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2点整,电话响起

3个月前 作者: 呼延云
    “真的有过镜子杀人的事吗?”蔻子瞪圆了眼睛问。


    刘新宇笑着说:“套一句评书常用的话吧:说来话长,容我从头讲起。”他清了清嗓子,把腰一挺,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好像要上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似的,逗得小萌“扑哧”一笑。


    “蔻子,假如我让你去买一面镜子,难吗?”刘新宇问。


    “这有什么难的?”蔻子说,“大型商场、超市、小商品批发市场,路边的时尚小店,哪里都能买到啊。”


    “是啊,现在要想买面镜子,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大家也许不知道,能够享受到这种‘便利’,其实也就是最近一百年的事。”刘新宇说,“你们知道人类历史上最早的镜子是什么吗?”


    “我在一本书上看过,好像是表面特别光滑的石头。”张伟说。


    “呵呵,要说最早的镜子,那还轮不到石头,应该是平静的水面。据学者考证,中国古代表示镜子的‘鑑’字,从字形上看,就是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装满水的金属器皿。”刘新宇说,“不过,考古学家发现的最早的人造镜子是抛光的黑曜石或云母石,印第安人还用煤精做成过‘煤玉镜子’,不过这种石头镜子映照出的与其说是物体的形象,还不如说是暗影。


    “从世界范围看,人类使用时间最长、范围最广泛的还是青铜镜。青铜镜是用铜与锡的合金打磨成薄片后,抛光而成。迄今发现的最早的青铜镜出土于伊朗,约为公元前4000年的物品。我国最早的青铜镜是在河南省三门峡市上岭村虢国古墓群发现的,一共三面,墓群是公元前8世纪初到公元前7世纪中叶,大致相当于春秋早期的遗迹。这三面‘春秋镜’中,一面直径是6.9厘米,镜背上雕刻有一只虎、一只鹫和一头鹿。另两面直径分别是6.4厘米和5.9厘米,还不够掌心大——可别小看了这一点点大,它们宣布了中国镜子的诞生。


    “中国的青铜镜绝大部分是圆形的,因为咱们的祖先认为宇宙是圆形的,中国哲学最讲究‘天人合一’,所以镜子也要体现这种观念。镜背上的图案有龙、凤、走兽、花卉和鸟类等等,带镜柄的镜子相对比较少。


    “我国古代,关于镜子的传说其实有很多。比如晋代葛洪著的《西京杂记》中记载,秦朝的咸阳宫内立有大方镜,可以照见人的五脏六腑,‘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跟X光机似的。隋朝末年,隋炀帝知道自己快要灭亡了,照着镜子自言自语:‘好头颈,谁当斫之?’李世民把诤臣魏徵比喻成自己执政的镜子。文学作品中提及的镜子更是不计其数:比如《红楼梦》中要了贾瑞性命的那面‘风月宝鉴’,《封神演义》里赤精子传给徒弟殷洪的阴阳镜,《聊斋志异》中有一篇名叫《镜听》的,妻子在除夕拿着镜子向灶神祷告,然后抱着镜子出门,听大街上行人无意中说的话,来占卜丈夫乡试的凶吉……当然,最有名还是‘破镜重圆’的故事:南北朝的时候,陈国要灭亡之际,太子舍人徐德言与妻子乐昌公主恐怕国破后要天各一方,就把一面铜镜一劈两半,夫妻二人各藏一半,作为将来相会时的证物。后来徐德言颠沛流离,终于在街市上发现了妻子的那一半铜镜,把自己珍藏的一半铜镜对上,恰好吻合,赋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夫妻相认,终于团圆。”


    王云舒插嘴说:“我小时候听这故事就纳闷呢,古人把一面玻璃镜一掰两半,拿着多容易碰碎,多容易刺着手啊,敢情是铜镜啊。”


    刘新宇一笑,接着说:“无论铜镜雕饰得怎么精美绝伦,但由于它照出的影像毕竟不够清晰,所以注定要被玻璃镜所取代。牛顿很早就指出:金属在反射光线时比玻璃折射光线时所丢失的光线要多得多。


    “关于玻璃镜的起源,伟大的古罗马博物学家普林尼在他的巨著《博物志》中写道:‘据说西顿(位于叙利亚)这地方最先发明玻璃镜,其玻璃工匠因此而名扬四海。’不过,在早期,人们还没有掌握制造平整透明的薄玻璃的技术,也无法在加涂热金属层时避免玻璃受高温炸裂,因此玻璃镜子的面积总是很小,大约只有一只小茶碟那么大,质量也很差。中世纪晚期的北欧,最流行的是一种名叫‘牛眼睛’的小型凸镜,由于照出的影像不清晰,被人们起外号叫作‘阴影脸’。


    “直到1450年,威尼斯穆拉诺岛上的镜子制造专家贝罗维埃罗用含有丰富的氧化钾和磁铁的海草灰制作出了极其清亮的玻璃,此后,威尼斯人利用锡和水银的混合法改进了锡水齐涂层的方法,成功地制作出了‘美丽非凡、纯净无瑕的镜子’。自此,精美而昂贵的威尼斯镜子风靡世界达两个世纪之久。据记载,16世纪初,一面装饰着繁复的银质边框的威尼斯壁镜的售价为8000英镑,要知道,当时文艺复兴时期大画家拉斐尔的一幅画作也只值不到3000英镑——镜子价格几乎是它的3倍!


    “据法国驻威尼斯大使1664年提交的报告称,法国每年因购买镜子而需要向威尼斯支付大约30万英镑。对于身高虽然只有1.54米,却享有‘太阳王’称号的伟大帝王路易十四来说,这无疑是一件不可容忍的事情。于是,他任命了一位名叫柯尔贝尔的布商之子做财政大臣,此人同时也兼任掌管建筑、皇家工厂、商业和美术的总监。请诸位一定要记住柯尔贝尔这个名字,这个传奇人物最终使世界镜子制造中心从威尼斯转到了法国。


    “柯尔贝尔对法国人用天价购买镜子,给威尼斯‘送钱’的现象极不满。他让法国驻威尼斯大使邦奇动员穆拉诺岛上的工匠来法国定居。邦奇明确告诉他,光有这念头就很危险,因为威尼斯法律明确规定‘游说威尼斯工匠去往法国者将被投海溺死’,而‘任何工人或艺术家若把自己的技术带到国外,他所有的直系亲属都将被抓入监狱’。


    “但是,柯尔贝尔告诉邦奇,为了国王,他必须克服困难,不惜一切代价地完成任务。邦奇于是雇用了一个精明的古董商,让他到穆拉诺岛上去寻找愿意到法国去的工匠,并许以优厚的待遇。1665年4月,3名在当地牢骚满腹、品行不端的威尼斯工匠来到了法国。威尼斯制镜行会的老板们立刻通知了当局,驻巴黎的威尼斯大使萨格尔多得到命令,尽快找到这三个人并想办法让他们回国。可惜萨格尔多一无所获。这一年的秋天,又有二十名威尼斯工匠坐着平底船从穆拉诺岛偷偷来到法国。


    “1666年2月22日,历史书上明确地记载着,就是在这一天,法国皇家制镜工厂制造出了第一面没有瑕疵的镜子。


    “没过多久,在威尼斯政府声称要扣押家属的巨大压力下,一些威尼斯工匠从法国又回到了祖国。法国皇家制镜工厂这时还是初创阶段,缺乏人才就像婴儿没有母乳,是件要命的事。柯尔贝尔再次给邦奇下达命令,把工匠的家属们一起接到法国来。威尼斯警方不知怎么地得知了这个消息,把去了法国的工匠的家属严密地监控起来,不过没几天,警方就放松了,因为这些家属大多表现得很老实,有的还卧病在床……谁知几天之后,警方正打算把这些家属的情况审查一遍时,却目瞪口呆——他们早已经跟随法国的密使溜之大吉了。


    “威尼斯警方震怒!历史上的‘镜子杀人’事件就此开始了。”


    刘新宇讲到这儿,客厅里的人们把耳朵竖得更高了。


    “1667年1月初,严寒锁住了位于巴黎勒依大街的法国皇家制镜工厂,一名来自威尼斯的打磨抛光工人突然发高烧,几天后不治身亡。柯尔贝尔接到报告后,虽然很惋惜,但是并没有想很多,但就在1月25日又传来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一个名叫莫拉斯的玻璃吹制工突然剧烈地胃痛,根据医生检验的结果,怀疑他是被人下了毒。柯尔贝尔亲自赶到工厂查看莫拉斯的病情,但是莫拉斯已经在一阵剧烈的抽搐后,一命呜呼。


    “皇家制镜工厂陷入一片恐怖的气氛之中,威尼斯的工匠们接二连三地返回了祖国。


    “皇家制镜工厂两名工人的死因成为历史之谜,历史学界普遍认为他们是被来自威尼斯的间谍处死的。但是,这个时候的法国工匠已经从威尼斯工匠那里学到了成熟的镜子制造技术,由于他们制造的玻璃镜子更大而且更便宜,在世界市场上迅速占据主流地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684年完工的凡尔赛宫的镜廊中,306块镜子与17扇窗户相对,廊外庭院美景尽收其中,走在廊内像走在风景优美的油画里……与此同时,威尼斯穆拉诺岛的镜子业无力竞争,很快衰落。以致意大利的大使在1680年流着泪感叹:‘我们通过上帝、大自然和辛勤劳动创建起来的事业,被几个充满恶意的同胞如此轻易地走私到了邻国。’


    “随着法国皇家制镜工厂和世界各国制镜工匠们在技术上的不断革新,玻璃镜子的生产规模和普及范围越来越大。到19世纪末,平板玻璃制作技术日臻成熟,镜子生产也逐渐实现了工业化和机械化,‘旧时豪门厅前镜,挂上寻常百姓家’,镜子成为家居的日常用品。所以,蔻子你今天能随意买到的一面小小的镜子,要是拿着它走在1667年寒风凛冽的巴黎街头,保不齐就有两个黑衣人突然跳出来抓住你,拿一把刀子架在你脖子上问:这么好的镜子,快说哪里买的?不说就宰了你!”


    “要是那样,我就告诉他们……”蔻子调皮地学着电视里的广告,“义乌,小商品的海洋,购物者的天堂!”


    客厅里爆发出一片笑声,尤其是张伟,咧着大嘴哈哈傻乐。


    刘新宇讲得口干舌燥,想拿自己的果汁来喝,却见茶几上七八个纸杯胡乱摆放在一起,谁知道哪个是自己用过的?一时有些发愣。


    旁边的孙女士一笑,拿起一个纸杯递给他:“这杯是你的,喝吧。”


    刘新宇低声道谢,拿起纸杯一口气把里面的果汁喝了个精光。


    “新宇,听你讲了这么半天的镜子,神神秘秘的。你刚才说你从呼和浩特回来,又搞到了几面铜镜,带在身上了吗?带着就快点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蔻子好奇地说。


    刘新宇笑着从身后拿起自己的皮包,看他胳膊弯曲的样子,就可以知道提包有些分量。他从里面小心翼翼地端出了4个纸包,逐一打开,分别是四面铜镜,都是圆形的,暗绿色的,布满了锈斑。不同的是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的纹饰清晰精美,有的则粗糙简单。


    “这面是隋代的‘瑞兽葡萄镜’。”刘新宇把一面铜镜捧在掌心讲解道,“看,它的镜钮是圆形的,内区饰有四条头尾相连、神态各异的瑞兽,空白处填有葡萄和枝叶纹,窄素缘,外区有铭文:练形神冶,莹质良工,如珠出匣,似月停空,当眉写翠,对脸付红,绮窗绣幌,俱含影中……”


    “这个字我看像‘传’啊。”武旭指着铭文上“对脸付红”的“付”字说。


    “你仔细看。这个字很像‘传’,但不是‘传’,而是‘付’字。”刘新宇说,“很多人都误读为‘传’。”


    “对脸付红。”武旭念叨了一遍,“怎么解释这个词啊?”


    “‘付’是通假字,通‘敷’字。往面颊上敷红粉的意思。”


    “哦!”武旭恍然大悟。


    蔻子用手指尖轻轻地碰了铜镜一下:“哟,好凉啊。”


    “这些镜子值多少钱啊?”张伟问。


    “最便宜的一面,目前的市价恐怕也要在10000元以上吧。”刘新宇淡淡地说。


    一片惊讶的赞叹声。


    接着,刘新宇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当然了,我这些铜镜加起来,也不如阿累珍藏的那面西汉的‘透光镜’值钱。”


    此言一出,张伟感到客厅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在座的众人神情都像蜗牛的触角般收缩了一下,唯独某个人,目光中射出一道带着钩子的凶光,但是当张伟想看出这道“钩子”是哪个人射出的时候,大家都恢复了正常的神色,难辨究竟。


    为了打破有些异样的气氛,王云舒提议:“眼看就晚上11点半了,咱们到望月园玩捉迷藏去吧。”


    “云舒。”孙女士瞪了她一眼,“你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再说你的隐形眼镜下午不是坏了吗,现在戴这副框架眼镜,跑啊跳啊的能行吗?”


    王云舒扶了扶眼镜,嘟囔道:“都怪小萌,也不留点儿神,一脚下去,几百块钱踩没了,害得我只好戴这个,看什么都不清楚。”


    “甭怨人家小萌,你摘隐形眼镜也不小心,怎么就掉到地上去了?”蔻子转头对孙女士说,“阿累在世的时候,我们大家经常半夜到望月园玩捉迷藏的,孙阿姨也一起去吧。”


    “我不去了,你们年轻人玩的,我瞎掺和个什么劲。”孙女士边笑边催促道,“都去都去,小萌也去。没事的,她(孙女士指了指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和雪儿有我照看呢。”


    小萌看着孙女士,眼睛中闪烁出一丝犹豫的光芒,王云舒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一起去”,又对张伟说:“大记者,跟我们一块儿玩吧,这游戏人少了没有意思。”


    张伟不想参加,但是做记者久了,就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领,好像鲨鱼能在几公里外嗅到血腥味,可以预感到某个具有新闻价值的事件发生。和这群人待在一起,算算不过两个多小时,但是张伟分明觉察他们之间深藏着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这些隐秘非同小可,仿佛是一道道垂下的钩,表面上看,水面一片平静,但时间久了必会牵连出藏在水下的某只不可名状的生物。作为记者,他有必要盯紧那些浮标。再者,现在回家也是蒙头大睡,不如跟他们玩玩,就同意了。


    刘新宇把每一面铜镜都用纸重新包好,收进皮包里,背在了肩膀上,往门外走去。王云舒嘲笑道:“咱们玩捉迷藏,你还背着这些铜块儿,也不嫌沉。先放在屋里,玩完了再回来拿不就是了?”


    刘新宇淡淡地说:“这些镜子,我还是随身带着吧,我可不想再闹出什么花样来。”


    花样?什么花样?张伟听在耳中,越发觉得古怪了。


    刚刚下过雨,出了大楼门口,扑面而来一股潮湿的夜风,仿佛是糊了张薄荷面膜。走出叠翠小区,过了马路,望月园就在眼前了。这公园说来也简单,不过是一圈石墙环绕着的一座低矮的丘陵。占地总共还不到两个足球场大。公园大门是一个石头拱门,朝着正北方向洞开。走进去,便可见到一排宽大的石阶直通丘陵的顶部,一弯石刻的月牙就卧在石阶顶端。由于路灯灯泡大多已经破碎,整条石阶黑黢黢的,像野兽的食管。沿着这食管登上丘陵,才能看清,那石刻的月牙上雕着一个长着长胡子的人脸,大概是虚拟的“月亮公公”的意思,但由于这月亮公公的眼睛过于外凸,蹙起的眉头又肿得像个瘤子,在旁边一盏蘑菇状的灯的灯光的映照下,神情显得很怪异,有些凶恶,又有些沮丧,仿佛守着墓地似的。石刻月牙的后面就是丘陵的顶部,是一个圆形广场,地面铺着大理石,正中央是一个平地式喷水池,不知是刚喷过水还是刚淋过雨的缘故,现在上面湿漉漉的。


    已经晚上11点半了,黑暗的公园里一片寂静,散发出一股略带点腥气的苦苦的香气。站在丘陵上向北望去,叠翠小区的楼房像墓碑一样矗立在夜幕下,偶尔几盏未灭的灯犹如倦怠的眼睛;丘陵上茂盛的灌木、树冠都只能约略辨出兽脊般毛茸茸的形状,由于刚下过雨,无论草尖还是叶尖都恶狠狠地立着,仿佛一群饿极了的鬣狗潜伏在黑夜中,马上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扑过来……偶尔传来“噼啪”一声,是水珠从树叶上滚落,打在地面的声音,听来不免一颤。


    圆形广场的南边,拱起一面圆弧形的墙,上面凹凸不平,色泽也有些发深。张伟第一次来,便走上前仔细观看,原来墙上嵌着玻璃钢仿铜的浮雕,叫作“科技史话”,既展示有瓦当、陶瓷、司南、胶泥活字等中国古代发明,也有显微镜、蒸汽机、汽车、航天飞机等西方近现代科技产品,中间还穿插着张衡、伽利略、牛顿、瓦特、爱因斯坦等人的头像。这让张伟不禁想起高中时那些总也解不开的物理题和配不拢的分子式,顿时感到一阵头疼。


    这时,旁边传来了王云舒的声音:“咱们玩15分钟一轮的,还是20分钟一轮的?”


    “玩15分钟一轮的吧。”蔻子说,“老规矩,先手心手背,出局的那个负责抓人,其他人都藏起来,选对地方后一动不许动。15分钟以内,抓人者把躲藏者全抓出来了算赢,抓不完的,没有被抓住的人也算赢。赢的人有资格在下一轮游戏中直接当躲藏者。”


    手心手背之后,第一轮是武旭抓人。蔻子用一块手帕遮住他的眼睛,绕到后脑上打了个结儿,接着在他后背上轻轻一拍,武旭便大声数起数儿来。


    其他人哄地一下散开,唯有张伟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蔻子拉着他绕过浮雕墙,往丘陵西南边一指:“你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武旭数到50,可就要抓人啦。”说完身子一闪,就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了。


    张伟听武旭用不紧不慢的语速已经数到37了,慌不择路地往前跑,一头撞在一棵树上,多亏树干上绑着一个棉布包,估计是附近习武的居民练拳击用的,他的口鼻才没有被撞破,但不免头晕眼花。就地找了个茂盛的草堆,钻了进去蹲下,浑身上下顿时变得湿淋淋的。透过草叶向外望去,只见南面不过几十米远,并列着六栋高楼,像六根畸形的手指直直地插向漆黑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耳畔响起一阵电话铃声……也许是耳鸣,或者是刚才在树上撞了一下之后产生的幻听?张伟不大清楚,他的视线仿佛被那铃声遥控了,直直地盯着六栋高楼中最西边的那栋,一种可怕的直觉攫住了他的心:也许在这栋高楼中,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正在发生,要不,就是已经无法挽回地发生了……


    “从这里骑车到望月园,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老甫站在窗前,望着街道,潮湿的地面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碎玻璃似的光芒。自从杨薇走了,他就不时看表。眼瞅着就要半夜12点了,杨薇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浮上了他的心头。


    “20多分钟。打车也要十分钟。”樊一帆硬邦邦地答道。就在刚才,夏流把裤裆里搓出的泥团弹在了她的脸上,两人旋即开始一场充斥着污言秽语的疯狂对骂。最终结果是夏流的口才略逊一筹,气呼呼地走掉了。


    尽管对手已经退出战场,樊一帆依然谩骂不休,老甫劝她消消气,说气大伤身,然后伸手揉她的左胸,说按摩心脏可以通宣理肺,消气化滞,揉了几下见樊一帆不反对,又说按照人体工程学,对称按摩的保健效果可以加倍,伸手往她的右胸盖去。樊一帆把金鱼眼一瞪:“操你妈的,把老娘当傻瓜?!”


    老甫干笑了两声,起身站到窗前往外望。樊一帆坐在沙发里,点燃一根香烟,边抽边发呆,全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就在这时,樊一帆的手机响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手机铃声的一刻,老甫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构成的特殊位置,像刀子一样刻在了他的记忆中,后来成为警方反复确认,而他坚信不疑的重要线索之一。


    12点整。时针和分针并成了一条向上的直线,像一把带着手柄的黑色冰锥。


    樊一帆把手机盖翻起,话筒里先是传来一阵气喘吁吁,然后是杨薇的声音:“一帆,是你吗?”


    “是……是我。”樊一帆有点结巴,“你在哪里啊?”


    “我刚进屋。门锁得好好的,我用钥匙打开的,屋里是空的,窗户关得很严,电话机也挂着,到底是谁接的电话啊?”


    樊一帆感到脊梁骨上直冒凉气:“杨薇,你先回来,等明天早晨,我和老甫陪你一起再去——”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樊一帆的话。


    叫声从话筒中迸出,震得樊一帆的鼓膜生疼。连老甫也听见了,吓得一哆嗦。接下来,话筒中传来的几句声嘶力竭的号叫,让老甫和樊一帆一辈子也忘不掉。


    “鬼!鬼!救命!救命啊!”


    然后,“砰”的一声,话筒里传来电话中断的嘟嘟声。


    “杨薇!杨薇!你到底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樊一帆对着话筒不停地大喊。


    老甫急得直跺脚:“通话都断了,你喊有个屁用?赶紧再给她打过去啊。”


    樊一帆一愣,连忙重新拨打杨薇的手机,哆哆嗦嗦的手指几次都按错了键,好不容易才回拨过去,话筒里传出的却是“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樊一帆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手机“啪嚓”掉在地上,神情像被雷击了一样麻木。


    老甫晃了晃她的肩膀:“一帆,一帆。”樊一帆眼神空洞地望着他。老甫说:“你先别慌,到现在为止,还说不准是不是杨薇故意吓唬我们呢。你认不认得去那个空屋子的路?要是认得,咱俩马上去一趟,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樊一帆拼命摇了摇头,又使劲点了点头。


    老甫知道她认得路,就是害怕,不敢去。但是事到如今,害怕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不去那空屋子看看究竟,单是心中的疑惑和恐惧就足以把自己煎熬死。老甫把牙一咬,从抽屉里拿了手电筒,手伸到樊一帆的腋下,一努劲儿就把她搀了起来:“走,带我去那空屋子。”


    樊一帆机械地跟着他往门外走。临出门的时候,老甫把一把大号的三刃木折刀塞进了裤兜。


    坐上出租车,司机问他们去哪里。老甫只隐约知道那空屋子在望月园一带,具体位置说不出来,让樊一帆讲,她依旧木然。半晌,司机不耐烦地一拍方向盘,大吼:“到底有没有准地儿?没有就下车!”


    樊一帆一激灵,吐出了几个字:“望月园后面,青塔小区。”


    青塔小区当天值夜班的门卫是63岁的李夏生大爷,他事后回忆:“那两人一下出租车,男的搀着女的跌跌撞撞地往小区走,我还挺纳闷,一般都是男的喝多了,女的搀着男的,这两人怎么倒过来了?”


    他看到的正是老甫和樊一帆。


    青塔小区很小,除了六栋呈东西走向一字排开的楼房,就是停车场、自行车棚、小卖部、幼儿园以及一个全部面积还不到40平方米的小饭馆。当天夜里,看到老甫和樊一帆的还有小饭馆的老板娘李丹红:“总共就那么几步路,那两人走得那叫一个费劲,眼瞅着女的就要摔倒似的。来到场院里,大约就是5号楼跟6号楼正中间的位置,女的说什么也走不动了,蹲在地上,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哭又不像哭。男的跟她说了几句话,就独自进了5号楼。过了一会儿下来了,一个劲儿气急败坏地挥着手说‘不对不对’!接着,拉着那女的钻进了6号楼。”


    青塔小区的楼座编号顺序是由东向西,6号楼就是最西边那栋。


    青塔小区这六栋楼建于20世纪90年代,最奇特的构造是每栋都有南北相对的两个楼门,所以当老甫搀着樊一帆站在穿堂的一楼电梯门前时,可以感到很疾的凉风从肩头掠过。天花板上一盏半明半暗的灯,照着烟熏过一般的浅黄色墙皮上无数游蛇似的裂纹,令老甫咽了几口唾沫。


    两部电梯,左边的门开了,他俩走进去,老甫按了一下“4”,电梯门关上了。电梯先是一沉,然后向上浮起,隐约传来咝咝的蛇吐芯子般的声音。头顶的风扇因为老旧的缘故,一面转一面哗啦啦地响,让人怀疑扇叶即将破碎。


    电梯一顿,门打开了,老甫眼前一黑。


    不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也不是突发美尼尔氏综合征或青光眼,纯粹是因为楼道太黑,黑到让他的眼睛居然在瞬间失明!自身后射来的电梯灯光,在这黑暗面前微弱得好像在玻璃上哈出的一口气。突然,老甫觉得这电梯其实只是悬挂在虚空中的一个铁皮箱子,只要跨出电梯一步,自己就会陷入一个无底深渊,并且永无休止地坠落,坠落……


    但现在别无选择。


    老甫向电梯外迈出一步,还好,是坚实的地面。


    他回过头,看见樊一帆烂泥似的畏缩在电梯的角落里,想起她平时的飞扬跋扈,不由得又可怜她,又鄙夷她,退回电梯里,搀着她走了出来。随着电梯门“哐”地关上,楼道里最后一线光亮也被切断了。


    “开灯!开灯!”樊一帆叫了起来。


    老甫回过头,恶狠狠地嘘了一声,然后打开手电筒,光柱照在对面的墙上,像打开了一张昏黄的网,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用足趾扒着墙皮,背部的细鳞清晰得让人恶心。


    “往那边走……”这回,樊一帆放低了声音,指了指方向。


    老甫把手电筒拿在左手,右手伸进裤袋,打开了那把折刀,握紧刀柄的手掌汗津津的。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走得很轻,很慢。他把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努着劲儿去听有什么异样的声音,瞬间涌到头顶的血液涨得他颅骨生疼,但是除了樊一帆因紧张而加速的鼻息声,什么都听不到。


    突然,他感到耳根下面一凉,本能地把刀从裤兜里嗖地拔了出来,向手电筒照不到的侧面身子一通乱劈!但是劈中的只是空气,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袭过脖颈的不过是一阵风。


    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胸腔。但是,旋即,一种更大的恐怖感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这四壁都是水泥墙的楼道里,哪儿来的风?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道缝隙。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那道缝隙像是墙上裂开了一道口子,风就是从缝隙里面吹过来的。仔细一看,才能分辨出原来是一道向内打开的,但开得很窄的门。


    “这间?”老甫问,手电筒的光柱往房门上一扫。


    樊一帆躲在他后面,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对……咱们报警吧。”


    “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报警?谁搭理你啊!”老甫定了定神,对着门缝轻轻喊了两声,“杨薇,杨薇……”


    没人回应。呼唤声被缝隙吸走了。


    缝隙里面的黑暗,比楼道里更浓。


    老甫伸出指尖,顶在门板上,稍微一用力,“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一些,手电筒的光芒直直地照进屋内,照在一张暗绿色的人造革沙发上。那张沙发是如此阴森、低矮、平坦和空空荡荡,以至于老甫觉得,上面似乎应该躺着什么才对。


    这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念头,刚一在脑海中冒出,一股浓重的腥气就涌进了他的鼻腔,他的视网膜因恐惧的联想而变成了一片红色。


    “操!”老甫大吼一声,“哐”地一脚把房门踹开,冲了进去!


    手电筒的光芒像被咬住喉管的黄羊一般,在狭小的客厅里跳了两下,猛地停在了靠着墙坐在地上的一个物体上面。


    黑色的裙子、白色的大腿、赤裸的小臂……一起浸泡在暗红色的血泊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景象,仿佛那不是一具完整的尸身,而仅仅是沾满血污的一些断肢。杨薇的脑袋歪在消瘦的肩膀上,死鱼一样的眼睛圆睁着,眼白和瞳仁里还残余着一丝光芒,那光芒里充满着巨大的恐惧,仿佛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她的手中握着一把尖刀,刀刃上血迹斑斑。


    跟着进来的樊一帆只看了一眼,就蹲在地上,两手抱着脑袋,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喉管里发出“嗷嗷嗷”的号叫!不是哭泣,而是因为极度惊恐产生的一种本能反应。


    老甫也呆若木鸡,但他的目光没有投向杨薇的尸体,他看的是开着门的洗手间:里面,洗手池上挂着的那面镜子被打碎了,满地的玻璃碴子,像是一堆被敲碎的骨头,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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