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夜奔

3个月前 作者: 陆春吾
    “我给你们两个地点,一个是哭岛上的船厂,一个是城西边的工地。我会带着他去其中的一处,至于是哪一处,由着你们去猜。”


    曹小军捏住手机,愤恨地磨着牙,胸口快速起伏。


    “一小时后,如果见不到人,我便动手。”


    吴细妹跳着脚要去抢电话,被他一胳膊挡下。


    “东子,我们的事情我们解决,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可电话那头的人,却并未理会他的质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至于谁去哪里,你们自个儿选,要是哪个碰上我了,那就是命,怨不得别人。当然,你俩大可以继续扮演夫妻同心,两人跑一个地方,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时间有限,要是赌错了,那就等着收尸吧。”


    “你等等——”


    “记住,一小时为限。倒计时,开始。”


    “喂——”


    电话挂断,空旷阴冷的水泥屋里,只剩下他的呼吸,她的抽泣。


    远处响起几声爆竹,那是无忧无虑的人们在提早庆祝新年的到来。


    曹小军扭头望向吴细妹,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根本不必开口。


    两人几乎是同时冲向楼梯,向下飞奔。


    楼道里回**着他们跌跌撞撞的脚步,层层扩散,似是追命的鼓点。


    哭岛是琴岛对岸的一处荒岛,上世纪九十年代,曾修建过一座大型造船厂,不过时移势迁,早已废弃。后来岛上陆续出过几起命案,众人便更加避之不及,如今山高树密,人烟凋零。


    而他提到的城西工地,他们也知道特指的哪一个。相传那块风水不好,施工过程中总是出人命,怎么也封不了顶,一连几次,项目就被搁置了下来,对外只宣称是资金出了点问题,可民间各种谣言疯传,成了声名狼藉的鬼楼。


    两处地点皆为不吉,一东一西,恰好都是40多分钟的路程,一个小时根本不够来回奔走。想必“东子”早已布好了局,他就是要让二人分头行动,他要让他们自己决定,谁生谁死。


    曹小军奔在前,吴细妹跟在后,也是疯魔一般地跑,然而脑子却一片混沌,心底无忧无喜,竟忆起许多不相干的来。


    她想起曹小军第一次煲的汤,居然把糖错当成盐巴撒进去,一整锅鸡汤甜的发腻。


    她想起去年生日,他和儿子一起送的名牌裙子,自己不舍得穿,整整齐齐的叠放在衣橱下面,连吊牌都没来得及剪。


    对了,厨房窗外还晒着准备过年吃的腊肠,这几日不在家,不知会不会被野猫叼了去。


    电费交了么?别再欠了钱,给冰箱给断了电。里面还冻着最后一块巧克力,天保一直闹着吃,早知道就提早给他了——


    点点滴滴的碎片径自翻涌上来,吴细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对生命还有这么多的贪恋与不舍。


    人真的好奇怪,只有在快要死的时候,才会思考起怎么活。


    来琴岛许多年,她和曹小军几乎不曾享受过什么,除了打工的地方,他们基本没去别处逛过。人人都说这座海滨小城风景如画,他们有那么多没去看过的美景,当时总想着日后会有时机,等天保病好,等再攒些钱,等天气暖和,等——


    她胡乱想着,就是不肯去面对眼前的现实。


    可容不得她再逃避,转眼间,二人已经跑到楼下的围栏,何去何从,现在必须做出个决断。


    “我去船厂,你去工地。”


    曹小军的脸隐在月色之下,只有一双眼,晶晶亮的。


    “我总感觉,东子一定在船厂躲着,我去跟他谈。”


    “咱俩一起去——”


    “不,”他摇头,“不敢赌,如果赌错了,我们会怨自己一辈子。”


    “好,那我去工地。”


    他点点头,转身就要走,吴细妹忽地攥住他的手,紧紧攥住,直攥的指节泛白。


    “小军——”


    她咬紧牙,直直望向他,眼里包着泪。


    她本想躲开他的眼,可心底又似乎是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端详的机会。


    不知为何,她觉得与这个男人共度的日日夜夜,都像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离别。


    然而离别真的到来时,所有的肝肠寸断又全一股脑的哽在了嘴边,能吐出来的,只有一句淡淡的话。


    “万要小心。”


    “你也是。”


    嘱咐完了,她仍舍不得松开,抖着声音,故作轻松。


    “咱还没约好呢,结束之后,在哪儿碰头?”


    曹小军回身望她,细瞧她握住自己的手,曾经柔软小巧的,如今皴裂粗糙。


    但她仍是他心中的那个女孩,一日都不曾变过。


    他永远记得那晚沸腾的夜市灯火,记得她孱弱瘦削的肩头,记得她染血的脸上,粉馥馥颤巍巍的笑。十几年风霜,二人历经了那么多苦楚,她在他心中却是如一的美好。


    她是他此生唯一的爱人,也是最重要的家人。


    她是他的命。


    “在轮渡好不好?”


    曹小军摩挲着吴细妹的手,硬撑出个笑来。


    “结束之后,我们带着天保,在轮渡碰头,然后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好好生活。我答应你,我们今后做好人。”


    他将她拉进怀里,听着她呜咽,轻轻抚着她的背。


    “都会好的,天保的病会好起来,我们也会有新的工作,挣很多很多钱,日子一天天富裕。


    “你不是喜欢花草么?那我们就去个暖和和的地方,一年四季有开不完的花,我答应你,等咱落脚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弄个大花园。


    “这些年你跟着我吃了太多苦头,等去了新家,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休息,只管养花弄草,只管吃吃喝喝,想买什么买什么,咱也当回阔太太——”


    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地念了许多许多,像是要将余生的话一次性全部讲完。


    她被他箍在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汗酸,蹭着他粗硬的胡茬,感受着他极力压抑的哭泣,听他给她描绘着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


    究竟是未来,还是来世?


    “小军——”


    她喊住他。


    可捧着他的脸,却又不知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细妹,有我在,你不会有事。”他低着头,“你和天保都不会有事,我保证。”


    他又变回了当年那个不敢看她的男孩,只是眼角平添了皱纹。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融化,化成两条蜿蜒曲折的河,涌动着此生所有的仓皇,所有的不堪。


    “我要你没事,曹小军,”她拂平他灰白的乱发,“我要你没事,答应我。”


    他看着她,只是笑,哭着笑,却没有作答。


    “答应我。”


    他抹了把脸,旋过身去,一步步走远。


    “别忘了,轮渡码头。”


    她在他背后喊。


    “曹小军,你说过,你永远不唬我的。这次也不许变卦,要回来,我们都要回来。”


    他立住脚,终是什么都没再说出口。只是背着身,又一次,冲她挥了挥手。


    似是再见,似是诀别。


    吴细妹愣在那,北风舔舐着腮边的泪。


    她看着曹小军脑后的发,在风中飞舞。


    他微弓着背,一瘸一拐,慢慢淡出她的视线,慢慢走进无边的暗夜。


    她抬头,空中孤零零地悬着轮毛边月。


    十多年前的那晚,也是这般月色澄明。荒山之中,她与曹小军手沾鲜血,合力埋葬了倪向东,犯下滔天罪孽。十多年后的今晚,倪向东回来索命,而他俩在同一轮明月的见证下,不得不奔向各自的赎罪之旅。


    呵,到底是遭了报应。


    有个声音在耳畔盘旋,挥之不去。那是个血红色的威胁,一个清醒的梦魇,一个不祥的预兆,可她不愿去理会,也不敢去面对。


    事到如今,她别无他选,只得硬下心肠,转过身大步向前,强逼着自己不要回头。


    月色之下,曾经相依为命的二人,到底是各奔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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