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三座凶宅(1)

3个月前 作者: 呼延云
    “不是的,小子,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那扇门真的是又紧又厚实,而且闩上了;而那两扇窗子也真的是又紧密又实在,而且也锁上了。没有人动过手脚将锁打开又锁上,还有,你也听到那位建筑师说墙上任何地方都没有一丝缝隙或是老鼠洞;这话也是真的。不是的。我是在告诉你:凶手是由犹大之窗进出的。”


    ——约翰-迪克逊-卡尔《犹大之窗》


    果然,大不一样。


    楼门口的视频对讲机就大了不止一号,活像一台24英寸的壁挂式平板电视机,而电梯间那台真正用于播放分众传媒广告的壁挂式平板电视机,至少有42英寸,而且是索尼的。坐上蒂森克虏伯电梯,立刻闻到一股淡雅的茉莉清香,电梯从上升到落停的全过程,平稳安静得简直像一张床,完全没有在前面两栋楼里坐的国产电梯那种令人眩晕的顿挫感,更听不到曳引轮牵动曳引钢丝绳发出的咯吱声。走出电梯之后,楼道的墙壁不是简简单单刷了一层大白,而是铺了纹理淡雅的米黄色瓷砖,天花板上挂着一簇一簇雏菊般的吊灯,射出的光线无比柔和,只可惜照在标示楼层“15”两个青铜镌刻的数字上,依然浮出一股绿莹莹的寒意。


    楼高、层高、户型一模一样的楼房,就因为南区和北区的缘故,就因为一个是经济适用房一个是高档商品房,竟然存在着天壤之别。


    但是也有相同和一致的地方,那就是在这栋楼里,也发生了迄今没有侦破的案件。


    也有一座凶灵浮现的凶宅。


    刚才,就在南区3号楼的房间里,当徐冉脸色铁青地望着须叔留在沙面上的诡异线条,说出“拱尸之鬼”四个字之后,刘思缈没有像此前一样问她“拱尸之鬼”的释义与来历,而是直接问道:“时间紧迫,你先告诉我,我们要去找一间发生过什么样的案件的屋子?”


    徐冉擦了一下额头:“死者应该有点儿精神不大正常,在室内登高时失足摔死,或者跳楼自杀……”


    刘思缈马上给蕾蓉打电话说明了上述情况,让她和濮亮联系,检索和查找相对应的案件。放下电话后,她拉着徐冉往楼下冲:“快快快,我们只有半个小时的勘查时间,到楼下等电话,这样一旦知道是哪座凶宅可以马上赶过去!”


    “半个小时?”徐冉目瞪口呆,“须叔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刘思缈咬咬牙,没有说话,直到下了楼,推开楼门的一刻,她才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满头的汗还没来得及擦拭,扑面而来的一股夜风,将她吹得打了个很大的寒战,顿时感到一阵头重脚轻,险些没栽倒。


    “没事吧?”徐冉扶了她一把。


    “没事……”刘思缈知道自己很可能是生病了,却不愿意告诉徐冉,“对了,你刚才说的‘拱尸之鬼’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徐冉叹了口气道:“关于‘拱尸之鬼’的记录,最早见于明代沈德符所撰的《万历野获编》一书,相当吓人的一段真事。有个名叫曹蕃的江浙人来到北京做官,但他的座师犯了罪,连累到他,不但官没做成,还差点锒铛入狱,曹藩心情抑郁,生了一场重病,有点精神错乱,有一天昏睡中,他忽然见到一个个头极高,几乎头顶房梁的白脸男子站在病床前,‘向曹深拱至地,良久方起再拱’,曹藩吓坏了,大声叫来家里人,家人全都看不到,只有曹藩一个人因为恐怖而不停地大喊,说那人还在屋子里朝自己作揖,不久他就死了,而死状也很奇怪,虽然他一直躺在病床上,但尸体头破血流、骨碎筋断,很像是被某个高个子的人抱起很高,摔到地下摔死的……”


    刘思缈很是吃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沈德符也感到奇怪,就去查阅史料,后来还是一个学佛的人告诉他说‘此名拱尸之鬼,知死将至,先其祷之,死者须以粗纱覆面,不然亦成此鬼,更拱他人,无所终也’——”


    刘思缈突然想起须叔给出的八个字暗号,不禁插了一句:“看来暗号的后面四个字‘无所终也’,押的就是这一段话。”


    徐冉点点头,继续说:“清代大才子袁枚在《子不语》中,也记录过‘拱尸之鬼’。乾隆辛卯年间,有一个人进京做生意,在栾城东关落脚时,发现这里所有的旅店都已经客满,‘惟一新开店无客,遂投宿焉’,深夜躺在床上,他总觉得屋子里‘阴风习习,冷侵毛发’,正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见到床前站着一个一丈多高的人,‘绿面绿须,袍靴尽绿’,朝自己不停地作揖拱手,吓得他连夜逃出旅店,后来他才听晓事的人说,‘昨宵所宿鬼店也,投宿者多死,否则病疯佯狂’,而死者大多像是从高处坠落而死,尸身摔得稀烂,但屋子的门窗反锁,又是平房,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


    住在门窗反锁的平房里,竟然会出现从高处摔死的尸身,此等诡奇之案,听得刘思缈目瞪口呆。


    “关于‘拱尸之鬼’的记录少得可怜,还有两条见于民国笔记《洞灵小志》,虽然没有直接提到‘拱尸之鬼’,但是后世的研究者怀疑,其中人物就是遇到了这种凶灵。”徐冉道,“一条写一个姓于的女人夜宿河南杞县西韩冈村的旅店,半夜‘觉卧塌悠然而起,渐高’,吓得她差点发疯;另一条写一个姓胡的住在京城马大人巷的一座旧宅里,夜里躺在床上,‘卧榻忽徐举,高至梁际,继而复下,如是者数四,为之者终夕不安’。”


    刘思缈道:“也就是说,后人怀疑这两个人都是被‘拱尸之鬼’举到高处想往下摔,但是又不知为什么没有将他们摔死?”


    徐冉“嗯”了一声。


    “不见得。”刘思缈摇摇头,“你说的这个什么《洞灵小志》里记录的两条,更像是梦魇,如果说非要归结于‘拱尸之鬼’的作祟,有点生拉硬扯——”


    正在这时,刘思缈的手机响了,是蕾蓉打过来的:“找到对应的凶宅了,一个姓冯的,生前是个包工头,住在滨水园小区北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三周前突然从家里跳楼身亡,他的屋子反锁着门,因为事情发生在傍晚,小区里有很多人在散步,所以他跳楼后,窗户在围观者的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没有任何人出来,因此警方认定是自杀。我马上把濮亮发给我的相关材料转发给你。”


    自杀现场还是个密室,尸体还不是在屋子里面而是陈尸楼下,这样的凶宅简直不知道有什么勘查价值可言……刘思缈感到太阳穴的血管跳得生疼,虽然她已经预料到,须叔设定的最后一关挑战起来一定是最难的,但是难度之大,还是超过了她的想象,而且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不,现在还剩25分钟,她感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一阵狂风,粗野地在她的后背推了一把,她头脑木然地往滨水园小区的北区奔去,在黑暗的小路上跌跌撞撞,风衣被道旁的荆棘划破了全然不知,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屏高大而起伏的墙时,她才停住了脚步。


    这墙横亘于滨水园小区的南区和北区之间,活像是一道将两个区域隔开的巨大屏风,墙壁是白色的,足有五层楼那么高,顶部很宽,从上面往下挂满了已经从叶梢开始发黄的爬山虎。虽然花墙每间隔一段就开了一扇月亮门,但绝大多数门都是关着的,还上了锁,只有最东边一扇小门是开着的,似乎象征着整个滨水园小区的南区和北区无所谓贫富贵贱,都是开放和包容的,只是沟通的路径已经被堵得只剩下了狭窄的一条。


    刘思缈回过头,看了看紧紧跟在她后面的徐冉,也许是跑得太急,肩膀上又挎着枪的缘故,这姑娘累得小脸煞白,呼哧呼哧不停地喘气。


    刘思缈问道:“怎么样,还行吗?”


    “不行也得行啊!”徐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还要看看你怎么破第三座凶宅里的案子呢!”


    刘思缈苦笑了一下,一步跨过了那扇打开的月亮门。


    眼前顿时出现了完全不一样的景致,仿佛从黑白默片一下子走进了彩色电影里,虽然楼体的形状、楼层的高度与南区完全一样,但楼面的贴砖仅仅从视觉上都能感到质感的细腻和厚实,明显要比南区高上好几个档次,黑色的实木长椅、铁艺的自行车架、别致的宠物厕所,自带荧光效果的楼座分布示意牌,每一样洋溢出的气息都是生活而不是凑合,就连花园一条不起眼的小径也是用彩色鹅卵石铺就,至于木、乔、灌、花、草组成的园林景观,在一俱欧式且盏盏明亮的路灯照耀下,更是仿佛深浅高低各不同的绿色叠嶂,倘若不是狂风将这绿色叠嶂吹打得摧眉折腰,就连路灯的影子都狂摇乱摆得快要熄灭,一切就会更加诗意,而不是像此时此刻一般,看上去有一种摧枯拉朽的触目惊心。


    她们一起冲进11号楼,坐电梯上到15层,走进了那座发生过命案的凶宅。


    屋子里黑咕隆咚的,刘思缈用手机照着亮,找到开关,打开了灯:这是一间南北通透的两居室,装修粗俗而奢华:地面是全抛釉的金黄色玉石砖,圆角包银的柚木酒柜和电视柜活像从影楼借来的道具,卡其色的欧式皮沙发上放着几个色泽鲜艳的雕花靠包,上面有被烟头烫破的圆洞,墙上挂着唐卡,一左一右的两个搁板上分别供奉着玉皇大帝的石像和基督的铜像,不知怎的,刘思缈觉得他俩的表情都有些尴尬。南北两间卧室跟南区的户型一样,也是门对门。发生命案的屋子是朝南的一间主卧,面积比较大,铺着花梨木的地板,除了床和衣柜外,还有一盏复古全铜落地灯,金皮贴绒的提花窗帘向上挂起,露出经过改造的落地大窗,此时窗户大开,风像泄洪一样呼呼地往屋子里灌,破烂的纱窗不停地摇摆着,仿佛一块甩不掉的创可贴。


    地上有一滩沙子,沙子下面露出烧焦的鞋跟,刘思缈仔细看了看,又用一支笔探了探,无论表面还是里面,这一滩“烧邪”里都没有什么暗号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猜错,这里确实是今晚凶宅勘查的终点,勘查的结果无论怎样,都不会有下一座凶宅或者说下一个机会了。


    刘思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虽然到现在为止,她既不知道须叔做这一切的真实动机,也不知道唐小糖身在何处,虽然整晚的奔波、辛苦和忙碌只为了须叔一个不知能否兑现的承诺:找到三座凶宅里发生的案件的真相,就释放唐小糖……但毕竟,这一切终于接近终点了。


    好像游戏的最后一关,一定是最难破解的一关,偏偏给出的时间又如此之短。


    好吧,从哪里开始勘查?


    刘思缈打开蕾蓉发给她的案情概要,昏沉沉的大脑半天才集中起了精神,看了一会儿,她不禁大皱眉头,对站在门口的徐冉说:“假如死者是死在屋子外面的,按照你们那一行的规矩,这间屋子还能算是凶宅吗?”


    徐冉想了一想说:“凶宅分四种,官宅凶、逆旅凶和私宅凶——这三种,不管官邸、旅馆还是私人住房,大多是指死者毙命的房间——最后一种极其特殊,不提也罢。不过确实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凶宅不仅是指‘死于其所’,还包括‘死得其所’。”


    刘思缈听不大懂:“‘死得其所’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死者的直接死因和屋子本身有关,比如被立柜砸死,被煤气熏死,被失火烧死,在室内中了一刀或喝了毒药往外跑,出门没几步就倒毙身亡,那也算。”徐冉看了刘思缈一眼,“最典型的‘死得其所’就是跳楼自杀,尸体虽然摔在外面了,但致死的直接原因是从楼上跳下,那么凶灵在结束生命前的最后记忆还在楼上那间屋子里,所以那间屋子便是凶宅。”


    刘思缈点了点头,对徐冉说:“这间屋子里发生的案件,就是一起跳楼自杀。死者名叫冯浪,在一家装修公司当包工头。死亡前的一段时间他多次突发精神病,具体症状表现为深夜报假警、裸奔、用刀划伤自己等等。在接受警察的问讯以及在市精神卫生所接受强制性诊治时,他都说自己每次从睡梦中醒来,总发现有一群个子很高、浑身是血的人围着自己的床拱手作揖,像是恭喜,更像是问候,场景十分的诡异和恐怖……他具体的死亡时间是在两周前的一个傍晚,六点半,突然坠楼身亡,楼下有很多人正在乘凉,所以从他坠楼那一刻开始,他跳楼的那扇窗户一直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人从里面爬出来,警方在接到报警后大约二十分钟才赶到,现场勘查表明,这套屋子的大门是锁上的,用万能钥匙可以打开,但卧室门从里面反锁,根本不可能从外面打开,也不可能从外面锁上,所以最后的鉴定结果是他因精神病发作自杀身亡。”


    徐冉眨巴了半天眼睛:“那个……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疑点啊。”


    刘思缈用手指翻看着手机上的案情概要:“坦白地说,案情概要里也看不到什么疑点,尸检结果表明死者是头部着地引起了颅骨和颈椎骨折及脑挫裂伤,致颅内出血和脑干损伤而死亡,体表除了高空坠落形成的大片状擦伤及挫伤外,没有其他凶器导致的外伤,体内也没有检测出毒物反应……案发后的室内图片显示的情景,似乎也没有什么价值。无非是没有叠的毛巾被、甩落的拖鞋、窗户的手柄上只有死者自己的指纹——等一下,这里怎么还有一扇窗户?!”


    她指着屋子北边的墙上一处比较高的地方,那里开着一扇红棕色的雕花木窗,窗户呈横条状,目测长大约一米,高大约三十到四十厘米,她搬了张椅子登上去一看,木窗上雕刻的物体好像是一条龙,又像是一条鱼,斜卧在一个盆状的东西里。


    “这是螭吻。”徐冉介绍道,“龙生九子,这是老九,龙头鱼身,佛家认为其有驱凶避邪的作用,既可以镇火,又可以御水,古代多设置在房脊上,现在住楼房又讲求风水的人,则在主卧的对窗方向开一木窗,上刻一螭吻,可以起到同样的作用。”


    “那个盆状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那叫穴窝,是螭吻休息的地方,也就是说,这个屋子里有螭吻长卧,可以百害不侵,永保平安。”


    “果然是在装修公司做包工头的,这么重视风水。”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呢……”


    “奇怪?有什么奇怪的?”


    “既然安装了螭吻之窗,又怎么会见到拱尸之鬼呢?”徐冉一边在主卧里上上下下地仔细看着,一边皱着眉头嘀咕道,“好比点了蚊香,屋子里还是有蚊子肆虐,这是矛盾的啊,莫非——”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用指关节轻轻叩击着墙壁,把耳朵贴在墙上认真地听着,与肩膀等高的地方叩击完了,还不满意,又蹲下身叩击矮一些的地方,甚至把踢脚线拆下来看了看,然后又搬了把椅子,踩上去叩击高处的墙壁……之后,她又把卧室内的家具都逐个查看:拉开柜门,抬起床板,就连那盏复古全铜落地灯灯柱上的花纹也抚摸了一番,最后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你在干吗?”刘思缈一头雾水,“找密道吗?”


    徐冉摇了摇头:“我在找‘厌胜’。”


    “厌胜?”刘思缈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汇,“‘厌胜’是什么啊?”


    “古代木工的一种密不外传的邪术,因为极有可能导致凶宅,所以郭先生多少有些了解。”徐冉说,“所谓‘厌胜’,就是木工在建造和装修房子的过程中,通过在房屋的梁、柱、槛、壁等不易被察觉的暗处置放木偶、符咒、鬼物,在某些通风的地方打孔,或者在涉及房屋安全的地方做下手脚,导致后来的居住者生病、发疯,屋毁人亡、家庭败落的一种可怕手段。”


    刘思缈十分吃惊:“木工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古代木工的社会地位很低,有的盖了一辈子房屋、装修过无数豪宅,自己到老都住不起一处蜗居,正所谓‘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所以他们的心理很不平衡,因此便通过厌胜之术来报复主家、损毁房屋。”


    听了“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这一句,刘思缈不禁点了点头:“可是,这些厌胜之术真的有效吗?”


    “按照古书所记,岂止有效,简直就是有神效。”徐冉道,“元末学者陶宗仪在《说郛续》一书中,引《西墅杂记》所记:有一家姓莫的,‘每夜分闻室中角力声不已,缘知为怪’,用了许多禳祷的办法,毫无收效,不得不把房屋彻底拆掉,结果发现‘梁间有木刻二人,裸体披发,相角力也’;还有一家姓韩的,自从盖了一栋大宅全家居住以后,‘丧服不绝者四十余年’,直到有一天,狂风暴雨吹倒了一面墙,才发现墙里藏着一块裹着砖头的孝巾,乃是营造这座大宅的木工所下之厌胜,意思是‘砖(专)戴孝’……总之,就像埋下不同的种子会收获不同的果实一样,木工选择哪一种厌胜之术,就是希望主家倒哪一种霉:在木偶身上刻符画咒后藏于房梁,夜里就会有恶鬼袭人;将妓女的头发用红绳扎成一束埋到土里,年轻的男主人就会时常梦遗、淫乱甚至乱伦;装修时把室内顶棚打造成枷锁的模样,就会让主家连吃官司……因厌胜之术‘作恶甚深’,所以纵使安装了螭吻之窗也没有用。如果屋子里的‘拱尸之鬼’是下了厌胜所致,那应该是在什么地方藏了鬼怪形状的木偶或纸人,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


    刘思缈说:“听你讲了半天,我还是不信厌胜之术真的有用,古书我读得不多,但历史书我还是看过几本的,每一朝代血雨腥风的巫蛊之祸,闹了半天还不都是些扎了针的小人触发的心魔——”


    “心魔才是最大的魔啊,你又怎么能说那些扎了针的小人没起到作用呢?”徐冉叹了口气。


    “你自己呢,怎么看待厌胜之术?”


    “在这一行做得久了,对任何诡异离奇之事,我都抱着一种半信半疑的态度。”徐冉苦笑道,“你别说,我还真的见过一间被施了厌胜之术的屋子,是省城一位富豪的别墅,一到夜里,屋子不知什么地方就传来女人的哭声,又尖细又凄厉,听得人毛骨悚然。他们请我帮忙‘驱凶’,我经过仔细地查找,发现在这座别墅的大厅,南墙和北墙的顶部各开有一孔:一孔极小,状如彩虹糖;一孔略大,状如五分硬币,因为光线的缘故,根本看不出,只要起风时,风即可穿孔而过,犹如吹哨一般,听起来特别像哭声,我找到当初盖这栋别墅的包工头,才知道那富豪长期拖着工程尾款不付,工人们才施用此法……”


    刘思缈说:“我喜欢这个科学的厌胜之法。”


    “你还真是个科学主义者。”徐冉看了她一眼,“不过也有不少厌胜之法,无论怎样都解释不了的。”


    “说来听听。”


    “明代笔记《漱石闲谈》中有一则名叫‘墙起床中’的故事,有个名叫杨祐的凤阳军官,在因公出差到临清时,和一个名叫吴秋景的女子相爱,便娶她为妾,带回家中,‘坐卧皆同,欢笑无间’,但是只要一想那啥,就会有一道墙突然竖起,将他俩隔开,‘界断其中,两相推撼,而坚如石屏’,其实就是杨祐的妻子给他俩下了厌胜。”


    “这倒是稀罕。”刘思缈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那么后来怎样了呢?”


    “后来……”徐冉的目光像风中的烛火般突然一黯,声音低沉地说,“两个人想尽办法,迁房易榻也没有用,过了一阵子,吴秋景就因为抑郁而病死了,两个人最终还是没能在一起……”


    刘思缈注意到了徐冉神情的倏变,她更加确信,在枫之墅殒命的特种清洁工之中,有一个就是徐冉的恋人,但“两个人最终还是没能在一起”。


    徐冉意识到了自己流露出了不该流露的情愫,连忙掩饰地一笑道:“这个‘厌胜’,你能用科学的方法解释吗?”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刘思缈居然点了点头。


    徐冉瞪圆了眼睛。


    “我猜——只是猜测,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竖起的那道墙,应该不是实体的,而是心理上的,两个人中的一个——或者两个人都曾经有过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纵使深爱,也终究无法实现肉体的结合,而当一方为此郁郁而终时,另一方也只能用那么一道永远在不该兀立时兀立的墙来向世人解释了。”


    徐冉望着刘思缈,一言不发。刘思缈也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望着徐冉,同样一言不发。


    虽然屋子里的灯开着,但是她们两个人都产生了一种置身于黑暗之中的看不清对方的奇怪感觉。


    片刻,刘思缈走到窗边,开始勘查这间被打扫过的凶宅,而徐冉站在原地,依旧一动不动。


    勘查坠楼现场,关键是要确定坠落起点,并紧紧围绕坠落起点寻找可疑的血迹——尤其是搏斗痕迹,还有在坠楼起点的附近是否有其他人的足迹和指纹,如果有,那么冯浪到底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就值得怀疑。不过在蕾蓉传给自己的案情概要中,警方并没有发现这些可疑的痕迹,反锁的房门和众目睽睽之下的窗户,也证明了当时卧室里只有冯浪一个人——至于那扇螭吻之窗,进出一个婴儿的可能性都几乎为零,不要说凶手了。


    刘思缈将坠落起点附近看了又看,很明显,这间屋子在“烧邪”之后被须叔带领的清洁工们打扫过,也许因为死者毕竟是坠落楼下,而并非亡命于此的缘故,所以打扫得非常简单,仅仅擦了一下地面而已,坠楼处的窗台是个落地窗,膝盖以下的部分是封闭的,膝盖以上的长窗可以向内拉开,冯浪在打开长窗后,只要朝纱窗上一个仆倒,单薄的纱窗就会向外裂解开来,致其坠楼。这一切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部分,不过——


    “既然是凶宅清洁工,难道不是应该清除一切发生过命案的痕迹吗?”刘思缈指着那块破烂的纱窗问徐冉,“为什么这块纱窗不换一块新的呢?”


    徐冉走上前看了看,也很惊讶:“好奇怪,这个纱窗绝对应该拆下来扔掉的,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难道是清洁工们清洁到一半,因为什么突发状况,不得不匆匆离开,所以没有来得及把该做的工作做完?”


    这个推测是有道理的,问题在于,是什么原因,导致清洁工们只把工作做了一半,就不得不离开这间屋子呢。


    应该不会是时间因素,刘思缈想。在上一座凶宅勘查到半路,找不到倪兵自杀的“真相”时,自己确实想过放弃,并出主意让蕾蓉提前给须叔发信息说“真相”就是倪兵自杀而亡,以打乱其部署,但是从须叔后来的反应看,他相当老练和狡猾地化解了自己的试探,所以,他应该有充裕的时间指挥着清洁工们将冯浪跳楼的卧室打扫完再撤出。


    那么,就剩下另外一种可能。刘思缈心里不由得一沉。


    唐小糖在清洁这间凶宅时,发现了什么对须叔极其不利的东西,导致须叔提前停止了工作、解散了团队……如果是这样,那么恐怕唐小糖现在命悬一线,甚至已经遇害。


    如果唐小糖是当众揭发的须叔,更糟糕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刘思缈望着这间卧室,眼前出现了一幕十分恐怖的场景:包括唐小糖在内的几个清洁工拿着墩布、拖把、麻布,正在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屋子的边边角角,突然灯灭了,面容狰狞的须叔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冲了进来,朝着每一个人的要害戳去,屋子里响起哀嚎和惨叫的声音,片刻之后,尸横室内,满地鲜血,和枫之墅发生过的一模一样。


    不!


    这当然只是自己的想象,眼前这间屋子里不要说尸体,连血液都没有一滴,可是,假如小唐真的掌握了足以令须叔致命的秘密,难道须叔就不会将清洁工们带到其他的地方,再实施可怕的屠杀吗?


    刘思缈抬起沉重的头颅,望着那块在夜风中摇摆不止的纱窗,仿佛自己的心悬挂在了上面……会不会是我想得太多了?会不会是我过度紧张导致的精神过敏?单凭这么一块忘了拆卸的纱窗,就又方寸大乱……是的,也许是我太疲惫了,在经历了两座凶宅的勘查之后,我哪里还有什么力气解决这一桩形同在密室里发生的案件?就算破了这桩案件,真的就能救回唐小糖吗?她越想越觉得心力交瘁,视线被那片疯狂摇摆的纱窗牵引得一片纷乱,眼前不由得一黑,身子一晃,险些倒下,多亏旁边的徐冉及时发现,一把将她搀住,感到她的掌心热得异常,摸了摸她的额头,竟是滚烫!


    徐冉不禁喊了出来:“思缈,思缈,你什么时候发起高烧来了?咱们撤吧,我送你去医院,你已经尽力了,我会告诉所有人你已经尽力了……”


    最后一句几乎是带着哭腔了。


    刘思缈大口喘息了几下,然后用浑浊而低沉的声音说:“现在几点了?”


    徐冉抹了一把眼睛,掏出手机看了看:“10点50分。”


    “还有10分钟。”刘思缈看了看窗外浓云如溢的黑色天空,咬了咬牙,“10分钟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提前放弃,就不能算尽力。”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发出了一声微信提示音,颤抖的手半天才抓住手机,一看,是蕾蓉新发来了一份材料,接着又打过电话来,告诉她,冯浪曾经担任过枫之墅装修工程的包工头。


    “这样啊!”刘思缈说,“这么说来,冯浪的‘自杀’真的另有内情了。”


    “自杀?”


    “是啊,大门反锁,几乎是一间密室……今晚勘查三座凶宅,一个案子比一个案子难破,最后这个竟然是密室案件……”一种从肉体到精神都艰难到极限的感觉,让刘思缈宛如置身于荒诞剧中,不禁轻轻地苦笑了起来。


    也正是这种匪夷所思的艰难,反而让发着高烧的她焕发起了斗志:“放心吧姐姐,不管成功和失败,我都会扛到底!”


    蕾蓉“嗯”了一声,刘思缈知道,她跟自己一样,绝对不会向任何困难低下头,这是任何一位坚持在刑侦一线工作多年、锲而不舍的女性必然会有的桀骜不驯和百折不挠。


    不知是不是烧糊涂了,她的嘴里突然冒出一句:“对了,你把案情概要发给呼延云了吗?”


    蕾蓉告诉她已经发了,又说了陈一心在跟须叔打电话时提到的“千里来龙”这个古怪的词汇,并告诉她自己即将上三楼赵洪波的书房勘察,然后互道保重,挂上了手机。


    “‘千里来龙’?”刘思缈不禁嘟囔道。


    徐冉扬起眉毛:“你说什么?”


    “刚才陈一心给须叔打电话,说了一个词叫‘千里来龙’,是什么意思啊?”


    徐冉想了想道:“这个词只说了一半,全部应该是八个字‘千里来龙,至此结穴’,字面的意思就是一条龙腾云驾雾,绕了一大圈,看似走走停停,其实都是虚晃一招或声东击西,直到到达某一个地方,那才是它真正的目的地。”


    刘思缈的心一颤,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本蓝色封面的小书,上面绘有一个港口和一座灯塔……那本书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写的,名叫《走向决定性的时刻》,小的时候,她看过那本书,迄今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唯独对那个书名和封面记忆颇深,她预感到走向决定性的时刻即将来临,终点则是注定的凶险莫测,而迄今为止,对于须叔今晚所作所为的这一切的终极目的,她还一无所知,唯一确信无疑的,那将是非常血腥可怖的最后五分钟……


    别无选择,对我,对蕾蓉,对唐小糖来说,都是一样。


    别无选择时,一个人唯一的选择,就是不再选择。


    她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躯体,走到墙角,蹲下身子,左手压在左腿上,右手合拢了手指,掌心向下,距离地面五厘米左右,一步一步走了起来。沿着直线走到墙壁的另一端,将身体180度旋转掉头,向体侧原来的位置平移一个人位,然后沿着第一次走动的平行线继续向对面的墙根前行,她的视线始终凝聚着正前方的地面,好像一只在茂密的丛林里搜寻兽踪的猎犬。


    刘思缈在进行犯罪现场勘查。


    既然坠落起点附近没有任何发现,那就干脆将勘查范围扩大到整个卧室,如果冯浪真的是死于他杀,抑或这间屋子里真的有什么“厌胜”作祟,那么前两起凶宅的勘查经过都已经证明,纵使在一间打扫过的犯罪现场里面,我也应该能够找到一些永远抹不掉的蛛丝马迹。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些白色的粉末……


    粉末很少,很细,在贴近墙壁的位置松散地分布着,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由于房间的地板明显被擦拭过,其他的地方都非常干净,由此不难推理出,这些粉末应该是在清洁此屋的后半程洒落在这里的,刘思缈很容易地发现了其来源——隐藏在门后墙壁下方的一个圆孔。那圆孔直径约有3~4厘米,通向隔壁的客厅,圆孔被一大团白纸塞住了,刘思缈打开犯罪现场勘查箱,用镊子将那团纸夹了出来,慢慢打开,从几道新旧明显不同的折痕可以看出,这团纸刚刚被抽出来过,又重新折回塞进了圆孔里,而那些白色粉末就是随着纸被带出来的圆孔内部的墙灰。


    “这里怎么开了个洞?”徐冉走上前问道。


    刘思缈也有点困惑,她想了想,走出屋子,来到隔壁的客厅,找到了圆孔的另一边,蹲下身子查看,惊讶地发现这另一边的圆孔周围有用透明胶带粘过的痕迹,而且是围着圆孔粘了一圈,相当严密。此外,铺着瓷砖的地面上有一道浅得不能再浅的擦痕,她看了看旁边那座榉木酒柜的四条腿,不难看出,擦痕是有人挪动酒柜造成的,而酒柜原来的位置恰好可以遮住圆孔。


    在自己的家里,用酒柜遮住墙壁上的圆孔,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为了美观,换言之,这个圆孔曾经是一个“必需品”,那么其用意究竟何在呢?她在酒柜下面的地面上摸了一摸,有一层浮灰,看来这不是清洁工们挪动的,而是挪动了有一阵子,她站起身,倒退几步,看出这个酒柜被挪动后,整面墙壁的均衡感被打破了,任何一个长期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很难容忍这种视觉上的不协调感,也就是说,挪动这个酒柜的,很可能是那个杀死冯浪的凶手——问题又来了,他为什么要挪开酒柜暴露出这个圆孔呢?


    “在犯罪现场勘查中,此一空间的问题,往往会在与之存在逻辑关联的彼一空间寻得答案。”


    刘思缈突然想起自己给中国警官大学撰写的教材《犯罪现场勘查程序》中的一句话。也许目前她面对的正是这样一个问题,那么,难道答案仍旧在与客厅有一个圆孔相通的主卧里?


    她回到主卧,丝毫不理会站在门边望着她的徐冉,目光在屋子里一寸不漏地扫视着——


    终于,她看到了那个摆在壁挂电视旁边的搁板上的东西,那东西好像《星球大战》里的风暴兵头颅,不同的是脑袋顶上竖着两根银灰色的天线。刘思缈走过去,拿起来一看,原来那是一个无线路由器,看上去比较新。冯浪死后,屋子里的电源没有切断,所以这个无线路由器还用闪烁的绿灯表示着网络联接中。


    刘思缈猛地醒悟过来,她跑到客厅,沿着那个圆孔往上查看,每隔一米左右发现了一个透明胶条粘过的痕迹,这样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石膏线下面……


    刘思缈搬了一把凳子,就想往上登,徐冉赶紧跑过来:“你发着烧还要登高,不怕掉下来啊?”


    “那你上去看看,是不是沿着石膏线的下面,每隔一段就有一个钉孔?”刘思缈也觉得自己的脚底像踩了棉花一样飘飘忽忽的。


    徐冉登上凳子看了看道:“没错,有钉孔,隔不多远就有一个,一直往大门那边延伸过去——这是什么啊?”


    “网线。”刘思缈因为发烧而干裂的嘴角绽开了一丝微笑,“这个冯浪原来是用有线网络的,那个从主卧打通客厅的圆孔,就是把网线拉到客厅的‘通道’,然后再用透明胶往上粘到石膏线下面,再用钉子做成一段一段的‘搁板’,把网线卡在上面一直延伸到外面,由于有酒柜挡着,这可以说是使用网线最短、对室内整体的美观破坏最小的方案。而那个无线路由器是新安装不久的,所以冯浪就把原来的网线给拆了,那个圆孔也用纸团堵上了。”


    “这样啊!”徐冉说,“可是……这跟冯浪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这跟冯浪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刘思缈才发现,自己折腾了半天,竟然毫无意义,本来就炙热的脑子一急,视线里顿时一片模糊,她扶着墙来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洗了两把脸,又捧着冰清凉的自来水啜了几口,火烧火燎的咽喉稍微舒服了一些。她抬起头,看着镜子中那个双颊泛着潮红、眼睛里毫无神采的自己,终于明白:不能再单独扛下去了。


    她走出洗手间,来到主卧,拿出手机,又犹豫起来,真的要打给那个家伙吗?


    可恶!


    正当她望着手机屏幕,恨恨地想着那个圆头小眼钩鼻大嘴的娃娃脸,也许正在得意洋洋地等着自己打来电话求援时,手机突然响了。


    嘿,这回又是那个家伙主动先打过来的。


    刘思缈的气消了几分,接通后冷冷地说:“你又有什么发现?”


    没想到呼延云那么敏感:“思缈,你的呼吸怎么有点儿重?病了还是受伤了?”


    “我没事。”刘思缈听着电话的背景音有点嘈杂,“你在哪儿啊,电话里面怎么那么乱?”


    “我在高铁上,马上就到省城!”呼延云说。


    多年以后,刘思缈依然清楚地记得这一刻心里的悸动,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但又觉得荒诞透顶而无法相信,她想呼延云一定是疯了,不,就算他真的疯了也不至于疯到有那样的想法,一定是我发烧烧糊涂了才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所以她的口气没有丝毫改变:“你来做什么?”


    呼延云愣了一下才说:“我……我就看看能不能帮上你和蕾蓉的忙。”


    “好吧!”刘思缈打算放他一马,“蕾蓉应该把我正在勘查的第三座凶宅的案情概要和相关图片发给你了吧,现在快要到须叔规定的最后时间了,老实说我有点……总之时间太短了,又是个密室——”


    “那个密室容易破解得很!”呼延云十分轻松地说,“我只是搞不太懂死者是怎么自己走到窗户边并打开窗户的。”


    这种家伙简直就是人类的公敌!每次听到呼延云视世界为豌豆的发声,刘思缈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啊,给你一分钟,告诉我凶手是怎么不进屋就把冯浪从窗口推下去的。”


    呼延云说:“我看过户型图,那个主卧从南窗到北墙,大约有4米左右吧?”


    刘思缈“嗯”了一声。


    “而主卧和次卧之间,有一个宽大约1米的过道。”呼延云说,“你现在走到过道那里,站在主卧的北墙上开的那扇小窗户下面,然后望向过道对面的墙壁,你能不能看到上面有一道划痕?划痕大约有5厘米——或者再粗一些也说不定,断断续续的,像一连串倒过来的单括号,一直从墙底延伸到与小窗平行或者更高一些的位置?”


    刘思缈一望之下,十分吃惊:“你……你怎么知道这面墙上有划痕的?”


    “所有的‘诡异’都是虚张声势。”呼延云说,“冯浪是自己跳下去的吗?如果不是,那就是有人把他推下去或拉下去的。如果是拉下去的,死者身上必定有绳索或细线拖或勒的拉痕,而且凶手必须在窗户外面的某个位置,既然这二者都不成立,那就是推下去的。主卧里当时大门反锁且没有别人,所以凶手是从主卧外面实施的犯罪,而且势必要借助某种通道。主卧与室外的通道除了大门,只有两个,一个是南窗,一个是北墙上的小窗,这两扇窗户恰好可以形成一条直线,而所有远距离的犯罪,归根结底,前提都是要打通一条直线,既然有了这么一条直线,接下来就好办了。比如,凶手用了钓竿,大部分钓竿都是可伸缩的,一根延伸到4米的钓竿,整根竿体的粗细长度差不多,可以视为一根完整的竹竿,只要冯浪站在窗口,打开窗户——由于底窗比膝盖还低——这时用钓竿在他的后背狠狠一戳,他就必然会翻下去。”


    刘思缈听得目瞪口呆:“那墙上的划痕——”


    “目前比较流行的钓竿是玻璃纤维材质,结实坚固,而且可以伸缩,但是用来‘推人’,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问题,因为大部分钓竿都跟甩棍差不多,为了收起时方便,竿梢只要遇到硬物就可以整体缩回,所以,当竿梢戳到冯浪的脊梁骨时,很有可能缩回,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因此,凶手必须采用一种在每个伸缩节上都带螺纹口的钓竿,这种钓竿每拉出一节,只要反拧一下,就可以扣死,不会缩回。问题是,这个行为不可能在客厅里完成,因为客厅虽然地方大,但一旦将只韧不柔的钓竿打开到4米,面对只有1米宽的过道和窄小的北墙小窗,由于角度的原因,根本捅不进主卧里去,所以只能是站在北墙下面的凳子上,从竿梢开始,打开一节,扣死,往主卧里面捅一节,再打开一节,扣死,再往主卧里面捅一节,直到整个延伸到可以捅冯浪下楼的长度……尽管如此,在打开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在往前抽的同时将竿尾向后拉的动作,这样竿尾就会捅到对面的墙上,形成那样的划痕。”


    刘思缈恍然大悟。


    “不过嘛……”呼延云沉吟片刻道,“这个犯罪手法存在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才能让冯浪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我猜,死亡前精神状态不正常的冯浪,一定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并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自己,否则一个人在家睡觉不会锁上主卧门,如果锁上了,那么他也一定锁上了大门。凶手轻易地破开了大门却不打开主卧门,目的就是希望制造冯浪是自杀的假象。那么,他怎么才能让并不想死的冯浪自动走到窗户边呢?”


    猛地!刘思缈想起了那个接通主卧和客厅的圆孔:“你不知道,主卧与室外的通道,除了大门之外,不止南窗和北墙上的小窗。在主卧的东墙根下,还开有一个直径约3~4厘米的圆孔,联通了客厅,是用来通网线的。”


    呼延云起初大吃一惊,因为他的推理是建立在除了大门之外,主卧与室外只有两个通道的基础上的,现在平白冒出了第三个通道……不过他稍一思考就明白了,这第三个通道对他的推理不构成任何影响,反而让他隐隐感觉到,冯浪自动走向窗户边的谜底浮出了表面。


    手机里一阵嘈杂,信号再一次中断了……


    刘思缈明白,呼延云已经帮了很多的忙,接下来的谜团必须留给自己破解了。


    在徐冉的搀扶下,她颤颤巍巍地蹬上过道里的凳子,透过螭吻之窗向主卧内望去,想象着自己就是凶手,冷冷地看着冯浪从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然后,自己用已经打开的,大半已经插进室内的钓竿对准冯浪的后背,狠狠一捅,他顿时像中了一枪的鸟一样栽出了窗外……


    难道是他听到窗外有人叫他?


    不大可能吧,这里可是15层啊,况且楼下当时有很多人,如果真的有人叫他,后来警察调查时不会没人反映的。


    或者他睡着觉做了一个噩梦,突然醒来时,发现屋子里有极其可怕的情状——比如看见了真正的“拱尸之鬼”,吓得他想夺门而逃……不对,如果是那样,他为什么不打开门而是打开窗户呢?难道是因为那个“拱尸之鬼”正从大门的方向慢慢地向他作着揖飘近?


    本来就发着烧的脑袋,因为剧烈的思考而沸成了一锅粥,站在下面的徐冉看她脸色十分难看,不禁说:“思缈,你先下来吧……扶着墙,慢一点,我在这儿接你一把。”


    刘思缈咬了咬牙,想着还是先下去的好,不然真摔一跤,就更麻烦了,她用手扶住螭吻之窗的木质边框,正要往凳子下面挪步,指尖上一种黏黏的感觉让她一愣……她重新在凳子上站正身子,用手指围着边框慢慢地摩挲着,那种黏黏的感觉居然环绕了边框一圈。


    这种感觉,好熟悉,是最近才经历过的……


    什么来着?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主卧,慢慢地扫视了一遍:床、衣柜、复古全铜落地灯、破烂的纱窗、壁挂电视、搁板以及搁板上的无线路由器……


    不,不是这些,不是,是某个像这些黏黏的东西一样,用肉眼看不到的,存在于视觉的死角……


    徐冉望着刘思缈愁云紧锁的面容,心中也像压着石头一样透不过气来,所以,当她看到刘思缈双眼突然明亮起来的一刻,不仅欣喜得“啊”了一声!刘思缈跳下凳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急忙向客厅跑过去,重新蹲在了酒柜旁边的那个圆孔前面。


    对了!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的圆孔周围,有用透明胶带粘过的痕迹,而且是围着圆孔粘了一圈,粘得相当严密——跟螭吻之窗的木质边框上的痕迹一模一样!


    这个圆孔里面本来堵着纸团,但出于某种原因,凶手在谋杀冯浪之前,还是用透明胶带封住了;螭吻之窗是插入钓竿的地方,为防万一,凶手也用透明胶带封住了,估计只在钓竿插入的地方开了一个圆孔。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刘思缈来到客厅另一侧隔壁的厨房,打开灶台下面的橱柜,用手机电筒照明,果然,在天然气管道与灶台的接口下面,发现了一些拧开接口时擦落的砖红色铁锈。


    刘思缈轻轻地跪在了地上。


    好像长跑运动员终于冲过了终点,在疲惫不堪之余,一种如释重负的情感,让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徐冉站在了她的身后:“思缈……你还好吧?”


    “三座凶宅,三起案子……”刘思缈慢慢地抬起头来,没有转身,声音有些湿润,“总算都破了。”


    “破了?”徐冉十分惊讶,“这间屋子里的案子?”


    “破了。”刘思缈说,“凶手趁着冯浪熟睡的时候,将天然气管道与灶台的接口拆下,装上预先准备好的塑管,塑管一直拉长到客厅那个连通主卧网线的圆孔,然后把圆孔里的纸团取出,将塑管紧紧地贴在圆孔上,用透明胶条粘牢固,然后打开了天然气管道。接下来,凶手又用透明胶带封住螭吻之窗,只留一个圆孔——这样可以防止自己被天然气熏害——再插入事先预备好的收缩式钓竿,使其延长到四米左右,顶在主卧的天花板上,剩下就是制造一些声响什么的吵醒冯浪。冯浪本身就精神不稳定,闻到煤气味肯定慌了神儿——天然气本身是无色无味的,但因为有毒,为了安全起见,天然气公司会刻意在里面加入臭味剂,使其闻起来有煤气味,以提示泄露——大部分人闻到煤气味的第一反应都是打开窗户,再寻找泄露源头,冯浪也不例外,刚刚打开窗户,就被钓竿从后背捅了下去……”


    “但是……”徐冉说,“也有人会先开门查找泄露源头的吧?房门无法从外面上锁,只能从里面打开,难道凶手没有考虑到冯浪可能会不开窗就直接开门吗?那样的话,整个谋杀计划不就彻底失败了吗?”


    “这个我想过,但还没有琢磨出来凶手是用什么方法,杜绝了冯浪先开门的……”刘思缈停了一停,继续说道,“冯浪坠楼之后,凶手迅速收回钓竿,撕掉两处的透明胶条,把纸团重新塞回圆孔,将天然气管道接回原位,这一切用不了两分钟即可完成,然后凶手出门,用万能钥匙重新锁上大门即可。由于警方是二十分钟后才赶到现场的,大开的窗户有通风效果,本来就没排放多少的天然气早就闻不到了,而且,冯浪吸入天然气不多,又不是因此致死,所以尸检中就算是用光谱或气相分析法,也查不到他的血液中的碳氧血红蛋白浓度过量。”


    “原来是这样……”徐冉长吁了一口气,“知道谁是凶手吗?”


    刘思缈站起身道:“这个暂时还不知道,但是从我们先前与须叔达成的协议来说,只要搞清楚死者被害的方法,就算通关……”她拿出手机准备给蕾蓉打电话,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不禁吃了一惊:“奇怪,已经超出规定时间了,蕾蓉怎么也没和我联系啊?”她沉思了一下,想到蕾蓉现在恐怕正在潜入赵洪波的书房勘查,此时此刻如果打过去,虽然以蕾蓉的老练沉着,十有八九已经将手机调成振动或静音了,但万一因为紧张,忘记更改响铃模式,弄出很大的铃声,会给蕾蓉带来危险。这么一想,她又把手机塞回了衣兜,反正如果须叔催促蕾蓉,或者蕾蓉勘查结束,抽出了时间,她都会打给自己的。


    但转念间,她又想,自己真的是烧糊涂了,刚才在发现那块破烂的纱窗没有拆掉的时候,自己不是推测唐小唐发现了什么,导致须叔提前中止了对这间屋子的清洁吗?还有通网线那个圆孔里的纸团,很明显是在清洁工作的后半程被人取出来过,否则就不会有那些白色的墙灰洒落在已经擦过的主卧地板上,那也很可能是唐小唐的所为……这么说来,莫非唐小糖也怀疑到了冯浪之死并非自杀而是他杀,甚至察觉到了真凶的身份,而心狠手毒的真凶则当机立断……


    刘思缈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来,她重新拿出手机,攥在手里,犹豫着打给蕾蓉还是不打,很快,掌心和手机壳之间变得湿漉漉的。


    不。


    等一等。


    越是危急时刻,越要冷静,沉着。


    忽然,她若有所悟,走出厨房,在屋子的各处走来走去,不停地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徐冉忍不住发问道。


    刘思缈看了她一眼说:“徐冉,你说说看,须叔能不能猜到咱们对这第三座凶宅的勘查结果?”


    徐冉没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须叔对咱们的预估,是能够勘破冯浪的死因真相,还是勘不破呢?”


    徐冉想了想说:“我觉得以前两座凶宅勘查的结果,须叔会把宝押在勘破上。”


    “我也觉得是。”刘思缈说,“如果是这样,那么须叔接到我们勘破案件真相的电话后,面临着两个选择,一个是马上释放唐小糖,另一个是撕票,可是我凭直觉,觉得这两种做法的可能性都不大,从整个晚上的经历来看,须叔如果想杀害唐小糖,有太多的机会,但他没有,而唐小糖和其他清洁工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就越熟悉,杀害唐小糖就越难,何况很明显,须叔设置整个诡计另有目的,就是所谓的‘千里来龙’。如果说他得知冯浪之死的真相被我们查清,就遵守承诺,马上释放唐小糖的话,也不大可能,因为那样就面临着恢复自由的唐小糖立刻掌握主动性,联系警方将他缉捕的风险……”


    徐冉听得连连点头:“那你觉得须叔会怎么做呢?”


    “虽然我还搞不清须叔的真实目的,但有两点我很清楚,就是他一要稳稳地控制住时间,让一切事件的发展掌握在他的手里,第二个就是他的行为模式没有改变,即通过设置一道谜题来让我们寻找下一个目标地点——他给蕾蓉的那个暗号‘烧邪之上,无所终也’,后面四个字也许不单单是押中沈德符写的那段笔记,还有一层意思:就算我们破了这第三座凶宅里发生的案子,整个事件依然‘无所终也’!”刘思缈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起来,“所以我认为,他十有八九将唐小糖关在某个地方,而用某种暗号的方式,将地址留给了我们——”


    徐冉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须叔在离开这座凶宅前,给我们留下了下一个地点的暗号?”


    “对!”刘思缈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把手一扬,“而且,就在这座房屋里面!”4


    很可惜,一番查找之后,一无所获。


    也不能这么说,唯一的收获就是从壁橱里找到了一个钓竿包,里面有一根58厘米长的伸缩式钓竿,玻璃纤维的材质,通体是半透明的,每一节打开后都有一个可以反拧后锁死的螺丝扣,而在室内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找到简易折叠椅、钓伞、抄网、漂盒等渔具——很明显,冯浪生前绝不是一个钓鱼爱好者,这根钓竿也不是他的。刘思缈想在上面提取指纹,却没有任何发现,一根没有指纹的钓竿,更佐证了它只是一根被凶手戴着手套使用的凶器。


    为了证实推理的正确与否,刘思缈还特地登上过道里的凳子,把钓竿一点点打开,从螭吻之窗插进卧室……最终证明,这一犯罪手法是完全可行的。而且,正因为通体是半透明的,所以即便是冯浪睡醒后,视线落在天花板上,也看不见这么一根置他于死地的钓竿已经伸展开来……


    但是须叔留下的暗号却没有发现,也许那根本就不存在,仅仅是刘思缈一厢情愿的突发奇想,总之,两个失望的女孩彻底放弃了继续查找。


    刘思缈的体温越来越高,滚烫的身体和混沌的头脑让她好像从头到脚都正在化为一团自焚的烈火,而肌肤接触到的任何物体,哪怕是空气,却又冰冷得让她直哆嗦,她去洗手间打开自来水龙头,啜了好几口水也灭不掉体内的火,反而觉得五脏六腑都化成了炽热的岩浆,顺着咽喉往上涌。徐冉在一边看她烧得满脸通红,云鬓纷乱,嘴唇干裂,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扶着她说:“走吧,咱们下楼去,第三座凶宅勘查完了,咱们没事可做了,我送你到医院去!”


    刘思缈摇着头,低声说:“还没找到小唐呢……”可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跟着徐冉走出了大门,来到了楼道里。


    徐冉按下下行键,等着电梯。刘思缈靠在墙上,不停地喘着气,视线里一片昏花,看什么都是好几重影像,分不清虚实,其他的感觉也完全迟钝,尤其是耳朵里面,像坐着火车过山洞似的,呼啸不已,以至于徐冉摇着她的肩膀喊了半天,她才清醒了过来。


    “你的手机在响!”徐冉大声说。


    刘思缈用尽力气才抓住手机,手机的声音那么急促,又那么遥远,她双眼对了半天焦,才看清屏幕上的绿色键,手指一摁,接通了电话,里面传来了呼延云的声音:“思缈,我已经到省城了,准备拦辆出租车,先去滨水园找你……你知道凶手是用什么方法让冯浪自己走到窗户边的了吗?”


    “知道了……是从通网线的那个圆孔里输放天然气……”


    “思缈,你的呼吸怎么那么沉重?你到底怎么了?”呼延云的语气一下子变得非常焦急。


    “我没事……有点发烧。”刘思缈说。


    “那你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去医院,剩下的交给我吧!”


    “不行啊……小唐还没找到呢,蕾蓉也一直没打来电话……”刘思缈的声音低沉而粗重,“事情还没有结束,无所终也,无所终也……我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恰在这时,电梯到了,电梯门无声地打开,释放出长方形的黄色光芒,刘思缈转过头,想跟徐冉说一句“稍等”,却看到她瞪圆了眼睛。


    徐冉的眼睛里,释放出了无比震惊的光芒,仿佛透过打开的电梯门,看到那不过是一个竖立起来的、冒着白色寒气的停尸柜!


    “你怎么了?”刘思缈问道。


    “此名拱尸之鬼,知死将至,先其祷之,死者须以粗纱覆面,不然亦成此鬼,更拱他人,无所终也……”徐冉喃喃道,“‘无所终也’的原因,是没有‘粗纱覆面’……我明白那个破烂的纱窗为什么没有被拆下了,因为那就是没有覆面的粗纱,那就是须叔留给我们的下一个暗号!”


    说完,她扔下刘思缈,一个人掉头往第三座凶宅跑去!


    “徐冉,徐冉……”刘思缈叫她不回,却又没有力气去追,只好背靠着墙喘粗气,电梯门关上了,像一张想说什么又重新闭紧的嘴巴,很快,楼道的感应灯灭掉了,黑暗笼罩了她,她猛地意识到,这是她来到滨水园小区之后第一次独处,整个楼道里只有她一个人,四周是如此的静谧和黑暗,好像有人带她飞到夜空又将她遗弃,狂风从楼道窗户的缝隙里发出尖利的呼啸,更加增强了她的幻觉,她感到身体沉重极了,像在不停地坠落,于是她慢慢地蹲下,抱着自己滚烫的身体,不知道自己的自由下落何时才是终点。


    巨大的孤独,黑夜,寒冷,呼啸的狂风,多么像在湖畔楼的那个晚上……一切都令人绝望,彻骨的,彻底的。


    然而手机里传来的呼延云的喊声,还是将她拉回了现实,她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听到呼延云在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像在拼命唤醒一个溺死者一样。


    “没事……我。”她说。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


    呼延云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思缈,你赶紧去医院吧,听话!”


    刘思缈还是重复那一句,含含混混的:“不行啊……小唐还没找到呢。”


    “思缈,你怎么还不明白,须叔的目标不是唐小糖,你见哪个钓鱼的最后把诱饵给吃了?”


    一句话,让刘思缈像被戳了一针似的,突然清醒了几分:“你说,唐小糖是鱼饵……那么,鱼是谁?”


    呼延云也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的一个比喻,戳破了窗户纸,他沉思片刻道:“这个我还不清楚,不过这条鱼应该一直在追着他的诱饵,我起初怀疑是蕾蓉或者你,但你们此前跟须叔完全不认识……从刚才蕾蓉说的,须叔和陈一心的通话来看,这条鱼应该是他们俩的一个共同目标……”


    须叔和陈一心的共同目标?


    刹那间!


    刹那间四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一切一切,如电影镜头一般,在眼前风驰电掣地闪回!


    江声浩荡,雄浑的江水缓缓流淌,一曲《恋人心》让她潸然泪下,突然蕾蓉打来电话,她果断地接受了她的求助,找到被杀手袭击的楚天瑛和徐冉,在烂尾楼里听徐冉吟咏《沁园春-咏美人指甲》,恍如入梦,她终于明白,必须借助这个拥有和世人完全不同知识体系的女孩,才能解密须叔留下的“暗号”。那是什么样的暗号啊!一枚指甲、一块鸭颈骨、一幅沙画,诡异、离奇、荒诞,然而在徐冉的帮助下,她们还是成功地锁定了一座又一座凶宅的位置,展开了一次又一次艰苦的勘查:滨水园小区1号楼4单元701房间,滨水园小区3号楼2单元1202房间,滨水园小区11号楼2单元1502房间……已经被打扫过的屋子,犹如清理后的鱼腹,空空如也,一根血丝也不剩,但她——准确地说是她和呼延云,还是靠着惊人的勇气和智慧,在短如扼喉的时间里,争分夺秒,找出了一个又一个遮蔽在重重乌云后面的真相,然后,顾不得喘息,赶赴下一座凶宅,他们绞尽脑汁、精疲力竭,每一次过关都是一次无形的斩将,汗流浃背的同时还要不断地战胜自我的否定和怀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到底能不能摸索到最终的出口?这一次的推石上山,是不是只为了下一次的滚石落地?庞然的省城、浩瀚的人群,漫天的乌云,荒凉的郊野,还有没完没了的凶宅,每个人都像一直苦苦追寻着鱼饵却咬不到鱼钩的鱼,为了貌似求生的寻死而疲于奔命……与此同时,那个问号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始终令他们忐忑不安,正像整个夜晚都在天空隐隐作响的雷声,居心叵测、悬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将以一个巨大的霹雳让他们惊心动魄、裂心撕肺,那就是——


    须叔做这一切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游戏的规则是,就在今晚,他会带领新组建的特种清洁工小组,连续清洁三座凶宅,而这三座凶宅里发生的都是尚未破获的案件,他每清洁一座凶宅,就让我去勘查一座,找到案件的真相,如果在他清洁下一座凶宅结束前找不出真相,他就杀掉唐小糖!三座凶宅,三次挑战,我全都把案子破了,他才会让唐小糖活着离开。”


    不!


    不……她现在,眼下,此时此刻,才明白。


    不是这样的!


    我们搞错了一切顺序!


    我们把救出唐小糖当成结局,而事实上——这才是须叔想要的开头!


    刘思缈想起了第一批清洁工惨死在枫之墅,只剩下一个幸存者;想起了陈一心邀请须叔带领第二批特种清洁工清洁枫之墅;想起了楚天瑛为了掩护目标躲避职业杀手的追杀而被误伤;想起了蕾蓉反复叮咛自己要保护一个可能掌握了枫之墅大屠杀内情的人的安全!想起了恰恰是这个人今晚帮助自己一路追踪须叔,好像一条死死咬住鱼饵的鱼!


    “我的天啊!”她望向楼道尽头的房间,不禁毛骨悚然:此时此刻,只身一人的原来不只是自己!


    徐冉打开了主卧的灯,来到窗前。


    刚才撤离时她们没有关上窗户,此时此刻向外面望去,夜风已经停了,天地之间安静得离奇,一如大战前特有的死寂,万物畏缩于其中,忐忑不安、瑟瑟发抖,浓重的乌云已经低到触手可及,黑暗而磅礴得仿佛是固化了的飓风,在不可捉摸的深处不时迸发着银蛇似的闪亮,隐隐的雷声正从远处滚来,越来越大。那面像废弃的蜘蛛网一样破烂的纱窗,就那么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犹如黑夜因为惊惧而忘记缩回的伪足。


    徐冉凝视着纱窗……透过纱窗,她看到了相隔大约数十米远的、正对面的南区的高楼,黑黢黢的,本来就住户稀少的郊外小区,加上连续发生凶案,更是人迹罕至,活像一座鬼楼。她又将视线下移,看到了那道将整个小区整齐切割开的高墙,一人宽的墙头竟有着齐腰高的垛口,像长城似的——是不是住在北区的人真的把这道墙当成了文明和蛮夷的分割线?


    也许是内心的惶恐不安,让思绪纷乱如麻,她定了定神,把《万历野获编》中的那句话又背诵了一遍。


    “此名拱尸之鬼,知死将至,先其祷之,死者须以粗纱覆面,不然亦成此鬼,更拱他人,无所终也……”


    然后将视线和注意力全部凝聚到纱窗上——


    就在这时,一道撕裂了浓云的巨大闪电,像甩了一枚巨大的照明弹,瞬间照亮了天地万物——包括正对面的南区高楼,将那高楼北面的每一扇窗户都照得恍如白昼!


    于是,徐冉清楚地看见了站在正对面楼层、正对面窗前的须叔,看见了他浓密的胡须和渗出胡须的狞笑,以及——


    他手里握着的一把瞄准了自己的手枪!


    徐冉腿一软,身子向旁边一歪!


    说时迟那时快,她在滚滚的雷声中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以及子弹划过空气时尖锐无比的尖叫,甚至感觉到子弹擦着自己的耳垂射过时的灼热!


    “砰!”


    紧接着是第二声枪响!


    第二发子弹射击的角度十分刁钻,很明显是调整了第一次射击的偏差,直接打向徐冉的胸口!偏巧徐冉侧着身子摔在地上,结果子弹再一次射空,却把她的长发打断了几缕,在卧室的半空腾起黑色的长丝……


    “混蛋!”徐冉被激怒了,这一晚的恐惧、焦躁和疲惫,在此时化为一团怒火,灼得她双眼通红,她必须要让对面那个家伙知道,从枫之墅大屠杀中死里逃生的她,绝不再是一个怯懦的女孩!


    她摘下肩上的自动步枪,对着对面的窗户就是一枪,自己却被枪托的后坐力一屁股怼倒在地!


    须叔大概是没想到她居然有枪,居然还敢还击,先是沉寂了片刻,接着又连射数枪,都是从打开的窗户射入,在墙上打出一溜白烟。


    徐冉一边用哭腔骂着:“混蛋!去死吧混蛋!”一边闭着眼睛又开了两枪,两发子弹都打在自己这间屋子的窗户上面,打得墙皮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正当她要继续胡乱射击时,一双滚烫而有力的手要夺她的枪,她死死抱住枪不放,手指甲几乎抠进了枪身!


    她睁开蒙眬的泪眼,不知什么时候,灯被关上了,室内黑如墨染,尽管如此,她还是看到了伏倒在身边的刘思缈以及她那双明亮而坚定的眼睛。


    刘思缈的脸上依然是病魔烧灼的通红,但她的眼神却让徐冉感到无比的镇定,仿佛在说:“我都知道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徐冉放开手,一下子痛哭起来,然而又不敢哭出太大声,只能紧紧地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吭吭”的声音,眼泪在两颊溢成了河。


    刚才在楼道听到枪声,刘思缈马上冲进屋子,正好看到徐冉被后坐力怼到地上的一幕,她立刻关上了灯,让窗户对面的射手看不见目标,然后卧倒,匍匐到徐冉身边,拿回了枪。她一个打滚,翻到了窗户底下,由于窗子下面的墙壁只有齐膝高,她只能背对着墙壁斜坐,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却只听到密如擂鼓的雷声。


    对方不再射击,盲目地射击一个漆黑的目标是没有意义的。


    他在等待。


    刘思缈将自动步枪放在地上,朝左边一推,然后一个旋身,转移到了窗户的左下角,同时将尚在滑势中的枪一把拎起,一连串动作之敏捷漂亮,看得徐冉一愣。


    刘思缈慢慢地从窗户的左下角探出头,向对面楼房的窗户望去——从一个直角向外观察,远比单纯的抬头观察或侧脸观察,更有隐蔽和自我防护的效果——那里黑洞洞的,寂静如死,什么都看不到……


    但刘思缈很清楚,那里潜伏着一只龇开毒牙、随时准备射出毒液的蛇。


    她冷静地思考了一下,须叔今晚的所作所为,目的都是给伏击徐冉找到一个最佳的位置,但千里来龙,最后还是没结成“穴”,须叔一定不会甘心,很可能死缠烂打,这种情况下,徐冉依然面临着危险,所以接下来自己的任务不光是寻找唐小糖,还要保护徐冉的安全,但以目前自己的身体情况,很难打“持久战”,最好速战速决,如果能将须叔击毙,那么至少能缓解眼下的危局,至于唐小糖,可以从容再找。


    想到这里,刘思缈又看了一眼对面楼房的窗户,那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敌我双方都处于隐蔽状态、都藏在“暗处”时,较量的不只是枪法和勇气,更加重要的是耐性。谁先动谁就输,是永恒不变的法则,但目前自己是病体强撑,拖延时间只会对我方不利,所以为了让对方先动,最好的办法是用“伪动”来诱其上钩。


    刘思缈先朝徐冉做了一个手掌下压的手势,意思是让她趴好了不要乱动,看徐冉点了点头,便拉起窗帘的一角狠狠一拽,哗啦啦一声,金皮贴绒的提花窗帘像京剧演员上场一样横倾出了身子,对面的窗户顿时射出了子弹,砰砰两枪追着舞动的窗帘,打在了玻璃窗上,玻璃顿时像冰崩一样破碎成齑粉!也就在这一刻,一直观察着的刘思缈,纵身跃起,对准对面冒出火光的枪口就是两枪——


    “砰砰!”


    这两枪不管有没有打中须叔,都足以让他明白,朝他开枪的绝不是只在军训上开过枪的小郭先生徐冉,新的对手无论智谋、枪法还是心理素质,都远远超过他。而更加可怕的,是刘思缈射出的第三枪——


    “砰!”


    顶级的枪手,都有着自己的射击节奏,这一枪与下一枪的间歇,两次连续射击间的停顿,如果用节拍表现出来,绝不相同,有的可能是《小狗圆舞曲》,有的可能是《威廉-退尔》,还有的可能是《土耳其进行曲》,一个没有自己射击节奏的枪手,正如一个没有固定文风的作家,都是不够成熟的表现。


    但有极少数比“顶级”更高一级的神射手,却能突破自己的射击节奏,而是根据对手的节奏来调整自己的节奏,甚至伪造自己的节奏引诱对方上钩——刘思缈就是其中之一。她刚才开完两枪,立刻停止射击,刻意形成一种空白状态,让对方还击,同时根据须叔刚才开枪的节奏,预估到他起身还击的时间,提前射出了第三枪!


    奇怪?!


    刘思缈觉得第三枪打空了!


    正如排球的主攻手会根据扣杀的分量,提前判断出是不是“有了”,射手也有着奇怪的第六感,能在子弹射出枪膛的一刻,判断出是否射中目标。


    而刘思缈感觉须叔躲过了这一枪!


    这怎么可能?自己不会判断错啊,起初那两枪,须叔的射击节奏恰到间歇,所以他一定会躲避,但他只要还击,就绝对躲不开自己的第三枪!


    惊诧莫名的刘思缈立刻闪到墙后,静静地等待着,四周是如此黑暗和叵测,辽远的雷声犹如恐怖片里的脚步声,听起来惊心动魄,闪电的光芒不时投射在地板上,好像一个个破窗而入的人形,被子弹打碎的玻璃碴子加剧了这种幻觉……直到很久很久,对面的窗户依然毫无动静,刘思缈才做出了一个判断,自己第三枪没有射中须叔的原因,并非枪法不准,而是在自己开完前两枪之后,须叔就已经撤退了。


    难道他就这么甘心放弃?刘思缈不信。现在她终于看透了须叔的诡计,一言以蔽之:“用勘查凶宅的名义,诱使徐冉在移动中到达一个最佳的伏击位置”——前两座凶宅都位于小区最南边一排,勘查房间面朝小区的外面——而第三座凶宅则位于北区的第一排,恰与南区的第三排楼相对,在户型和楼层一致的情况下,极有利于射击,况且数十米的距离对于优秀的射手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何况须叔还用一句“无所终也”,诱使一直担任“解码者”的徐冉在仔细观察纱窗的过程中,成为最稳定的“靶子”……这整整铺垫了一夜的诡计,简直称得上是异想天开,虽然万幸,没有让须叔得逞,但他难道就这么简单地放弃了?


    如果没有放弃,如果他还要继续展开对徐冉的追杀,他会去哪里呢?


    突然,刘思缈明白了什么,不禁颤抖了一下,抬眼向门口看去,发现一个人已经站在了门外,手里端着一把手枪,瞄准了自己!


    她立刻举枪,准备扣动扳机,她相信须叔会比自己更快一步开枪,但是她宁可与他同归于尽,也不能坐以待毙!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切都消失了。


    门口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只是高度的紧张让视网膜产生了幻象。


    她弯下腰,深呼吸了几口气,自己从警以来,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被恐慌攫住了身心,搞得惊慌失措,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太累了,又生着病,但归根结底还是源于愤怒,一种只能被对手牵着鼻子走、每每想夺回主动权都屡屡失算的愤怒……


    不能这样下去!


    她昂起头,她知道,无论在这里困守或者逃窜,都在须叔的算计之内,唯一一种让他绝对想不到的做法,彻底打乱他的规划的做法就是——反击!


    变猎物为猎犬!


    刘思缈把依旧卧倒在地的徐冉搀扶了起来,拉着她往门外走,徐冉惊魂未定:“思缈,咱们赶紧报警,然后在这里待着吧!”


    “不行!”刘思缈说,“以须叔的敏锐,他一定竖起耳朵听着有没有警笛声接近小区,稍有动静没准儿就开溜了,那样他早晚还会卷土重来要你的性命,更何况我还要指望他帮我找到唐小糖呢!就冲这两点,我今晚非抓住他不可!”


    “可是……”徐冉嘴唇一直在哆嗦,“我觉得还是等警察来了会比较安全吧。”


    刘思缈看着她的眼睛:“你忘了?我就是警察!”


    徐冉一愣,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们俩出了屋子,坐电梯下楼,刘思缈一路上右手食指都没离开过枪的扳机,为了防止须叔在一层设伏,她特地将电梯按钮直接按到了地下车库的一层,然后再从车库的步行梯来到地面。


    在车库出口,刘思缈跟徐冉说:“你跑步速度快不快?”


    徐冉说:“还可以。”


    “那好,你紧紧地跟着我,我们一起用最快速度穿过那道墙上最东边的月亮门,跑到南区的8号楼里面去——我估计须叔不是正在去15层刺杀我们的路上,就是埋伏在这11号楼附近守株待兔,所以我们移动速度越快越安全,你明白吗?”


    徐冉使劲地点了点头。


    接着,刘思缈又叮嘱了一句:“如果我被子弹击倒,你不要管我,继续往前,不要去8号楼,一直跑出小区,确认自己安全之后再报警,记住了吗?”


    徐冉的眼眶一热,“嗯”了一声。


    “好,那么——跑!”


    说完,刘思缈第一个冲出了车库出口,徐冉跟在她后面,几步就追上了她,一把拉住她的手,刘思缈一愣,然后明白了,徐冉是绝对不会抛下自己不管的,两个女孩一起飞快地冲过月亮门,任凭头顶雷声隆隆,任凭耳畔夜风呼啸,任凭豆粒大的雨滴砸在脸上,她们的步履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放缓。当她们跑进8号楼楼门里面的时候,天地之间已经交织起一片白茫茫的大雨!


    两个女孩都累得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好久好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好像刚刚在校际运动会上携手冲过终点。


    慢慢地,刘思缈坐倒在了地上。


    徐冉吓坏了,以为她刚才在奔跑中中枪了,赶紧冲过来抱住刘思缈,感觉她的身体烫得像个火炉子,刘思缈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就是没劲儿了,你扶我上楼吧……”


    “我还是先送你去医院吧。”徐冉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说。


    “你不知道……犯罪现场勘查中,时间是至关重要的因素,案发后越早一点到达现场,越能找到更多尚未被人为或自然损毁的物证。”说着刘思缈指了指电梯。


    徐冉搀着她站了起来,一起上了电梯,摁下了楼层键。


    位于南区的8号楼是经济适用房,所以电梯打开的一刻,呈现在刘思缈和徐冉面前的,依旧是斑驳的墙面、半明不暗的楼道灯和一股子烂白菜味儿,徐冉有点儿失去方向感,刘思缈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了看,指着楼道最东头的一间屋子说:“那里。”


    从走进屋子的第一步起,刘思缈始终抬着枪口,保持预备射击的姿势,耳朵也使劲竖起,以备在觉察到危险声音的第一秒做出反应,结果先是听到炒豆子一样的大雨瓢泼声,继而又在腥冽的雨水气味中,察觉到了一丝尚未消散的硝烟气息。


    这所屋子的户型和刚刚离开的第三座凶宅完全一致,须叔设伏的地点位于北屋。整套房间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到处都蒙了一层尘土,从装修的简陋程度、电器多为二手货以及家具材质之次来看,应该是出租用房,只是没有租出去。


    为了避免成为靶子,刘思缈没有让徐冉开灯,端着枪在屋子里摸黑搜索了一遍,确认须叔已经不在这里之后,才把枪交给徐冉,准备进入北屋进行勘查。尽管头重脚轻,刘思缈还是严格恪守犯罪现场勘查的规则,戴上乳胶手套,并用两根橡皮筋绑住鞋底——这样可以区分勘查人员和犯罪分子的足迹——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北屋。


    她来到窗户前,打开手机上的电筒,并用手帕包住,使光线微弱到仅仅可以“照亮”而不是“照明”。这里是须叔射击时的所在位置,只见窗户大开着,纱窗也提了上去,很明显,这是为了射击时更加利于瞄准、子弹阻力更小的刻意而为。此时此刻,雨水有如千万支白色没羽箭一样射下,在窗台上溅起一层密集的、弹跳不已的水花,纵使须叔曾经伏在上面瞄准,所有的痕迹也早就被雨水冲洗得精光。


    刘思缈估计了一下须叔最初向徐冉射击时的站立位和其后跟自己对射时的隐蔽位,然后伏身查看,在这两个位置都没有发现鞋印……


    “甚至要学会在完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寻找真相的能力!”


    这个晚上,刘思缈已经不是第一次回忆起自己说过的这句话了,每次回忆起来她都有点哭笑不得。在江边她对重案组组长张现河说出这句话时,其实是提出了一种“不可能设定”,也就是假设了一种现实中极少出现因而苛刻至极的勘查条件,谁曾想,接下来她连续遇到了三个这样的现场……而目前在这间屋子里,虽然没有清洁过,但作为须叔临时设置的伏击点,留下的证据也基本为零……


    刘思缈暗暗叹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继续勘查……接下来,她在厚厚的门板上发现了好几个穿透了的弹洞,可以想见,须叔为了在射击时集中注意力,特地将房门关上了,结果刘思缈开的那几枪都射在了门板上。此外,在门把手上,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


    她不禁苦笑了起来。


    徐冉听到了,连忙问道:“怎么了?”


    “我是笑,假如警方接下来调查这起枪击事件,在这间屋子里发现的我们留下的证据,比须叔留下的还要多。”刘思缈继续苦笑道,“没有指纹、没有鞋印、没有足迹、没有弹壳,几个弹头和弹孔还是咱们这支枪留下的,不客气地说,现在唯一能证明的是有人曾经站在这里朝对面楼房的南屋开过枪——而且还不能证明枪是须叔开的……这个须叔啊,进入这间屋子之前,手套、鞋套都戴上了,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连发套都戴了……”


    徐冉说:“虽然他是大郭先生,但归根结底也是特种清洁工的一员,手套鞋套啥的,工作时肯定要带在身上啊。”


    刘思缈一愣,灼热得几近麻木的大脑,突然闪出了一道光!一阵裹挟着雨丝的夜风从窗口潲入,恰扑在她的脸上,让烦热的她感到十分的舒爽。她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身子紧紧贴着窗户,定睛望着被滚滚暴雨泼打得居然有一点发亮的夜幕,那面被须叔当做诱饵的纱窗,还在风雨中飘摇,只是多了几个弹洞,除此之外,室内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思缈……危险!”徐冉忍不住提醒她道。


    如果须叔站在对面那间屋子里,举枪就能轻而易举地射中刘思缈。


    然而刘思缈屹立不动,只瞪圆了眼睛望过去,她知道刚才那一道光芒也许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哪怕这光芒会刺瞎双眼,自己也绝对不能放过。


    于是她先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景象:一座无人的、阴冷的、仿佛被下了“厌胜”的凶宅,迄今依然有“拱尸之鬼”在暗处作揖不止……


    接着她看到了须叔看到过的景象:那个美丽的刺杀目标探出身观察着飘飘荡荡的纱窗,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暗号”,一如张开嘴吞饵的鱼……


    不是这个,这个还不够,再深入一些,就像给黑暗剥皮剔肉,直到露出更黑暗的骨骼,于是她继续看着,眼睛瞪得生疼也不眨一眨,终于,茫茫大雨像穿梭的万千针线,将她的视觉和幻觉织成了一体——


    她看到了唐小糖。


    没错,是唐小糖,那个今晚她苦苦追寻的女孩,正蹲在卧室的门后,从墙上的那个孔洞里取出塞在里面的一团纸,然后伏下身子,从孔洞的这一侧往外望去……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张脸,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看到了唐小糖的发现,知道她已经察觉或者必将察觉所有血案的真相,于是慢慢地走到唐小糖的后面,举起了一把铁锤,狠狠地朝她年轻的头颅砸下——


    “不!”刘思缈大叫了一声!


    徐冉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冲了上来,扶住摇摇欲倒的刘思缈,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思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刘思缈知道唐小糖回不来了,从她看到墙上的那个孔洞开始,她就注定了要为自己的发现付出血的代价……刘思缈只是怨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简单、明白、显而易见的事情,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包括自己在内,竟完完全全地忽视了!那个凶手,那个连续制造了三起杀人案,制造了三座凶宅的凶手,一直就在唐小糖的左右!


    “思缈,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徐冉搂住刘思缈的肩膀说,“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啊!”


    透过蒙眬的泪眼,刘思缈望着徐冉,她想起了蕾蓉的嘱托……今晚蕾蓉一再向自己拜托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找回唐小糖,另一件是保护好徐冉,后面一件她侥幸做到了,而前面一件,当她和呼延云都以为唐小糖根本不是须叔的终极目标时,他们选择了无意或有意的忽视,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就算唐小糖没有从墙上的孔洞中悟出杀人凶手的真实身份,那个凶手为了保险起见,也绝不会让她——以及其他的凶宅清洁工们,活着走出滨水园小区……


    她抓住徐冉的手,紧紧地抓住,任苦咸的泪水划入唇角:“走,我们去找唐小糖,一定要把她找回来——不管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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