裡寂然,三喝不出來,原來被破了法


    ,真的斬殺了。變戲法的人就大哭,聲言此仇必報。那頑童的姊姊知弟弟闖了大


    禍,趕快借攏來七七四十九隻鐵鑊,層層疊起,叫他伏在下面。果然時辰到了,


    一聲響亮,四十九隻鑊都被斬為兩半,她的弟弟總算不死。死不死只有一刀之仇


    ,那變戲法的人亦只得罷了。


    這是說破法最不祥,做人本來是你不可弄到他人落不得場,他人纔也給你留


    三分情,一生少有凶險。以訐為直的人,我在戰時及亡命來日本後,曾遇見過幾


    個,起初我每錯認為剛正有才志,要等十足看穿其原來只是霸戾之氣,纔一下與


    之斷絕,實在有慚孔子之明。


    還有我鄉下說老虎不吃人。我小時聽母親講有個婦人去汲水,井頭忽來一隻


    老虎,先還只朝她望,她在井水裡照見自己是隻狗,一聲驚叫都來不及,那老虎


    就撲過來把她拖去吃掉了。現在水素爆彈(氫彈)殺人比滾湯潑螞蟻還厲害,也


    只因人先已成了比螞蟻還不如。佛經裡說如來之身不受劫毀,孟子說人之異於禽


    獸者幾希,上海人說子彈是生眼睛的,命裡若不該橫死,它不會打著你。這命是


    正命,生於正命,死於正命,都先要做人能像個人。


    禹鑄九鼎,歷象魑魅魍魎之形,使民入山林不逢不若,意思重在避,而民間


    重陽登高即是避凶煞。得避時該避,這個道理好像很簡單,可是抗戰勝利時汪政


    府的人竟多不知,坐以待擒,而我是幸得避過了。又唐人小說裡有古鏡記,鏡能


    辟邪,意思重在明,能萬物歷然,即妖無由生,則更使人想到大學裡的格物致知。九鼎與古鏡記的典故,民間多不曉得,但他們教小孩竟然亦是這樣。我母親即


    教了我甚麼是吉祥,又甚麼是凶煞,而特別是戒凶煞。古詩如孔雀東南飛,結句


    每是「持謝後世人,念之慎勿忘」,漢文明歷劫不壞,亦多靠有這樣的垂誡。


    中國人對於凶煞如此謹慎細到,真是性命之學,所以沒有不可以解,如云解


    冤結。而且還有大膽無敵的祓除法,如胡村人過年過節及婚禮,第一是喜氣先已


    使邪祟不能近身,有吉星來把煞神解了,所以用爆仗。放爆仗最是蕩滌情穢,雙


    響大爆仗,百子爆仗,還放銑放頓地炮,一派喜氣洋洋的大威力,對凶煞毫無容


    赦。從這些地方都可見漢民族的壯闊無宿滯,是有本領掃蕩共產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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