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变身记
3个月前 作者: 鲁引弓
当一个人介意起自己在一间办公室里的处境、得失时,她会变得越来越不服气,她就有可能从“旁逸梅枝”变成职场先锋“杜拉拉”。
有一天早晨,我奔进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副主任汤丽娟拿着一把剪子和一把花,正站在办公桌前插花。
已经有好些时日了,这个女人似乎迷恋上了带着一把鲜花来上班。
她手拿剪刀,“扑簌簌”,剪下的枝叶落在桌面上。她说:我骑车过来,在大桥下看见有人在卖花,忍不住,就买了一把,装饰办公室啊。
她发现我在看她,就咯咯笑起来。她告诉我,按一天算下来,我们在办公室里待的时间比家里还长,所以,把办公室弄得漂亮点,要坐一天呢。
接着,我好像听到她心里正在说:人这一辈子在单位待的时间真是太长了,所以,我们一定要搞好关系,因为它决定我们的心情。
丁宁在那一头好像听见了汤丽娟心里的声音,他说:汤姐,这么讲来,我每天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你和老公还长哪……
如果是八年前,我会对她的话不屑一顾,而在今天,我只有感慨。
八年的时间快得仿佛一眨眼,我都已和他们厮守了八年!对此,我或许不该有太多抱怨。因为当你厌倦了别人的时候,没准别人也看烦了你的老脸。
所以,如果你没有离开的能力,就闭嘴提升你的耐力吧。当然,即使你有离开的能力,即使你如今在外面漂,也未必就活得比我们自在。
汤丽娟就评论过那些离开这幢楼的人,她说:别总觉得大世界小世界有多大区别。一个人一辈子混得好不好,不在于他在哪里,而在于他处理同周围几个人的关系的能力。处理好了,就全解决了。
就像不是所有的人都天生擅长打牌,我承认,对于办公室政治,我不是一个有悟性的人。在这幢楼里,我与他们厮守了八年才开始懂得了一些事理。而当一个人懂得事理的时候,他就开始了不爽,一点一滴,像液体一样悄然渗透,直至厌倦填满了心里。
而别人是怎么懂得事理的呢?
现在,我瞥见林娜坐在角落里撕碎了自己的工资单。
她的脸色带着怨气,似乎在对那些散在桌上的碎纸片说:去去去,就这几个钱。
她发现我在看她,就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一下。她好像在说:这个月奖金我又垫底了,我是做得少了,但问题是也没人布置给我做什么啊。
我对她笑笑。在虚空中,我似乎听到隔壁钟雷主任的声音在嗡嗡地响:你自己不是那么忙吗,我们怎么好意思来麻烦你啊?你不做没关系的,有的是人抢着做呢,门外想进这幢大楼的大学生都快挤破头了。你对这个部门心不在焉,那么我让你去游离好了!你游离啊。
美女林娜在整理自己的抽屉,我好像听见她对着抽屉在说话:我又入不了你们的眼,那么我只有移情外面了,要不我又能怎么样?我在这里转来转去,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只知道自己不顺你的眼……
这些声音在我耳边嗡嗡响,其中前因后果的难缠指数,估计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有得一拼,于是我对他们都深表理解。
林娜少下去的那些钱,都到了我的工资单上。
这个月我做得多了点,奖金就高上去了。钱多自然让我高兴,而她的不爽眼神则让我有些惶恐。
我被钟主任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对我说:这个月,你的奖金是最高的,这说明你最近做得不错。
他含笑的眼睛好像看到了我的心窝,我就知道他喊我过来不只是为了表扬。
果然,他告诉我虽然这个月我文案写得多,但只是量多,真正有创意、有分量的不多,对于我这个年纪,这不够。
他说得没错,我不住地点头。我很想像丁宁那样,坐下来和他好好唠唠嗑,但这不是我的强项。在他面前,我总是放松不下来,不知怎么回事。他这番敲边鼓,是为我好,我知道;他像办公室里的家长一样对我的动态了如指掌,是为了我好,我知道;他脸上总是习惯带着一丝不耐烦指正我,也是为了我好,这我也知道。我是想和他套点近乎,但看他犀利的眼神和劳碌的样子,我就有敬而远之的冲动,因为我不想让他烦心——这年头你让别人烦心,会觉得欠了他很多。
我从办公室出来,就趴在桌上开始写一篇有分量的稿子,写着写着,窗外的天都黑了,别人都回家去了。
丁宁茫然地从钟主任的办公室出来,他一屁股坐到电脑前,开始敲打起键盘来。我注意到,从今天下午起,他进出老大办公室已有数十个来回了。他的文章一定没有过关。
到晚上九点,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我走过丁宁的桌边,他抬头瞥了我一眼,一脸的焦灼。我问了一声,你快了吧?没想到他的眼泪突然就爆发了,他喃喃自语:我改不好了,改不好了……
我吓了一大跳。在惨白的日光灯下,他像个小孩一样对着我哭泣的模样,让我手足无措。他用一双大手擦着眼睛,让我想起我小时候背不出课文放学后被留校的情景。我连忙劝他:别急,别急。
我知道他是被急的,钟主任一遍遍地推翻他的文稿,让他改,钟主任今天耐心得很,在隔壁等着他过关,才会下班走人。
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我心里对他说:今天会过的,只是在过关之前,得让你改得趴下。
我骑着自行车回家,我像所有的俗人在晚风中想这个问题:是不是丁宁这两天哪里惹老大不快了?
周五部门开例会,钟雷主任对分工进行了一些调整。
钟主任说:从现在开始,我们部门将进入一个市场调研的攻关阶段。考虑到对各市场区块应该有一个日常的热线电话反馈网,我们决定专门布置一个同志做这项工作。
钟主任当场把这活派给了林娜,他说:这个工作很细碎,需要一心一意地接听各种市场意见。
我注意到林娜的脸色一瞬间变了。她坐在我们中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我好像听到她心里在抱怨:我从一个复旦毕业生变成了一个接热线的临时工。
我对美女林娜没有太多同情,因为她平时对工作确实不太经心。
我猜测她可能要辞职了,因为她在外面搞得挺活,好像很有路子的样子。
但林娜没有走。
现在她每天郁闷地守着热线电话和电脑,接听五花八门的意见,不能跑开,郁闷地非得熬到下班时间才能回家。
副主任汤丽娟在私下里议论林娜是不会走的,她说:她哪舍得放下这里的安稳、这里的便宜?她利用单位资源业余和人家七搭八搭搞搞可以,但如果真去外面折腾,她哪有这样的本事?她能干什么,搭搭那些花花男人可能还行……
汤丽娟的话往我耳朵里灌。我听见她又在念叨:人在一起干活是缘分,只有把办公室搞得像一个大家庭,氛围才会好,氛围好太重要了。
我想,奶奶个熊,不知道她有没有真在大家庭里待过,如果没有,那她有没有读过巴金的小说,她知不知道大家庭里的小辈可能是最郁闷的人?
大家庭里的小辈可能是最郁闷的,而大家庭的长辈肯定是劳心的。因为我常常听见钟主任在隔壁骂人。
我甚至听见他在这样斥责副主任汤丽娟、李瑞:老子这样辛辛苦苦地把你们拉扯栽培出来……
这隔壁的声音,几乎使我相信,在单位里谁骂你越凶就表明他对你越好,因为这说明他有恩于你并对你还有一些期待,所以才会这样骂你;而当没人骂你时,就说明你真的不值得理了。
接下来的一天下午,一个中年女人走进办公室,她说她找林娜。
林娜说:我不认识你啊。
那女人对着林娜尖叫起来:狐狸精!
接着,惊得目瞪口呆的我们就看见她俩的对骂。骂了半天,我们才慢慢明白,林娜被那个“小款爷”骗了,“小款爷”是有老婆的人。这不,老婆打上门来了。林娜也惊得目瞪口呆,她一边痛骂“小款爷”,一边应对那女人的粗话。林娜说:你给我出去,你再不走,我叫110了。林娜说:谁稀罕你的老公了,我把你的臭男人还给你!你好闭嘴了,你给我听着,回家好好看着他,省得他再出来骗人!你给我听着,你现在在这儿撒野逞什么能,我只要给你老公一个眼色,你连老婆都没得当!你给我走!
那个可怜的女人走了之后,林娜趴在桌上一个下午一声不吭。我们看着她不知所措,我们怎么劝啊?难道说“你傍错了人”?
副主任李瑞让我先陪林娜回家。林娜推辞了半天,说:别管我,你们烦不烦人啊,我不会想不通的……
但最后我还是送她回去。打车到了城北一个小区,里面是单身公寓。林娜在小区门口让我回去好了。我看着她恍惚的模样就说:那么我送到你楼下吧,好歹也算是知道整天在一个办公室里干活的同事住在哪,怎么在过日子。
她突然哭了起来。她倾泻的泪水弄得我十分尴尬,许多路人在看我们。我走也不是站着也不是,就指着一家面馆说:你还没吃饭呢,要不我请你吃碗面再回去吧。
在烟雾缭绕的面馆里,我们相对而坐,她一只手抓着一把餐巾纸,把它们撕成一小朵一小朵。她喃喃道:真不好意思,让你们看了笑话。
她说:真的,我可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母夜叉。男人都是这么骗人的,对不对?
她说:我最近倒了大霉了,办公室里的事已经够倒霉了,现在雪上加霜,你们一定在心里笑吧?
她说:我知道自己最近可能要不对了,星座最他妈的准啊,本月不利,难怪我最近动不动就想哭,你刚才的那句话就让我想哭。我每天在单位里进进出出,那些头儿有谁见了会多问一句:“小年轻,你住在哪,远不远啊,自己的房子还是租的?每个月那点工资够不够付租房啊?”
她说:你刚才这么一说,我就不知为什么想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动不动就想哭。
我赶紧劝她:别人问了怎么样?别人笑了怎么样?我可从来没觉得你是在意别人的人呀。再说日子还不是自己过,只有自己才知道好不好?别指望现在的头儿、同事和朋友来问这些,他们自己也都烦着呢,也可能他们还害怕别人问呢。比如,我就挺怕的。
她嘴角咧了一下,想笑的样子,但又说: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女人在乎这些感觉,特别是有时候觉得这日子没着落的时候,就觉得该有人来管我们。
你还没着落?我心里想,搞得不要太活络噢,活络得出位了,才有今天下午的情景剧。
我故意对她哈哈笑起来,想让她轻松一点。我说:万一他们真管我们了,我们不又觉得不自由了,回到计划经济了?
她给了我一个讥讽又含笑的眼风,平时她总是给丁宁、我以及林野们这样的眼风,显得她压根儿看不起我们。
按李瑞的授意,原本我得开导她的感情问题,但其实我知道开导她是白费劲,因为她心里比我更明白“现在是否有人管我们”这事儿。她太明白了,所以得找个“高富帅”的码头,所以就傍错了人。她现在唉声叹气,只是情绪问题。
林娜下意识地挑起了一根面,它长长地拖在碗里,她摇晃着它,最后把这一根面放下来,叹了一口气说自己从小就是劳碌命,要得到什么都不容易,不像同事陈芳菲。
林娜说:陈芳菲她爹是省财政厅的头头,她的事自然有人帮她张罗,而我,什么都要自己去搏的。
我在心里替她将这话往下说:所以心急了点,结果把自己搏进了一个坑。
谢谢你。她在租住的单身公寓楼下向我摆了摆手,说:我明白了,什么都得靠自己了,现在我得靠自己了。
她含意丰富地笑了一下,转身,仪态万方地上楼去了。她就是这样聪明精怪。因为我知道,她说这话其实是告诉我:你完成任务了,OK,谢谢啦,思想问题就算解决了吧,你回去吧。
但事实上,我又想错了。
这接下来的几天她的思想貌似真的起了变化,当然,或许不是从我们的角度,而是她自己的角度。
比如,许多人注意到林娜现在每天早上来得比副主任汤丽娟还早。她破天荒地搞卫生。她打扫好办公室之后,就泡一杯咖啡,吃早餐面包。
办公室里飘着咖啡的香味。我们进门的时候,都说:好香。
她端着咖啡杯靠在窗台上回过头来,对我们笑笑。她说:我现在每天不坐地铁,是走着来上班的,这是走路上班减肥法。其实,好多人是跑着上班的,他们把锻炼与上班结合在一起了,更绝。
我就在心里笑,呵,锻炼?如果你早上遇到飞奔的我,保不准我还会告诉你,这是把上班当作社会实践!
我在这么笑的时候,她走过我桌边,递给我一块面包,告诉我,是“红瑰”早上才出炉的。她接下来说的话有些文艺。她说每天早上“红瑰”门前的马路上全是面包的味道有时看着这街上脚步匆匆提着包去上班的人就感觉他们这一早起来全是为了面包而每天傍晚下班路过那家店时就想那些上班族是不是已经把面包装在包里带回了家……
谁都可以看出这阵子林娜的变化。有人说她被钟主任治趴下了。一个月奖金少,你可以无所谓,连着几个月,看你还无所谓不无所谓?!再说啦,“小款爷”飞了之后,现在是空窗期,得自己赚钱花。
有人说她学聪明了,如果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是明摆着的被打压目标,那么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甭管你有多少男友多少钱——她现在算是明白了。
屁。据说汤丽娟在背后说,她会装,下半年单位要实行末位淘汰制了,她明年还要评职称,她险着呢,所以她现在发急了。
不管女人彼此相视的眼神是否犀利,美女林娜的变化在钟主任眼里则是一个惊喜。
他认为她学乖了。因为她现在不仅每天守着热线电话决不跑开,还利用自己的关系为单位拉了几个项目回来,其中一个项目的款额近三百万元。
钟雷看在眼里,开始表扬她。她的气色在办公室里活了过来。三个月后,她就拿回了自己原先失去的项目领域,甚至还得到了一块新领地,张野原先负责的“中小企业”被划了一部分给她。
这屋子里的人,多半认为这合情合理,因为打一下总要揉两揉的,这也是树一个改变作风的小典型。
而“愤青”张野则不服气,因为他的项目被划走了一块。他说:女的比我们容易混,女的只要在男的面前趴下了,男的感觉就会很好,更何况还是美女趴下了。要是换了我们男的,你一旦得罪了他,你怎么趴下他都不会全信。
林娜在变化,转眼间都快变成杜拉拉了,办公室里的人从各自的角度去推测这身边突然出现的励志人物,多少有点可疑。
但他们不知道,其实这些天下班后林娜常拖着我谈人生问题。
虽然我知道这不太靠谱,但美女的力量你无法拒绝,更何况,伤心中的美女需要有倾吐的对象。自从那天把她送回家她对着我哭了一场后,我就变成了她的精神垃圾桶。她说啊说啊,我越来越发现,她的思想问题真的处于解决之中,因为当一个人介意起自己在一间办公室里的处境、得失时,她会变得不服气,越来越不服气。比如林娜,她说为什么陈芳菲奖金比她还高,陈芳菲才来了多久,“三本”生哪。当一个人越来越不服气的时候,她就有可能从“旁逸梅枝”林娜升华成职场先锋“杜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