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樱桃(六)
3个月前 作者: 刘震云
既然武汉非去不可,只有上了路,樱桃才能从他身体里出来,李延生便不再做其他妄想。但怎么去武汉,也让李延生发愁。要去武汉,他首先须过胡小凤这一关。一个多月前陈长杰在武汉举办婚礼,李延生说过不去武汉;一个多月过去,怎么突然又要去武汉?去武汉干吗?总不能给她实话实说,说他体内藏着一个女人吧?而且,这个女人不是别人,还是樱桃,以前在戏里是他老婆;胡小凤听到这话,会立马疯了,不送他进精神病院,她自己先去了精神病院。武汉曾有陈长杰婚礼的事,这地名比较敏感。前些天,因为吴大嘴丧宴的事,李延生又跟胡小凤拌过几句嘴,涉及陈长杰在武汉的婚礼;不拌那个嘴,事情就过去了;拌了嘴,等于旧事重提,把事情又强调一番;如果想要出门,最好避开武汉,把去武汉说成去另外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又必须有现成的站得住脚的理由。这时李延生突然想起,副食品门市部每个月要去洛阳酱菜厂订购一批酱菜;根据季节和门市部上个月卖酱菜的状况,调整进货的品种,是辣萝卜,是辣白菜,是腌生姜,是腌雪菜,是腌韭菜花,是腌雪里蕻,是腌酸豆角,是腌糖蒜,还是腌花生米,是酱黄瓜,是酱黑菜,还是稀黄酱……订购过,洛阳酱菜厂用专门的货车把订购的酱菜送到延津。而经常去洛阳酱菜厂订购酱菜的,是副食品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按说老孟在门市部卖烟酒,不卖酱菜,订购酱菜不归他管,但老孟一个表哥在洛阳酱菜厂当车间主任,老孟到了洛阳,可以订购些次品的酱菜,即车间在加工酱菜时,工人不小心把酱菜疙瘩切歪了,切碎了等等,经过酱缸的腌制,除了品相差些,味道和正品没大的区别;而次品的价格,比正品便宜一半;次品在洛阳只能卖次品,但来到延津,副食品门市部仍可以当正品卖。李延生可以跟老孟商量,让他替老孟去一趟洛阳;让老孟说自己家有事,脱不开身,只好请李延生代劳;李延生本来就在门市部卖酱菜,代替老孟去洛阳订酱菜也名正言顺;等到上路,李延生并不去洛阳,直接从延津去了武汉;而下个月的酱菜,由老孟给洛阳酱菜厂的表哥写一封信,根据往年季节和延津这个月卖酱菜的情况,在信里把下个月的酱菜给订下来就是了;樱桃不让把一句话写信告诉武汉的陈长杰,老孟却可以把订酱菜的话写信告诉洛阳的表哥;大家同在一个门市部共事四年多,他跟老孟从来没有吵过嘴,估计他求老孟帮忙,老孟不会不答应。把这理由说给胡小凤,胡小凤也不会怀疑。除了去洛阳名正言顺,如去别的地方,李延生就找不出适当的理由了。但是,去洛阳虽然成立,把去武汉说成去洛阳,二者路程可差好远。延津距洛阳三百多里,坐汽车来回也就两天;延津离武汉两千多里,去武汉得坐火车,那时候的火车时速也就五六十公里,沿途站头又多,停靠的时间又长,来回坐火车,就得四天;到了武汉,人生地不熟,从火车站找到陈长杰的家,跟他说话,话说完,再赶回火车站,在武汉停留和盘桓的时间,又得一天;来回坐火车,到了火车站,不一定有合适的车次,让你马上上车,两头等车,再打出去半天;去一趟武汉,来回需五天半;两天的洛阳,变成五天半的武汉,这中间的三天半如何发落?李延生又想,两天之后,李延生可以从武汉给胡小凤的糖果厂打一个长途电话,说他在洛阳发烧了,走不得路,怕是得在洛阳养几天病,再回延津;天有不测风云,谁还不随时随地有个头疼脑热,估计胡小凤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在电话里要交代明确,是发烧,而不是前些天的烦心病犯了,否则胡小凤会马上赶到洛阳,反倒弄巧成拙。出门的由头找到了,李延生又开始发愁盘缠的事。李延生查出,从延津到洛阳坐汽车来回车票是二十块钱,从延津到武汉来回的火车票是一百二十块钱,这一百块钱的饥荒打哪里找补?再说,出门在外,你光拿车票钱就行了?在路上你就不吃不喝了?你敢保证就没有别的用钱的地方了?俗话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看来这饥荒还不止一百块钱。说成去洛阳是出公差,路费可以由副食品公司报销,私下去了武汉,这钱可都得花自己的体己;而李延生背着胡小凤藏在副食品门市部的体己,算命花去二十五块八,目前只剩十块两毛钱了。十块两毛钱之外的一百多块钱的饥荒如何打发?看来只能跟人借了。这钱跟谁借呢?李延生在副食品门市部边卖酱油醋和酱菜,边卖花椒大料酱豆腐,边想在延津能借给他钱的人。能借给他钱的人,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手边有闲钱;啥叫闲钱?刨去养家糊口,买过这个月的柴米油盐,手头还有富余的钱。二、这人须是李延生的好朋友,肯把钱借给他。李延生先从他家的亲戚想起,叔叔、大爷、姑姑、舅舅、大姨、小姨、表哥、表弟、堂哥、堂弟等,这些人,跟李延生的关系都不算远,这样的人家,在延津也有十余家,但扳着指头数过去,没有一家是有闲钱的人;换句话,这些亲戚也都是穷人,想也白想,于是就不想了;接着想好朋友;说起好朋友,李延生在县城也有十几个,但一个卖酱油醋和酱菜的人,平日来往的朋友,也多不是有闲钱的人。闷着头想了一上午,没有想出一个人来。想这些人的时候,李延生还必须顾忌一点,因去武汉须瞒着胡小凤,借给他钱这人还必须嘴严。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跟在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张口,但又考虑到,老孟每月的工资,跟李延生差不多,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手头不会有闲钱,又想到接着去武汉,还要让老孟用洛阳酱菜厂来打掩护,同时再借钱就不好意思了,于是把老孟也排除在外。除了这些亲戚朋友和老孟,李延生一时就想不起别的人了。闷闷不乐了一上午,中午回家吃饭,从东街走到北街,路过北街的洗澡堂子;看到洗澡堂子,李延生灵光一闪,想到在澡堂里搓澡的老布,他可以找老布借钱。
老布是个光棍,今年五十多岁了。早年,老布也成过家,但没生下一男半女。三十岁那年,他的老婆跟他的表哥跑了,至今不知去向。老婆跑了以后,也有人给老布介绍过对象,一是老布的表哥给老布留下了婚姻的阴影,表哥,从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人,怎么能干这种事呢?他老婆跟他表哥跑的头两年,老布经常抖着手对人说;加上新介绍的对象,也多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让人犹豫,这事也就拖了下来;过了五十岁,据老布说,张罗这事的心,他自个儿首先慢了。老布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锁上门,不怕饿死家里的小板凳。既然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按说老布应该花钱不计较,处处不亏待自己,但老布节俭,钱到他手里,能不花就不花,能攒起来就攒起来。老布说:别人有钱可以不攒,我这钱得攒,我这钱是两毛钱两毛钱搓泥搓出来的,不容易。意指老布在澡堂里搓澡,搓一个澡两毛钱。他又说,有儿有女的人,有钱可以不攒,我一个老光棍,就要攒了;别人养儿养女为了防老,我攒钱同样为了防老,你们说对不对?大家觉得老布说得有道理,李延生也觉得老布说得有道理,同时知道他有钱。
李延生与老布成为朋友,是因为李延生去北街澡堂洗澡,每次都找老布搓澡。在澡堂搓澡的师傅有五个,李延生爱找老布,除了老布搓澡下功夫,还因为他喜欢听老布说话。老布说话,话里有筋骨,即说事的同时,能把事背后的道理说出来。譬如,老布边搓澡边说,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两人交往,你拿别人当朋友,别人没拿你当朋友;这时候就容易交浅言深;不遇上事好点,遇上事,就会自取其辱。李延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譬如,老布边搓澡边说:世上最可怕的事,是饿着肚子逛街,容易多买东西。李延生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因为他在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花椒大料酱豆腐,吃午饭和晚饭之前,来买酱油醋和酱菜、花椒大料酱豆腐的人多;除了该买的东西,还爱买些别的;饭后,柜台就清静了;偶尔进来一个人,买盐单说买盐,买醋单说买醋。唯一让李延生不解的是,老布这么会说理,老婆咋让人拐跑了呢?还是表哥。搓澡的次数多了,两人就成了朋友;现在李延生遇到难处,就想到了老布。吃过午饭,李延生到门市部给老孟打了个招呼,让他替自己照看卖酱油醋酱菜、花椒大料酱豆腐的柜台,信步走向北街,去澡堂洗澡。借钱之前先洗澡,也是想趁着搓澡的工夫说事;这比直截了当上去说借钱,显得自然一些。到了澡堂门口,李延生突然想起什么,对身体里的樱桃说:
“樱桃,下边你不能跟了,里边是男澡堂。”
樱桃:“既然这样,我在外边等你就是了。”
便从李延生身体里跳了出来。樱桃一出来,李延生身体感到一阵轻松。但想到从澡堂出来,樱桃又会跳进他的身体,他想逃也逃不掉,心里又一阵烦闷。
进到澡堂,像往常一样,李延生脱去衣服,用绳子捆起来,拉到房梁上吊着,接着跳到大池子里泡澡;待身子泡透了,泡得通身大汗,满身通红,便从大池里爬出来,来到老布的搓澡床前,让老布搓澡。
搓澡间,两人先聊了几句闲话。李延生问,老布,最近生意咋样?老布说,马马虎虎,澡堂子,就是冬天的生意,说话快立夏了,大家在家都能洗洗涮涮,谁还来澡堂子乱花钱呢?老布问,延生,你有一个多月没来了吧?看身上这泥卷子,跟刚从泥窝里爬出来一样。李延生想想,这一个多月只顾忧愁和烦闷了,竟忘了洗澡这事,便说,可不,这一个多月事多,直到今天,身上刺痒得耐不住了,才想起该洗澡了。聊过这些,李延生切入主题:
“老布,就县城而论,咱俩关系咋样呀?”
老布边搓边说:“不错呀,你每回来洗澡,都找我搓澡。”
“想给你说点事。”
“说。”
“你能借我点钱吗?”
老布停住搓澡:“借多少?”
“一百多块吧。”
“干啥用?”
李延生不好说去武汉给樱桃捎话,编道:“二舅妈家翻拆房子,想让我添补点;二舅妈从小对我不错,我结婚的时候,还借给过我一百多块钱,事到如今,我不好推托呀。”
老布又开始搓澡:“你昨天说就好了。”
“啥意思?”
“昨天俺姑父住院,钱被俺姑借走了。”
又说,“你是盖房子,人家是救命,俗话说,救急不救穷,相比较,我只能把钱借给他,无法借给你了。”
李延生听出这话的漏洞,知道他姑父得病是现编的瞎话;就算他姑父得病是真的,也是昨天的事,无法跟李延生今天借钱“相比较”;同时发生的事,才可以掂量轻重,决定把钱借给谁;老布本是个遇事说理的人,现在说话颠三倒四,明白他无非找个托词,不想把钱借给李延生罢了。或者,不想借钱,还不是钱的事,是两人还没到那样的交情,中了老布说过的“世上最可怕的事”之一,你拿别人当朋友,别人没拿你当朋友,交浅言深,遇到事,就会自取其辱。
老布似乎也意识到刚才话的漏洞,又找补:“如是十块八块,好说,百十多块,不是小数。”又说,“我也跟我姑说了,我这钱,挣得不容易,两毛两毛,搓泥搓出来的,钱你可以先用,得赶紧还我。”
李延生:“不方便就算了,我就是随口一说。”
“既然你张口了,借不了你钱,今天搓澡,我给你免费吧。”
这就没意思了,李延生心想。搓过澡,他仍拿着老布的竹牌,去柜上交了两毛钱。
走出澡堂,樱桃又跳进他的身体;李延生身体里突然沉了一下,心头又像塞了茅草一样。但李延生顾不上在意这些,又绞尽脑汁去想能借给他钱的人。只有借了钱,才能去武汉;只有早日去武汉,才能早一点打发樱桃。但能借给他钱的人,哪里是硬想能想出来的?这时见屠宰场的老白,推着独轮车,车上绑着一个柳条筐,筐里堆满了从猪身上剁下来的猪蹄,从街上走过。李延生知道,这猪蹄,是送往“天蓬元帅”饭店的。延津有三个屠宰场,大部分的猪蹄,都送到了“天蓬元帅”。看到这猪蹄,李延生突然想起,开“天蓬元帅”的老朱,说不定能把钱借给他。这些天只顾心里烦闷和忧愁,就像好长时间没去澡堂洗澡一样,也好长时间没去“天蓬元帅”吃猪蹄了,就把这茬口给忘了。老朱开着饭店,炖猪蹄卖得又好,在延津算个有钱人。老朱不但有钱,还爱听戏;正因为爱听戏,像算命的老董一样,李延生不唱戏了,还拿李延生当个角儿;也有点像延津国营机械厂当年的厂长胡占奎,因为喜欢听戏,当年收留过李延生、樱桃和陈长杰一样。老朱不但爱听戏,还爱自个儿吼上几嗓子。“天蓬元帅”饭店后身,有一条河,每天清晨,老朱来到河边,一个人对着庄稼地吼上一段戏,才算一天的开始。但老朱炖猪蹄行,唱戏不行,没有一句唱腔能落到点上。自个儿踏不到点上,有时趁李延生来饭店吃猪蹄的时候,向李延生打问唱戏的诀窍。李延生虽然知道老朱不是唱戏的材料,但也边啃猪蹄,边耐心地一句一句给他指点。老朱频频点头,有时会给李延生免单。过去有这种交往,现在李延生遇到难处,去找老朱帮忙,说起来也顺理成章。
去“天蓬元帅”饭馆,李延生没踩着饭点去。饭点上,饭店里坐满客人,张口向人借钱,李延生会不好意思;老朱正在张罗生意,心情上,也不是关照朋友的时候。于是赶在半下午,信步来到“天蓬元帅”。一个多月没来,看到饭店门前一侧,新搭起一个棚子;棚外搁着几个大铁盆,盆里堆满猪蹄,五六个杂工,每人拿一把刮刀,在刮猪蹄上的杂毛;刮干净一个,扔到另一个铁盆里。棚子里支着一口大锅,大锅一丈见圆,锅下烧着劈柴,“噼里啪啦”,火苗舔到了锅沿;锅里,满满一锅猪蹄,随着沸腾的汤水在上下翻滚。
李延生掀开门帘,进到饭店,看到迎门柜台后,坐着老朱的老婆,正趴在柜台上,打着算盘算账。李延生:
“把炖猪蹄的大锅,咋搬到了大门口?”
老朱老婆抬头看了李延生一眼:“翻盖厨房,只能先这么凑合。”
“翻盖厨房,证明生意红火呀。”
老朱老婆边打算盘边说:“马马虎虎。”
“老朱呢?”
“找他干吗?”
“问句闲话。”
“这闲话,一时三刻问不得了。”
李延生吃了一惊:“咋了?”
“他去大庆了。”
“去大庆干吗?”
“当年他姨随他姨父去了大庆油田,全家落在了大庆,前几天他老姨死了,他奔丧去了。”李延生愣了一下,接着问:“啥时候回来?”
“说不好,短则七八天,长则半个月,人都死了,总得等到过七,把人埋了吧。延津离大庆四千多里,中间得倒两回火车,路途上,更说不得了。”
李延生知道事不凑巧,这钱借不得了。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法与老朱联系;李延生与老朱有交往,与老朱老婆却不熟,只是打过照面;老朱老婆不唱戏,没有问过李延生唱戏的诀窍,李延生就不好张口向她借钱,免得再犯跟老布借钱同样的错误,交浅言深。边摇头走出“天蓬元帅”,边怪老朱的老姨死得不是时候。
一天下来,横竖没找到能借给他钱的人,而且,在延津,再也想不出能借给他钱的人,李延生夜里睡得很不踏实。半夜醒来,再睡不着,起身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黑暗发愁。发愁一阵,嘴里自言自语:
“樱桃,为你去趟武汉,难为死我了。”
樱桃:“人情这么薄,我也没想到哇。”
胡小凤猛然醒来,看李延生又对着窗外说话,吓了一跳:“你的病又犯了?”
李延生忙掩饰:“没有。”
“你跟谁说话哩?”
李延生又掩饰:“没跟谁,想起门市部的事,顺嘴说了一句。”
第二天,李延生又在门市部想了一整天,想得脑仁疼,还是没有想出能借他钱的人。待副食品门市部打烊,李延生一个人往家走。走着走着,来到十字路口,看到在县城扫大街的郭宝臣,正在路灯下用竹扦扎脏纸。这时樱桃突然说:
“延生,找他,他能借给你钱。”
李延生听后,觉得樱桃是在胡说,郭宝臣是个扫大街的,每月的工资,只有李延生的一半,家里有五个孩子,月月入不敷出;扫大街之余,在街上扎脏纸,也是为了去废品站卖了补贴家用,他怎么会有钱呢?但樱桃既然这么说了,也是万般无奈,李延生也想上去试一试。试成更好,试不成,也不损失啥,回头跟樱桃急起来,也多一个借口;又想,跟郭宝臣借钱,起码有一点放心,他平日不爱说话,嘴严。
郭宝臣虽然是个扫大街的,但据算命的老董算出,他上辈子当过督军和总理大臣。直到今世,郭宝臣仍是厚身板,红脸膛,说话声如洪钟,像个在队列前讲话的督军和总理大臣。但他跟在北关口开羊汤馆的吴大嘴一样,虽然声如洪钟,一天说不了十句话。贵人语迟,算命的老董又说。延津县城的人,常拿郭宝臣打镲:从街上路过,看到郭宝臣在那里扫地,便问:
“总理大臣忙着呢?”
或者:“把总理衙门,搬到十字街头了?”
郭宝臣知道大家拿他寻开心,一开始不理;谁知越不理,打镲的人越多;久而久之,郭宝臣只好停下扫地,拄着扫帚,严肃回应:
“既然知道是总理衙门,办公重地,不可造次,快快散去吧。”
众人笑着离开了。
还有人问郭宝臣当总理大臣时都遇到过什么人、什么事,郭宝臣一开始不理;谁知越不理,问的人越多;后来郭宝臣说:
“我想起来了,我当总理大臣时,有一件事最闹心。”
“什么事?”
“纳你妹当小老婆,夜里太不好使。回家跟你妹说,今晚上别来了。”
问的人“呸”了一声:“你妹才不好使呢。”
剩郭宝臣一个人的时候,郭宝臣常常自言自语:
“我要是总理大臣,早杀了你们这些王八蛋,还轮得着你们跟我花马吊嘴?”
有时还拿小学课本上的一句诗感叹:“国破山河在呀。”
上个月在北关口开羊汤馆的吴大嘴死了,他死的前一天晚上,跟郭宝臣喝过酒。吴大嘴死后,有人说:
“老郭,吴大嘴的死,跟你可有关系。”
郭宝臣听到这话,放下扫帚,蹲在十字街头,埋头大哭起来。
“你把朋友害死了,哭也没用。”
“我一是哭朋友,二是哭自己,从今往后,在延津再没有朋友了。”
“呜呜”哭罢,抬头,逗他的人早走了。郭宝臣擦擦眼泪,擤擤鼻涕,拾起扫帚,接着扫地。樱桃让李延生找郭宝臣,李延生便上前说:“宝臣,给你说件事。”
郭宝臣停住扎脏纸的竹扦:“啥事?”
“你能借我点钱吗?”
“借多少?”
“百把块吧。”
“成啊。”
李延生一阵惊喜:“你真有钱呀?”
“但有个条件。”
“啥条件?”
“想借我的钱,你先借给我钱。”
李延生吃了一惊:“啥意思?”
“我身上没钱,但我可以帮你赌去。”
郭宝臣虽然家里穷得叮当响,但酷爱赌博。可能是从上辈子总理大臣身上,遗传下来的毛病。扫大街的工资,扎脏纸的钱,起初他也想着补贴家用,几天之后,一大半被他送给了地下赌场,家里老婆孩子常饿肚子。延津县城他认识的人,被他借钱借遍了。奇怪的是,他从来不找吴大嘴借钱;大概是想留着喝酒的后路吧。郭宝臣给人借钱时爱说:
“放心,把钱借给我,两个小时就还你。”
渐渐人家熟悉了他的套路,便说:“既然两个小时你就有钱了,你等两个小时不就得了。”
李延生愣在那里:“我向你借钱,你倒给我借钱,接着赌去,说反了吧?”
“不反。我查了皇历,我属猪,这个月有财运,三十年不遇。正发愁没钱呢,你找我来了,这就叫缘分。你借钱给我,我赌赢了,除了还你本钱,再送你一百块如何,也不算借了。”“那你要万一输了呢?”
“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你要没这气魄,我只能说,没钱。我没钱,你也借不了钱。”李延生不知如何是好,但想起老董给郭宝臣算命,说他上辈子是个总理大臣,总理大臣自有总理大臣的福分,如果他财运到了,今天赌钱赌赢了呢?不借给郭宝臣钱,他也想不起其他能借给他钱的门路,便想跟郭宝臣赌上一把。于是从十字街头返回副食品门市部,打开门,从货架后边的墙缝里,掏出仅剩的十块两毛体己钱,把两毛放回去,拿着十块钱,又回到十字街头,把钱交给了郭宝臣。郭宝臣拿到钱,一脸严肃地说:
“明天早上八点,还在这十字街见面。”
扔下扎脏纸的竹扦,一溜烟跑了。
第二天八点,李延生到了十字街头,看郭宝臣在那里扫地;边扫地,边打着哈欠。李延生上去问:
“宝臣,昨天赢了输了?”
“输了。”
看李延生要急,郭宝臣忙跟着说:“虽然输了,但我找到能借给你钱的人了。”
“谁呀?”
“赢钱的老尚,昨天一人卷了八个人。”郭宝臣又说,“输了,还不忘帮朋友找钱,你说我够不够朋友?”
事到如今,李延生只好问:“老尚能借我多少?”
“他说,能借你一百。”郭宝臣又说,“可丑话说前头,三分利啊。”
事到如今,说别的也没用,李延生说:“那你跟他说一说,索性借我二百吧。”
离开郭宝臣,李延生对身体里的樱桃说:“樱桃,你果真害我不浅。”