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若是迟暮
3个月前 作者: 柏林石匠
论三三是怎样被性格不好的顾先生炸死的
三三:“为什么你亲林之校喜欢捂她的眼睛?”
顾魏:“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三三:“那是,我是谁啊!”
顾魏:“个人隐私为什么要告诉你?”
三三:“分享一下嘛。”
顾魏:“为什么要和你分享?”
三三:“朋友之间——”
顾魏:“你是我内人的朋友,是我朋友的内人,但不是我的朋友。”
三三:“……”
三三:“为什么当初接到短信那么久都没行动?”
顾魏:“我为什么要对你发的短信有反应?”
三三:“我是在给你们制造契机。”
顾魏:“出卖朋友是可耻的。”
三三:“不要过河拆桥!”
顾魏:“我根本就没用过你那座桥。”
三三:“!!!”
三三:“肖仲义以前都是什么样的?谈过什么样的女朋友?追过什么样的女孩子?”
顾魏:“我从不出卖朋友。”
三三:“……”
三三:“顾肖是不是有恋兄情节?”
顾魏:“他那属于正常的崇拜。”(顾先生你的自信心……)
三三:“拉倒吧,崇拜你还对你老婆态度那么差?”
顾魏:“因为他不想崇拜第二个人。”
我:“……”(我是该谢谢你夸我呢?还是谢谢你夸我呢?还是谢谢你夸我呢……)
三三:“你有没有想过,林之校结婚有点儿早?”
顾魏:“她心理年龄不小了。”
三三:“但是生理年龄小啊。”
顾魏:“你想说明什么?”
三三:“呃——没什么。”
三三:“对于林之校和她妈妈最近的矛盾你怎么看?”
顾魏:“还好吧,离婆媳伦理剧还有点儿距离。”
三三:“那你就这么听之任之?”
顾魏:“不然你让我跟我的岳母翻脸?”
三三:“林之校,我怎么觉得跟你老公聊天这么累啊!”
我:“他对人不对事……”
三三炸了:“林之校,你老公性格太差。”
我:“嗯,是有点儿。结婚之后有所加重。”
如果说婚前的顾先生是小说男主角,斯文、矜持、自带光环,那么结婚就是他被拉下神坛的标志……
又到了吃红枣的季节,顾魏对着家里各种包装、各种品种的枣子已经见怪不怪,偶尔还会加入我。
但是吃多了……
顾魏坐在书桌前和老肖视频,我趴在他旁边奋笔誊写考察报告,写着写着,“吧嗒”一声,一滴鼻血落到了我的报告纸上……
顾魏迅速伸出一只手捏住我的鼻子——
我迅速伸出手抽了两张抽纸——
顾魏腾出一只手伸向我准备接纸巾——
我干脆迅速地把纸巾盖在了报告纸上!
这张都要写完了我不想重写!
顾魏:“……”站起身来抽了两张纸捂住了我的鼻子,把我整个人给拎了起来,一路拎到洗手间。
我看着他白净的手指上染了血,突然大脑短路:顾先生的手常年沾满鲜血……
顾先生:“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
顾先生:“以后枣子少吃一点儿,吃多了上火。”
我:“……”
顾先生:“你压紧鼻翼不要松手,过会儿血就凝固了。”
我:“……”
顾先生慢条斯理地洗手,我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手……
顾先生:“Hey,backtotheearth.”
我:“……你的双手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
顾先生:“做手术要戴手套,你想什么呢?”
我:“啊……忘了。”
顾魏失笑,“唉”了一声,拉着我回书房。
我看着报告纸上那滴血渍,认命地抽了一张新的重写。
老肖在屏幕那头一脸要笑不笑的表情慢条斯理道:“见血啊,看不出你们在家都这——么激烈啊。”
两秒钟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兴奋的声音:“什么什么?什么激烈?怎么了怎么了?”
我偏过头就看到屏幕上三三凑近了的脸部特写……
顾魏把屏幕朝我这边拨了拨,我立刻把按着鼻子的爪子放下来。
三三:“怎么了?”
我立刻作无事状摇摇头。
两秒钟后,鼻血又出来了……
三三:“你们要不要这么激烈啊。”
我:“……”
顾魏无奈地捏住我的鼻子:“还没到时间。”
三三:“哟西!你们要不要这么长时间地激烈啊!”
我:“……”
医生娘最近正和医生爹闹矛盾,因为医生爹借钱给了一个不怎么靠谱的同事,两个人关系不算铁,数目不算大也不算小。
关于借钱,我一向认为数目不是最大的问题,关键是人得靠谱,比如说如果哪天老肖找我借钱,我是一定会欣然答应再趁机放放高利贷的。
医生爹多少是碍于情面,没和医生娘商量就答应了,借完了再告诉医生娘——就开始冷战了——至今已冷战四天。
爷爷下令:“你们俩适当地帮着劝劝。”
我和顾魏决定各个击破。
顾魏:“偶尔仗义相助帮个忙我是绝对理解的,但是这个数目确实是超过了普通同事的界限。”
医生爹沉默。
顾魏:“当然,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口回绝也不好,下回遇到类似的情况,就说家里内人管钱,不要怕被人说妻管严,老婆就是用来背黑锅的。”(顾先生你够了。)
顾魏:“您和xxx这么多年,关系一般,借这么多确实有点儿草率了。”
医生爹:“已经借了。”
顾魏:“所以我妈生气也是正常的。”
医生爹:“又不是不还了,至于那么大火吗?三天不跟我说话,我又不是犯了什么原则性错误。”
顾魏:“不是说您错了,助人为乐没什么错,主要是您那同事口碑不是太好。关于借钱这个事,女性本来就比男性要敏感,归根结底我妈还是怕您被坑了。”
医生爹:“每次你妈跟我冷战我就头疼。”
顾魏:“两口子闹矛盾没有谁对谁错,谁大度谁先低头,男同志嘛,就要有先低头的胸襟。”(顾神棍你真的够了。)
其实医生爹也知道自己错了,不过出于大家都懂的男性自尊心,不肯轻易认错,在我们以坚决不伤自尊心的聊天方式劝了半天后,顺着台阶就下了。
我们转而攻克另一座堡垒。
我带医生娘去复查,拆石膏。复查完,接了下班的顾魏一同回爷爷家。
我开车,他陪医生娘坐后排。
顾魏:“妈,还生我爸气呢?”
医生娘不说话。
顾魏:“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只是不好意思道歉。”
医生娘依旧不说话。
顾魏:“妈,您和我爸结婚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性格您也知道。他最怕人缠着他,而且又是一个院的,他就是心软。”
医生娘终于有反应了,看了顾魏一眼:“嗯,你们爷俩都心软。校校知道你去年借钱给×××(同事)×万吗?”
嗯?
什么情况?
我瞟了一眼后视镜——顾魏快速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医生娘:“妈……”
红灯,我停下车直直地盯着后视镜——顾魏!为什么这事我不知道!
顾魏估计没想到这事会被突然挑出来,看看医生娘再看看我,表情又尴尬又无辜。
算了,在外面要给他留面子,有账咱们回家算。
我:“妈,顾魏告诉我了。”
医生娘:“嗯?”
我:“我气得一天没搭理他。
医生娘:“啊……”
我:“又不是个送出去不会心疼的数,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顾魏:“……”
医生娘:“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了吧。”
我:“又不是不让你借,只是应该先告诉我一下。”
顾先生看了我一眼,目光复杂。
医生娘:“是啊,两个人商量一下啊再看看应不应该借。”
我不再作声,顾魏看看妈再看看我:“又不是乱花掉的……”
医生娘:“你还想乱花?!”
顾魏:“……”
我:“后来我想想,已经借出去了能怎么办?男同志都比较好面子,经不住捧也经不住损。”
医生娘赞同地撇了一下嘴角。
我:“我就当花钱给他买个教训。能还当然好,一个单位的也不怕逃债,要是到了答应的期限还拖拖拉拉,就当花笔冤枉钱买清了和这个人的情面,也让顾魏吃一堑长一智,知道话不能乱说钱不能乱借。”
到了爷爷家,顾魏扶医生娘下车,阿姨和医生爹过来帮忙,顾魏立刻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医生爹,站在原地看着我。
我路过他:“戳在这儿干吗?”
顾魏对我眨巴眨巴眼睛。
我:“晚上回家再算。”卖萌不管用。
爷爷对于医生爹、医生娘相携回家的情况很满意,虽然依旧话不多,但明显都有软化的迹象。
我去厨房洗手,顾魏像一条尾巴一样跟着,我看了他一眼,他默默地洗了手乖乖回客厅。
阿姨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凑过来跟我说:“老爷子最近吃饭不大好。”
我:“怎么了?”
阿姨:“什么荤的都不想吃,觉得嘴里腻,连鱼汤都觉得腻。医生看了,身体没什么问题。”
晚饭期间我留意了一下,爷爷虽然精神头不错,但是食量确实不大。医生娘劝了一下,他也只是喝了点儿荤汤,表示没食欲了。
晚饭后,我和阿姨商量了一下,决定——做荠菜丸子。
五花肉搅成细细的肉馅,荠菜切成碎末。我们商量了一下,又加了香菇、虾仁、豆腐、蛋清。
我:“我妈从小就跟我说,每顿饭,荤、素、豆、菇,一样不能缺,这下齐了。”
顾魏听到动静走了过来:“你们在做什么?”
阿姨:“给爷爷做荠菜丸子。”
顾魏:“要我帮忙吗?”
阿姨看了看我。
我眼观鼻,鼻观心,认真地捏丸子。
顾魏站到我旁边,默不作声也跟着捏。
阿姨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没说话。
五十个圆墩墩的丸子新鲜出锅,我挑了三个,又切了萝卜木耳做了碗汤端到爷爷面前:“尝尝这个味道怎么样,我们刚研发的新产品。”
爷爷笑道:“嗯,刚才我就闻着香了。这算是宵夜吗?”
大家集体看着爷爷慢慢喝汤——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在喝药。”
医生娘准备去洗漱,顾魏下意识地站起来准备扶她,我看了他一眼,他十分自然地转了个身,把医生爹给推了出去。
我想起陈聪的话:“顾魏两口子在干坏事的时候最有默契。”
爷爷喝完汤,顾魏拿碗回厨房。
客厅里只剩我和爷爷的时候——
“小北犯什么错误了?”
永远不要试图在人生经验丰富的老人家面前掩饰什么事情,他吃的饭比你吃的盐都多,根本藏不住的……
我:“和爸一样的错误。”
爷爷:“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都那么劝妈了,我还能把他怎么样……”
爷爷笑:“他盯着你看了一晚上。”
我:“因为他以为我要把他怎么样……”
晚上。
家。
顾魏:“我错了。”
我:“嗯。”
顾魏:“那时候你在国外……”
我:“嗯。”
顾魏:“以后我一定注意。”
我:“嗯。”
顾魏:“……”
我:“睡觉。”
顾魏往我身上一趴:“怎么他们冷战变成我们冷战了,这个还传染……”
我:“你见过谁两口子冷战老公还能趴老婆身上的?”
顾魏把我从头到脚全境覆盖,伸了个懒腰:“老婆我错了。”
这是什么认错态度……
我:“哪儿错了?”
顾魏:“下回我就说老婆不准借。”
我:“……”
顾魏立刻:“没有下回了。”
我:“也没让你矫枉过正,像肖仲义啊陈聪啊,是可以借的。”
顾魏:“嗯。”
我:“好了,我要睡觉了。”
顾魏:“嗯。”
我:“闪开。”
顾魏:“就这么睡吧。”
我:“……”
接到林老师的电话。
“我感冒了。”
“嗯,入秋昼夜温差大,换季的时候也是感冒高发期。”
“一直没好。”
“加强锻炼,勤加衣。”
“都好长时间了!”
“……”我停下笔,“有话直说。”
“你都一个月没回来了。”
“十一我们刚见过。”
“那不一样……”
“您想让我回去干什么?”
林老师欢欢喜喜道:“帮我翻译摘要啊,我论文写好了。”
我:“……这样不算作弊吗?”
林老师:“这怎么能叫作弊呢?我又没叫你帮我写论文。摘要它又不要俄文,我一把年纪查英文字典很痛苦的!”
我查英文字典也很痛苦啊……
我:“秘书呢?”
林老师立刻:“No,家丑不可外扬。”
“……”我看了一眼手边一大摞的东西,小心地提议:“要不——您发我邮箱我翻译好了再给您发回去?”
林老师:“你就不能顺便回来看看我吗?!现在不看望老人是违法的!”
“……”我翻了一下日程表,“周末我抽时间回去。”
林老师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为了空出周末的时间,我把工作带回了家。
对此,顾先生是很宽容的。他只要求我人在家,至于干什么——只要不违法就行……
我写报告,他坐在我旁边看书。
我一边写一边问:“今天L姐问我,我们家的电视是什么牌子的,她准备换电视。”
房间里一片静默。
我偏头看了一眼顾先生,发现他微微皱着眉头,作思考状,但嘴巴微张,双目放空,没有焦距……
我满意地点了一下头:“我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和你的反应差不多。”
顾先生平时看新闻都是用书房的投影或者用电脑,上次开电视还是看2014年春晚……
不对,2014年春晚他没看,他在跟我打电话……
顾先生慢悠悠地晃到客厅转了一圈再晃回来:“是××牌的。”
我:“哦,那我也不方便推荐她,我们家电视使用频率过低,没法发表使用感受。”
顾先生:“……”
这次随意的对话不知道哪里触到了顾魏的机关,他接下来的时间突然不好好看书了,一会儿凑过来看看我的进度,一会儿凑过来评价一下我的字,一会儿问我要不要喝水,一会儿问我吃不吃水果。
我:“你怎么这么——波动?”突然找不到形容词。
顾魏:“你这么赶干吗?”
我:“周六要匀出时间回一趟Y市。”
而这个周六、周日顾魏都要值班,所以他立刻:“我们又要分隔两地了?”
我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书:“你看的是什么?不会是琼瑶小说吧?”
顾魏:“……”
周四晚。
晚饭后,顾魏一个人坐在书房看书,我看着他的侧影突然觉得顾先生有点儿可怜,于是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厚实柔软的床品默默更换。
换到一半,顾魏进来,目光在我和被子之间转了一圈:“你每次出门都要换床单被套,哪套厚挑哪套。”
我自己都没发现……
顾魏:“陪我焐一晚上,之后就我孤家寡人了。我已经总结出规律了。”
我:“你已经成精了……”
如果永远永不来
周五晚上,我刚到家,手机突然响。
印玺:“校校,侯奶奶快不行了。”
我的脑子突然空了一下。
“下午从医院接回来的。她要求把所有仪器都撤了。估计最多也就是明天的事了。”印玺的鼻音重起来,“我和金石现在就在这边,她一会儿醒一会儿醒。你能回来看一眼就回来看一眼吧。”
电话被挂断,整个书房突然没了声音。
我走了两分钟的神,缓过劲来,一边换衣服,一边给三三打电话。
顾魏沉默地看着我把笔记本和资料一样样塞进包里,递过车钥匙。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没退休,娘亲只有三个月的产假,而那个时候,月嫂行业远没有现在发达,于是我三个月大的时候,就被抱到了侯奶奶家。
“侯姨,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只是小可怜哟,才这么点儿大。”
那时候猴子四岁不到,每天,侯奶奶把他送去幼儿园,剩下的时间就抱着我,做家务、买菜、睡觉、哼一些老得已经没有歌词的催眠歌……我是在她的臂弯里长大的。
我三岁前的所有第一次,基本都在侯奶奶的眼皮底下发生。
生第一次病、长第一颗牙、说第一句话、走第一次步、摔第一个跟头、挨第一次训、训完第一次哭、哭完自己打了个嗝把自己吓蒙……
我和印玺两个人,从小就会把麻烦翻倍,要哭一起哭,要闹一起闹,要调皮捣蛋一起调皮捣蛋,后来再加入三三,几乎每次都能让侯奶奶无可奈何:“你们乖一点儿啊,乖一点儿啊,我头要疼了,再不乖我就要打屁股了。”
我们对她一直又敬又怕,但丝毫不影响我们对她的爱,那是一种暖和的、像老棉被一样熨帖的爱,可以在里面肆意打滚玩耍,天塌了也不管。
一直到两岁,我和三三才被扭送去托儿所。
侯奶奶会时不时去托儿所,站在教室门外悄悄看我们。放学后,她一手牵着三个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念叨,要听老师的话,不可以和别的小朋友打架,水果点心不能浪费……
“你们那会儿太让人操心了,校校像根豆芽一样,不长个子不长肉,珊珊像颗蚕豆一样,乱冲乱撞,印玺的脾气倔得像块石头一样。我就操心你们在里面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万一打架了怎么办,你们仨肯定打群架……”
她总是这么唠唠叨叨、唠唠叨叨,唠叨大了猴子,唠叨大了印大哥,唠叨大了印玺,唠叨大了三三和我,她自己也渐渐老去。
“哎哟,抱不动了抱不动了,老了老了。”
我们上小学后去看她,她已经抱不动任何一个背书包的孩子了。她的脊椎已经被几十年的操心给压弯了。
后来,我逐渐知道了许多关于她的故事。比如她的老来子在动乱中夭折,比如她被下放到内蒙古的过程中失去了唯一的女儿,比如她对院里的孩子们无私的爱,都是源于曾经的那些失去。
后来,我们求学,长大,一个个离开她的身边,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去看她。
她那时候已经坐在轮椅上,只能张开胳膊拥抱每一个孩子。
即便如此,她每年过年都坚持下厨包饺子,都没有落掉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分量。
我们去探望她的时候,她依旧会念叨:“好好学习,好好做人,不要浮躁。”
再后来,她经历了每一个老人都会经历的人生,丧偶、病痛、一场接一场的手术。
我带顾魏第一次回去看她的时候,她一年中已经有过半的时间在医院。
她满意地看着顾魏:“好,好,你我是一直放心的,珊珊呢?那个糊涂蛋,你叫她看人一定要仔细……”
她总是这样,操心完这个操心那个,我们也早已习惯了她这样唠唠叨叨,直到她戴上呼吸机,只能拉着我们的手发出一些语义不明的声响。
我和三三的婚礼,她都没能参加,躺在病**看猴子带回去的录像,看到迷迷糊糊地睡着,又迷迷糊糊地醒来继续看。
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她随时会离开的准备,但是真的到来的时候,都控制不了伤心。
她曾开玩笑说,她不是“英雄的母亲”,却是“英雄的奶奶”,带出来的都是好苗子。如今,她在**沉睡,摘去了所有的仪器,只剩她自己。
我赶到侯奶奶家的时候,客厅里坐满了人,没人说话。
我慢慢地走进卧室,她静静地躺在**。
我钉在门口,直到她动了动眼皮,才呼出一口气来。
猴子凑在她耳边:“奶奶,校校来了。”
她毫无反应。
猴子:“奶奶,校校来了。”
一直到第三遍,她的眼睛才稍稍睁开,嘴里含混地发出一点儿声音。
我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已经没有反握我的力气了。
过了一刻钟,猴子轻声道:“睡着了。”
客厅里依旧沉闷,大家来来往往,偶尔压低嗓音说话。
我坐在客厅的角落,腿上摊着一本书,但根本看不进去。
顾魏打电话过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在看书。”
顾魏:“看什么书?”
我有点儿走神,愣了一下,低头翻封面:“看——我的笔记。”
顾魏没说什么,轻轻地“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我盯着空气走神。
不知道走神了多久,余光扫到猴子从卧室出来。
我盯着他,他垂下眼睛,随即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钟显示的时间。
整个客厅蓦地静默下来。
我的大脑像被泼了一桶白油漆。
我放下笔记,下意识地往卧室走,侯家的亲眷们比我更快地鱼贯而进。
我站在卧室门口。
**的老人安静地躺着,几乎和几个小时前一样。女人们沉默而迅速地为她更换衣服。
我握着自己的手,蓦然意识到,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我都没有来得及和她说一声告别。
我觉得嗓子眼噎得生疼,努力把眼睛睁大,可是眼泪还是憋不回去。
猴子握了一下我的胳膊:“你别哭。”
卧室**的女人们终于有一个绷不住,低低地呜咽起来,接着一个,两个,三个,最后成了小小的一片。
猴子:“走得挺安详的。你们一哭,她又走得不踏实了。”
我抬手抹抹脸颊。
猴子:“回去休息吧。”
我摇摇头。
金石走过来:“吊唁期间事情多,不能出错,明天好多事要你忙,现在先回去休息吧。”
我看着**的女人们迅速地为她换好衣服,净脸梳发,慢慢散开。我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还没完全退去温度。
在哭出来之前,我转身离开。
秋天的凌晨,冷得呼吸已经能看见雾气。
我坐在楼前的长椅上,把发热发胀的头脑与眼睛用风浸凉。
回到家,我直接进了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出来的时候,娘亲裹着浴袍站在门口。
我沉默地绕过她,回到卧室,裹着浴袍直接躺进了被子,几乎一秒钟都没要,就睡了过去。
三个小时后醒来,头发上的毛巾已经被拆开,头发也干了。
我动了一下胳膊,碰到了靠坐在床头的林老师。
他打开夜灯:“怎么头发不擦就睡呢?要感冒的。”
“侯奶奶走了。”
“我知道。”
我迅速地拥抱了他一下,滑下床去换衣服。
早上五点,夜色还很浓。
我再度踏入侯家客厅,已经有了檀木燃香的味道。
我递过花环和挽联,从猴子手里接过一束燃香。
祭拜过老人,我坐到角落,慢慢折纸莲花,一直到印玺坐到我身边,把头靠在我肩上,眼泪落在我的衬衫上。
天亮后不久,我下楼,左肩由湿热变得冰冷。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三三口喘着气朝我跑来,顿在我面前。
我摇了摇头:“上去吧。”
我听着她消失的脚步声,抬手盖了盖眼睛。
肖仲义停好车随后赶到,站在我面前:“林之校?”
我:“我没事。”
两天的时间里,我看着数不清的吊唁者从面前经过。唯一不变的就是**的老人和一旁灯焰摇曳的长明灯。衬衫左肩填满了印玺和三三的眼泪,一路凉到心里。
追悼会那天,早早地到了殡仪馆。
偌大的追悼堂里,侯奶奶静静地躺在花丛中,四周是铺天盖地的花圈,一片静谧。
印玺过来拉了拉我的手:“去门口接一下人。”
我以为是前来参加追悼会的人,走到门口,远远看见顾魏从车上下来,一身黑色西装,手里拿着一只松柏花环。
他走到我面前,叫了一声“林之校”。
我看着他,绷了两天的神经松掉了,抱着他的腰,眼泪开闸一样往外流。
顾魏揽着我走到角落,我脸往他胸口一埋,索性哭出声来,眼泪鼻涕和哭声全都闷进了他的衬衫里。
追悼会后,我们一起看着侯奶奶被推进火化仓。
仓门关上的时候,猴子捂着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