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生者们

3个月前 作者: 陆春吾
    田宝珍避开人群,寻了处角落,靠墙倚着。


    她摸了摸兜里的电子烟,又张了眼不远处乱乱哄哄的孩子,怔了一两秒,终是松了手。


    昨晚忙了个通宵,今早一站起来就头昏脑涨,眼珠子涩得发紧,然而还是按照早就承诺好的,带孩子来了水族馆。此刻,夏令营的带队老师右手指着展示橱窗,正用“小蜜蜂”介绍着什么,一众小朋友围成个半圆,小小的、黑压压的脑袋凑到一起,贴着玻璃,哇哇地赞叹个不停。


    田宝珍在孩子堆里一眼拎到了自己的女儿,她顶着小黄帽,兴奋地蹦跳,衬衣下摆从短裙里挣了出来,蓬蓬的,像是鸭子的尾巴。女孩两手撑住玻璃,瞪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展柜里的鱼。


    有什么好惊讶的,昨儿个晚饭你不是刚吃的吗?


    宝珍在心中暗笑,同一条鱼,搁饭盆里叫鲅鱼,放进水族馆就叫蓝点马鲛。同一个玩意,地点一换,身价也全然不同。就跟人一样,明明都是同一种动物,却硬生生用各种名号和标签强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她眨眨眼,忍住了嘴边的呵欠,好在她今天化的眼线是防水的,不晕。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疲态,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掏出手机,上百条未读的消息,懒得去看,随意切换到其他软件,闲散地浏览起热点新闻,试图唤醒大脑。


    铺天盖地的全是明星营销,要么就是各式各样的情感故事,一半在炫耀,一半在哭诉。


    爱情这玩意她早就戒断了,那是比真金白银更稀有的奢侈品,可遇不可求,况且还不保值,今日相爱的,明日再见可说不准。唯有衣食无忧,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才能、才敢、才愿去酣畅淋漓毫无保留的爱,“追求生活”是他们的特权,而到了她这把年纪,“生”和“活”是要分开来理解的,到底是实际些,一心只想着发财,只求他人别给她添堵。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她只想坐在高高的金山上面,艳羡着他们纯洁无暇的爱。


    胡乱想着,眼睛扫到一条新闻,滑动屏幕的手指也跟着停了下来。


    隐姓埋名十余载,一朝梦碎现原形


    昨日,遵照最高人民法院下达的执行死刑命令,沙东省琴岛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罪犯徐庆利执行死刑,检察机关依法派员临场监督。至此,曾震惊岛城的木箱抛尸案尘埃落定。


    据知情人士透露,曹小军与徐庆利的个人恩怨只是冰山一角,本报记者顺藤摸瓜,走访当地群众,穿过迷离案情,步步逼近真相,揭开嗜血恶徒的堕落心路……


    徐庆利?


    这名字有几分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深埋已久的记忆开始嗡鸣,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她正欲急速往下看,却有谁拉了拉她的裙摆。低头,发现是女儿。


    “妈妈,我看不见,”小女孩踮着脚,指指远处,“抱我,看鱼,我要看大鱼。”


    宝珍抬头,这才发现原来水下表演已经开始,男女主演装扮一新,穿梭在斑斓游鱼与缤纷珊瑚之间。舞台前的阶梯上坐满了人,后面的便站着围观,不少孩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前后晃悠着,抻长了脑袋张望。


    田宝珍笑笑,收起手机,俯身抱起女儿,大步朝人群走去。


    因着包德盛的案子,与家乡众人断了联系,一路北上,独自来到这座名叫琴岛的海滨小城。一晃也十多年了,一路摸爬滚打,吃了许多苦,遭了不少罪,如今也算是扎下了根。


    后悔么,却是不后悔。毕竟是自己选的路,她是头脑清醒的,知道世上没有双全法,要么吃努力的苦,要么吃生活的苦,总得要二选一。


    她寻了个高处,定住脚,引逗着女儿去看那大鱼缸。女孩很快便被吸引,拍着巴掌,咯咯笑个不停。怀里的孩子,沉甸甸,暖烘烘的,宝珍凝视着女儿肉鼓鼓的侧脸,心底忽然柔软起来,就像是望见了童年的自己。


    她做到了,她凭着自己的努力,给女儿的人生争取到一个更好的起点。


    起码女儿能够读书,能够见世面,能够自由选择想走的路,在女儿未来有所求时,她懂得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而不是只剩下委身于他人这一条老路。她的女儿,还有一个自己做主的机会,这么一代一代的奋斗下去,一代一代的女儿们脖颈上的枷锁也终会挣开。女人不是月亮,从不需要凭借谁的光,这个道理她母亲不明白,但她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懂得。


    宝珍环紧了孩子,也转脸去看对面的表演。


    面前是巨大的落地鱼缸,据导游介绍说,这是亚洲最大的。她望着五彩的鱼群,心神也跟着摇曳不定,像是要哭的冲动。她已经很久没哭过了,情绪无意义是她近几年在生意场上学到的教训,眼泪只是她演戏的道具,却忘了怎样去真心实意的为了谁哭一场。


    此刻鱼缸里演的是《梁祝》,戏剧正进入高潮部分,男女主演手牵手向上奔去,象征着羽化成蝶,双宿双飞。对着面前这蔚蓝色的梦境,宝珍眼中升起水雾,仿佛又一次看见了十多年前的那轮蓝月。


    她再次看见了家乡环绕的群山,古老的茅屋,遥远的椰子树,她又蜕回了十几岁的少女,也是曾为谁碰触过真心,也曾有过脆弱莽撞的心动。


    她记得那晚月色朦胧,自己仰起脸,笑着追问对面的男子。


    “阿哥,你敢跟我去县城吗?”


    后来,她的阿哥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记不清了,像是隔着一层永不散去的浓雾,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甚至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只是隐约知道像是姓徐……


    罢了,不想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田宝珍吸吸鼻子,逼回了眼中的泪,甩甩脑后的发,勾出一个漂亮的笑来安慰自己。


    过去的,就让他们过去吧。


    童浩半蹲在墓碑前,一声不吭,缓缓向外掏着祭品。


    冷面,凉皮,炸串,馄饨。


    当他倒出煎饼果子的时候,旁边的高个青年实在忍不住了。


    “那个,童哥,人家都是摆什么烧鸡水果小点心,你上坟为什么要用煎饼果子?”


    童浩没搭话,轻轻将煎饼外面的塑料袋解开,小心放平,这才起身,好好打量起眼前这个男孩。黝黑,精瘦,成天呲着大白牙傻笑。警校刚毕业没多久,自称打小梦想就是进刑警队,如今分到他手下,队长让他帮忙带一带。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孟昭,您叫我小孟就行。”


    “孟朝?”童浩一愣,“你叫孟朝?”


    “对,我爸姓孟,昭是天理昭昭那个昭,”青年顺着童浩的视线瞥了眼墓碑,赶忙啃啃两声,清了清嗓子,“哦,不是这个朝,对不起,我爸没起好名字——”


    童浩点点头,面上没说话,心里却暗自想着不是也好,总不想你再落个他那样的结局。


    他蹲下身来,手扶墓碑,沉默了半晌,这才低声问身后的小孟。


    “你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么?”


    “这躺着的是不是你家亲戚?”


    童浩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斜了他一眼。


    “瞎说什么,这是咱刑警队以前的队长,特勇的一个人,在一次追捕中,为了保护群众,英勇——”多少年了,每次说到这个词,他还是会哽,“英勇牺牲了,来,你拜一拜吧,也算是前辈给你上上思想教育课。”


    孟昭双手合十,虔诚跪下,眼瞅着咣咣就要磕头,童浩忙一把拉住。


    “诶?倒也不用磕头,你拜一拜就行——”


    “不行,得磕!”


    孟昭挣开童浩,脑门子咣咣地往石板上撞。


    “队长英勇殉职,是英雄,没有他冲在前面,就没有我们眼下的安稳日子,这几个头他担得住。孟队长,您走好,在那边好好休息吧,这边有我们呢,但是吧,也别走太远,保佑我们出警顺利,要是破案遭遇瓶颈了,还麻烦您给托个梦——”


    童浩听着他的胡说八道,却是笑了,看着他一腔热血的莽撞,像是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又像是看见了刚毕业的孟朝,像是看到了一代又一代奔向岗位的“愣头青们”。


    他揩了把眼,在小孟后脑上狠拍了一巴掌。


    “行了,差不多得了,破案用的是脑子,不是大话,等你出现场不吐了再说吧。”


    说完,童浩起身朝前走去,青年拍拍膝上的灰,紧随其后。


    “童哥,咱回局里?”


    “嗯,不过先陪我去趟邮局,我汇笔钱,给个老熟人。”


    “谁呀?”


    “南洋省的一个老人家,你不认识,少打听。”


    “诶?怎么这么见外呢,你介绍介绍不就认识了?是不是你远方亲戚啊——”


    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交谈声也愈来愈远,慢慢听不清晰。一阵风拂过,树影摇曳,落在墓碑的照片上,孟朝笑着,眺望远方。


    不知何时,坟前供奉的煎饼果子少了一半,像是被什么吃了去,只留下一排新鲜的牙印。


    许是野物,许是别的。


    关于倪向东,关于我们


    此时此刻,我终于圆满了这个故事。


    感觉自己就像是老式的生日蜡烛,莲花形状,一点燃就会弹开,转着圈自动唱歌那种,只要电池不使完,或者只要不被人剪断电线,便会永远“祝你生日快乐”的无限循环下去。这可能就是我,只要故事没完成,就会永远不停地写下去,直到力竭。


    很多人问我,倪向东这个故事的原型到底是谁,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纯纯瞎掰的。大概是去年秋天吧,正在菜市场滑溜眼珠呢,忽然间,这个人物就涌现在面前的青椒上,我也寻思呢,这邪了吧唧的男人是谁啊?然后想着想着,就开始写这个故事了。


    其实也不想传授什么大道理,我不会,也不配。只是单纯的想呈现一种人生,写到徐庆利的部分,我也问过自己,这世间真的会有如此凄惨的人吗?然后过了一个多月,老天爷大概是回应了我的疑问,让我刷到一个纪录片。


    片中的男子三十多岁,瘦削孱弱,一直对着记者的镜头卑微的笑。


    他是个孤儿,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后来养父母总是打他,往死里打,受不住了,十多岁时候跑出去了,然后全国各地的流浪,没有身份证,只能打黑工,老板只管饭,从没给过一分工钱。他说他这辈子攒的最多的钱就是200元,有时候5天没有吃饭,就只能蹲在街边,不敢动,一动就会昏过去。


    他说他平时捡垃圾为生,但是捡垃圾也有底层的规矩,不小心捡到别人地盘了,会挨揍的。当时他被另一帮流浪汉打到颅骨骨折,没有钱去医院,硬生生躺着等死,后来躺了快一个月,还是活下来了。最难的时候,还碰见过黑煤窑的老板,那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问他要不要跟着去干活,他答应了,他说知道对方是黑煤窑的,去了可能会被打死,但是没有办法,如果不去,当晚就会冻死。


    片子的最后,记者问他,人生中可曾有什么快乐的回忆吗?


    他怯懦地躲避着镜头,笑着说没有。


    记者说你好好想想,一点都没有吗?


    他愣了愣,想了半天。


    “没有,这一生一点快乐都没有。”


    说这话时,仍然笑着。


    那一刻我忽然被戳中了,有时候我们的不懂,是因为我们幸运。因为命运没有选中我们开刀,我们不是普通人,是幸存者。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奇迹,每一日都是馈赠,我们口中百无聊赖的日子,也许真的是曹小军、吴细妹、徐庆利他们眼中遥不可及的明天,也是孟朝、老孙他们用命换来的安稳。


    如果说《一生悬命》这个故事非要传达点什么的话,那就是请保持善良,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我们总是会在自己的情节里遇见矛盾痛苦的事情,其实大家都一样,一样脆弱,一样坚强,一样的会因为一点小事崩溃,一样的也会因为他人的善意而感动,觉得人生值得。


    有时候这个世界会很荒谬,但总有解决之道,总会有办法的。


    可能我所有的小说主旨都是一个,那就是活下去,活下去总会有好事发生。人生是旷野而非轨道,请尽情撒欢,尽情奔跑,来都来了,玩尽兴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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