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偷
3个月前 作者: 易难
“有没有得到过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
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阴差阳错地得到了,便觉得是天上掉的馅饼,不仅吃得不安生,还时刻担心到了嘴边又飞了。任小名心里一直惴惴,总觉着念育才的机会不是靠自己争取来的,要加倍努力才行。
不过她想得轻巧,育才的魔鬼程度是远近闻名,周围所有的同学都比她聪明也比她努力。中午大家只有半个小时去食堂吃饭,连打饭都要按班级排队来,还没排到的班级就先在教室自习,晚上也只有半个小时从教学楼回宿舍洗漱,熄灯之后等查寝的老师走了大家就纷纷掏出藏在被窝里的节能灯继续学习。
“老师说了,高一高二就按高三的制度来,是为了让咱们提早适应高考冲刺的节奏。”
“我表姐就是从育才考上的清华,她说现在比她们那会儿宽松多了,起床时间都晚了十五分钟呢。”
“我家到学校开车程一个小时,但是周末回家太浪费时间了,我妈在校门口租了房子陪读。”
“我是过来借读的,就为了考北大,育才的清北率高,我在我们那边能考年级前五,在这儿连前五十都进不去。”
老师和同学的紧张阵势给了没见过世面的任小名一个下马威,她从小混到大,唯一稍微用功的时候就是中考前突然觉醒要考育才的时候,哪里见过这种氛围。原本她以为念了育才就已经一脚跨进了大学的门,现在看到周围同学每天吃着家长送来的定时定量的维生素鱼肝油脑白金严阵以待的拼命模样,她觉得既好笑又迷茫,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是不是一个错误。
她因为中考成绩不好,在普通班,柏庶在实验班,两个人从开学以来几乎说不上话,任小名也不好意思去她们班找她。好不容易有一天她因为不舒服没去吃午饭,这才在柏庶她们班门口堵到她吃饭回来,两个人趴在走廊窗台上匆匆地聊了几句。
“我也想像我们班同学那样,在校外租个房子。”柏庶说。“这样周末就可以不回家。”
“为什么啊?”任小名现在周末只能去她妈和袁叔叔的那个家,她一点都不想去,想回镇上的老房子,想去找何宇穹,但被她妈发现肯定要打她,正愁得百转千回。“我还羡慕你能回去呢。你要是周末回去,帮我给何宇穹带个话啊。”她说。同班有些同学开始偷偷带手机跟家里联系,但她没有钱买,也不想跟她妈要,跟何宇穹平时也没有什么办法联系。
柏庶勉强地点点头。任小名觉得柏庶看起来不太开心,以为自己麻烦到她了,就说,“没事,你要是不方便,不带也行。”
“下学期就要分文理了,你想好了吗?”柏庶问。
“啊?”任小名说,“我还没想呢。”她什么话题都跟不上,周围同学说的分文理啊,一模二模啊,大学专业啊,她听倒是听到了,总觉得遥远得很,根本没有落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你呢?”她问。
“我当然想学理。”柏庶说,“但是……他们都说学理竞争太激烈,我成绩不差,学文的人少,可能考好名次会容易些。何况……”她犹豫了片刻,说,“都说女生学文好一点吧。”
任小名也给不了她任何建议,毕竟自己文科理科都不好,自从中考考砸之后,她上高中以来物理就没及格过,实在也没有资格替柏庶这种实验班的学生操心,便顺口说,“你学什么都很好,将来不管你考上哪个大学,你家人都会很支持你的吧。你说要在校外租房子,他们也会同意的。”
柏庶没说话。任小名刚要再说几句羡慕她的话,看到她们班的同学吃完饭回来经过走廊,打量着柏庶,又打量她,露出既轻蔑又冷淡,任小名看不懂的神情。任小名觉得奇怪,转头看向柏庶,柏庶却像没有看见,低下头玩着手里的笔,不经意地说,“你刚才说要帮你带话,带什么?我周末回去告诉他。”
任小名想来想去,想说的话还挺多,就用了半个晚自习的时间,絮絮地写满了一张纸。不过大半都是废话,食堂的饭难吃吃不饱啊,物理又不及格啊,早上起太早一上午都犯困啊,天气越来越冷了宿舍被子不够厚啊,等等。随便折了几下,趁晚自习前塞给了柏庶。
在她自己班里没有初中同校的同学,即使有她也不熟,走到哪里她好像都是个不太合群的人,但还好她习惯了,并不觉得难堪,平时都还是一个人。反而是柏庶看起来不像是以前骄傲自信的样子了,任小名好几次在走廊或操场见到她,她都是一个人,要么拿本书看着,要么嘴里叨叨地在背什么东西,甚至有一次任小名远远叫她她都没听见,径直就走过去了。任小名有些讪讪,心想,果然以前以为能跟她做朋友都是自己想太多,实验班的学生是要考清华北大的,跟我们这些普通班的连话都不想说。想起自己还觉得当初如果考不上育才,跟柏庶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真是笑话,就算念了育才,不照样是两个世界的人。
下个周一,下晚自习的时候,任小名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柏庶突然跑到她们班来叫她,“你家人到学校来找你了,就在校门口。”
任小名吓了一跳,心想别是弟弟又出事了,就火急火燎往外冲。气喘吁吁地狂奔到门口,一下子愣住了。
校门是关着的,通常这个时间没有人出入,何宇穹隔着栏杆站在外面,笑嘻嘻地看着她。他应该是站得有点久了,深秋的天气,笑出来都有哈气,鼻尖也有点红。
任小名又惊又喜,刚想尖叫,一眼看到旁边门卫室里打盹的大爷,立刻给何宇穹做手势,两个人沿着围栏往旁边走了一段,避开了校门口容易被大爷看到的视野范围。
“你怎么来啦!”任小名小声说,从栏杆里伸出手揪他的衣袖,“你怎么来啦你怎么来啦你怎么来啦!”
何宇穹笑着让她揪,挠挠头,从书包里拿出一袋子零食,从栏杆缝隙塞给她,袋子有点大,差点卡住,他俩怕弄出声响,艰难弄了好半天才塞过来。她打开看,有巧克力牛肉干和饼干什么的。
“你……不是说食堂吃不饱吗,我也不敢给你带别的,怕被发现,这些你藏在外套里带回去,在宿舍慢慢吃。”他说。
“你怎么来的啊?等多久了?冷不冷啊?怎么回去?”任小名一边顺手拆了一个巧克力塞给他吃,一边问道。她知道坐车的话到市里要一个多小时,这么晚了他回去肯定没车了。
“没事,我怎么都回得去。”何宇穹笑笑。“我就是想过来看你一下。这都开学两个多月了,你也没联系。”他抓住栏杆,把脸卡在缝隙里可怜巴巴看着她,“什么破育才啊,跟坐牢一样。”
任小名噗嗤一笑。“你不知道育才的育是监狱的狱吗?我们都这么叫。可不就是在坐牢。”话音刚落,远处宿舍楼的铃响了,她说,“你看,这是第一遍铃。第二遍铃打了就该查寝了,到时要是没在,就完蛋了!我们就是他们看的犯人。我现在在这跟你说话都是违反校规的,连家长都不许在这个时间送东西。”
何宇穹连忙说,“那你快回去!”
任小名又舍不得,“你好不容易来,我又要走了。”她撅起嘴抬头看看栏杆,“这要是在咱们学校,我就翻出去了。管他校规不校规。”
何宇穹笑,“在咱们学校翻都不用翻,大摇大摆走出去都没人管你的。”
两个人笑了好一会儿。
“……我真的要回去了。”任小名说。“你下次不要来了,你来了,我也没办法跟你说话。”
“这不是说了嘛,说了好多呢。”何宇穹笑,“你现在是育才的学生了,学习这么紧。”他有些局促地搓搓手,“想来看看你,都像个小偷一样。”
“……那我收回刚才那句话。”任小名想了想,小声说,“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偷,记得告诉我哈。”
说完她抱着零食冲他挥挥手,然后往宿舍跑。打第二遍铃的时候,她已经和宿舍里其他人一样乖乖地洗漱好躺进被窝里等待查寝。
查寝老师走后,别人拿出节能灯开始学习的时候,任小名才窸窸窣窣地翻开零食袋子,发现在零食底下放着一个热水袋。
她蹑手蹑脚地下床,从自己的暖瓶里倒了热水进去,然后拧紧包在毛巾里。没过一会儿,冰冷的手脚渐渐暖了起来。她满足地缩进被窝,闭上了眼睛。
明明何宇穹只是突然出现,在黑黢黢的夜里隔着栏杆跟她说了五分钟的话,她连他胖了瘦了,头发长了短了都没看清楚,但她就是觉得,这偷来的五分钟,一下子治愈了她两个多月以来所有的不开心。
周末回去看她妈和她弟的时候,任小名试着问她妈,能不能拿家里的旧手机来用,她知道她妈刚刚淘汰了一个按键不太灵敏的旧手机,袁叔叔给买了新的。那个旧的,扔在抽屉里也是浪费,有几个键不好用也可以凑合用。
“你又想拿来联系你以前的同学?”她妈不留情面地问,“就那个,他妈在夜市摆摊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以前成天在楼下鬼鬼祟祟的,别以为我没看见。”
任小名不吭声,在餐桌旁边坐着给她弟削苹果。自从上次的事以来,所有可能有危险的东西她妈都不让她弟碰了。
“任小名我跟你说啊,辛辛苦苦让你念育才,不是白念的。你要是真有骨气,就给我好好念书,到时候你自己考不出去,别怪我没供你。”她妈一边迅速地收拾掉餐桌上的碗筷,一边面无表情地说,“但你要是给我扯那些有的没的闲事,你也别怪我揍你。”
任小名把苹果削成小块放在盘子里,还是没吭声。她本应该感到幸福,她妈和袁叔叔结婚之后,脾气收敛了很多,说话也不吼了,也爱笑了,还勤快了不少,她每周末从学校回来都能吃到她妈做的饭,估计平时也都是她妈做的。袁叔叔的家是他以前和前妻女儿一起住的房子,有一间现成的装成粉红色的少女房,他说任小名愿意住的话可以住,但她还是周末回来就睡客厅沙发,怎么说都不听,她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但哪里算是她自己的家呢?那个只能在窗台上写作业的家吗?她也不知道算不算。
“行啊。现在说点你不爱听的,就给我装聋。”她妈看她没反应,把盘子放在桌上的声音都更响了些。“我说话你听没听进去?”
任小名还是没答话。这不是她家,也不是她妈家,是袁叔叔家,连她一个小孩都懂的事,她妈才不会不懂。她妈不会在这里跟她像以前那样大打出手,连摔碎一个盘子都不会,也就只敢趁袁叔叔不在的时候冲她发一发无名火。
可能就跟她一样,她妈现在的生活,也是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吧,任小名在心里想,原来大人住在不属于自己的家里面,也会心虚。等到很久以后她也变成了大人,才明白心不心虚跟成没成年没有什么关系,也才明白哪里都可以被当成家,但哪里都不是真正的家,那都是后话了。不过那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以前那么怕挨打了,反而觉得她妈也挺可怜的,以前还可以砸家里物件打她泄愤,再婚之后,连这权利都没有了。
任小名长大后跟她妈不一样,她很珍惜自己的每一个物件,即使买得便宜,用得旧,也从来不舍得扔,除非丢了或者彻底坏掉,通常都会坚持用很久。因为每一个物件都是她自己赚的钱买来的,都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她可舍不得去摔去砸去祸害。
刘卓第一开始看不惯,他是很爱面子又讲究仪式感的人,东西用旧了要换新的,不好用也要换新的,来客人办party要换新的,新年要换新的,搬家也要换新的,总之要看到生活中每个角落都光鲜体面。任小名去美国读书的学校离他学校两个小时车程,申请的时候就考虑到想要离他近一点,两个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搬进了合租的房子。两手空空的任小名,自己精打细算地用一件件必需品填满生活,买什么都要做很久功课,买回来了就一定要用到寿终正寝才行,两个人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很是磨合了一段时间。
“这个咖啡壶还能用。你说那个新款,我查了,也没多出来什么新功能。”
“吸尘器你不要扔,我刚买了个替换头,明天就到了,换上就行。”
“T恤洗坏了。留着当睡衣穿吧。”
“杯盖拧不紧了。别带出门了,放在家里喝水吧。”
……
倒也不是要省钱。她为了方便来回学校,考到驾照的当天就跑去买了辆二手车,为了工作实习,买了配置最好的电脑和相机,为了陪刘卓第参加他们系里的晚宴,买了很贵的西装礼服和鞋子包包。
她只是习惯让每一件属于她的东西都能在生活里停留的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
后来两个人磨合得累了,就干脆各论各的,泾渭分明,刘卓第喜欢的东西他自己爱换新就换新,任小名用惯的东西她爱用多久就用多久,他们俩就像家里那张书桌一样划了楚河汉界,倒也过得和谐。她到现在还留着她买的第一台相机,重要的书籍几大箱辛辛苦苦花高价运回国也一本都不舍得处理掉,超市里30刀买的一个登山背包陪她翻过山下过海淋过雨雪滚过沙漠,还是好好地收在家里,偶尔出去旅行的时候带上它。
对自己的东西太了如指掌的结果,就是当她外出回来之后,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还是忍不住回想起那天刘卓第翻她备用手机的事。她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收纳盒检查。
她所有的硬盘和存储卡都分门别类地放在书柜的专属收纳盒里,塑封标签纸上写着日期备忘,清晰明了。标签是按年份和内容区分的,工作之后需要存储的图片和视频素材变多,硬盘也多了很多个,读书的时候资料还没那么多,大部分是课业资料和论文。她翻了一遍,就觉出刘卓第今天一定回来过,拿走了其中几个硬盘。
那时候她帮刘卓第把他的资料也细细分过类,让他想找的时候一下子就能找到。他博士读的是文化人类学方向,她虽然专业是教育,也对人类学很感兴趣,选修了几门课,两个人晚上回来经常互相分享书单探讨,那是他的第三学年,还有两门课程没修完,又要准备博士资格考试,压力很大,每天都焦虑得失眠,任小名担心他,就事无巨细地给他记录日程和备忘,提醒他每天有课,有会,约了朋友,约了导师等等。他睡不着,整宿整宿地熬夜,有天她半夜醒来,看到他还在电脑前发呆,就给他倒了杯热牛奶。走到他面前,她往他电脑屏幕上看了一眼,根本就没打开任何文档。
“不睡吗?”她把牛奶放在他面前,“盯着看,也看不出字来呀,还是去睡吧。”
他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电脑,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那门纪录片的课程,结课了吗?”
她一愣,“还没。”
“是什么时候结?论文ddl呢?”
“估计是月末吧。”
“你写完了吗?就你上周跟我说过的,写发展中国家教育资源共享模式分析的那篇。”
“……写完了,要不是你最近太忙,我还想让你帮我看看呢。”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救了的表情,“那太好了,你借我先用吧,我这门下周就要交了。”
“啊?”任小名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这怎么能借?不是还要做presentation的吗?”
“你不是还没做吗?你换题吧,我就跟老师说我换题了。反正你时间长,咱俩资料都是一起看的一起探讨的,很好换的。”他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求求你了宝贝,我真的没有精力写了,我那门社会调查的课,田野的资料还没整理完,真的没有时间了。”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拉住她的手苦苦哀求,“就这一次。等我熬过qualified考试,顺利开了题,我陪你去夏威夷玩,好不好?”
论文和夏威夷有什么因果关系,她那时候虽然还想不明白,但说不上是心软还是糊涂,就答应了他。结课之后,他还高兴地回来告诉她,“一场虚惊,做pre的时候老师突然问我一个数据来源,我根本就没注意,当场在你references里面查的,估计说错了,不过还好老师没在意就继续了,吓我一身汗。”
回想起来,所有的事都有迹可循。从那时起,他一次次地美其名曰“借用”,窃取了她勤奋苦读的成果,并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不就是一个稿子吗,都是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偷呢?
夫妻俩的事,怎么能算偷呢?
当然算偷。否则他不会心怀鬼胎地潜回家里拿走那几个硬盘。那些署着他名字的心血,几分是他的,几分不是他的,他心里清楚得很。
任小名起身拿了车钥匙出门,顺手给陈君航打电话。他接起来,她就说,“你们在哪呢?”
陈君航立刻奉承道,“你俩和好啦?刘老师今天有讲座,还没结束,你来接他吗?本来我还想叫他去吃宵夜的,你要是来接他,我就不当电灯泡了。”
“地址发给我。”任小名说。
刘卓第决定接受国内的教职之前,任小名刚刚申请了她心仪的学校和导师。她很想读人类学方向的博士,硕士期间选修了一些课,虽然不够,但还是花很多时间精力做了相关的背景研究写了申请的proposal,虽然那时她已经在旅游公司工作,薪水也不低,公司也可以帮她申请工作签证,但收到导师回复的邮件时,她还是开心到想跳起来,就跟已经收到录取了似的。导师在邮件里先跟她沟通了她感兴趣的课题,然后说欢迎她加入,祝她录取顺利。
“要是录取了,我可以选一学年回国做田野,”她忍不住兴奋的心情,开着车还在回家的路上,就忍不住打电话跟刘卓第分享喜悦。
“……不是还没收到offer嘛?”刘卓第在电话那头有些犹豫地说,“……你什么时候申请的?也没告诉我。”
“你在忙嘛,现在offer还没下来,我本来想等拿到了给你个惊喜的。”任小名说,“希望能拿到,这样我就不用担心工作签证了。”
刘卓第沉默了一会儿,只是说,“你回来再说吧。”
任小名兴奋的心情经过漫长的两个小时回家路之后,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一进门,她就了然地问他,“我没提前跟你说申请的事,你是不是不赞同我去读?”
刘卓第的聘用通知也是那天收到的,他那年毕业,在美国没找到教职,只有国内两所还不错的高校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待遇还不错。
“或许,如果你想留下,可以延期一年再毕业,再找找看?明年说不定就会有合适的offer了呢?”任小名斟酌着说。
“我们两个人都读博,谁来赚钱?”他问。
“……我可以继续工作啊,”任小名说,“等我入学前,我会找机会跟老板商量,他还挺器重我,本来最近想给我加薪的。应该会有办法。”
刘卓第沉默不语。良久,他说,“这样不行。”
“怎么不行?”任小名问。
刘卓第也不吭声。
她知道他们系今年毕业的另两位博士都找到了不错的教职,只有他还在踌躇,这个时候提出延毕,他面子上过不去,何况国内已经来了聘用通知。但她申到这个录取也是付出了辛苦的,她实在舍不得放弃。
“……你是我的女朋友,怎么能让你赚钱养活我?”他憋了好久憋出这么一句。
“……怎么不能?”任小名问。
虽然这个理由她也可以理解,但她心里清楚,这不是他的理由,他只是担心一旦延毕又错过了国内的聘用,明年再找不到合适的职位,他就真的要一年一年延毕下去了,他们系有一个博士学姐,他入学那年她延毕,今年他都毕业了,她中间结了婚生了两个娃,还在延毕。
正想着,他就说了,“你陪我回国,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你做田野也在国内嘛,不用着急找工作,我们……也可以先结婚生小孩。”
任小名想反驳,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得说,“我现在还没收到录取,等定下来再说吧。”
他们没吵架,但也心知肚明谁也没说服谁,谁也不愿意妥协,就那样僵持了许多天,但直到最后,任小名还是没等来她想要的录取,刘卓第那边也不能再拖了,就接受了国内学校的聘用。
刘卓第确实是个口才和文采都还不错的老师,在学校这几年他的课经常被选送为优秀课,每学年的最受欢迎讲师也必定有他,甚至有学生拍了他讲课的小片段放在网络平台上,光是高校网红教师的头衔就给他吸引了不少慕名而来的粉丝,后来他借此转型很成功,当然也不忘反哺学校,每次他的讲座都能爆满,要是赶上新书发行,签售会一场接着一场就跟明星见面会一样。
任小名赶到的时候讲座其实已经结束了,但刘卓第根本离不开讲台,身边围满了拿着书等着签名的学生,学校的保安在一旁维持秩序但收效甚微。
陈君航也没打扰他,站在一边帮着维持秩序,一个矮个子女生用力挤过来,试图让围等签名的同学排队,但她过于瘦小,不仅帮不上忙,还差点被人群挤出去。
“去年刘老师教过我,”她看到陈君航注意她,就小声解释道,“我们一个宿舍的人都很崇拜他。”
任小名远远站着,看着他面带微笑耐心地给人签名,身后的投屏画面还没关掉,上面是他的金句集锦。她盯着那些句子心里冒火,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把他一本本递到读者手里的书撕碎。
刘卓第在签名的间隙一抬头看见了她,脸色一变,三言两语就劝走了还等着签名的学生,迈下讲台向她走过来。陈君航原本在一边,顺着他视线看到了任小名,就顺势上前拦住了没要到签名的学生,不住地说着什么刘老师没时间了要先走了之类的话。
刘卓第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腕就往外走,离开了演讲厅,又沿着走廊往前走了好一段,直到完全看不见别人也听不见人声了,他才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你的助理陈先生以为咱俩和好了,我就来了啊。”任小名看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既好笑又可悲,“怎么,以前就需要我这位贤内助每次活动来撑场面,现在看见我来就跟见了鬼一样?”
“有什么话别在这说。”他警惕地往周围看了看,“有认识的同事和学生,影响不好。”
“你有同事和学生,你影响不好,我没有,就可以影响了吗?”任小名毫不退让地反问,“你是不是回过家里?为什么拿走我的硬盘?你心虚什么?谁那天说得坦坦荡荡的,你的就是我的?怎么,夫妻之间还需要做贼吗?”
“老婆,你别闹。”刘卓第拉着她往楼梯间走了几步,关上消防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一时冲动,又要打官司,又要干嘛的,万一闹大了,对咱们俩都不好。”
“对谁不好?对你还是对我?”任小名举了举手里的手机,“刘老师,你这些小手段真的太不符合你身份地位了。从偷手机到偷硬盘,你觉得有用吗?”
刘卓第眼看她越说越激动越大声,有些慌张地试图阻止,“我什么时候偷了?那是咱俩的家,我回不回去当然我自己说了算!谁知道你的什么硬盘?”
“你不承认?”任小名气从心生,“行。你觉得这样我就没有证据证明你从我这里偷什么了吗?你等着。”
“不是,老婆,你为什么就揪着以前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放呢?那都是读书时候的事了,都过去了,何必呢?”刘卓第有些气急,“你冷静一点行不行?较这个真有什么意义?我是你老公,你想让我身败名裂还是怎样?”
“我没有想让你身败名裂,我就想把我的名字要回来。”任小名说。
“你再闹下去就是想让我身败名裂!”
“你有什么名?你那些成果有多少是属于你自己的?有多少是你偷我的?”
“我偷你什么了?……”
“你没偷?你敢不敢当着你那些读者和学生的面发誓?你这样的人,凭什么为人师表?还情感导师,你就是骗子!”
“任小名,你血口喷人!这里是学校,你在这像个泼妇一样骂街,神经病吧?”
“你管我泼不泼妇?我骂错了吗?我神经病还是你神经病?”
“你一家子都是神经病!我告诉你,别想往我身上乱泼脏水,你会后悔的!”
……
两个人口无遮拦,都没有注意到半掩的消防门外,站着那个刚才帮忙维持秩序的瘦小女生。她举起手机,小心翼翼地录下了视频。
“哎,那同学,你干嘛呢?”
陈君航从走廊那头找过来,远远地喊了一嗓子,等刘卓第和任小名反应过来,推开消防门,就见陈君航走到面前,“刚才跑过去一个女生,”他说,“好像是你学生。”
刘卓第冷着脸,看都没再看任小名一眼,甩手就走了。陈君航本来要跟上,想了想,转过头来问她,“你们俩没和好?他没送你包啊?”
任小名很想把手里的包砸在他脸上,但还是忍住了。“包就不必了,”她说,“我会送他一张传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