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侍卫之死

3个月前 作者: 伊人睽睽
    宜安公主又回到了那个梦里。


    在那个寒冷的黑白世界,她看到南明王府起白幡,唱葬歌,哀痛得像是他们真的有多伤感她的离去般。


    已经成为鬼魂的公主站在灵堂,侧头看着来往哭丧的人,看着跪在最前方的陈昭。他面容憔悴,红丝布眼,倘若不是她一直知道他恨自己,只眼前种种,定以为他有多爱自己。


    他要杀她,喂她喝毒药。他想她死是应该的,正如她也一直盼着他死。但现在她死了,他还要装模作样地哭丧,公主觉得可笑之余,也有伤感之心。


    她嫁与他,是因很喜爱他。那时爹娘都不愿她远嫁他乡,可她偏偏愿意。只是可惜,她爱的人啊,并不喜爱她,甚至怨她。


    因为她,他不能迎娶心爱的表妹;因为她,他的爱人只能委曲求全,入府为妾;更因为她,他心爱的女子差点死去。


    他恨不得她死。


    正如她希望他死了才好。


    那样,她就不用忍受新婚不久、乍然得知他在外有染时的悲痛,她不用日日夜夜被人用异样目光怜悯,她的孩子也不会流掉……她折磨南明王府的人,折磨那个狐貍精,折磨她的夫君。


    她不好过,便要所有人陪着她一起难过。她的孩儿死了,她便要他们南明王府断子绝孙!


    现在想想,那时候,她已经算是半疯了吧。她疯狂地报复所有人,疯狂地给所有人身上心头扎刺。于是他们又报复回来,让她更痛。


    这便是因果报应吧。


    公主闭目,将泪水忍下,飘离出灵堂。她不想再想了,每想一次,心就痛一次。


    可惜啊,她死在陈昭之前。她或许都不能见到他受报应的一天,真是可惜。


    少年时,她曾想,这世上,是否有谁真心将她放在心中,爱她所爱,恨她所恨?可现在,她已不想了——她的夫君都做不到。


    ☆☆☆


    “不好了!白姨娘流产了!”


    公主才在灵堂外站了多久,就见到神色惶惶的下人们来给陈昭报信。


    宜安公主把下人们的传话听得一清二楚,先是极度惊愕,然后便是大喜过望。她死之前,给那个狐貍精下的药被发现,那时候她万分失望,以为狐貍精到底福大命大。没想到啊,流产了!


    哈哈!


    公主飞快地飘向那个狐貍精的院子,她要恭喜一声啊。一想到陈昭会因此伤心,她就觉得真是开心,连死亡带来的阴郁都减少几分。


    他也终有失去孩儿的时候!他也终有体验这剜骨割肉之感的时候!


    但是她看到了什么?


    一个黑影飞快地从狐貍精的屋子里掠出,混入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下人里。定睛看去,是一侍卫模样的青年男子,低着眉目,任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惊讶让公主都忘了去看那个狐貍精。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秦景。


    他曾是南明世子陈昭的影卫之一,后来陈昭让他来监视自己,被自己发现后,她将秦景从陈昭手中要了来,做自己的贴身侍卫。


    那不是因为她被秦景的武功折服,仅仅是公主知道,陈昭总要监视自己。


    她不得不把秦景要到身边,与其被暗中监视,不如正大光明些,也给陈昭挑挑刺。


    很可笑,五年婚姻,陪她时间最长的,不是她的夫君,而是秦景。夏长冬短,秋收春实,雨夜枕凉,飞雪饮罢,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只剩秦景。


    没人喜欢自己被监视。


    公主羞辱过这个侍卫,设圈套害过这个侍卫,打过他,骂过他。她把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发泄到这个侍卫身上。


    她恨他,一如恨陈昭。但她也有和他关系缓和的时候——陈昭和别的女人剪不断,她就和秦景睡在一起报复陈昭。


    关系最好的时候,秦景曾问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公主望着窗外寒冬,对他说,“每次见到你,我就想到陈昭加诸我身的痛苦。若是能够,我真愿永不见你。”


    她并不知道秦景是如何想的,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折磨陈昭和那个狐貍精成为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秦景是谁,她不在乎。


    现在,秦景出现在了狐貍精这里。还有,狐貍精流产了……


    “世、世子,白姨娘去了。”大夫打着颤的话语响起,恐世子惩罚自己。


    陈昭面色苍白,身子晃了一晃,猛地推开众人,疾步走向屋中。过了很长时间,屋中传来断续的哭声。


    公主的眼睛一直盯着秦景,她甚至飘到秦景面前,专注看他。为什么她死了,他不去灵堂,却到狐貍精这里?为什么他从屋中出来,狐貍精就流产了,接着就逝了?


    可惜秦景的表情太淡,听到狐貍精死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在一团混乱中,悄然离开了这里。


    公主侧目,看着他远远离去。他曾是影卫,是黑夜中的剑,他来去无声,若是愿意,没有任何人察觉他的去留。


    现在,他沉默地离开这里,明明身形笔直,她却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寥落和难过。


    他一个小小侍卫,在整个南明王府如同一粒沙子般不起眼,他又难过什么呢?


    当夜,公主在灵前树下,听着宝铎含风,叮咚摇晃。突看到黑压压的府上明火一簇簇亮起,人潮聚起,乱糟糟的。


    他们说,秦景背叛了王府,趁夜杀害了世子陈昭,并偷走了南明世子妃的骨灰,往北边逃去了。


    南明王且惊且怒,命王府侍卫一起出动,捉拿秦景。


    公主看着他们忙活,大脑像是生锈了般迟钝,想了许久。


    陈昭死了?


    被秦景杀死了?


    然后秦景逃了?


    自己一心恨不得死的人,被服侍了自己几年的人杀掉了。公主站在灵堂前,打个哆嗦。那一刻,她甚至不想去证实一下陈昭的亡故,觉得又累又冷。


    宜安公主立在寒夜中,看着整个王府忙碌,习惯道,“我觉得有些冷。”她等着有人为她披上披风,递来一杯热茶。


    可是没有。


    她有些疑惑地看向身后,那里空荡荡的,没有随叫随到的青年。


    那个青年哪去了?


    他为她杀掉了陈昭,逃离了王府。


    公主怔一怔,想起无数个寒夜,她和秦景看着王府中的闹腾。长夜无边,昼短苦长。眼泪,倏地滚落。


    “秦景呀……”已经死去的公主抱住双肩,轻声,“这里真的好冷。”


    ☆☆☆


    陈昭死后,梦里的公主跟着秦景,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他曾无数次看她所看,听她所听。终有一日,她也能看他所看,听他所听。


    大雪漫天,秦景走在去邺京的山路上。他大约是要将公主的骨灰送回故土,这一路,他被南明王府的人追杀。东躲西藏,负伤累累,心疲力尽。杀他的,是曾经与他一同做侍卫的同伴们。


    一个个人影、一道道剑光,太阳亮的晃眼,世界旋转。


    秦景持剑相抗,雪和血飞在他周围,溅在他面上。靛衣的青年,圣白的雪花,鲜红的血光,这一切悲壮又惨烈,像末途穷歌。


    公主眼睁睁看着青年慢慢倒下,那漆黑的眼眸,失血的面容。她伸手,却从他周身穿过,她游离在世界之外。


    剑光停留在秦景脖颈处,昔日的同伴愤声问,“你为何背叛王府?”


    是呀,为何?


    秦景先是杀了狐貍精,又杀了陈昭,彻底背叛旧主后,躲藏追杀,将她被杀害的真相送去邺京,等她父皇为她覆灭南明王府。


    她怔怔地看着雪地上的青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雪飞落,秦景墨黑的目光穿梭过众人,落在虚空。若不是知道他看不见,她几乎以为他在看着自己。


    她看着他望着虚空出神,声音喑哑,“公主她,怕冷,怕黑,怕寂寞,他们不该杀害她,”他低声,“他们不该的。”


    公主呆呆望着他。


    众人一愣,然后更怒,“仅仅因为这个?!”


    仅仅?说的多么轻松。


    可以不喜她,可以厌恶她,可以不见她,可以争可以斗可以恨,却怎么可以……杀害她呢?


    雪地上的青年惨然一笑,飞雪落在他眉睫上。这个寒气渗人的寂寥世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公主……”谁也不懂他想说什么,亦或者无话可说。


    他就那样消失在了她的梦里。


    千山万水,身死魂消……公主闭了眼。


    她独自呆在南明王府,熬日子却有他日夜陪伴。


    她被陈昭害死,他为她杀了陈昭。


    他背叛旧主,一路东躲西藏,身受重伤,只为将她身死之实情告知父皇,并不为一官半职。


    她又想起那些年,终夜漫漫,漏更声断,檐前铃动,花落如飞,他陪同她走在夜中,提灯长行。那些连她夫君都远离的年华里,所有人视她为疯子的年月里,只有他陪着她。


    宜安公主一生傲气,不曾对不住谁,却对不住一个侍卫。


    此生,是否有一人将她放在心尖,爱她所爱,恨她所恨?


    “秦景啊……”


    那是梦吗?那是她的前生。


    ——此生未曾有一日看向你,为我报仇的,却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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