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现场07

3个月前 作者: 呼延云
    7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再错下去!”


    黑暗中,陡然响起了一个冷峻而威严的声音。


    卡住刘思缈脖子的手顿时一松,刘思缈在脚尖踮到地面的一瞬,右肘狠狠往身后那人的前胸一撞,只听“哎哟”一声痛苦的闷哼,那人向后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刘思缈借机向前一跃,脱离了险境,来到发出呵斥的人身边,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声音嘶哑地问:“呼延云,你怎么来了?”


    “打你手机不通,我就和小郭通了电话,她说你肯定来这里了,我一路换车赶了过来,到县城已经很晚了,连出租车都不往狐领子乡走了,好不容易才租到了一匹马……”呼延云说,“你没事吧?”


    隔着半臂远,刘思缈也能感到他衣服上发出的寒气,知道他是刚刚才进的湖畔楼。黑暗中看不清形貌,只觉得他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心中不由得一暖。虽然因为林香茗的缘故,她恨透了这个人,但想想要不是他来得及时,自己险些命丧黄泉,又不由得暗自庆幸,嘴上依旧冷冰冰的:“没事?你要再晚来半步,我就没命了!”


    呼延云却不计较她口吻刻薄,望着楼道深处,那里的黑暗如松胶一般浓稠。


    “案子破了?”


    “破了。”刘思缈说。


    “知道谁是凶手了?”


    “知道了。”


    “另一起案子呢?”


    刘思缈不禁大吃一惊,呆呆地望着呼延云的方向,沉默良久才说:“也破了。”


    “知道谁是凶手了?”


    “……也知道了。”


    “两起案子,两个密室。”呼延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语中的!


    刘思缈心中更加讶异了,忍不住问:“你怎么洞察到的?”


    “一个推理。”呼延云说,“你呢?”


    “物证!”刘思缈斩钉截铁地说,“铁一般的物证说明了铁一般的事实!”


    呼延云点了点头:“说说看。”


    “第一个案子,是KTV包间六人——不对,五人命案,死者是李家良、蒙健一、焦艳、宫敬和佟大丽。这起命案的凶手是李家良。”


    “证据是什么?”


    “侦讯报告显示:楚天瑛询问蒙康一,健一公司的六个人为什么会来湖畔楼时,蒙康一说是李家良和佟大丽提出了一个五行阴阳镜的改良方案,往阴阳镜里注入‘额仁查干诺尔’的湖水,增加其保健功效。中国有96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佟大丽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小小的狐领子乡有这么一个湖?答案就在李家良的履历上,‘文革’后期他曾经在这里插队,所以这次行程的始作俑者必定是李家良无疑。此外,李家良虽然是倒卧在包间大门旁边,但我在门的110厘米高度找到了一个楔形的凹点,凹点里有血迹,联想到李家良的身高和腹腔受刀,所以,这个凹点应该是他站立、后背靠在门上时,被扎了一刀形成的。这个姿势不是逃跑,而是顶着门,不让任何人逃走——他从一开始就想和所有人同归于尽。”


    刘思缈停了一停,接着说:“当然,这些都只是间接证据,而最有力的直接证据则是一个遥控器。”


    “遥控器?”呼延云有点糊涂。


    “在西墙的一个双人沙发下面发现的,物证编号为17号。”刘思缈说,“由于呈粉碎状态,所以没有引起警方的重视,却引起了我的怀疑,那个遥控器的受力点太均匀了,受力也明显过大,是有意跺碎的。为什么要跺碎它?我将它完整地拼接起来之后,发现它与包间悬吊的电视机不是一个牌子,而且还很新,最关键的是,警方只在这个遥控器的外壳碎片上面提取到李家良一个人的指纹,这就更加奇怪了。KTV包间的点歌、唱歌,主要靠控制间里的电脑和操作平台,他一个人把持着电视遥控器做什么?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电视遥控器,只是做成电视遥控器的模样。为了防止有人误用,李家良才一直拿在手中,最后关头也不忘跺碎它,以蒙蔽警方——它实际遥控的,是我头顶上的那个杀人工具!”


    呼延云抬起头,看着吊顶,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杀人工具?”


    “次声波吹灰器。”刘思缈一字字地说,“锅炉用的燃料煤粉,含硫量普遍比较高,时间长了,粉尘颗粒积聚烧结,会形成焦渣积灰,使锅炉效能下降。次声波吹灰器就是将高强度的次声波,送入运行中的锅炉炉体内,通过声波能量的振动作用使积灰断裂、破碎……”


    呼延云很惊讶:“这种东西能杀人?”


    “能。”刘思缈说,“人的耳朵能听见频率范围20到20000赫兹以内的声音,20000赫兹以上的叫超声,20赫兹以下的叫次声。耳朵虽然听不见次声,但人体内脏的固有振动频率和次声频率十分相近,比如胸腹部内脏的固有频率在4到6赫兹。因此,一旦大功率次声波作用于人体,就会引起内脏的‘共振’,五脏六腑如同锅炉内的积灰一样断裂和破碎。尤其是心脏,最容易受到损害,引起心肌细胞发生凋亡,尸检结果往往是急性心梗。


    “1948年的马六甲海峡惨案,风暴与海浪摩擦产生了次声波,导致一艘荷兰商船的船员全部遇难;1968年的法国马赛惨案,一个次声波研究所因工作人员擅离岗位,次声波发射出来,导致附近农庄二十多人在几十秒内全部死亡;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中,美军用次声发生器发射次声波,几秒钟就使大批敌人丧失战斗力……军事医学科学院曾经在多个装有次声波锅炉吹灰器的火力发电厂做过环保评估,发现长期暴露在低强度次声环境中,工人会出现血管系统、呼吸系统、胃肠系统和中枢神经系统功能紊乱——李家良的履历显示,他在狐领子乡插队期间,曾经到附近的一家发电厂做工,那时的发电厂虽然不会安装次声波吹灰器,但我推想:他对这个领域的技术进展不会陌生,因此在策划杀人期间,他才想到了利用次声波吹灰器制造一个密室。”


    楼道深处,黑暗继续凝滞着,那个袭击者似乎也在倾听她的讲述。


    刘思缈接着说:“我不清楚李家良的杀人动机,但很明显,他绝不仅仅是要这几个人的性命,而是要彻底搞垮健一公司——一间门窗反锁的密室,所有人都死掉了,没有搏斗痕迹、没有凶器,室内只有一面五行阴阳镜,公众当然会怀疑是五行阴阳镜杀人,从此哪个还敢买健一公司的保健品?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见血封喉!


    “于是,李家良将次声波吹灰器加以缩小,改造成吊顶里的那个留声机形状的东西,喇叭对准KTV包间的方向,通过电机转速,让一个旋转阀门按照设定速率开通和关断气源的喷口,使喷出的气流呈间断的脉冲状态,形成次声波,利用吊顶的通道辐射到KTV包间……


    “看到蕾蓉的复检报告的时候,我就想到这一点了,心脏病突发,很少会内耳出血,如果有,一定是声音武器的攻击。噪音是不可能的,如果有震死人的噪音,狐领子乡绝对不会没人听见,所以无非是超声和次声,超声主要用于医疗,致死性强的还是次声。”刘思缈的声音有些颤抖,“本来我也难逃一死。次声的穿透力极强,别说穿透一层和二层的楼板间隔,就是钢筋水泥的军事堡垒也不在话下……那天我差点受辱,他们离开我的房间后,因为高烧未退,我还是昏睡过去,当吹灰器启动时,次声波将我也震醒了,给我造成了被‘湖水’淹没的幻觉,使我痛苦万状地逃离了湖畔楼——声音的本质就是一种机械波,所以我才在幻觉中,看到了湖水的波浪汹涌而来……不过,我之所以没有受到更大伤害,全都是因为这个。”


    说着,她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间挟着一个子弹头样的东西。


    “这是3M耳塞,睡觉时塞在耳朵里,可以降低29分贝的噪音,由于是聚氯乙烯泡沫塑料制成,还会大大增加次声的衰减量。”刘思缈的声音十分凄恻,“我猜这是李家良在动手前给昏睡中的我戴上的……也许他只带了一对耳塞,也许他本来想成为包间内的‘幸存者’,但他最终还是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我,他不想无辜的我受到伤害……”


    刘思缈有点说不下去了,轻轻地咳了两下。


    “这么说,李家良运用声学手段杀人,居然一次成功了。”呼延云感叹道。


    “不是的……”刘思缈的声音忽然沉重起来,“应该说他并没有完全成功,因此才出现了第二个案子和第二个密室。”


    楼道深处的黑暗轻轻颤抖了一下。


    “这里我要先插一句,初侦报告上说,警方赶到湖畔楼时,全楼黑漆漆的没有开灯,胡萝卜检查配电箱时发现总闸跳闸了,这是因为吹灰器的电流过大造成的——当然这也在李家良的策划之内,否则次声波长时间发送下去,不仅会造成接近湖畔楼的无辜者死伤,密室之谜很容易就会被警方破解。”刘思缈说,“次声波杀人是一个很有创意的手段,但在现实中并不多见——原因就在于次声波的‘剂量’不好控制,杀人效果与个体差异关系很大,十几秒的发射,可以杀死体质弱的人,但强壮的人可能只是休克、昏迷。所以,在次声波发送的短时间里,蒙健一、焦艳、宫敬和佟大丽猝死,另外两个人则发生了搏斗,蒙如虎想夺门而出,李家良挡住门不放他跑,挨了蒙如虎好几刀。当李家良后背贴着门倒下时,蒙如虎一定也被次声波震得昏死了过去——注意,是昏死,而不是真死。”


    刘思缈继续说:“包间门内侧的把手上的血指纹,经鉴定是蒙如虎的。警方认为,这说明蒙如虎杀死李家良后想夺门而逃,却被室内的‘第七个人’用烟灰缸砸中后脑勺死亡——姑不论这‘第七个人’用什么办法逃避次声波的伤害,从容地戴上手套拿起烟灰缸砸人,单说蒙如虎的死亡位置,就可以推翻这个结论:蒙如虎的尸体俯卧在包间中心位置的玻璃茶几边,他在门把手上留下的指纹沾有李家良的血,说明李家良当时已经没有力量阻止他了,他为什么还不尽快逃离?就算这时候他后脑勺挨了那致命的一击,他的尸体也应该是俯卧在李家良身边吧?怎么会倒退至少六七步,到茶几边才趴下?如果说他和‘第七个人’发生了搏斗,为什么在包间里没有发现相关的搏斗痕迹?所以我的结论是:蒙如虎昏死后醒来,拉开门把手,逃出了KTV包间!


    “于是出现了第二起案子,第二个密室……”刘思缈凝视着楼道深处的黑暗,“当我怀疑蒙如虎曾经逃出过包间的时候,有一点让我十分困惑,他为什么又回到包间并遭到杀害?杀死他之后,凶手又是怎样从内部反锁上门窗后逃离包间的呢?他为什么要设置这样一个密室?既然这不是推理小说,而是现实案件,那么一定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后来,呼延,郭小芬把你说的那句话用短信发给了我,让我醍醐灌顶。没错!凶手设置第二个密室的目的,和李家良设置第一个密室的目的,完全一样——让人认为那就是一个密室!公众认为那是密室,就会怀疑五行阴阳镜辐射杀人。警方认为那是密室,他们走格子也好、现场摄影也好、搜索物证也好,就基本上都是在包间内部进行,而不会对包间外面进行过多的勘查——因为在他们看来:所有的凶杀和死亡都是在包间内部发生的!


    “领悟到这一点后,我立刻沿着包间门外的这条楼道开始勘查,鲁米诺喷剂很快就告诉我,蒙如虎的被杀害地点,其实是在这个地方,接下来的问题是——凶手是谁?密室是怎样设置的?”刘思缈的双眼,放射出夜明珠般熠熠的光芒,“我突然意识到初侦报告中存在一个巨大的疑点,而这疑点正是整个案件的突破口,那就是解开密室之谜的钥匙,那明确指出了凶手是谁!呼延,我相信你也是发现了这个疑点,才洞察了整个案件的真相的。”


    呼延云平静地说:“我确实发现了一个疑点……不过,你先说说,看看咱俩发现的是否一样。”


    “案发后,为了确认受害者的遗物,警方对二楼的客房做过鉴识,每个人房间的门把手上,都有清晰完整的指纹和掌纹,都能和屋里的个人用品对应上。”刘思缈停顿了一下,对着楼道深处的黑暗厉声说,“我就不懂了,既然胡萝卜说他和陈少玲一起进了湖畔楼之后,找你找不到,后来你才出现,说你在二楼逐间打开客房查看——那么张大山,你当时光着手也好,戴着手套也好,为什么在二楼‘逐间打开客房查看’的时候,丝毫没有破坏门把手上的那些指纹?”


    楼道尽头,背靠着KTV包间门站立的张大山,身子顿时一顿。


    “其实你当时根本不在二楼,你就在包间里!”刘思缈说,“我推断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报警之后,你不放心李大嘴的安全,走进湖畔楼查看,在包间门口碰上了逃出来的蒙如虎,他被次声波震得神志失常,挥着刀冲向了你,当时你手里也许拎着个扳手什么的,照他脑袋就给了一下,将他打死在地上,楼道里的血液形态显示的就是这样的状况。当你发现包间里还有更多尸体的时候,你害怕了,怕警方认为这些人都是你杀的,于是逼迫陈少玲和你一起作假。你们迅速擦掉楼道的血迹,把蒙如虎的尸体搬进包间,放在玻璃茶几边。你戴上手套,用烟灰缸照他后脑勺又狠狠砸了几下,以掩盖基底伤。接下来,你把凶刀扔在李家良身边,让陈少玲将扳手扔进眼泪湖或别的什么地方,回到车里等着胡萝卜来。你自己将包间的大门反锁,躲藏在了靠西墙那张双人沙发的后面。”


    回想起那天夜里,陈少玲回到车里,坐在自己身边瑟瑟发抖的情形,刘思缈有些出神:“胡萝卜来了,陈少玲和他一起走进了湖畔楼,在打开包间大门的时候,她有意将手电筒的光直直地射向正前方的播放控制间,那里,已经被你们搬进去了一具尸体——宫敬的,目的就是让胡萝卜走进犯罪现场的第一眼,不会关注到周围情况。果然,胡萝卜马上走进控制间查看宫敬的死活,就在这时,你从双人沙发后面起身,迅速走出了包间,等到合适的时候,再从外面回到包间里来……”


    死一样的寂静,犹如被风暴淘干的湖底。


    很久,楼道里才响起张大山沉闷的声音:“我……我怕极了,我不想再坐牢,所以才威胁少玲——”


    “你在撒谎。”呼延云淡淡的一句话,打断了张大山。


    “张大山你在撒谎。”呼延云的声音有些伤感,他转过头对刘思缈说,“思缈,让我洞察了事件真相的那个疑点,和你的不一样。”


    “哦?”刘思缈一时语塞。


    “拿到湖畔楼案件资料之后,我仔细看了一遍,起初并没有看出什么蹊跷,倒是资料夹里的那张狐领子乡地图引起了我的兴趣。按照初侦报告上标示的方位,出事那天夜里,思缈你站的国道,往前不远就是草原旅店。而旅店老板杨聪(洋葱头)在接受楚天瑛审讯时说,为了等一个客人回来,当晚旅店门厅的灯一直开到十点半。狐领子乡派出所接到张大山的报警电话是十点十四分,我刚才来的路上还特地沿着国道往西走了走,更加确认:张大山,你和陈少玲那天晚上差点撞到思缈的时候,一定能看到草原旅店的灯光。”


    刘思缈听糊涂了:“呼延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既然如此,在接受警方问询时,张大山和陈少玲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告诉警方,发现你一身是血地站在国道上,陈少玲马上对张大山说‘湖畔楼肯定是出大事了’?”


    “啊!”刘思缈恍然大悟,“这么说,陈少玲早就知道案发地是湖畔楼——不是张大山挟持了她,而是她挟持了张大山!”


    “胡说!你们胡说!”张大山怒吼着扑了上来,宽阔的脸膛像沉积岩一样扭曲变形,“杀了蒙如虎的是我,逼少玲串通一起设置密室的也是我!你们不要诬陷好人!”


    突然间,他怔住了。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警车的鸣笛声。


    他靠在墙上,满眼的绝望。


    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是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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